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贪心,还有克制了许久许久的思念。
禁锢在他身上的天道似乎因为於菟的力量而暂时不再作数,他分得清,也认得出,面前人才是他日思夜想的师尊,而那此时此刻被所有人都奉为兰时仙尊的人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冒牌货。
他不是没有想过,干脆杀了那个冒牌货,哪怕他是被迫要取代江御的。
可天道站在蒋玉那边,师尊的教诲更是禁锢着季凌纾,让他动不了手。
“我好想你,”
季凌纾将脑袋埋在江御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还很明烈的、只在江御身上嗅到过的淡淡花香眨眼睛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季凌纾知道,天道钉在他身上的枷锁马上就要恢复了,
“师尊,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季凌纾终究没敢问出口,师尊有没有也想念着他。
这一次江御几乎能确切地感知到,有淳厚至极的神雾悄然将他们包裹,浓粹得快要将空气取代,明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下一次抬眼,季凌纾眼底的戾气还在,晶莹却已暗淡不见。
“你也……再等等我。”
江御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理好自己的衣衫,忍着反胃感记住了那缠绕在季凌纾身旁的神雾的味道。想必这就是明宵星君的力量,所谓的“天道”。
季凌纾如梦初醒,也不顾遍体还流着血的伤口,咬牙切齿道:
“那茧妖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它没死透,我师尊还在它手上!”
他环顾四周,明锐地抓住了那根用肉眼完全无法看见的茧丝,丝的那头就是茧妖的本体。
见季凌纾要去追,江御亦敏捷起身,扯住了他的衣角:
“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
季凌纾微微蹙起眉来,心里哪怕急躁万分,对着江御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能耐下性子来,
“你去又帮不上忙,乖乖回暖月阁等我不行吗?”
“我要去。白天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江御坚持道。
季凌纾闻言莫名有些心虚,只得打算把江御扛起带着走,但又想起他定然是会嫌弃自己满身血污,最终只“啧”了一声,变幻出柔软的狼尾,卷上了江御的腰。
漆黑的夜色之中,矫健的身影跃然于都皇城金碧辉煌的宫殿之间,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皇宫尽头,跃入了山林里。
江御被狼尾巴卷着,略有挑剔道:
“别把我衣服弄皱了。”
季凌纾愤然瞥他一眼:
“让你回去你偏要来!回去泡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喝着茶等我不舒坦么!”
江御挑了挑眉,没再顶嘴。
他十分在意季凌纾使用的那一混沌的力量,因而想再看他出一次手。
“这丝快到头了,小心点。”
季凌纾忽然点了脚竹枝,抬手为江御挡住没被尾巴包住的脑袋,从茂密的竹叶之间穿梭而下,翩然落地。
竹篁深窈,将寂冷的月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不见华光。
季凌纾扯了把他们追随而来的茧丝,隐隐有凌光反烁,能模糊看见那细丝连往了竹林深处伸手不可见五指的一片黑暗之中。
季凌纾握紧手中的剑,将江御护在身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漆黑的深处靠近。
“簌簌——”
只听有脚步踩碎地上落竹的声响传来。
二人蓄势待发,紧盯着眼前的那片漆黑,有人正在朝他们缓步靠近……
“咣——!”
剑震嘶鸣。
是季凌纾主动止住了破空而出的佩剑,他紧蹙眉心看着自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疑惑而不耐道:
“怎么是你?!”
“这是小生的工作呀。”
只见仝从鹤笑意盈盈地架着昏迷不醒的蒋玉走入了二人的视野,
“猎捕皇城周围的妖物,保护皇宫中人的安全,小生就是靠这个赚钱糊口的,”仝从鹤边说边将脸朝向身旁的蒋玉,“前半夜小生听到有异动便追出来看了看,好巧不巧,正遇上了你师尊呢。”
“那妖怪呢?”季凌纾追问。
“已经除掉了,小生遇到它时它已受了伤,因此并没费多少功夫。”
“你白天不是说那茧妖被你们城主当做国宝么?说除便除掉了?”江御又问。显然是对仝从鹤抱有疑心。
仝从鹤闻言怔愣住,缓了好半晌,才震愕道:
“公子说、说刚刚那个就是宫里的茧妖?”
季凌纾冷嗤一声:“不然你以为呢?”
仝从鹤脸色白了白,开始咬着指甲兀自踱步,嘴里振振有词道,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小生的饭碗不会保不住了吧?”
“在宫里看着那么可爱,刚刚却是那副模样,吓死小生了,这谁认得出来呀?”
“要不就和城主说,是它强掳兰时仙尊在前,小生此举,还许了你们金霞仙宗一个人情呢……”
季凌纾听得头疼,无奈道:
“你就说是我除掉的,谁让它动我师尊的。”
仝从鹤立刻拍掌:“季兄真有担当,小生就等你这句话呢。”
季凌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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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凌纾叹了口气,反正他也不怕得罪城主。
他从仝从鹤手里接过蒋玉,确认了蒋玉只是暂时失去意识,并未受伤中毒。
“季兄心善,”
仝从鹤笑呵呵道,
“小生其实正准备去暖月阁找你来着,白日你让小生派人去追寻三皇子殿里被偷走的那盏烟玉绦环花瓶,刚刚传来信报,在城中一家当铺里找到了那花瓶上的一只玉环。”
“果然!”
季凌纾眼里一亮,那小偷光顾过当铺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找到它真身只是时间问题。
他问仝从鹤道:“那当铺在哪?”
仝从鹤眨眨眼:“季兄不打算休息休息?现在就要去继续追查?”
“后日入夜前抓不到那盗贼你们三皇子就要一命呜呼了。”季凌纾冷冷道。当然就算没能救下三皇子,他也并不会觉得惋惜。
“季兄真是侠肝义胆。”仝从鹤夸赞道,让人听不出是真心实意,还是揶揄调侃。同时也将当铺地点、名称都告知给了季凌纾。
“那我师尊就劳烦你送回暖月阁了。”
反正已经出宫,季凌纾决定当即赶往那当铺,他不放心国师手下人做事,要是盘查那铺子时打草惊蛇,让盗贼跑了就糟糕了。
“小生定然不负季兄信任,”
仝从鹤又接过了蒋玉,
“那这位江公子呢?不和小生一起回宫吗?”
“他跟我一起。”
季凌纾不由分说道。省得江御又要拿他白天把他一个人晾在宫里说事。
江御闻声,欣然点了点头。
仝从鹤了然地笑了笑,“那小生便祝二位武运昌隆。”
季凌纾“嗯”了一声,在仝从鹤面前没再露出尾巴,而是搂起江御的腰改为御剑而行。
江御瞥他一眼:
“刚刚为什么不用剑,要用尾巴?”
季凌纾状似无意道:
“就想试试。”
实际上是因为如果不用尾巴干点什么,那玩意儿就会一直摇来摇去。
那时他并没有细想,他的欢愉到底是来自于和江御片刻的亲昵,还是因为撕碎了妖怪后破坏欲得到了餍足。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仝从鹤目送着他们离开,沉寂许久后,才幽幽开口,似是在讥笑:
“惯着你也总有个限度,这几个人不好惹,别在这时候给我添麻烦。”
四周寂静无人,只余风声。
仝从鹤不像是在自言自语,更不可能是在和昏迷的蒋玉说话。
风声簌簌,渐渐大了起来,又缓缓平息,像是在回应着他。
半晌,仝从鹤从怀里掏出了一小盒食匣,打开的一瞬甜香扑鼻,正是宫里特有的桂花点心。
食盒似乎是用神雾护着带来的,还腾腾冒着热气。
风声又大了些。
仝从鹤浅笑一声,“不就是为了这个?”
“咕……咕呜……”
薄夜中的乌云散去,水色的月华将仝从鹤所站之处照亮,随之一起亮堂起来的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有九尺之高的白乎乎。
仝从鹤骗了季凌纾和江御。
茧妖并没有被他除掉。
“拿去。”
仝从鹤从盒中拿出一块点心,抛给了跟随在他身边的白乎乎。
白乎乎比之前江御遇到时要单薄了许多,大部分的茧丝都拿去做了阵,本想杀死季凌纾把江御也给抢过来,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被削去了大半。
它嗷呜一口张开血盆大嘴,吞掉了仝从鹤喂来的糕点,明明没有牙齿,却学着人类吧唧吧唧嚼得很香。
仝从鹤看了眼蒋玉身上黏糊糊的细碎茧丝,冷嗤一声,
“你都把他卷过来了,怎么又吃不下去了?”
“咕咕,呜……”白乎乎委屈兮兮道。
“我不让你动兰时仙尊?假的有什么不能动的?真的你也动不了。”仝从鹤说完顿了顿,“唔”了一声,“不过现在……真的那个你也不一定动不了。”
“呜呜咕…”
“你说你分不清?笑话,我是个瞎子都分得清,你长一千只眼睛是摆设吗?”
“咕咕。”
“我用心眼是作弊?呵,”
仝从鹤抿了抿唇,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白乎乎顺着毛,像是在抚摸家养的小猫小狗,
“就算你看不清,鼻子不是也很好使么?你应该也闻出来了,只有兰时仙尊身上才有的,真正的‘花’香。或者说是,春天的味道,很让人怀念不是吗。”
“咕呜…”
白乎乎一块接着一块把仝从鹤带来的桂花糕给吃了个干净,还要把盒子也吞进肚里。仝从鹤没有阻拦,只撑着脸轻笑着等着它大快朵颐,神色温和柔情。
直到白乎乎将食盒舔干净后又吐了出来。
“吃饱了?”仝从鹤坐起身来,幽幽问道。
“咕咕!”白乎乎别扭地做出点头的动作,掏出一颗亮晶晶的眼球来,像是枚凝封着纯真笑意的琥珀。
下一秒,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食盒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仝从鹤竟然突然掐住了白乎乎的脖颈。
乌黑的神雾在他掌心凝聚,将白乎乎掐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丝絮。
然而哪怕如此,周围的茧丝依旧乖巧老实地待命在原地,并没有要伤害仝从鹤而护主的意思。
“你呀,一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仝从鹤依旧面带笑意,语气宠溺,
“之前我就叮嘱过你吧,金霞宗来的这些人你要躲着点,结果呢?就算那兰时仙尊是假的,若因你而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好事就都坏在你手里了,知道吗?”
“呜呜……咯……”
“江御对你来说就有那么诱人?你非得招惹他两下?”
仝从鹤不顾白乎乎的求饶,下手愈发重了起来。
“我这次要怎么罚你,你才能长点记性呢?”
仝从鹤笑得狎昵。
白乎乎闻声轻轻颤抖起来,讨好似的用脸颊去蹭着他的手背。
若蒋玉在此刻醒来,看到的恐怕就是都皇城的国师大人在手掐一个柔弱白净、我见犹怜的少年,只可惜他被下了迷药,清晨之前,不管身边如何地动山摇,他都醒不来半分。
“让让,都让让!别再往他身上砸果子了!”
季凌纾扯着嗓门喊道,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街市上喧闹的人群中。
这都皇城富庶繁荣,快到亥时了市集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和宫中的冷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实的结界。
江御眉目俊姣胜雪,虽不通仙术却气质出尘,走在大街上引得是男是女都频频回头,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率先从自己铺面上捡了几个苹果塞给他,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徒手又接住了不知谁扔来的两颗鸡蛋后,季凌纾恨不得脱了外衣把江御给蒙着走,无奈之下他只得亮了亮腰上的剑锋:
“我再说一遍,别砸他了!”
周遭的吵闹似乎安静了一瞬。
“砰通——”
不知是谁又砸来了一个桃儿。
季凌纾崩溃道:“也不准砸我!”
两人一路困难前行,阻碍重重,等找到仝从鹤所说的那家当铺所在的街巷时,江御已经接了满满一怀抱的瓜果小吃。
甚至还有好心人送了只竹筐给他。
季凌纾看他抱着竹筐优哉游哉地品尝着街坊路人送来的当地小食,不禁想发火,可江御却歪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摇了摇手里的梨膏糖:
“你吃不吃?”
心里的气焰刹那间消了下去,季凌纾撇了撇嘴:
“吃。”
江御却没直接给他,而是看了眼他手里不知何时接过的山楂串,新鲜的山楂洗净后被串在竹签上,不似糖葫芦那般浇了腻口的糖浆,一串一颗,鲜红圆润,还蒙着一层冰丝丝的水雾。
“用那个和我换。”江御说。
本来就是帮江御拿着的,季凌纾没有说不换的理由,正要递给江御时,他发现江御手里已经满满当当,再也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接。
喉结悄无声息地滑了滑,季凌纾问:
“我喂你吗?”
江御想也没想,自然而然地凑了过来,微微张开了口。
季凌纾心里一颤,拿山楂球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无声地、长长地吸了口气后才抬起手,将山楂喂到了江御口中。
江御轻轻含住,略一用力扥了一口,却发现那竹签扎得极紧,根本咬不下来。
一时间二人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江御一口咬不下去,吐出来又觉得有些不雅,只能尴尬地含着山楂顿在原地。
季凌纾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僵持了半晌,江御两腮含得有些发酸了,只得抬眼轻飘飘瞪向季凌纾。
季凌纾被他这一瞪,不知是如何鬼迷了心窍,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攥着那竹签在江御口中转了一圈。
“唔……!咳、咳咳……”
微涩的山楂碾过江御的舌尖,顶到他的腮颊,让他不由咳嗽起来,边咳边扔下手里的竹篓抓住了季凌纾的手背,眼尾被顶得泛了红。
“松、松开!”
季凌纾感觉不到疼,江御把他手背拍红了也没用。
“你慢慢吃,我帮你拿着。”
“我……”
我怎么吃?
江御被堵着嘴,幽怨地看了季凌纾一眼。
这竹签怎么比他的佩剑还难夺,臭小子不仅胆子大了,本事也长了。
挣扎无果后,江御只能在季凌纾的注视下红着耳朵分了几口以极快地速度吃下了那颗又大又圆的山楂。
季凌纾似乎心情很好,又从竹篮里拿了一根出来,
“还要吗?”
江御翻他一眼,忽而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手将梨膏糖塞到了他口中。
季凌纾老老实实地给吃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好像还没解气似的,江御又从篓子里掏出个苹果喂给他。
季凌纾照单全收,身后仿佛还有尾巴在摇。
江御的脾气被磨消得差不多时,二人也刚好站在了仝从鹤所说的典当铺前。
狭窄的铺面上挂着条陈旧的招牌——来财当行。
老板正在抽板关门,见他们两人站在门口探头往里张望,便努了努嘴:
“二位公子,小店今晚已经打烊了。”
“打烊了正好。”
季凌纾不由分说地卡住了要被关上的门,大步一迈,跨了进来,直接亮出了仝从鹤给的手信,
“我们是宫里来的,问你几句话,你别乱出声。”
进门前他已经悄然在当铺门口贴下了隔音用的符纸,铺内的谈话绝对传不出去一分。
江御不似季凌纾那般粗鲁,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了老板刚装上的门条后才提衣跨进门槛,正要进屋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往街对面的屋顶上看了一眼。
那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江御挑了挑眉,没有声张,而是无事发生一般进了屋。
刚进铺子就见那当行老板噗通一声跪在了季凌纾脚边:
“我真的冤枉啊!要我知道那玉环是宫里物件儿上的,给我九条命我也不敢拿出来卖啊……官爷您行行好,我就一做生意的,只看那玉品质上乘,万万不知是这种来历啊!官爷您饶我一命吧!”
季凌纾皱着眉把他拎了起来:
“谁说要要你的命了。还有,我进来时就布了结界,你喊得再大声外面人也听不见,你故意哭这么大声,这是要给谁传信呢?”
铺子老板微微一哽,果然是被季凌纾看穿了心思。
他缓缓收起了哭腔,蔫蔫地垂着脑袋,犹豫了许久之后才无望地叹了口气:
“公子,不是我有意包庇,但你可知道那玉环换来的钱都被用在了何处?”
“什么意思?”
“公子可愿随我前来一看?”
老板顿了顿,“只往外走半柱香的时间便能到,公子若不放心,可将我四肢捆绑、蒙眼堵口。”
闻言,季凌纾和江御对看了一眼。
“不需把你五花大绑,”季凌纾从袖中掏出一张火符,是从木羽晖手里拿来的,他将火符贴在了老板的背上,警告他道,“若你敢有半点小动作,在你叫喊出来之前就会被烧成一摊灰,懂了吗?”
这话当然是吓唬人的,木羽晖那点儿修为可画不出来什么厉害的符纸。
老板点了点头,锁了铺子后便带着他们二人往城外走去,一路上他只低着头带路,当真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很快几人就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庄子。
站在洞门外,季凌纾不禁皱了皱鼻子,一股酸臭的、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空气中充斥着死亡和污垢的气息。
少见的是向来挑三拣四的江御这次并没有嫌弃,而是沉着眸,紧跟着当铺老板走进了那庄子。
月亮照进来的瞬间,许多双眼睛将他们三人紧盯。
那些视线中有惊惶、有好奇,更多的是不安,和夹杂在其中的丝缕敌意。
直到铺子老板走了出来,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季凌纾和江御这也才看得分明,这庄子里住着上百口人,多是老人和女人,还有许多年龄不等的女孩儿。
她们住得简陋,许多人的床铺只是一层薄薄的枯草,墙角堆满了发霉的烂菜叶和米饭,连地上漏碗里的肉都散发着一股酸味。
老板蹲下身,看了看碗里的馊肉,叹息道:
“前儿不是才送了那么多钱来,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
年长些的女人摇头道,
“大伙儿已经吃过顿好饭了,就上的您和我们说的那个什么,琼华楼,不过可能是我们人太多、太吵了,饭没吃完就被掌柜的赶出来了,也、也不怎么好吃,所以我们就想把这钱攒起来……”
“攒着做什么?给你们就是让你们花的。”
“好、好不容易听说邻村有家私塾愿意收女孩儿,就是要不少银两,我们商量了下,这钱与其挥霍了,还不如攒给孩子们念书……”
“唉。”
当铺老板沉沉叹了口气。
不消他多说,季凌纾已经明白,那玉环当来的钱都被送来了此处。
只是他不懂,平玉原最为富庶、几乎遍地黄金的都皇城里怎会也有着如此困窘的一群人。
和这里一条街道之隔的闹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金戴银,富足到有用不完的东西可以砸给江御。
老板把他拉到了一旁,低声道,
“她们原本也都出自名门望族,可命运弄人,几年前家中小姐被宫里那位给看中辱了清白,那位小姐宁死不从,投河自尽了……没想到这一遭竟惹怒了那位,滔天的罪状就这么落了下来,族中男丁全部处死流放,女子也都入了奴籍……”
“那这这么多新生的孩童是?”
“都是大家捡回来的。这年头家里生个漂亮的女娃就有被三皇子挑中的风险,豪门大户谁都不愿再养女娃娃,这几年尤甚。”
“……荒唐至此。”季凌纾咬牙切齿道。
他本以为那三皇子只是在宫中蛮横无状,没想到竟肆意妄为到全城都苦其久矣。
“那带来玉环的人此前也接济过她们不少,所以不是我想包庇,只是……只是这样的好人,我实在不忍看他就这样丧命。”
“我们不是要来杀他的,”
季凌纾叹了口气,“他若一心善念,我必定会保他平安。只是玉环失窃一事关乎邪祟妖物,我必须要找到他把真相弄清楚。”
江御也补充道:
“现在三皇子和城主也在满城追捕偷盗花瓶之人,我们能找到你,也是依靠宫中传来的消息,你口中的好人落在他们手里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你若真心为那人好,便最好祈祷先找到他的是我们。”
“这……”
当铺老板低垂着脑袋,面露难色:
“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每次都是一袋东西、一张纸条钉在铺门上,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江御闻言说道:“那他给的字条你可有留下?”
他们一直觉得扬言要三皇子命的会是妖,但从它的作为来看,又充满了人性,难免让人怀疑这场针对三皇子的折磨会不会是多方势力的合作。
他想要来字条比对看看,送来玉环的人和那留名梦空花的人是不是同一人。
“有,不过我留在铺里。”
“反正也不远,我们与你回去取便是。”
季凌纾顿了顿,取下了枚雕金的带钩留给了庄子里的人。
回当铺的路上,不远处的街巷终于闭市,烟火气被夜色冷凝下来不少。
季凌纾低声问江御道:
“你怎么看?”
江御眨了眨眼:“什么怎么看?”
“偷东西的人,和要刺杀三皇子的人。”
“是来报仇的吧。”
江御淡淡道。来的路上季凌纾已经把白天在宫里听小桃说的那些话都讲给了他听。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花瓶、牙齿甚至是手指,若只是想杀了他早就能得手,却要把事情做得如此复杂华丽,目的大概有两个。”
季凌纾闻言点了点头,认同道,
“一是为了折磨三皇子,二是想把金霞宗的人引过来……又用了梦空花的名字,果然还是那江湖邪盗的同党,要为他报仇吧。但梦空花和三皇子又有什么仇呢?”
“许是和长公主结了盟,又或者本身就是从像刚刚那个庄子里一样的地方出来的人。”
江御说完又补充了句,
“不过我不是在怀疑长公主,也可能是被打翻药罐的二公主,或者哪个被压迫不堪的宫人,毕竟三皇子作恶多……端!”
他话音未落,从巷尾忽然袭来了一阵极快的罡风。
来者速度极快,又毫无声息,快到连感官敏锐的江御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街中在瞬间闪烁起了刀光剑影,两相对峙。
一边是拔了季凌纾的佩剑架在了当铺老板脖子上的江御,另一边是蒙着半张脸,一身夜行衣,手握短刀抵着季凌纾的黑衣男子。
“放了他。”
江御掐着当铺老板的肩膀,掐得他嗷嗷直叫。
对面那人个子不高,身形甚至可以用瘦小来形容,身手却敏捷异常,他只冷哼一声,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年轻清澈,甚至带有几分少年气:
“要杀便杀,与我何干?”
“你想干什么?”季凌纾咬牙,尝试挣脱却无果,这怎么可能?他可是被江御教养长大的,和能驾驭神雾熟通仙术的修士也能打个有来有往,这人身上毫无神雾的气息,居然能趁虚而入钳制住他!
“我要你,”
少年抬起下巴,指向江御,
“你和我走。”
他一抬头,露出了下颌,季凌纾也就看见了他颈间的刺青——一条盘桓的青蛇。
“你是……梦空花?”
季凌纾认出他来。
当年梦空花一事能惊动简遐州,金霞宗内自然也有卷宗记载,季凌纾读过,也对这刺青印象深刻。
不,不对,简遐州明明向宗主汇报过,已经将梦空花正法,他不可能活着……这人是谁冒充梦空花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说“梦空花”本就是一个许多人构成的组织……?
一时间季凌纾脑海中略过了许多种猜想,却唯独没去想过江御要说出来的那种。
只听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当铺老板,了然地看向那少年:
“漱冰果然没有杀你。”
“看来我没认错,”少年嬉笑出声,“你就是江御吧?简遐州特别崇拜的那个兰时仙尊?”
“他和你无冤无仇,你若憎恶金霞宗带我走就行,和他无关!”季凌纾喊道。
梦空花却笑得更大声了,甚至也放开了季凌纾,将他一把推到了江御身边,
“我恨金霞宗?你们以为我来找你们是为了什么?”
少年忽而止住笑意,漆黑的瞳仁深处燃烧着乌黑的连天野火。
他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江御,
“我只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唔,我该说你也被天道动过手脚,对不对?”
“你们这是要妄议星君?你们疯了……!”
当铺老板如临大敌,可他话音未落,梦空花的刀就逼到了他脑袋旁:
“想活命就闭嘴滚。我数到三,如果还能看见你,我就砍断你的脖子。”
“……!”
“一。”
老板吓得双腿发软,迫于无奈只能捂着耳朵一溜烟逃离此地。
“二。”
老板跑得更快了些。
“三。”
巷道幽深,笔直无遮,那老板一介凡人当然不可能做到三秒之内消失在梦空花眼前。
季凌纾只以为他是在威胁,却没想到数到三后,少年忽地轻笑一声,竟真的掷出了手中的弯刀,刀锋直朝那老板的脑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