屋顶铺就的坚不可摧的青鳞瓦片在季凌纾的剑下碎出一道巨大狭长的裂缝,皲裂却在江御脚边戛然而止。
空中未来得及散去的剑气璀璨又轻盈,江御垂眸看着自己被斩断了一角的衣袖,不知心中在思索着些什么。
托这一剑,压抑在季凌纾胸口已久的浊戾之气终于得以宣泄,目光呆滞了片刻后他一步一颤地走向江御,撑着剑几乎要站不住。
江御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从反噬中挣扎着恢复了清明的季凌纾颤抖着反抓住江御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攥烂江御的衣袖:
“师尊……师尊……我刚刚,我刚刚是不是要伤你……?”
他像一只受了伤又被雨淋过的野兽,刚刚环绕于周身的杀伐之气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脑袋重重埋在江御肩头,可以听见他沉沉的鼻音:
“师尊,我是不是要变成怪物了……?我刚刚是不是就像野兽一样……师尊?”
江御轻轻揽住了他的背:
“没有的事。”
他按住季凌纾的后脑勺,将季凌纾整个人搂入怀里,语气温柔,眼神却冷得入木三分。
“刚刚是我逼你和我对弈,怪我,把你逼急了。”
“不对,师尊,不对……刚刚我想的是、是……”
季凌纾长吸了一口气,整条脊骨蜷缩起来,针扎一样发冷。
他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出口,只茫然地看着自己因为用力握剑而被硌得通红的手掌。
就在刚刚,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将这剑贯穿于江御的胸口,而支使他这样做的不是杀意,而是不假思索的身体本能。
就好像他手里的剑本该就插在江御的身体中一样。
“不对啊师尊…不应该这样的,我突破玄星秘境后,你不是给我下过锁吗?”
季凌纾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隙灵光,随之泛上的更是无休止的隐忧,
“我明明不该能对你出手的,连面对成心要置我于死地的木林海时我都被你的锁给锁住了,可为什么刚刚……刚刚我竟然……”
回忆起刚刚在反噬作用下倒映于自己脑海中的景象,季凌纾只觉得满目森寒。每次视线被那些猩红诡谲的黏丝游神占据时,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会变得或畸异或光怪陆离,唯独江御始终干净静明。
要么不会产生幻形,就算最严重时,也只是在季凌纾眼中变成一尊玉琢的神像。而季凌纾的怒意和杀心也从来都只向着那玉像身后拖泥带水的、仿佛想要将江御拉入某处深渊中去的一双又一双无根藕臂而去。
可刚刚他要击散的却是那玉像本尊。
这不应该。
就算他失控,发狂,疯狗一样地攻向江御,还有那落于他身上防止他伤人的锁可以将他禁锢才对。
但刚刚他却畅通无阻乃至势如劈竹地斩向了江御。
为什么?
难道江御不在那道“锁”的保护范围内?
“明明有‘锁’在,为什么我却还能伤你……?”季凌纾神色复杂地看向江御。
江御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起伏,满不在乎地翻过手腕来给季凌纾看他刚刚被削去一角的衣袖:
“这也叫伤?”
季凌纾:“……”
季凌纾:“那是师尊你本领高强才没受伤的……之前木林海追着我打的时候我连手都还不了,稍稍一动念头就浑身泄力,怎么刚刚这锁却失灵了呢?”
“都说了我们只是在练剑,”
江御风轻云淡道,
“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自然也像我一样痴剑,刚刚你是入迷了,才误以为是犯了反噬。”
“……真的?”季凌纾咬着唇,眼神晦暗不明。
“我有必要骗你?”
江御不客气地往他头顶敲了一指,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截被削断的袖襟,拿起来照着季凌纾比了一比。
为了配合商陆演戏好召来足够多的民众,季凌纾此刻已经换上了纹有金鸳玉环样式的服制,鸦川的风俗和别处不同,喜服并不爱用大红大紫的明色,衫袍由里到外都是香云纱所制,沉沉的玄色只有在阳光下才会透出流光溢金的苋红。
江御手中那截月白色的暗纹锦缎相较之下也显得寒酸了几分。
季凌纾不知江御在想些什么,还在心道坏了,他不会是把师尊最喜欢的衣裳给剌坏了吧?江御在穿着上素来讲究,随便不起眼的一身要么是丝线价值连城,要么是刺绣早已失传,弄坏了谁都赔不起。
耳边扑朔而过的晨风缓缓泛起暖意,季凌纾眨了眨眼,原是江御在掌心拢聚起了一缕轻薄的灵力。
在玄星秘境中他便见识过,和他认知中修仙者所炼化的神雾不同,江御所驭的灵力清澈莹淳,乃是真正的天地精气积淀所至。
袖绸经由那灵力浸染,像破颜而出的点点红梅,在江御手中变得淡蕊香红。
“给你。”
江御伸手,那段红纱便轻盈地罩在了季凌纾头顶。
纱绸上留有春天的余香,季凌纾闻了,始终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才被迫囫囵地镇静了下来。
江御轻轻在他后肩推了一把。
余春的气息馥郁缭绕,江御赠的“红盖头”在季凌纾的视线中翩翩飞扬,好似一只红尾的蝶。
……蝴蝶,和春天一起寂静地消失于在这世间了不知多少年,只有年少时在花坞里偶然见到过一两只。
季凌纾回忆过往时习惯性垂下眼睫,阴翳映入眼底的同时,视线边缘的那只红蝶忽而燃起了璨烂的火光。
——唰!
是高台之下的绽放于半空用以悦神的铁花。
肩膀又被人推了一把,不过这下很重,季凌纾这才回过神来,眼中含刀地剜了站在他身旁的商陆一眼:
“别碰我。”
商陆也没什么好耐心,近乎无声地冷嗤道:
“我可不想管一个只会发呆的累赘。”
台下金浪翻空,祝颂不歇。
季凌纾只是回忆了片刻花坞,敬灵仪式竟然已经开始。
他第一时间也没有理会商陆的冷嘲热讽,目光透过薄纱不安地在人群中寻找,直到看到那抹熟悉的月白。
祭典进行得十分顺利,同时也异常风平浪静。
眼看前来朝会的万千子民们纷纷朝立于万千璀璨铁花中央的星君神像奉送上了源源不断的香烛香火,於菟的气息却还迟迟没有显露。
商陆低声道:
“你们确定在鱼僧部族里看到的不是幻觉?我瞧他们今天也派了使者来拜过了明宵星君。”
“这世上还没有幻觉能骗过我师尊的眼睛,”
季凌纾切齿道,
“没想到那老妖怪这么能忍,你赶快按昨晚我们说好的把祭典叫停,鸦川这么大一茬信仰要是给明宵星君坐享其成可就麻烦了。”
叫停了他也就不用和商陆把这该死的结缘仪式给进行下去了。
“还用你提醒吗。”
商陆冷哼一声,朝着在不远处待命的雪煜等人下达了手势。
台下主使上贡的祭司是商陆可信任的手下,祭司不成礼,敬灵仪式中断,信仰便送不到神君手里。
看商陆的命令已经通过潜伏在四处的护卫传达出去,季凌纾正扯去脖子上重得要命的囍缘金锁时,一股沉重的异样感却缓缓爬上心口。
他低头瞥了眼台下浩浩荡荡的人群,
“商陆,你这混蛋怎么下的命令?他们怎么没停下来?!”
“……不可能。”
商陆也刚刚发觉异常,双手掌住高台边缘的围栏紧紧盯向那还在继续跳着敬灵之舞的灵猫祭司。
围栏忽而咔咔作响,数条裂缝在其上蜿蜒开来。
只见商陆显露了兽瞳,鎏火的金瞳之中作为鸦川之主的威压汹涌澎湃。
兽鸣低沉,这位百兽之王对台下的灵猫下达了不可忤逆的禁令。
然而那灵兽却不受这血脉的压制,依旧振振有词地朝着星君神像呼星召神。
季凌纾不耐道:“你怎么当的兽王!”
商陆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他眉头紧蹙,压抑着颤抖喃喃道:
“有什么……远远凌驾于我的东西……”
“你这没用的废物,伤了你的人也别怪我了!”
季凌纾懒得听他沉吟,提起剑一脚蹬过围栏坠风而下,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了那大祭司身后。
“喂。”
他抓住灵猫的肩膀,却被那灵猫重重甩开。
见此状,季凌纾也无法再手下留情,拔剑出鞘直朝他捧着圣杯的双手砍去——
哐——!
嗡鸣声震颤山河。
季凌纾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弹开的剑锋。
那毫发无损的祭祀一走一颤,僵硬地,缓然地转过了脑袋。
装满他眼眶的早已不是人类的眼瞳,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厚金,无比神圣的流彩,简直和金霞宗那座宏伟星君殿里,明宵星君神像上覆着的金光如出一辙。
不知是谁道出了这两个字。
季凌纾,江御,亦或是修为勉强达到破境之界的商陆。
除了他们三人外,在场成千上万的人都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包括雪煜他们在内,此刻都无比虔诚又无比痴迷地仰视着星君的神像。
只听虚空之中荡开来一句平和又如重千钧的轻叹:
“不是要朝拜于我吗?为何要停?”
於菟没有现身。
他们招来的,是真正的明宵星君!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之本章末尾各位的心理状态---
明宵星君视角:我这一年一茬的韭菜长得好好的突然就割不动的,你说这叫什么事!
商陆视角:以为即将通关游戏没想到最后竟然有隐藏副本TUT
江御视角:boss是吧,露头就秒,别叫。
季凌纾视角:师尊送我盖头,嘿嘿,好香*u*
第149章 破戒
槱燎之气冲天满乾,祭台之上神光庶降,沉沉的一声闷音自祭坛中央层层叠叠的溯荡开来,是成百上千的信徒匍匐于圣神之威五体拜地而磕响的声音。
商陆闷哼一声,原本居高临下的视野被迫磕向玉青色的地面,百兽之王在圣神面前不过是蝼蚁凡躯,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哪怕唇腔里已经泛起血腥味,也依旧难以控制自己抬起头来目视圣神。
“呃……喀……!!”
商陆咬破唇角才强撑出一缕清醒的意识,逼散了那差点也爬满他眼眶的金光。
他被迫跪下之处的威压格外庞大,整块地砖凹陷下去形成一处坑洼,豆大的冷汗一滴连着一滴砸在蛛网般裂开的缝隙间,真正让商陆心沉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拼尽了全力在抵抗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圣神之威无形无状,也无处不在。
他的反抗却不曾入过明宵星君的眼,似是发觉江御也在场,神台上闪过一阵华光,于耀眼的光海中缓缓迈出了一尊高大的人形。
明宵星君选择以当初柴荣的模样现世。
脚下匍匐跪拜的人们将头压得更低,仿佛圣神的衣角被凡人的视线沾染对信徒而言都是一种渎神。
柴荣步步生金,走过之处黄金遍野。
他轻而易举地堵在了江御面前。
“竟然跑到了鸦川这信仰荒芜的穷山恶水之地,江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许是察觉到江御的功法有所恢复,这次柴荣没有像降下天罚那次那般放肆地接近触碰他,而是停在了离江御三步远的地方。
刚好是一把剑的长度。
江御垂目丈量,不禁嗤笑:
“时至今日还怕我的剑,在你的信徒面前也不觉得丢人?”
明宵并不受他激将,慈悲的目微微挑起:
“没想到你还能找到新的水云骨,不过别人的指骨恐怕没那么好…用……”
江御用剑让他在把话说完之前闭了嘴。
柴荣的半个头颅“啪嗒”一声摔落在地,咕噜噜滚成了一缕金烟。
同时他的叹息声也再次在江御背后响起:
“你啊……上次我便劝过你,你的剑再厉害也不过是被蒙在凡尘里,如何伤得了我呢。”
目睹面前的“人”被迎头斩断又完好无损地重现在面前后,江御的脸上并不见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眉心暗锁。
他早已知道寻常的剑撼动不了柴荣分毫,所以才大费周章地请商陆帮他铸莫邪剑。
莫邪剑不成,他便无法真的伤及柴荣的根本。
今天这场敬灵祭本就是为了引出於菟而不是明宵星君才准备的,江御也没料到柴荣会亲自降临于世。
现在并不是直面明宵星君的最好时机。
江御不动声色地估察着柴荣能注入于此的神雾量——圣神虽然近乎不死不灭,但相较於菟而言反而更好对付,因为圣神之名不仅是荣耀,也是束缚。
由柴荣一手打造的神雾体系根植于人们的信仰,他想要驾驭神的力量,就必须要维护“明宵星君”在信徒与子民心目中的地位。
他独揽信仰快千年有余,司水司农司风司雨,风调雨顺皆为他功,那么换言之,若有灾害凶邪迫害于世,便都是他这庇佑水土的圣神之过。
就像狗牙村后山上的月娘们因为得到过星君降下的结界庇护所以对他格外虔诚,在简陋的田埂之间也不忘尽心尽力修筑神堂。
也像都皇城那些被三皇子欺辱已久、求神拜佛却不被听到的宫人们最终改信仝从鹤,连带着连江御身处于都皇城中时,身上那被明宵星君落下的封印都得以松动。
所以柴荣成圣后虽然坐拥无比庞大的神雾,其中有八成却都要拿来维持世间雨旸时若,能由他肆意挥霍,尤其是拿来压制江御的并不多。
当然这个“不多”只是对江御来说,柴荣顺手碾死个还未破境的商陆倒并非难事。
考虑到这一点,江御当前首要思索的便是如何从柴荣手里保下商陆和季凌纾——信徒们的安危无需担忧,柴荣再疯也不至于摧毁他的粮仓。
而季凌纾身上和於菟一致的气息恐怕难以再瞒过柴荣,柴荣对於菟这一“老前辈”可谓又畏又恨,被他发现过绝不会选择放过。
再就是商陆,他刚刚差点挣脱了柴荣的神压,以柴荣那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一定会把他也当做威胁给除掉,现在的商陆恐怕还挨不住一道天罚。
江御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搭在了剑柄上,打算接下来的十剑剑剑都断去柴荣的脖颈和脊椎,好让他耗费大量的神雾用以复形,从而无法在瞬间聚拢出天罚。
他手腕微动,正欲出剑之时,耳边忽然坠落一声惊雷。
“……!”
雷声贯耳,一如江御连受三道天赋后被打落至谷底的那日。
他不受控制地震颤了一瞬,掌心凝起的纯原剑气便也随之散了形。
柴荣得逞的笑声在他耳畔绽开:
“江御,打在你身上的可是天罚!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形销骨立的肉体凡胎真的承得住天?”
——轰!
天罚又至!
柴荣用上了此次敬灵祭为他供奉的所有信仰。
鸦川的子民爱戴他们的新王,虔诚的祝福便如排山倒海,在此刻全都化作雷刃朝浑身无一物的江御袭来。
江御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剑法,而是不相信手里那把随便拿来充数的剑。
这次大概没法毫发无伤地接下……不过折掉一只左手并不耽误他砍杀柴荣。
做好判断后江御立刻横掌握剑,凌空踏步,直朝那雷光而上。
噹——!
剑刃相鸣,啷当如铃。
天罚化作成千上万熠熠的雷星,簌簌如雨坠落于四周,形成一幕游光走电的金屏,虽刺目万分,破坏力却已经被化解。
江御讶然,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能杀出来两道身影挡在他跟前。
季凌纾的剑抵在江御的剑后,商陆的神雾则护在他们二人身前。
柴荣挑眉,看着面前的双剑合璧,眼底滑过了一瞬然的不解,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满面的慈悲平和:
“呵,竟然放进来了两只小苍蝇。”
圣神两指下摁,周身威压万千。
商陆闷哼一声,重重地被碾压进了地下。
季凌纾却像是没有受到影响,一手持剑朝着柴荣,另一手将江御扯到了身后,目光狠戾地看着眼前的“神”。
柴荣又将威压施加得更大了些。
这不可能。
他又当场确认了一遍,季凌纾身上明明有神洗的痕迹,只要是受过神洗礼的新生儿,无一不得臣服于他明宵星君。
除非……
柴荣忽然看向江御。
他将江御轰落至崖底的那一天,江御一共受了三道天罚……第一道是他为削弱江御的实力,第二道是为罚江御的不敬神,那第三道……是缘何而落?
慧心宽广的神君几乎是立马明白了过来。
“江御……你帮他破了戒?”
宽宏慈悲了千余年的圣神脸上终于有了裂缝。
“好啊江御,你做得好啊,”
柴荣怒极反笑,
“在我的星君殿里行如此下作之事,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江御冷冷抬眼,攥住了季凌纾的手腕,目光近乎残忍地蔑视着强撑着慈悲向善之笑的柴荣:
“你想多了。做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你。”
“大胆——!”
明宵星君那金光镀成的脸谱上裂出道道扭曲的褶皱,神威雄赫,天地在顷刻间被拉入漆黑的混沌,圣神之怒竟直接叫昼夜颠了个个儿。
头伏于地上的信徒们无法抬眼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少部分似乎感觉到了天神的怒意,不觉瑟瑟发起抖来,但更多的人依旧满面虔诚,额头咚咚地砸在地上不断地向神灵榨干着自己。
江御冷眼看着柴荣表露出能摧山倒海的怒意,只心道他这位师兄到底不是该飞升成神的料,身负神职快千年,归来仍旧难掩人性之劣。
“师尊,他就是个十足的疯子,而且是冲着你来的,你先带着那拖后腿的臭老虎离开,这里交给我。”
季凌纾目光森寒地紧盯着朝他们步步紧逼的星君……不,现在面前的人形已经不能称为值得人们拜颂敬仰的神,而是一个十足的,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无异的“人”。
“现在还不能确定於菟不会出现,我不可能留你落单。”江御坚决道。
他们二人的对话流入柴荣耳里只显得无限的刺耳。
柴荣的愤怒并非源于他得不到江御。
而是一种耻辱。
作为人类时他穷极一生也没能超过这个师弟,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携手飞升,江御却轻飘飘地抛弃了他连带着那宝贵的成神机缘,转而又步入了那庸碌尘俗的人世间。
他早知江御对他无情也无意。
但他无法容忍,江御那双看他甚至看这世间一切都总是冷锐入骨的眼睛,竟在他的神殿里,被那浑身流着肮脏兽血的墨族引至脆弱瑰艳。
这是对他的侮辱,是对神祇的不敬。
他对江御还有爱意吗?其实作为人类时常藏于心的惊艳早已在飞升后长至千年的岁月中被蹉跎消褪成了一种执念,一种铭刻着伴随了他一生的名为不甘的执念。
凭什么在江御眼里,已经成圣的他依旧不如那墨族的野兽?
“我要……除掉你们这对忤逆天道的罪人……”
柴荣一步一步朝着季凌纾和江御走近,万千的神雾在他的掌心凝聚成峥嵘烜赫的力量,比此前的任何一次天罚都要更加凝重磅礴。
就像他当初为了牵制住江御在某一瞬间抽空了整个金霞宗内的神雾一般。
此时怒火中烧的柴荣妄图调度来整个三洲大陆的所有神雾,彻彻底底地将他的心魔摧杀殆尽。
抽走神雾就如同抽走了神灵的恩泽,如此一来,受他庇佑得降甘霖的田地将重归干旱,由他保护才不被凶煞侵袭的城池将沦落为凶邪的腹中之餐,狗牙村那些在他的屏障下得以安生的月娘们也将被村中压抑已久的男人们找到。
全天下人都要为这位圣神一时的愤怒付出代价。
江御却并不慌张。
倒不如说他是有意引导着明宵星君的神性崩坏,如此一来民间对他深入人心的信仰想必会遭遇质疑,这是从根源上削弱明宵星君的唯一方法。
“抹掉你们……抹掉你们的忤逆之心……”
柴荣缓缓抬起手掌,江御罕见地改为了双手握剑,似是做好了接下他这盛力一击的准备。
——扑通。
在柴荣即将送出这凝聚了万千神雾的威怒神罚之时,他的双脚忽然被一股强大又温暖的力量绊住。
他震愕地回头,一时间难以想象出这世上除了江御谁还能有这般力量。
然而匍匐在他脚边、抱住他双腿的,却只是一个毫无修为、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妇人。
“圣神大人……!”
妇人声泪俱下,在这混沌又广袤的祭台之间单薄又荡气回浪。
“请您……保佑我的孩子……她病了,刚出生就被邪祟侵了身……是您的祝颂将她救了回来,请您不要抛弃她……不要抛弃您的信徒啊!”
妇人怀中抱着个瘦弱的女童,和妇人一样衣着破烂,因为刚刚的神雾抽剥,此刻正脸色发紫,气息羸弱。
“信女已经变卖了全部家产为您修筑金身小像,籍以还愿感恩,如果这还不够的话,您便将我的命索去吧!只求您不要抛弃这个孩子,她看见您的小像就会笑、她、她明白是您救了她、她一定会成为您最虔诚的信众的……!”
“……”
柴荣那因受辱而扭曲的面容在这瞬间缓缓恢复了从容和悲悯。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季凌纾脖颈上那让人心神不宁的刺青,绣金的衣袖轻轻拂过妇人怀里的女童,那孩子的一口气便缓了过来,朝着他露出了莹润的笑意。
妇人看着自己恢复了生机的孩子,欣喜地泛出眼泪,咚咚又是几个响头朝明宵星君磕去:
“感恩圣神大人垂怜……!信女无以为报,唯有继续为您修像存香……”
她的话语被砸落在面前的金珠玉所打断。
妇人怔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滚落下来便变成了黄金的眼泪。
“你的孩子命予神恩,这是你们应得的。”
若不是这妇人抱着孩子突破了他的威压拦住了他,他的圣神之名乃至他的神理神性恐怕都要在刚刚崩塌。
江御见状,默不作声地将背在身后的掌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拢聚起的一缕能救人的灵力给散开了去。
到底是被供奉了千年的圣神,神理没这么容易被破坏……
须臾之间,明宵星君那璀然光华的神雾化作漫天的金色锁链再次朝江御袭来,看来这次他不准备轰杀,而是想要将江御掠走。
“你休息!”
季凌纾剑法敏捷,基于此前对抗於菟时积攒下来的经验,在瞬间释放出堕薮并附在了剑气上,挡在江御面前将那神锁斩得支离破碎。
明宵星君和江御皆是一怔——堕薮能破坏星君的神雾!
“好啊,江御……!”
明宵星君旋身躲过主动攻上来的季凌纾,在他生命最初的一百年里,他可是全天下仅次于江御的剑士!
他甩开季凌纾,鬼影般凑到了江御身边:
“看看你养出来了个什么怪物?你还不明白吗?於菟已经和他融合了,凶神降世,你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和我联手,先除掉这凶神!”
嚓……!
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在半空中漂浮而过,江御的瞳孔微微张大了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快速向后撤去。
只见明宵星君那具躯体的上半身突然开始膨胀扭曲,充腴了肥腻血色后又在瞬间炸开成无数簇刺目耀眼的猩红焰火。
鲜红的衣角拂过视线,江御的表情在那瞬间变得更加冷酷森寒:
“让我好找啊,於菟。”
“哈,”
於菟噗嗤一笑,笑意里尽显慵散,
“明宵小儿竟敢在背后说我坏话,江御啊,不如你和我先联手杀了他如何?”
第151章 以一敌二
於菟、江御以及明宵星君三方都各不两立,多年来却一直互相牵制,谁也没能真的除掉谁,但若其中有两方忽然联手,被割裂的那方势必会陷入绝境。
而於菟和明宵星君又绝不可能联营,当年柴荣是依仗剿灭凶神之功才得以飞升上位,要让他和於菟谋合,不光他那本就狭隘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成千上万的信徒也不可能答应。
如此情境下,谁能拉拢到江御,谁就能掌握胜局。
於菟那猩红翩飞的衣角从江御的视线前一晃而过,最终也不屑于凝聚成人形,而是以一滩缓慢向四周蔓延开来的红雾模样降临于几人眼前,紧盯着某处雾气细看时,隐隐能看出密密麻麻的兽肢相互攀叠累摞。
趁着明宵星君的人形被炸得血沫横飞之时,於菟狡猾地流向江御,如游丝般缥缈地环绕在他身旁:
“江御啊,你得选我才行呢。你要是和明宵小儿一起先杀了我,你那徒儿可就也没命活了咯。”
江御神色冷淡:“我正想把你从我徒弟身上拆下来呢。”
红雾深处传出一声幽深的嬉笑,於菟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加大着用以说服江御的筹码:
“我也不是非得逮着季凌纾吸他的血不可,你看这样如何?我们一起扒了明宵星君的神皮,将他的魂魄挫骨扬灰,我转而就借用他的身体,把你徒儿完好无损地还给你,怎么样?”
江御叹了口气,
“柴荣的身体加上你的心神?还嫌我不够恶心你们吗?”
恶心是一回事,於菟这算盘打得傻子都能听出响来,柴荣的躯体被千千万万的信仰供养了快千年,真让於菟鸠占鹊巢的话,别说是这凶神要借尸还魂了,说是灭世之灾还差不多。
“不选我?那你还能如何?选明宵就是季凌纾死,选我他还尚有一线生机。怎么,难道你想谁都不选,以一敌二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