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道结界防得住他吗?”
“以少主您的修为,拦下他自然不在话下,除非他自己找死,敛去修为封了灵脉来自投罗网。”
“你觉得他不会是这种傻子?”
“属下不了解他,但属下了解墨族。更何况从鸦川被派去暗杀他的刺客从未停歇,若不是您念及手足之情替他料理了一大部分,他哪来喘气的机会?他进鸦川无异于狼入虎口,更重要的是属下实在想不通他有何理由要迎着您的结界闯进来?”
“你和最初的我一样,把他想得太复杂了,”商陆笑道,“尸身血海里出来的人往往想要活命,要权力,但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或许并不在意我们争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位置。”
“……那他想要什么?”雪煜蹙着眉思忖了片刻,恍然道,“难道是……江御?您的意思是,他会为了江御不惜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之躯闯入我们鸦川?”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反倒说明他对我们没什么威胁了。”
“但您此次把江御带来鸦川借的可是婚约之名,万一他是个小气之人,要、要报复您怎么办?”
“你也说了他是凡人之躯,还怕他找我麻烦吗?”
“属下还是觉得……应该趁此机会彻底封毁他的灵脉,以绝后患。”
“江御不会让我们动他,”商陆摇了摇头,“而且他是我仅存的至亲,我若不顾手足之情毁他修为,和那些被我们推翻的部族又有什么区别?”
“您既已决意,属下便也不会再多言,”雪煜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是属下最后想向您确认一件事……季凌纾他在您的眼里,是什么颜色呢?”
“也是我未曾见过的颜色,”商陆虚眯起眼,“像是血的颜色。”
雪煜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像血?那难不成是杀孽积淀而成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比我们遇到过的任何人都要邪恶?”
“但那血色却十分干净。”商陆顿了顿。
他去平玉原迎接江御时曾与季凌纾交过手,季凌纾的力量虽古怪霸道,但触碰到那血色时,商陆最先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暖意。
好像隔着几百年的时光,他和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通过季凌纾这个弟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相逢。
商陆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虽然只是一瞬,但他却无比羡慕环绕在季凌纾周身的那片薄薄的血色。
或许那血色本该是诅咒,是凶神的遗孤,但依托于不知是来自季娅还是来自江御的,是爱意让那血色变得温和明净。
“少主……”
雪煜欲言又止。
二人都还没成年时,他便已经给商陆做了近侍。那时的商陆远不如现在这般修为高深,也难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他们的每一次胜利都是拿命莽出来的。
在和八眼白蛛的那场决战里,他们虽成功剿灭了白蛛部落,代价却也十分惨重,关键时刻商陆替雪煜挡住了一条带有剧毒的蛛锋,要人命的毒素骤然扩散,和商陆的自愈能力此起彼伏地峙斗起来。
那是商陆最脆弱的一次。
雪煜愧疚地守在他的床边,无能为力地看着商陆被死亡拖走又艰难地够了回来,有次商陆腕上忽然就摸不到脉象了,脸上也发紫发冰,好像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
雪煜听见商陆嘴里近乎无声地喃喃着什么,他赶忙凑近了去听。
他以为商陆会告诉他们如何用法器或是巫术助力自己,或是认命于无力回天后朝他们交待后事。
他没想到,看起来最为冷漠无情,在这世间了无牵挂的少年主人在生命最为薄弱的时候原来也会在嘴里呼唤母亲。
妈妈——
妈妈——
他听商陆小声又绝望地叫喊着。
“大人、 大人您等等……我、我帮你找妈妈!您一定要撑住!我这就把你妈妈找来,好吗?”
雪煜抹去眼泪,心一横,立刻冲去营地周边的村子里给商陆抢了个“妈妈”来。
当晚随行的巫医其实已经摇过脑袋,说商陆活不到天亮。
可商陆枕在那陌生母亲的膝上,听着她轻轻哼着的童谣,脸色竟然一点一点好了起来。
从那时起,雪煜就明白。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究其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
如他想得到地位,如季凌纾想得到江御。
商陆最想要的,其实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亲情。
“雪煜,你继续在这里候着,等他们谈完后把江御送回厢房去,那两个鱼僧也记得让人盯着,确保他们老实回到自己的部落里,”
商陆顿了顿,二人都不知此时的湖心亭里早已空无一人。
“今天烛鸟族的首领向我进献了十株火晶石榴,三株留到明天的敬灵祭用,两株给你。”
“多谢少主厚爱。”
雪煜行了谢礼。
至于那剩下的五株,想来是要被他们少主拿去讨好江御了。
雪煜浅浅叹了口气。
罢了,只要能助少主成功飞升,怎么讨好那大名鼎鼎的仙尊都行。
不出雪煜所料,没一会儿商陆就端着五株火晶石榴独自来到了江御这些天所住的厢房门口。
铜雀阁内的门和墙对他来说都形同虚设。
商陆本只想放下手中的石榴,可一进屋,竟然和被捆了双手束在床榻上的“季凌纾”对上了目光。
……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商陆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
商陆:弟弟我没想到你是被捆的那个……
“……!”
和季凌纾换了形的小毛狼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和商陆对视了一瞬后“呜”的一声差点惨叫出声。
——完了!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娘亲会生气的!他、他会把自己重新关进衣柜里去的!
“季凌纾”慌得炸起了毛,左闻闻右看看,可惜怎么也挣脱不开手腕上用以防止它贪玩乱跑的绫罗。
眼看商陆就要走到面前来,它灵机一动,“倏——”的一声把脑袋钻进了一旁的被子里。
小毛狼不习惯季凌纾这副高挑的人类躯体,还以为自己只有巴掌大,掩耳盗铃地认为这样商陆就看不见它了。
商陆起初也有几分犹豫,装作没看见吧又有失他的领主风范,走上前去依依不饶的话他又实在不知该和季凌纾说点什么。
而且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季凌纾此次见了他不仅没有剑拔弩张,反倒还有意躲藏,实在不符合他对他这弟弟的认识。
是为了潜入鸦川的结界封了灵脉,担心会被他打得满地找牙?
还是因为这闺中秘事被他撞见,没脸面对他?
思来想去,最后商陆还是端着石榴站定在了床榻前。
“季凌纾”听到动静,心虚地快要流出眼泪来,只能把脑袋越埋越深,嘴里不断小声念叨着:
快滚开快滚开快滚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它觉得委屈极了。
自己被绑在床上乖乖听话,既没有乱跑也没有乱叫,连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都怪这个臭老虎擅自闯入娘亲的厢屋,连累它到时候也要挨爹爹骂。
商陆咳了一声,他虽成年已久,但一直忙于斗争,并不通情爱闺房之事,被他撞见这么个场景着实尴尬,只得略显僵硬地开口问道:
“吃吗?”
“季凌纾”的耳朵立刻竖起,犹豫半晌后,磨磨蹭蹭地掀起了个被角,看见了商陆递来的一颗莹润的大石榴。
臭老虎虽然老打娘亲的主意,但、但他手里的石榴可真红啊,而且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清香味。
这火晶石榴本就是用于修炼的灵果,对于用灵气凝结而出的小毛狼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它在心里囫囵地把商陆臭骂了一顿,本着不吃白不吃的态度,敏捷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一把抢过了商陆手里的石榴。
商陆也借此机会看清楚了他手腕上的束结,那结打得有些紧,勒得他弟弟的腕子微微泛了红,更重要的是用以打结的并非什么绫缎麻绳,而是江御的衣物。
商陆只匆匆看了一眼,意识到那还是件贴身的薄衣后,立刻别过了头去,心里连忙念起非礼勿视四个字。
他有些忍无可忍道: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的么?”
“季凌纾”闻声思索了一会儿,这样是哪样?从小到大又是什么意思?是指它在娘亲看似严厉的宠爱下成功从一团毛球长出了狼样吗?
它慎重地点了点头。
商陆:“……我倒是有听闻过有关你们师徒的一些传闻,说你是江御领回家的娈童什么的,本以为只是谣言,没想到是确有此事吗?”
“季凌纾”听不懂,拨弄着手里的石榴,敷衍地点了点头。
商陆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别的情绪“季凌纾”看不懂,它唯一能读懂的,就是夹杂在其中的几缕嫌弃和……怜悯。
“你虽然自幼离开鸦川,不在故乡长大,”商陆叹了口气,“但身上毕竟流着墨族的血,还是曾为王族的苍狼血脉……你怎么会沦落成被绑的那个呢?”
他的话全被“季凌纾”当成了耳旁风,只见它大口将那枚石榴咽下了肚,一边感叹人形的牙齿不好用,一边看向剩下的四个:
“我能再吃一个吗?”
“……”
商陆无奈又递给了它一个,问:“你难道经常吃不饱饭吗?”
“又不许我上桌,糕点也等放凉了才给我吃,当然吃不饱。”
“季凌纾”回忆起在这铜雀阁里的种种,面前这臭老虎可不就是这么对它的吗。
商陆眉心蹙得更深:“琉璃海里的那些修士向来瞧不起我们墨族,我猜也是,就算有江御护着你,也总难做到面面俱到。”
他不禁想起当初在金霞宗遇见的那个羡阳仙尊,当着他和江御的面都对季凌纾冷脸相向,背地里更不知是如何苛待他弟弟的。
商陆眼神冰冷地冷笑出声,甚至心软了似的把所有火晶石榴都塞到了“季凌纾”怀里,满目的杀伐果断之中难得流露出了几分温情:
“你是我弟弟,少时受过的屈辱我一定会帮你洗尽……琉璃海,那个看似繁华的肮脏之地,等我成功飞升、振兴了鸦川之后,我会让那些欺辱过你、欺辱过我们墨族的人都跪地称臣……”
唰——!
商陆话音未落,眼前忽然金光闪现。
他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弟弟在那金光之中恍然变回成了一只小小的灵狼。
和此刻本应匐在江御肩头位于湖心亭之中的那只灵宠一模一样。
“……易、形、咒?”
商陆一字一顿道,眼里好不容易腾起的丝缕温情瞬间冷凝破碎,沉没于他漆黑深邃的眼底。
灵狼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欢喜自己那锋利的一口狼牙终于变了回来,双爪轻易地钻出原本束缚着两手的衣结,捧起商陆送给它的石榴大快朵颐起来。
商陆冷言瞧着,看着那火晶石榴的残壳只觉得可笑。
这石榴实为极品灵果,有增补添益、解毒祛邪之效,若不是这小狼不知情吃下灵果解了身上的易形咒,他恐怕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和真正的季凌纾交心。
吱嘎——
扉门被人从外一掌推开,来者步履匆匆。
易形咒失效时季凌纾和江御就已经回到了铜雀阁楼外,他变回人形后二人相视了一眼,便步伐不停地往寝卧赶来。
铜雀阁内的机关认出了季凌纾身上流淌着的季娅的血脉,因而也一路都为他们洞开坦途。
“商陆,谁允许你进我师尊卧房了!”
季凌纾一进门就和商陆四目相对,也不顾自己现在灵脉尽封,没好气地质问道,
“你是来干什么的?”
商陆极为冷淡地回敬了他一眼,无视他的问题从他身边重重擦过。
语气也很不好道:
“季凌纾,鸦川果然不该欢迎你来。”
“你发什么神经。”
季凌纾看他竟然不打算追究自己擅闯铜雀阁一事,不免有些意外。
江御只看了眼小灵狼怀里抱着的火晶石榴,还有一旁散落着的果皮,便了然于心。
怪不得是兄弟,怎么都这么容易就生气。
第146章 前夜
季凌纾和商陆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没能燃烧起来,就被江御浅淡如风地给掐灭了去,鱼僧部落里那尊星君其外於菟其中的兽身像就像垂在鸦川半空中悬而未下的一把利刃,要剔去这把刺刀的最好时机,便是明日的敬灵祭。
鸦川战乱多年未曾一统,结果不仅是民不聊生,更有信仰的式微,这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敬灵大典也许久未能成功操办起来。
商陆作为鸦川的现任主人,该由他操持这场祭典。
于理,新王上位都应要祭拜圣神以佑族运。
于情,他依靠神雾所致的修为才能步步为营,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受明宵星君庇护的忠诚信徒。
“那么大的祭典商陆说办就能办?我怕他没那么大本事,”季凌纾止不住冷嘲热讽道,“师尊信他还不如信我,要我说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引蛇出洞,只要师尊信我,不管那怪物藏在何处,我都能帮师尊把它抓出来超度……唔!”
他话音未落,头顶便被江御重重叩了一叩。
江御的目光垂落在他的脖侧:“於菟真身和你在玄星秘境里战胜的那分魂不可同语,而且它的阴险狡诈非同一般,如果做不到一击必杀,危险的就是你了。”
江御说完转头看向商陆:
“敬灵祭,办得起来吗?”
商陆挑眉笑道:“这是你主动向我提的第一个要求,我岂有办不成的道理?那日带你去看的打铁花就是为了这种大典而准备的。”
季凌纾将尾巴挡在他和江御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祭祀表演和祭品都不是关键,敬灵敬灵,最关键的是敬仰敬畏,你才上任多久,你的子民们真的愿意为了你前来祭拜圣神吗?”
他虽对商陆逢话必呛,但此番言语确实有理。
在江御的教导下,季凌纾打小就明白敬灵祭的本质是为了向明宵星君奉上信仰,如果没有信徒前来,别说明宵星君了,伺机想要抢夺信仰的於菟恐怕也不会现身。
商陆看向他:“你以为我此前声势浩大地将你师尊迎入鸦川是为了什么?”
季凌纾微微蹙眉,反应过来商陆的言下之意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了他的衣领:
“你还想着要娶我师尊为道侣?你这是在做梦!”
商陆由着他愤慨质问,只淡淡道:
“你刚刚也说了,以敬灵为名恐怕难以聚拢子民,但若是以我与金霞宗仙尊的大婚为由,就算是对我不满的部族也只得老老实实派人过来,还怕敬灵祭办不起来吗?”
“你……!”
季凌纾一时语塞,他觉得商陆简直不可理喻,竟然想把和他师尊的大婚和敬灵祭合并而办,简直是在侮辱他师尊!
“师尊,他果然脑子不正常,与虎谋皮绝非明智之举,师尊你别再信他,只靠我照样能帮你……”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江御平静道。
季凌纾闻言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敬灵祭……!你最讨厌的节日!而且你、你这是答应要和他结为道侣了?不行,我不同意!”
商陆:“你不同意有什么用。”
季凌纾:“我不同意怎么没用!你再暗搓搓觊觎我师尊我立马就带着他冲出鸦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他!”
江御:“我只是说把商少主的大婚和敬灵祭合办是个不错的主意,至于少主娶谁,并不一定得是我。”
江御此言一出,商陆和季凌纾的脸上顿时都展露出了几分茫然,较为了解江御的季凌纾心中登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颤巍巍地试探道:
“师尊……那你、你意下是要让他娶谁?”
江御莞尔,伸手拍了拍季凌纾的肩头:
“你不是不愿为师嫁吗?那你替为师如何?”
季凌纾崩溃道:“师尊……!!”
商陆:“……江御,江仙尊,你是认真的吗?”
江御抱着手挑了挑眉:“反正只是个由头,大婚是假,猎杀凶神是真,需要的只是两个穿着嫁衣的人装样子给鸦川的子民们看而已。”
商陆顿觉大脑无比混乱,他虚了一步,扶住一旁的木桌,不可置信道:“……若是真让我和季凌纾上了,鸦川之内有谁肯来凑这种荒唐的热闹?”
“季凌纾上和我上有何区别?”
江御无辜地眨了眨眼,指着季凌纾:“仪表堂堂,修为高强,放在整个金霞宗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商陆挣扎道:“起初放出的消息是要迎娶兰时仙尊……就算不是你,也该是位列仙尊之位的大人物……”
江御淡淡道:“季凌纾是我宗内唯一突破了玄星秘境的修士,实力可与羡阳、敬玄等人相提并论,封个仙尊仙长的也不为过。”
商陆:“……”这下真是无话可说了。
季凌纾则无可奈何地扯着江御的袖口,低声问他道:
“师尊,可是我哪里又惹了你生气,何故这样折磨我?”
江御反过来握了握他的手指:
“演戏而已,还是说你愿意看我穿上别人准备的嫁衣?”
季凌纾闻言顿时一改脸上的不情愿: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不就是和臭老虎演一出戏吗,我来替师尊干这脏活。”
商陆:“…………”
“那这事便这样订下,”江御话锋一转,眼神挪向商陆时眼底生动的柔和也缓然消逝,转而变得冰冷凝重,他问商陆道:“莫邪剑的铸造可还顺利?”
商陆也立刻收敛了散乱的神思:“有了太岁胎后已经能初见剑魄,只是因为记载神器锻造的古籍并不完整,我麾下的铸剑师推测还差三五门原料没能凑齐。”
“这倒不急,”江御思忖道,“莫邪剑本就不是为於菟准备的。缺少的那些古籍和材料我也托友人在继续调查,眼下先忙敬灵祭的事就好。”
不知独夏他们在平玉原行事是否顺利……不过依江御对他们身旁那银发异族男子的估测,世上也没几个人能为难得了他们。
三人又在隔音的秘密屏障中商量了两三个时辰,方才对捕杀於菟的对策达成了一致,夜入三分之时,季凌纾拉着脸主动请商陆离开他们的寝卧:
“行了,别赖在我师尊旁边了。你不是还要去部署明日的祭典吗?”
商陆只当没有看见他脸上的不善,借由江御出于客气送他出屋的几步路,压低了声音避着季凌纾问江御道:
“你让我弟弟替你穿上嫁衣,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你是想要他时刻在我身边,好方便我替你看着他?”
江御闻言缓缓抬眼,轻微点了点头:
“我不想让他对上於菟,风险太大。”
“那你呢?”商陆微不可见地咬了咬唇,“我来看住他,那谁来保护你?你要孤身一人面对那凶神吗?”
“我?”
江御忽而轻笑一声,他状似无意地撩开了耳畔的碎发,实则轻抚着耳垂上那被季凌纾从玄星秘境中带出来的玉髓。
那玉髓剔透晶莹,柔光漫漶,却也杀气凛然,满身腥雨飘摇。
“能让我独自应战,不必分神照顾你们,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作者有话说:
开始施工!
铜雀阁上下自天未亮起就营营逐逐地忙碌起来。
虽然连同雪煜在内,阁内几乎所有人都对商陆昨夜突然接连下达的命令感到突然,但没人会对这位英明少主的决定提出异议,尤其是嫁接在敬灵祭之上要大肆操办的还是他们少主的喜事。
乌色的飞鸟连夜去往鸦川各部,送达了商陆亲自递出的柬涵。阁中内外人马不绝,到平旦日月交替之际,一座庄穆辉煌的敬灵祭台已然凭空矗立于此前为江御表演过一场打铁花的平场之上。
晚夏清风猎猎,祭台对面的楼阁上衣角飞扬。
江御难得穿了身素衣,长发未束,懒散地搭在肩头,怀中夹着一柄通身霜青的细长佩剑,不染艳色时反而更显清俊。
季凌纾找上来时,他正看着底下为一会儿要再次上演打铁花以启大典而热身的铁蜥少年们发呆。
“江御,”
季凌纾从身后唤他。渐渐常见地开始不再叫他“师尊”。
“你一夜都没合过眼,这会儿好不容易得歇,怎么不去休息,反倒爬上阁顶来吹风了?”
“现在的风正好,”
江御抿了抿唇,
“婚典准备的如何了?”
季凌纾蹙起眉来,暗暗委屈道:“什么婚典,说好了只是演戏,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不想和那臭老虎扯上关系。”
“他叫你时可是一口一个弟弟,”
江御失笑,“在世上能有一个亲人也挺好的。”
“我又不稀罕。我只要有师尊就够了。”
季凌纾冷嗤一声,和江御并肩站在屋檐边缘,俯瞰着身下祭台上那已被煮沸的滚烫铁水,和此前江御看见满天的铁花时一样,他也沉沉地回想起了几十年前那曾经成为过他的心魔的夜晚。
那时他自以为是地习得了打铁花的技艺,满心欢喜地在江御的生辰之日奉上了这一惊喜。
而江御回予他的却是满眼冷厉。
他对江御的所有依赖和贪恋或许就是在那段少年时光开始被扭曲成亦恨亦怨的可怖爱意,本以为碰过壁后他能断了这欺师背德的狂妄念头,却不想爱意如醪酒,越酿越深久。
本该肮脏的爱竟被打磨得越来越虔诚。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晓江御并非是故意苛待于他,年少时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心魔一遍又一遍地被江御有耐心地消磨了去,此刻他再见那滚滚的沸水,心中只是叹唏于自己不知珍惜那时在花坞里风平浪静的时光。
於菟,柴荣,还有那所谓的天道,他要一一将它们轰杀至尘渣,然后带着江御回到他们的花坞里去。
谁也不能妨碍他们,谁也不能。
谁都不能……
耳边忽然泛起一声悠长的轰鸣,季凌纾的瞳孔涣散了一瞬。
轰鸣结束时,他也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鸦川陪商陆演这蹩脚的荒唐,他合该把所有碍眼的人都杀光,对,全都杀光,他现在有的是力量。
颈侧的墨梅绽放出滚热的蕊,视线不可遏制地再次被倒流的猩红所填满。
——杀了碍事的人。
他执着于此,戾气四散,开始四处寻找商陆的气息。
——谁都可以,管他是不是商陆……杀,让他杀,杀谁都好……!
每次反噬都会出现在季凌纾眼眶中的绯红半身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又更近了些,第一次见它时还是遥看,现在却已经像是一座巍峨的山耸立于跟前,如何抬眼也看不到尽头。
——毁掉……全都毁掉,理解不了的东西统统毁掉就行了……
季凌纾眸光一凛,杀意正欲卷向楼下祭台上的铁蜥少年们时,江御忽然开口唤了他:
“季凌纾……!”
一语如阳,恍然照破他眼中的万丈秽色。
眸中的戾气被呵然散去,但季凌纾显然还未恢复清明,有些僵硬地顿住了动作,依凭于习惯地回头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江御。
只听江御唰的一声抽出了怀中的佩剑:
“我好久都没有真正地握过剑,”
江御抬眼,气势磅礴,镇邪驱傩,他的剑锋直指季凌纾,
“你来陪我练上两招。”
咣——!
没等季凌纾答应,江御剑锋先至,季凌纾只得出于本能地举剑接招,江御看似不经意的一式却已足够震得他小臂发麻,半边身体几乎都失去了知觉而难以动弹。
“不错,以前你从没成功接下过我这剑,”
江御勾唇,
“再来!”
“唔……!”
季凌纾狼狈地往后退去,仓皇挡住自江御手下袭来的奔浪剑气。
若非是在玄星秘境中得江御的亲身指导,再加上这一路来颠沛积累下来的实战经验,他恐怕就要被江御掀翻出去了。
而此刻他定心吐息,绷紧神经好看清那道道剑气的走向,一面回想江御教他斩断神雾时的手感一面抬手起剑,灵敏地从江御的第二式中得以脱身。
而剑圣江御,不止剑术登峰造极,更是个剑痴!
重新意识到这一点后,季凌纾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翻身而起,这是他第一次能和江御扎扎实实地交手,他能感觉到……江御他……兴奋了。
簌——!
果不其然,第三道剑影毫不停歇地追形而来,季凌纾见识过江御用这三式绞杀邪祟时的干净利落,他没记错的话,第三式的剑锋一明一暗,就算能堪堪躲过明剑,再高的修为却也扛不住暗的那道的破坏力。
可知道归知道,真正面对这明暗双锋时,季凌纾还是只能勉强抵挡住明面上的那波。
藏在暗处的攻击会从何而来……?
季凌纾无从判断,这就是江御的实力,招式不拖泥亦不带水,但谁来却都没用。
然而他咬牙屏息了许久,却都迟迟不见暗锋的到来,季凌纾略带惊疑地抬眼看向江御,这短暂的停歇让他颈间的戾火得以喘息,眼看就要再度死灰复燃。
江御却朝他勾了勾指:
“别一味躲闪,朝我出剑。”
“不行……”
季凌纾难耐地按住自己握着剑的右手。
他泛滥的杀意快要控制不住了……一切的狠厉和暴乱都会趁机朝江御宣泄的,他不要……
“来,季凌纾,”
江御又一步逼近,似挑衅更似蛊惑,
“朝我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长进。”
“我不想……”
——毁掉!
只见剑光惊剪,季凌纾痛苦地闷哼一声,双手已经不受控制,提着剑用尽全力朝江御劈去。
铜雀阁顶上尘沙飞扬,蒙蒙碎雾散去后,满地皆是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