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by一只猛禽
一只猛禽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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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性子急躁,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简直和兰时仙尊那徒儿一样,当然需要修身养性。”
“我不信!我说能给你的宝物是指宝剑神鞭、仙丹经书之类,你怎么能……”
“在我看来你也是宝物,”
简遐州朝他伸出手,
“我私以为,嫉恶如仇的你比任何仙书经轴、灵丹妙药都要珍贵。”

“简遐州既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还能对他痛下杀手?”
季凌纾打断了独夏淡淡如腐茶的陈述,同时探究地蹙起了眉心,
“到底是你本意如此,还是天道强势到操纵了你?”
“我和你们这些海底下的仙君可不同,就算是天道也动不了我,”
独夏冷嗤道,
“我一开始不就告诉过你了,怎么现在还要我再强调一遍。我说,我杀的人根本就不是简遐州了,那只是只披着他皮囊的野鬼而已。”
江御压下自脊骨攀爬上后脑的寒意,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你熟悉的那个简遐州,去哪里了?”
“他消失了。”
独夏敛下笑意,漆黑的瞳仁里几乎透不出任何光亮,像一只匍匐在夜色当中的黑鳞蛇,
“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他的灵魂被那野鬼给完全取代了,我自然要为简遐州报仇,所以就杀了那野鬼,兰时仙尊,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他语气沉寂,字句都像是已经被拆开过又捞起,浸透了败水后变得格外无谓,但又步步紧逼,有什么分明在他心底燃起,从未灭熄。
他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最初那陌生的灵魂每天只会苏醒半个时辰,发觉了不对劲后,独夏想也没想,要把那自称来自别的世界的灵魂给当做邪祟驱除,可要动手时却被简遐州拦下。
简遐州说那灵魂被播种得很深,贸然祓除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独夏觉得他就是心软,他了解简遐州,这人最不缺的就是慈悲。
后来那灵魂占据简遐州身体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简遐州还能依靠庞大的神雾将其压制,尽量在独夏睡着时才让那野魄醒来,可压制另一株灵魂要耗费的神雾何其巨大,几乎是一个无底洞,几个月后,连简遐州也开始觉得吃力。
而激怒独夏的是那灵魂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简遐州。
“它”似乎知道独夏对自己大有敌意,也知道自己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保全性命,也为了安抚独夏,“它”尝试去成为一直陪伴着独夏的简遐州。
而这一切在独夏看来却都是蹩脚的摇尾乞怜,和简遐州更是相去甚远。
那日午后,“它”学着简遐州的模样将碗里的排骨夹给了独夏,却没能忍住因害怕而带来的指尖的颤抖。
独夏嫌恶地蹙起眉心,一把打翻了面前的饭菜:
“我说过了,你别碰我!”
“对、对不起……对不起……”
“它”满面歉意地收拣着碎落在地上的碗筷,惊惶而小心翼翼地偷瞄着独夏。
独夏“啧”了一声,揪起他的领子:
“别用简遐州的身体做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还要我说几次你才能明白?简遐州呢?我已经忍了你三天了,也该把身体还给他了吧!”
“我……我不知道,”
“它”止不住红着眼,颤音落在独夏耳里,却比用钝刀一寸寸切开他的血肉还要冰冷疼痛,
“其实我已经、已经醒来有五天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独、独夏你耐心听我说……你看两天前你也没、没分清我和他,或许我们已经渐渐融为一体了,我、我下次也会更小心的,你耐下性子来接纳我们,好不好……?”
“你……你在说什么?”
独夏骤然松开了他,耳畔一阵飓风般的蜂鸣。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简遐州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是个多么愚蠢、恶心的人……居然分不清他的简遐州和那个被强塞进来的孤魂野鬼?!
这不可能。
他绝不允许。
他本该分得清的,可是为什么……?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有谁改变了他的认知,有谁……?
脑雾在思绪间蔓延开来,阻碍独夏接近真相。
那一天,出乎“它”的意料,独夏并没有大肆闹腾,只是闷闷“哦”了一声,踹开了地上的碎碗,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再回来时已经是半月之后。
身上带着伤,嘴角却擒着笑。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粒银白若玉的丹药,胳膊上的伤口分明还沁着血,眼里却重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彩。
独夏把那丹药塞到了“它”唇边:
“吃啊,这是我从仙宗里偷出来的好东西,有了这个,你们都能解脱了,我保证。”
“什么…什么是解脱?你、你的意思是能送我回原本的世界?”
“对,没错,快吃吧。”
独夏近乎兴奋地捧着那药丸。
他笑得太灿烂,以至于连他发觉面前的人依旧不是真正的简遐州时,眼底划过的那一瞬失望都被悄无声息地掩盖。
“它”信了独夏的话。
因为“它”确信,独夏绝不可能毒害简遐州。
可“它”没想到,独夏压根就没打算让它能解脱。
那是一粒能消除人所有过往的神丹。
记忆,感情,甚至修为。
吃下丹药后简遐州就陷入了沉睡,独夏带着他和所有家当躲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悬崖底下。
他打算把一张白纸般的简遐州养在身边,并期望他重新长成,他所熟知的简遐州的样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独夏准备了满桌的美酒佳肴,用简遐州最喜欢的檀木香泡了一天一夜的澡,换上了新买的衣裳,细心梳好了头发。
然而在简遐州醒来的那瞬间,独夏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那双眼里充满了怯懦和迷茫。
醒来的灵魂不是他的简遐州,而是那个成天喊着要回家的孤魂野鬼。
而真正的简遐州,再也,再也无法醒来。
像尘埃一般被洗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独夏动了手。
鲜血喷薄而出,溅红了他为简遐州掠来的十里白梨花。
他剿灭了那陌生的灵魂,独将爱人的血骨留在了身边。
弯刀冷光一现,独夏几乎在瞬间逼到了江御眼前,
“兰时仙尊,你说啊,为大名鼎鼎的漱冰仙尊报仇雪恨,我这是功还是德啊?”
“喂你……!”
季凌纾从后扯住独夏的衣领,不愿他如此靠近江御,他刚伸出手,手腕却被江御不轻不重地握住拦下。
江御叹了口气,静静地直视着独夏的眼睛,
“我不是漱冰,你从我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可他说过,你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你而言,这些还重要吗?”江御收回目光,拉了把虎视眈眈的季凌纾,让他乖乖在自己身旁坐好,
“你把我们带来这里,不只是想要嘲笑季凌纾和你一样可怜吧?”
“难得你是个聪明人,”
独夏细细摩挲着弯刀的刀柄,如同在感受爱人的温度,他缓缓地抬起眼睑,似在玩笑,语气却分外凶狠,
“江御,我要弑神。我要你和我一起,杀了明宵星君。”

“明宵星君”四个字还未说出口,江御眼疾手快,一掌捂住了独夏的嘴巴。
江御:“你要真有这个心思,就在利剑出鞘之前藏好掖好,别被他听见了。”
独夏乌黑深邃的眼瞳里流露出一瞬怔色,很快又恢复了机灵和无辜,他伸手隔空点了点江御的胸膛:
“那这把剑,什么时候才能出鞘?”
“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御松开了他。
独夏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坐回他的小破木椅上,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下巴又垫在指节上,笑得皎洁无暇,仿佛不久前的怒不可遏已经全然褪去:
“兰时仙尊,你可没太多时间能耗。”
“你别胡说……!”季凌纾被江御按在一旁憋屈了许久,终于在独夏再次咒江御时日无多时按捺不住暴起。
独夏还是那副根本不怕他的剑锋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
“我说真的。外来的那野鬼会不声不响地取代原来的这个,就你们现在这放任不管的样子,兰时仙尊也只有销声匿迹的份儿。”
“天道再强横也取不走我师尊的性命。”
“我说的消失不是死,是被所有人忘记,或者说再也无法被任何人看见,这其中也包括你。”
“你……”
季凌纾本能地想要反驳,但独夏的话映入脑海,掀起一连串薄凉的涟漪,让他不寒而栗。
他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他们在金霞宗的明宵殿里让冰玉剑认主开始,不,甚至更早,只要江御和蒋玉同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的目光就像被束缚了一般只能追随着蒋玉走,而江御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淡化。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会暂时分不清谁真谁假,却没想过更严重的后果——被取代的那个会彻底消失。
见季凌纾神色困苦,独夏嗤笑了一声,不住把玩着手里的弯刀,
“看到了吧,你明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去纠结,所以——别拦着我杀宫里的那个人渣了。”
他的语调忽而从懒散变得陡峭,饶是季凌纾几乎没有犹豫,跃身去抓也只是扯下了独夏腰上的一条绸带。
“站住!”
“就不。”
独夏轻巧地越过二人,眨眼间已经出现在门口,他回过头眨着眼吐了吐舌头,似在挑衅,
“想抓住我?再练一两百年吧你。”
“你这疯子……”
季凌纾暗骂一声,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经微明,马上就要到梦空花预告中所述、取走三皇子脊梁骨的时辰了!
正欲掷出佩剑追击独夏,季凌纾忽觉肩膀一沉,竟是江御按住了他的胳膊。
在季凌纾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之际,江御淡淡吐出两个字:
“趴下。”
季凌纾没来由地照做了,没什么反抗地被江御按在了桌底,江御的衣袖拂过他鼻间时,他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花坞。
那是江御为他构筑的桃源。
风平浪静,唯有日复一日的繁馥花香。
“轰——!”
火舌冲破木门,灼烈阵痛的热风在霎那间灌满整个陋屋,屋内的桌椅床凳都被覆上了一层火羽。
那是木氏一族专修的三昧真火。
“被小爷我逮到了吧!”
木羽晖叫喳的声音穿破火墙,只见他额间凤尾的印记正莹叠着刺目的红光。
那是服用过他们木氏一族特制的重火丹的迹象,重火丹能在短时间内令服用者修为暴增,所能操控的神雾也会是寻常的许多倍。
目光炯炯的木羽晖单手执弓,瞪视着为避开火舌而躲闪到一旁的独夏,开口尽然是虚张的悲怆和将要立功的得意洋洋:
“我都听到了!就是你这小贼杀害了漱冰仙尊!今日我就要替金霞宗清理门户,为漱冰仙尊报仇雪恨!”
季凌纾蹙眉:“他是什么时候闻着味儿找来的,麻烦的东西。”
江御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拂去袖上的灰尘:“但他帮忙拦住了独夏。”
只见独夏闻声呸了一口,偏头躲开了木羽晖射来的火矢:
“哪儿来的小虫子,滚开。”
“有眼不识泰山,小爷可是羡阳仙尊座下大弟子!你有本事就再吃下我这一箭!”
木羽晖再次搭箭拉弓,这一次他往箭矢中注入了滚灼丰裕的神雾,那箭羽便变得神光流淌,如虹贯日。
季凌纾不禁替独夏捏了把汗,木羽晖那支箭的箭头用的是品相极好的火曜石打磨而成,一箭下去星火燎原,不灭不息。
看来木羽晖这次是下了十足的杀心,定要屠灭独夏,好搏得一个为漱冰仙尊雪恨的名声,估计他偷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懂,唯独咬死了独夏杀害了简遐州这件事。
季凌纾不愿让独夏就这么死在木羽晖手里,木羽晖又打定了主意必须要除掉独夏,几人就这么在火光之中乱成了一团。
“季凌纾?!你碍着小爷射箭了!赶紧滚开,不然小爷连你一起扎穿!”
“你这蠢货……我让你在宫中留守勘察异动,你跑过来了,宫里出了事谁负责!”
“那作乱的凶手就在眼前,宫里能出什么事?!让开!我这就擒拿凶手!”
木羽晖撞开挡在面前的季凌纾,执意要将箭矢对准独夏的心口,然而刚刚还在面前晃悠的少年身形一闪就不见了踪迹,再次出现在木羽晖眼前时,竟“哐当”一声踩在了他的弓弦上。
“就凭你也想擒拿我?”
独夏笑得充满邪气,
“简遐州说过,金霞宗里玩火的没几个好东西,这话果然不错。”
“呔!”
木羽晖气得龇牙咧嘴,抬起运满了神雾的右手想要给独夏一掌时,那身形鬼魅的少年却又一脚蹬在了他脸上,果断地把他当做跳板跃出了熊熊燃烧着的火墙。
“哪里跑!”
季凌纾欲追,一只腿却被火鸟环绕住,绊住了脚步。
“木羽晖你做什么!”
“我还问你想做什么!刚刚要不是你碍事我就把那恶徒射杀了!季凌纾,小爷早看你不爽了,不让我杀是吧?那你也别想杀!大不了谁都不得赏了!”
“你这猪脑子犯蠢也真会挑时候!他是去杀三皇子的,你还不快撒开手?!”
“就不,谁让你刚刚坏小爷好事!”
木羽晖死死拖住季凌纾的衣角,季凌纾本就恼火,一转头还发现江御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迹,心头的戾气不觉又大了三分。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略过木羽晖周身环绕着的真火,狠厉地揪住了他的头发:
“我最后说一次,松手。”
“………………”
木羽晖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依靠重火丹的他修为暴增,按常理来说根本不必再把连神雾都不会操控的季凌纾放在眼里,可被季凌纾掐着脖子时,他却还是毫无反抗之力。
或者说他突长的修为反倒帮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有什么能杀人于无形的怪物藏在季凌纾的身体里,不管是他眼底的阴翳,胳膊上余毒般的刺青,还是语气里铮铮冰冷的寒意,都能在瞬间要了木羽晖的命。
在某一瞬间,木羽晖眼里的季凌纾甚至不再是季凌纾,他变成混乱的石阵,变成深潭中的巨手,变成鱼身蛇尾像,变成面目狰狞的豺狼虎豹。
咕啾……
木羽晖重重咽了口口水,连滚带爬地往独夏和江御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逃去:
“救命…季凌纾、季凌纾他疯了……!”
作者有话说:
江御在时的季凌纾:乖巧小狗
江御离开两秒:变成坏狼

独夏像一只轻燕,跃然于屋檐廊瓦之间。
他记得这条巷子,他随简遐州游历时曾在此停留过。再过半个时辰,巷尾的早点铺子就会开始熬汤,简遐州最喜欢带他去吃那家的馄饨。
中间靠南边是户卖糖水和甜豆糕的,独夏爱吃又不好意思承认,为此简遐州还和人家老板演过一出称坏了的蹩脚戏。
街头就是那家被三皇子烧毁了的衣料店。
那样绣样精细的文竹,要是简遐州还活着,一定会穿到衣襟都磨皱了才肯罢休。
独夏微一斜眼,瞥见了那不知何时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地紧跟在他斜后方的身影,银鱼白的衣裾下似有霞色纷飞。
又让他想起他曾笑话过简遐州,笑话他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子”还喜欢在衣领或是袖口绣点什么兰草墨竹游鱼飞鹤。
——你们仙宗里的人不都穿金丝玉线织就的仙袍吗?或者从头到脚一身白,说好听了叫仙风道骨,我看就是拽布披麻。
——也不都是那样。
简遐州咬断针脚,满意地看着刚绣好的云纹,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兰时仙尊就不爱穿白的,他嫌沉闷单调,不过他在吃穿用度上未免有些太过挑剔就是了。但在穿衣这事上我一直都赞成他,若修仙者为了所谓威严都穿得一模一样,则确实是有些无趣了。
——喂!你手里的是我的衣服吧!还给我!我才不要在领子里偷偷绣花纹,姑娘家一样!
独夏跳起来去抢,自然抢不过简遐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人在自己的每件衣裳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纹样。
——简遐州,你等着!我要趁你睡着在你衣服上绣猪头!绣狗腿!让人见了都笑话你!
动手动不过他,独夏只能愤然地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
简遐州只是一个劲地笑:
——好啊。要是你能为我在衣服上绣出点什么,我一定得好好珍惜。
——你就笑吧,我绣坨牛粪上去看你到时候还笑得出来吗。
独夏恶狠狠道。
那时他以为他们还来日方长,以为他有许多个百十年可以蹉跎,可以慢慢学会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绣花纹样。
他不知道简遐州永远也等不来他亲手绣的衣裳了。
“兰时仙尊,你知道吗?”
独夏自顾自地开口说道,跟在他身后的无疑是江御,这世上能跟上他速度的人除了简遐州也就只有江御了。
“被烧毁的那件衣裳上,有两棵竹子是我亲自绣的。”
江御闻声稍稍抬起眼,竟点了点头:“怪不得我看有几处针脚走线龙飞凤舞,粗糙糟糕。”
独夏:“……”
行,挑剔异常的兰时仙尊,是他本人没错了。
独夏嘲弄地笑了两声,笑声尽头藏着不易察觉的浅淡悲息,“怎么,你想说那样难看的衣服烧给简遐州他也不会高兴?所以想劝我放过三皇子吗?”
这次江御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会高兴。”
“我徒弟也笨拙似你,送过我许多滑稽可笑的玩意儿,虽然摆出来显得我很没品味,但无论如何却都舍不得扔。”
独夏挑了挑眉:“那你更该能理解我才对,为何还要追上来妨碍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并非是昨日才杀的漱冰,过去了这么久为何一直不声不响,直到今日才想到烧衣祭奠,而恰好你的衣裳又被宫里那恶贯满盈的小混蛋烧毁,闹到最后甚至惊动了金霞宗,是机缘巧合,还是谁的刻意谋划?”
江御静静地看着独夏。
其实三皇子遇刺一事会惊动金霞宗并不奇怪,都皇城每年供奉的香火数量极多,仙人虽有隔,但并非完全没有利益往来,独夏身手矫捷如鬼魅,做事又癫狂不讲常理,会让城主怀疑是妖怪作祟也是常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独夏隔了这么久才突然没来由地想要祭奠简遐州。
虽然独夏口口声声笃定天道并未影响他,可万一他早已身在局中,沦为傀儡却不自知,直到最近天道有了新的猎物,他才得以清醒过来,重新拥有自己的情感呢?
独夏说简遐州是“上一个他”,那么季凌纾也就会是“下一个独夏”,江御并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如何,却十分在意季凌纾会受到天道什么样的对待。
所以他才会问独夏,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给简遐州烧件衣物。
独夏似乎被江御的问题问住了,脚上速度未减,神色却变得茫然起来。
不远处拥繁的青瓦屋舍下依稀传来几声鸡鸣,拂晓越来越近,阳乌光动,沉默持续了许久。
直到独夏怔然地看向江御,喃喃道,
“为什么突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兰时仙尊。”
“杀了他之后再也没人管束我了,我过得比谁都自在,你说我怎么就突然想起他了呢?”
“兰时仙尊,在你看来,想念也是需要理由的吗?那你的好徒儿未免也太惨了些。”
独夏说着说着再度笑了起来。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笑出了泪花。
对啊,他亲手送走过太多人了,命途多舛的褶子里,有太多不同的苦命之人和他相互依存过,走的走死的死,简遐州不过是陪伴他的时间多了些而已。
他原也以为自己不会想念他的。
直到那天偶然看到那袭白衣。
他先是笑了,他想,那人要是穿着这衣服该有多好看。
笑着笑着唇角便塌了下来。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独夏才缓慢又疼痛地意识到,简遐州已经不在了。
“仙尊,你也打心底里觉得我癫,觉得我冷血,是不是?”
独夏敛起笑意,再一次在江御面前哭了起来,
“我都是一个这样的烂种了,为什么我还要止不住地去想念他啊?仙尊,你如何渡我?我想他想到不杀点人就浑身难受啊!”
“……”
面对少年人的眼泪,江御少有地感到了棘手。
他反正不会让季凌纾哭,所以也就没有哄人不哭了的经验。
这下倒是能确定,独夏许多不合常理的行为并非是被天道操纵,而只是因于生者对逝去之人的思念。
眼泪顺着独夏的下巴落在衣衫上,微冷的晨风刮过,在他脸上留下通红的疹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江御无奈道:
“别哭了。你总不能边哭边杀人吧?”
独夏揉了揉眼睛:
“为何不能?手起刀落的事。”
江御:“……那三皇子犯尽恶戒,无需你动手命数也差不多该尽了,你既是漱冰留下的爱徒,看在与他的交情上我自会保你,此次金霞宗务必要抓一个罪魁祸首回去复命,你能不能不往刀口上撞?”
“保我?你省着力气保你自己和你那徒弟去吧。”
独夏嗤笑一声,并不领情,眼看已经能看见宫墙,他正欲加快速度甩掉江御,不料江御却主动顿住了脚:
“我手上尚留有漱冰一缕未消散的元神,你若就此收手,我便让你和他再见上一面。”

独夏的脸上闪过了短短一瞬的怔然。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那副不谙世事而风轻云淡的神色,唇角抿起讥讽的笑意:
“别骗我了,他死得有多透我比谁都清楚。”
独夏求证过千千万万遍,简遐州的神思魂魄早已被那“孤魂野鬼”取代,泯灭再无踪迹,而肉体也最终由他亲手覆灭,说什么能留下元神,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修为接近破境之界,能在所驭神雾上留下独属于他元神的印记,”
江御淡淡解释道,
“在金霞宗的大殿里,每位仙尊得名之时都会以神雾汇聚出一颗星宿,日夜漂浮,辉光耀世,”
他顿了顿,看着独夏一字一顿道,
“那里面是纯粹的、只属于简遐州的元神,未曾被你口中的野鬼沾染过半分。”
“你以为我傻么,”
独夏邪气一笑,
“在简遐州身陨之时,你们金霞宗里头那星星就一起碎成流萤魂归大地了,拿早已不存在之物来和我交易,兰时仙尊你也未免有些,品德不端吧?”
江御眨了眨眼:
“摇光星落是落了,也如你所言支离破碎,但破镜亦能重圆,没人说过碎掉的元神捡不起来吧。”
“笑话,聚敛元神比操纵神雾难上成百上千倍,谁能有那个能耐……”
独夏话到一半自己哽住。
常人,甚至其它鼎鼎有名的仙尊来了必定是没有办法。
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江御,是突破了飞升之境本可以成圣神的人,是近乎在全天下都无敌手的简遐州也只能与其“过三招而败”的剑圣,是简遐州口中“他修炼飞升根本不需要依靠神雾”的兰时仙尊。
独夏突转话锋,这次他那双笑意未曾达到过的、死气沉沉的眼里悄声闪过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光亮:
“你有那个能耐……是不是?”
“当时的我,自然是有。”
江御拂袖。
金霞宗的正殿之中有七星环月之景,宗主、漱冰、羡阳、敬玄,加上已经仙逝的三位前辈,七位仙尊各执一星,而所拱绕的那轮明月,自然是由自金霞宗飞升成圣的明宵星君升起。
江御作为唯一剑圣,不修神雾,也就没参与这星阵的构筑。
换言之这玩意儿除了好看、能唬一唬那些刚入宗门的小仙使,在江御看来半点用处都没有。季凌纾很小的时候过生辰许愿要月亮时,要不是玄行简以“你敢动我就死殿里”相逼,他早就把那月亮给扯出来送给季凌纾玩了。
只是漱冰所执的摇光星落下时,他稍稍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那时江御正与简遐州研究神器无极山海图有十余年之久,后来虽然简遐州出海平乱、开始在平玉原游历,二人也常有联系,江御时不时能收到简遐州传回的图舆碎片、或者有关那上古神器的点点线索。
简遐州此人做事周全,不是莽撞之人,因此江御不相信,他会那么突然不声不响地死去。
更让江御在意的是,在简遐州封印于星宿神雾中的零星元神碎落四溢时,比起江御所见证的那些“前辈”仙逝时魂归周野的安然,他似乎看见简遐州破碎的灵魂对世间仍有挂念。
彼时江御因而“多此一举”,笼聚了简遐州那微漠的元神,后来他渐渐将此事忘记,直到今日遇到独夏,他才了然简遐州有所牵挂而放不下的是什么。
“你没骗我…你没骗我对吧?”
独夏的声音里夹杂着微不可见的颤抖,他无措地摩挲着刀柄,印刻在本能中的动作是举刀杀人,情绪有所波动时他只有摸到那微微泛黄的人骨才能冷静。
他一步步逼向江御,
“江御,你别骗我,就算是你,要是拿简遐州来糊弄我,我拼了命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我不会放过你的。”
江御叹了口气:
“我拦你只是为了替漱冰稳住你好不容易相平的德和孽,比起杀那什么三皇子,显然你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唔!”
只听扑通一声,连江御都没反应过来,竟被独夏生生扑倒在了屋檐上。
独夏不住地皱着鼻子,似想在他身上嗅到简遐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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