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代价也是有的,”商陆笑了笑,“也是继承自母亲的,我们的痛感也十分敏锐。”
他用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这其中也包括了季凌纾。
江御眉梢微挑,听商陆说道:
“我知道你此行还为了找回他的痛觉,但你有没有想过,快两百年来从未感觉到过痛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忽然恢复了比常人更加敏感的痛觉,季凌纾他能受得了吗?”
“我不会让他……”
“呃啊————!”
听到了季凌纾的名字,一旁本安静呆滞地收拾着药渣的蛇女忽然痛苦地捂住额头,厉声尖叫起来。
江御袖中的小狼被她凄厉的哀嚎吓得汗毛竖起,惊恐万分地抓着江御的手指,而那蛇女抬头看见它时,竟然叫得更加惨厉,眼眶下甚至渗出了点点猩红的血泪。
她痛苦地呜咽道:
“季……季娅大人……季娅大人的孩子……不能……求您别杀他……别杀他啊…江御大人!”
蛇女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江御的面前。
江御的表情变得讳深莫测。
商陆蹲下身将昏死过去的蛇女扶起,静静地看向江御:
“母亲和我一样,为了能够服众,也不愿身上留有任何疤痕,所以服侍她的巫医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这座偏殿。”
“季凌纾出生时,是宁蛇为他接的生,我本以为她早已死在了混战之中,没成想却藏在这殿里活到了现在,只是她自那天后就彻底失了心智,就像为了封口而被人逼疯了一样。”
他一句又一句陈述着自己的猜测。
最后两句落得很轻,却又像一记巨石,哗然砸进了江御的耳朵里,
“江御,最开始你是打算要杀了季凌纾吗?”
“你说你失去了当时的记忆,那等你回想起一切后,你会放过他吗?”
作者有话说:
(滑跪)没想到这章又没让小狼见到师尊,下章,一定!今晚可能就能更出来!我出去吃个饭就回来继续码!
“没有人生来就是必须要死的。”
江御字字铮然,手指轻轻搭在了宁蛇紧蹙着的眉眼上,暖泉般温和的灵力顺着他指尖流淌,舒展了蛇女的眉心,也止住了她的血泪。
“你要叫醒她吗?她当年一定目睹了一切。”商陆问。
江御摇了摇头,“她神智已失,逼问她除了让她痛苦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了。你的伤如何了?还有别的巫医可以代替她吗?”
“刚刚她已经为我敷了药。宁蛇虽然心神不清,炼药的本事却已经入了骨,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是鸦川里最配得上药医白骨这四个字的医师。”
商陆边说还边拍了拍他身上那片刚消了红肿的淤伤,顺带也活动了下胳膊,确认那淤肿的血块不会再牵连心脉。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现在无从想起,但我猜和於菟也脱不了干系。”
江御垂眼描摹着宁蛇的面容,可惜的是无论他再如何深想也回忆不起来季凌纾出生那天的任何一件事。
“我猜也是,所以我让雪煜把我们在拍卖场里遇见的鱼僧一行给带回来了,鸦川之内对那古凶神了解最多的便是那群鱼了。”
商陆顿了顿,
“我不想让鱼族进入铜雀阁,雪煜已经押着他们在湖心亭候着了,你若不累,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铜雀阁内机关重重,封存着历代鸦川之主的秘密,江御早听说鸦川南部的水栖脉系比起他们这些狼啊虎啊的要更心机深重,偏偏鱼脑袋又精明异常,不像真正的鱼那般愚钝,商陆这是怕铜雀阁里的机关术被他们给偷学了去。
见宁蛇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下来,江御才收敛起手指间静静闪烁着的流萤般的灵气。
他这边的微光刚刚黯淡下去片刻,整个昏暗的偏殿便又忽然被璀然的光芒映照得煞白,那光芒来自商陆掌心的神雾,他的神雾不像水也不像火,而是细风一样从四面八方骤起,绵密锋利而无处不在。
华光流彩的神雾在他手中结成一张网,那网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像要回升到天际的阴云,最终朝着整个鸦川铺陈出去。
“结界?”江御抬头看着那神雾远去的光尾。能在瞬间布下笼罩整个鸦川的高密阵法,商陆能统驭的神雾之庞大让人难以估量。
“那个能在我身上留下伤痕的男人对墨族的威胁太大了,”商陆朝江御解释道,“最近又是非常时期,不管是我临近飞升还是暗中铸造的莫邪剑都容不得有一点闪失。他现在已经不在鸦川内了,这道结界能阻拦他再次进入。”
看来蒋玉他们动作很快,已经回平玉原去帮他继续调查神器了。
江御垂眼,“我瞧你注入的神雾浩如烟海,恐怕构筑出的结界不只是能拦住那男人吧。”
商陆弯了弯唇:“只是除了我和我的部下,在此结界下任何人都无法催动灵脉而已。”
换句话说,但凡有点灵脉修为的人都进不来。
江御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了这道结界,季凌纾再想进鸦川就只能靠硬闯,闯不闯得进来先不说,到时候一定会惊动商陆。
而商陆肯定是不情愿放他进来的。大费周章地支起这么一道屏障,防的不仅是风曲,更是季凌纾。
“宁蛇给的药不错,已经不妨碍神雾的取用了,”商陆再度活动了一番四肢,确认风曲留下的那道淤痕并没有附带什么不好的效果,他转眼看向江御,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现在要去见那些鱼僧吗?”
江御思忖片刻,从袖子里把小毛狼拎了出来,言道:“少主可否等我一盏茶的时间,它想睡觉了,我把它送回寝房。”
小毛狼闻声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夸张的哈欠。
送它回去休息是假,江御是想故技重施,借独处的空隙想办法在结界上动点手脚,好能放季凌纾进来。
商陆并未察觉他的心思,有求必应道:“当然可以。”
并且十分贴心地把江御送回了他所住的厢房,还让侍者端上了一壶热茶,最后从尾巴上拔下了一根浅白的绒毛交给了江御:
“外人在铜雀阁里一定会迷路,等你好了只要朝着这根虎毛叫我,我就来接你。”
江御抬手正欲接过,小毛狼却“呜哇”一声抢在他前面从商陆手里夺过了那根尾巴毛,好像不愿意让江御碰似的。
见状,商陆嘴角微微抽动了几许,好在他有着不和这小毛球计较的涵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淡笑着帮江御关上了扉门。
商陆离开后,江御看着那巴掌大小的小灰狼,失笑道:
“你们墨族都喜欢拔尾巴上的毛送人?”
小狼张牙舞爪地甩着商陆的老虎毛:“臭老虎,臭!”
而后又开始摇它自己的尾巴:“爹爹,香。”
江御:“……”
江御:“你和你爹爹之间有没有感应,他现在在哪?”
小狼闻言怔在原地愣了半晌,好像在努力思考江御的问题,过了许久才失落地摇摇头:“我,笨。”
“还算有自知之明。”
江御轻笑一声,本也就不指望它。
他推开窗抬眼看向那层笼罩在半空中的结界,淡淡的浮光像云霞一样在云层下曳游,若不细看根本看不清其上的符文,是个庞大又复杂的阵法。
对江御来说,破坏这阵法让它失去效果并不是难事,关键在于商陆考量的不错,蒋玉身边的那个银发男人确实值得注意。
如何让这法阵依旧能庇护鸦川这片土地,而只单单接纳季凌纾呢……
江御低眉细细思索了片刻,突然灵光一现,转身想拿被他搁在屋内香案上的小毛狼来试上一试。
他刚背过身去,窗外白晃晃的阳光就忽然被什么高大的身影给遮蔽阻断。
江御被人兀然从身后重重揽入怀里,那人力度又重又狠,江御狠狠撞在了他紧实的胸膛上,在瞬间就被熟悉的戾气所包裹。
“唔……季凌纾?”
江御无需回头就能认出来是谁。
季凌纾用鼻音闷闷发出一声“嗯”,将江御又捆得紧了些,俯身用鼻尖不停地在他脖颈间摩挲,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春天的馨香味涌入鼻腔。
这淡香本应让他觉得安心,此时此刻却只搅得他更加混沌。
“你怎么进来的?”
江御拍了拍他交握在自己腰上的手,“商陆布了个棘手的结界,你……”
江御话音蓦然中断。
“你难道……”
“嗯…师尊,为什么这么香呢。”季凌纾埋在他颈间迟迟不愿抬头好好说话,江御猜他又是遭到了反噬还不甚清明,便也没有制止他在自己身上又蹭又闻。
“你自封了灵脉?”江御还是没忍住问。
“不然进不来,”季凌纾低低笑了一声,“进不来,师尊又要发脾气。”
“封了灵脉就泯然如凡人了,”江御使了力,捏了把他的手指,而后才想起来他感觉不到痛,“现在的鸦川人人都急着手刃你这个前圣子好向商陆表功,你自封灵脉闯进鸦川,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可我想见师尊,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来的。”
沾染着凉意的手指开始放肆地沿着怡宵锁向内描摹,季凌纾将下巴垫在江御肩头,狎昵道,
“我的命就交给师尊了,师尊不把我交出去,我就不会死。”
江御叹了口气,捏住了他想要继续向下的手腕:“别太放肆,我和商陆说好了,马上还要出去见人……季凌纾?”
感觉到从肩膀上散开的热意时,江御不可置信地怔愣住了。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你怎么……这么爱哭了?”
季凌纾言辞委屈道:
“师尊身上老虎的味道都要盖过我的了。”
“为什么不让我往下?师尊是不是嫌弃我身上脏?”
江御无奈:“不是……”
心道季凌纾遭反噬时是一点儿话都听不进去。
季凌纾愤然地照着他的肩头咬了一口,嗅到那极淡的花香时更觉郁结于心。
他闷闷地问:
“师尊,你不是说我没有痛觉吗?”
江御一顿,不动声色地问他道:“怎么了?”
季凌纾瘪着嘴,又开始用额头抵着江御的背,
“那为什么我最近想到师尊,尤其是想到师尊要被人抢走时,总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
“谁要和你抢?”他问。
“很多很多人。师尊那么好,谁都喜欢师尊。”季凌纾不知是在和谁置气,有些咬牙切齿。
“他们只是怕我,才表现得敬重我、喜爱我。”
“我看商陆就不怕你。”
季凌纾愤愤道。同时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他是不是又悄悄靠近你了?你们这几天都一直在一起吗?都是他的气味!”
果然还是在意商陆。
江御失笑,“墨族和金霞宗的联姻只是我来鸦川的一个由头,当初因为我把你掳回了金霞宗,整个鸦川到现在好像都还不愿待见我,我若师出无名,只怕走在街上都要引人往我身上扔鸡蛋。”
季凌纾认真道:“谁敢朝你扔鸡蛋?我把他杀……把他扔进鸡笼里去,灌他吃上一两百颗,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碰鸡蛋。”
“我只是打个比方。总之我不会为了商陆留在鸦川。”
“那除了商陆呢?”
季凌纾的声音低落下来。
明宵星君为了讨好江御,不惜把世间的春天都收缴上来独献给江御……更让他感到如鲠在喉的是江御竟然接受了。
不止是春天和绽放。
季凌纾回想起在狗牙村后山里,那片由月娘耕建出来的桃花源里,为得到星君的庇护,月娘们纷纷将生育的能力上贡。
注春玉神,注春玉神,用于求子的注春玉神……
季凌纾快要将下唇咬破,明宵星君究竟想要把他的师尊变成什么?
“除了商陆?”
江御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还有谁?”
“……还有…明……”
“爹爹!”
小毛狼忽然低呼一声,扑腾着朝季凌纾蹬来,四只小爪不停在他们二人身上踩来跳去,它急切地朝季凌纾告着状:
“老虎,坏!要请娘去湖心亭喝茶!”
江御已经对它纠正不过来的满口娘亲习以为常,没想到季凌纾这个造出了这么只毛球的主人闻言反倒涨红了脸:
“什么、什么爹啊娘啊的,江御又不能生!”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反应巨大,声调很高地朝着小狼不停强调道:
“江御不能生!谁都别想让他生!谁都不能,谁都别想!”
小狼被他这一吼吓唬得不轻,怏怏地趴在江御肩上发起抖来:“呜……”
江御抱起小狼,安抚似的给它顺着毛:
“它随你这个主人口无遮拦,怎么还要为这个和它生气?”
“我……”
被江御平静如水的目光照耀到时,季凌纾就像泄了气一样,一怔地又镇静下来,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算了。它刚刚说商陆邀请你去品茶?”
“什么品茶。是他帮我找来了祖上为於菟做过祭司的鱼族,我有事要问他们。”江御顿了顿,“你也知道,我这一行到鸦川来就是为了找到於菟死灰复燃的真身,省得它再打你的主意。”
“那,我陪师尊一起去。”
“你都自封灵脉了,还不老实呆在我房里躲好?不怕商陆那些虎视眈眈的部下追剿你?”
“师尊会护着我的。”
季凌纾冷哼一声。他虽看商陆不爽,也不怕被他们找麻烦,但为了不扰乱江御的计划,他还是决定做些伪装。
思忖片刻后,他提溜起了躲在江御袖子里的小毛狼。
封了灵脉后季凌纾什么法术都催动不了,不修道的常人只能靠符纸来使用一些简单的术法,季凌纾现在也是如此。
写在符纸上的术法固定有限,挑来选去,最终他只能取出一道易形符。
易形符和易容术不同,不能肆意改变外貌形态,而只能用来交换两个人的外表。
季凌纾凭借此符和那小狼易了形。
只见屋内淡淡的光华闪烁,他指间的符纸化作灰烬,同时他的衣物饰物也都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师尊,帮我!”
被衣衫掩埋的季凌纾还不习惯这和人手掌差不多大的体型,只能伸高了鼻子四处乱拱着。
江御看不下去,掀开盖在他头顶的衣物,提着他的后颈皮将他拎了起来。
“你可知这易形符不可主动逆转?除非到效果时限,不然就算你想换也换不回来,”江御无奈道,“简直是胡闹。”
“这样商陆才不会注意到我。我也能一直呆在师尊身边。”季凌纾眨巴眨巴眼,似乎没觉得此举有问题。
江御揉了揉额角,指向一旁:“你是方便了,可它怎么办?”
只见被变化成人形的小狼正神色恍惚、满面迷惘地呆坐在一旁的地上,用季凌纾的面庞做出了一个十分无辜又纯真的表情。
他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江御,发觉自己竟然不用再仰视娘亲。
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然一根狼毛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人类的肢体。
小毛狼呜咽了一声,“哇”的一下就朝着江御飞扑过来,轻而易举地就将他连带着手里的季凌纾一起扑倒在地。
季凌纾被压得眼冒金星。
江御则一掌挡住了“季凌纾”的嘴:“先把衣服穿好,不准往我身上乱扑。”
“季凌纾”左顾右盼一番,虽然听懂了江御的话,但却不知该如何穿戴人类的衣物,因此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江御无奈。
最终只能一件一件亲自帮它穿好。
小狼乖巧地端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被压晕过去还没恢复意识的季凌纾,一边摇尾巴一边从铜镜里好奇地打量着正在帮他梳头束发的江御。
“我和你爹爹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江御握着它的头发叮嘱它道,“在此期间你老实呆在这里,别让任何人发现你,能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吗?”
“嗯嗯嗯!”
“季凌纾”点头如捣蒜。
江御仍觉得不放心,离开前还是决定把它锁进衣柜里去。
似乎是因为最开始就被江御给砸进过衣柜里,“季凌纾”对那狭窄的空间感到恐惧异常,不禁想要抗拒,于是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江御。
“呜。”
此刻已经醒来占据着江御肩头的季凌纾见状不觉冷嗤出声。
表情那么可怜有什么用,他师尊才不会……
“算了。出来吧。”
江御叹了口气,把“季凌纾”放出了衣柜,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只手指长短的玩具木剑挂在了它脖子上,
“不准弄出动静来,迫不得已的时候它能保护你,知道了吗?”
“季凌纾”乖顺地点了点头。
殊不知它已经被挂在江御肩上的,真正的季凌纾冷嗖嗖地瞪了好几眼。
季凌纾心里暗自决定,刚刚它那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他一定得学会才行,师尊原来这么吃这一套……
一盏茶的功夫刚刚过,候在阁外的商陆便听到了江御的召唤。
他身形一闪,遁入了一片莹莹微亮的神雾当中。再次现身时已经到了江御所居的厢房门外。
彼时江御刚迈出门槛,许是没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商陆降临时他似乎还在朝着屋内叮嘱着什么。
察觉到商陆的到来,江御立刻止住了话匣,状似无事地“碰”的一声重重押上了门。
但在那不足一眨眼功夫的匆匆一撇之下,商陆还是捕捉到了他屋内床榻上熟悉的身影。
……不应该啊。
商陆背在身后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勾起神雾,确认他此前布下的结界完好无损。在他的结界笼罩下修为越高的人存在感越甚,如果季凌纾闯入,他不可能觉察不到。
没等商陆多做深究,一只和他耳朵同色的雪白色团子忽然从窗边撞了进来,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商陆掌心。
正是他之前搓出来送给雪煜的那只。
小白团子“嗷”的叫了一声,匍匐在商陆的手心里,急促道:
“少主大人,那几只鱼僧突然暴起流窜,雪煜将军他们正在全力压制,可鱼人阴险狡猾,还请少主大人您能快些前往!”
“雪煜降服不了他们?”商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雪煜将军受了些内伤,还没完全恢复……”
小白团子说完悄悄幽怨地看了江御一眼。它一直被雪煜带在身边,可是清楚在拍卖场里就是这个长得好看但是下手很重的坏人类把雪煜给打飞了出去。
“罢了。我这就过去。”
商陆和江御相视一眼,二人周身烟起云涌般流淌起神雾,再一睁眼时,已经落在了湖心亭当中。
湖心亭虽名为湖心,八角亭周围的沟壑当中却填满了瘴气而非湖水,为的就是防戒那些在水中能够称王称霸的鱼类氏族。
雪煜正在半空中和两道身着赤色袈裟的身影吃力地相搏缠斗,三人在乌紫色的瘴气中留下道道残影。
商陆替江御搬出了桌下的石凳,又为他递了盏茶来:
“仙尊且在此处稍候片刻。”
江御接过了茶杯,温茶还未来得及送入口中,就听见耳畔一阵厉风划过,紧接着就是“砰砰”两声,前一秒还在瘴气上空四处溜逃的两只鱼僧下一秒就被商陆攥着衣领拎到了江御面前。
两只鱼僧一只鱼头人身,一只人面鱼尾,青苔色的皮肤上覆盖着零零散散的灰鳞。墨族化身出的人形向来是以美貌俊朗著称,这两条鱼却格外畸形丑陋。
“少主大人当心!他们遍体都是毒液!”
雪煜捂着被腐蚀出血的胳膊,豹尾挡在了商陆和鱼僧之间。
“无妨。让人先带你回铜雀阁疗伤。”
商陆绕过他的尾巴,一掌死死捏住了那人面鱼僧的肩膀。
只听滋啦滋啦的焦噬声在他手掌心炸开来,人面鱼唇角勾起冷笑,但很快他的笑容又沉没下去,因为商陆手上的蚀伤极快地又开始愈合。
“哼,怪不得能从流放之地一路打回铜雀阁来,”
人面鱼不屑道,
“可我们南部鱼族和你们相安无事百余年,鸦川如何易主我们都不曾提出过异议,如今你却这般将我们捉拿,就不怕失了南部的民心么?”
商陆哂笑一声:“我亲自派部下将你们请来这铜雀阁做客,本无意为难你们,是你们自己暴反还伤了我麾下将军,何来捉拿一说?”
“做客?难道不是另有所图么?”人面鱼的目光越过商陆,冷嗖嗖地刺向他身后亭内正风轻云淡饮着茶的江御,“浑身都是琉璃海里那些自视清高的仙人臭气,你竟和这等人混在一起,哼……”
说话间江御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踱步到了迫于商陆威压而不得不下跪的两只鱼僧面前。
“我有话要问你们,问完了自会放你们走。”
江御语气淡淡,可话里不容反抗的压迫感却比商陆带来的更甚。
人面鱼艴然不悦地仰起下巴眯着眼看他,肩头虽有止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咬着牙撇开了脑袋,拒绝与江御交流。
他一旁的鱼头人一直没有开过口,始终兀然地睁着那双仿佛合不上的黢圆鱼眼,直到江御肩上的季凌纾骤然闯入他狭窄的视野。
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咕噜一声,薄如蝉翼的眼皮不自然地震了震,充溢在那双鱼目中的情绪让在场的其它人都难以解读,却也无比丰盈,最终终于化作了一行清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面前冰凉的地砖上。
“呃啊啊……嘎……”
他激动地扯了扯人面鱼的胳膊,手舞足蹈地比划起什么。
“什么?!”
人面鱼出于本能,震惊地回望向江御的方向,很快又装作无事发生,低声严肃地问鱼头人道:
“你确定不会有错?”
“啊啊,嘎!”
“竟会如此……竟有此事……哈,哈哈!”
人面鱼喘笑出声,忽然转向商陆:
“少主,你这客人要问我们话,可以,但旁人都不许听,我们只和他讲!”
商陆和江御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让我离开,可以。但你们别想耍花招,只要你们敢逃离这亭子半步,我就折了你们的手脚。”
人面鱼摇了摇头:
“不,不止是你。他也要走!”
这次他指向的是江御。
商陆蹙眉,“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和他都走了,你的话还能说给谁听?”
“啊,嘎…”
鱼头人按捺不住,若不是被商陆按住了肩,他那双湿漉黏腻的鱼鳍便已经攀到江御肩头去了。
人面鱼诡笑着看向季凌纾:“我们说给这小玩意儿听。”
季凌纾被他们二人盯得后背发凉,尤其是那上半身长成鱼样的鱼头人,死物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时充满了贪婪。
他伏在江御耳畔轻声道:“师尊,让我会会他们。”
“我也要留下。”
江御只冷冷道。
人面鱼双手抱胸,傲然冷哼一声,“那我们就无可奉告了!”
“你……!”商陆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眼前忽然一道弧光闪过,腥青色的血洒了满地,紧接着便听见鱼头人“嗷”的一声惨叫起来。
“我说我要留下。”
江御的声音清清浅浅,穿过黏腥的血色。
他亮了亮手里锃亮的铁剑,不知又是何时从哪个倒霉的侍卫身上顺来的。
在鱼头人哦哦呀呀的扭曲惨叫声下,人面鱼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太阳穴边顿时暴起了根根青筋,以至于他差点挣脱了商陆的压束:
“你放开他!你这混蛋!唔……!”
下巴登时被从江御肩上跳下来的小狼踹得脱臼,鱼头人不顾剧痛,依旧恶狠狠地朝着江御狂吠: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了!拿开你的脏手!”
“不告诉我?”
江御轻笑一声,用手上的剑刃再次毫不留情地剥下了鱼头人脸颊上的一片灰鳞,
“好啊,那我就把他,把你,还有你们整个部落统统片成薄鱼片,到时候你们就算求着我要告诉我,我也没兴致听了。”
“喔喔啊啊啊——!”
他手起刀落,没给人面鱼犹豫的时间,这次他一剑刺入了鱼头人浑圆的眼睛里。
就是那双眼睛,带着毫不遮掩的贪婪和觊觎,胆大包天地盯着他的小狼。
直到血色漫延满地,沾湿了人面鱼的鳍爪,他终于无法忍受看着同伴被生生千刀万剐,满眼恨意道:
“我说…!我说,你可以留下!行了吧你这疯子!”
“嗯。这还差不多。”
江御淡淡收了剑。血迹唯独没有沾到他身上。
他转而看向商陆:“那还请商少主回避片刻,我尽早问完了话,那位鱼僧才好尽早止血疗伤,别耽误了性命。”
“……好。”
商陆脑中还有些怔然。
直到他退出了湖心亭,那鱼头人的惨叫声还仍旧环绕在他耳畔。
刚刚的江御让他感到陌生不已。
他知道江御神通广大,修为盖世,想要谁的性命都是信手拈来。
但同时江御也胸怀宽阔,脾性淡然温和,不屑与面前的宵小为难计较。
可刚刚的他……
商陆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心里那夹杂着兴奋和畏惧的情绪是好是坏。
他觉得刚刚的江御就像是破开了慈面神像的一尊修罗。
凶悍,冷漠,无比强大。
好似一尊只会为季凌纾而堕落的佛。
第141章 瞒天过海
湖心亭中最终只留下了鱼僧二人、江御,以及挂在他肩头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狼。
人面鱼从怀中掏出只经幡,跪地摇转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叨着繁缛的咒语,自他的经幡中荡漾出一圈几不可见的水色波纹,摇摇欲坠地将湖心亭笼罩。
“呼……”
人面鱼擦去额角的汗,看来这些鱼僧更擅拳脚功夫,像这样施咒语布结界的术法并不专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