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从鹤话音未落,独夏的身影已经如归巢之燕闪过众人眼前,不知仝从鹤如何躲过了这一击,只是被他的刀锋划伤了手臂。
白乎乎大惊失色,拱到了仝从鹤身边深处粉嫩的舌尖帮他舔舐着伤口。
虽让仝从鹤见了血,造成这伤害的独夏却落在房梁上,看着自己手中的弯刀若有所思。
他突然失笑道:
“好啊,都皇城真是人才济济啊。季凌纾,我那东西暂且先放你那里,你可得给我护好了,当务之急……先把这癫子和他身边那怪物给抓住!”
话刚传到季凌纾耳朵里,独夏就又隐没了身形,唯有杀意清晰可显,直指仝从鹤。
仝从鹤却迟迟没有做出防御的姿态,甚至一只手掌不断抚摸着白乎乎的毛发,低声安抚着它:
“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你上半夜贪玩被季凌纾破了茧阵,现在正是虚弱之时,还想替我出头不成?”
眨眼间独夏手中的刀光已经逼近了仝从鹤的脖颈。
江御却忽然狠狠扯了把季凌纾:“救他!”
季凌纾本以为江御想要他救的是仝从鹤。
可在下一刹那,仝从鹤掌心中却突然迸发出炯然若电闪雷鸣的神雾,朝着独夏昭劈而去。
独夏睁大了眼睛,恍然失神。
那马上要震碎他的力量……
并不在简遐州之下。
“愣着干什么?还不躲开!”
季凌纾低呵一声,推开了怔神的独夏,旋掌替他接下了仝从鹤的那如雷击般的神雾。
“嘶……”
攻来的神雾功蕴淳厚,震得季凌纾虎口刺痛、双臂发麻。
眼看就要抵挡不住,季凌纾狠一咬牙,只见那本盘桓在他小臂上余毒般的刺青便像活了一般,顺着他的血骨攀爬而上,碾过之处无不混沌沸腾,戾气四起。
季凌纾咬住舌根,刺青绕至他的脖颈,於菟得逞的嬉笑声将他吞进无边的混乱,那湖底巨像的蛇尾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呲的一声朝着他的颈侧咬下。
轰——!
季凌纾的力量骤然增强,摧破了仝从鹤的会心一击。
浓郁锋利的神雾星火散花般飞舞开来,劈焦了宫中郁郁葱葱的百年梨木,连那黄金雕出的屋顶都近乎被融化。
若不是被季凌纾挡下,这一击足以让独夏他们灰飞烟灭。
“哦?”
仝从鹤本已回过身去捋顺白乎乎那打了结的绒毛,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的神雾能被化解。
难不成是兰时仙尊恢复身手了?
他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季凌纾饱含杀欲的一双眼睛。
那野兽的眼睛像覆了雪的玄月,寒气凛然,千山暮雪,让仝从鹤也为之一震。
“闭嘴……闭嘴!”
季凌纾捂住那爬上了他脖子的刺青,他的力量越强,反噬便越狠厉。
於菟的笑声不断在耳边回旋,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红了眼只剩想摧毁一切的虐欲。
师尊……好想要师尊……
季凌纾无措地寻找着,可眼前的一切都黑乎乎的,有什么雾膜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横亘在他心口,让他寻不到江御的气息。
坐于湖底的於菟也察觉到了这道封印,但它却并不打算教季凌纾如何冲破。
这封印是天道打在季凌纾身上的,它此刻还未恢复真身修为,远不是明宵小儿的对手,贸然出手引起了明宵的注意反而得不偿失。
还不如看明宵和江御鹬蚌相争,让它来坐收渔翁之利。
於菟森然笑了起来,古钟般低沉蛊惑的声音再度回荡于季凌纾的耳畔:
——杀了这些吵闹的杂碎。
季凌纾被兰时教得那么乖顺,正义良善到让它感到恶心,为了让他更好地修炼自己的力量,於菟要引诱他一步步感受到杀孽的乐趣。
仝从鹤觉察出季凌纾的古怪,正举棋不定要不要趁其不备再落下一击时,季凌纾忽然抬眼盯住了他。
那一眼让仝从鹤没来由地感到头皮发麻。
——对,就是这样。
於菟兴奋地低吟着,它感觉到了,季凌纾那被它唤起的杀心。
野兽就该有野兽的样子,装什么纯良仙君。
於菟冷嗤一声,江御辛苦培育了季凌纾那么久,到它手里还不是几个月的功夫就露出了本性。
——就从这碍眼的瞎子开始,他刚刚把神雾往我们身上砸呢,呵呵,我们要还他个狠的才行。
仝从鹤能用心眼看见季凌纾身边有古怪的波动。
那不是神雾,却比神雾更加强悍。
眼皮重重一跳,仝从鹤猛地抓起白乎乎的后脖颈往外撤去,然而季凌纾却眨眼间出现在他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
有什么直朝他面门而来,仝从鹤立刻运转神雾抵挡,可他的神雾在被季凌纾触碰到的瞬间却如被死水浸烂的木渣,荒芜地变成疲软的雷花。
太古怪了。
但仝从鹤也在瞬间冷静下来,透过心眼能看见那充满破坏力的力量仅存在于季凌纾掌间,只要不被他的手抓住便可破解。
只是……要和江御的爱徒比身手,这对仝从鹤来说并不比迎面接下他混沌的一掌简单。
“吱嘎——!”
兽鸣声忽然打破了二人的对峙,季凌纾蹙着眉瞥向宫殿的一角,只见白乎乎的蛛丝如白瀑般汇聚起来,朝着蒋玉袭去。
师…尊……?
季凌纾犹豫了片刻,他分不清,但这一瞬的分神却让仝从鹤找到了破绽,削铁如泥的白绫朝季凌纾四肢袭去,眨眼的功夫就被他出剑削成了碎片。
仝从鹤当然不指望白绫能伤到他,只是趁此机会隐住了身形,避开季凌纾的手掌一脚踹中了他的胸膛。
“唔……!”
季凌纾闷哼一声,眼里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趁这空档仝从鹤将神雾集中于双脚,踏空如云,朝着白乎乎喊了一声。
白乎乎的茧阵被季凌纾摧毁后便一直处于虚弱状态,刚刚朝着蒋玉佯攻只是虚势而已,听到仝从鹤的命令后当即抽身,变成一团白丝缠上了仝从鹤的胳膊。
“咕呜。”
白乎乎委屈巴巴:没吃饱,而且三皇子好难吃。
仝从鹤轻握住它,叹了口气:
“本想罚你贪吃才没帮你疗伤,没想到季凌纾居然有那种力量,和他硬碰硬占不到好处,先撤。”
同时他指间有神雾源源不断地涌入白乎乎体内,替它修补茧阵被毁的亏空。
白乎乎舔了舔仝从鹤的手指,似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几分不安想要安抚他。眼看季凌纾和独夏就要虎视眈眈地追上来,白乎乎鼓起腮帮,猛地吹出了万千游丝,将整个宫殿筑成牢笼,以拦住他们二人的来路。
“这讨人厌的蜘蛛精。”
独夏骂了一声,白乎乎这些茧丝虽然伤不到他们分毫,却又韧又粘,难缠得紧。
等让他追上了非把它剃了毛煲汤。
新的茧阵将独夏和蒋玉困在了一起,那游丝虽伤不到独夏,可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蒋玉来说仍是威胁。
锃——!
眼看那白丝要绞断蒋玉的脖子,独夏旋刀出手,救下了他。
“师尊!”
季凌纾同时赶到,身后飘零着被他拆得支离破碎的丝絮。
独夏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忽然掉转刀锋,直朝蒋玉砍去。
季凌纾反应过来,哐当一声挡住了他的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呢,你这脑子不清醒的蠢货,”
独夏冷冰冰地看着季凌纾和蒋玉,看向蒋玉时尤其犹如在看一团死物,
“你最好动动脑子想清楚,自己该护着的到底是谁。”
独夏话音刚落,再度朝着蒋玉杀来。
他最恨的就是这鸠占鹊巢还要装作无辜可怜的外来者!
蒋玉深知自己躲不开,不禁按住了自己手背上那暗色的咒令,天道给予他的神颂…只是为了封住他的嘴,还是在关键时刻能保他性命?
指尖倏然一烫,蒋玉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然而那热度很快又散了去,因为季凌纾再次拦下了独夏。
独夏往后翻了两步,面色不善地盯着季凌纾,忍不住骂道:
“执迷不悟,愚蠢至极。”
比起他季凌纾已经够幸运了,只要杀了这有自己身躯的野鬼,兰时仙尊就不会被取代甚至消失了,他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护他保他!
“冲动的蠢货是你,下次我才懒得再救你!”
季凌纾咬牙切齿地瞪了独夏一眼。这疯子喊打喊杀前就不能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吗!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要是独夏的刀敢碰到蒋玉的命门,天道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仝从鹤他还勉强拦得住,要是独夏惹恼了天道,谁来也救不了他。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经独夏提醒他才恍然意识到,江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这殿中了。
他没办法……
只要蒋玉在身边,他就无法控制地,“看不见”江御的存在。
城宫往西十里地,繁华余尽,只剩平缓起伏的山丘,遍布碎竹。
巨大的白绒怪物坠入暮霭生出的深树之中,接着仝从鹤平稳地落了地。
“好了,把兰时仙尊放出来吧,”
仝从鹤勾起唇,敲了敲白乎乎庞大的身躯,
“他可受不了你掉毛。”
“咕咕呜。”
白乎乎被人嫌弃似乎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听话地散开了坠在它身后齐人高的白茧,刚刚趁乱被它掳走的江御正安静地呆在里头。
白乎乎松开茧丝后,江御才不慌不忙地踏出来,拍了拍纶衣上的丝屑,平静地看向仝从鹤:
“国师家这位不是嗜食为非作歹之流么?怎么突然变了性子,这是打算把我卷来吞食了?”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仝从鹤笑着耸了耸肩:“兰时仙尊说笑了。你若不愿意,谁也没本事把你带来不是吗。”
江御淡淡应道:“国师眼盲,又认错人了。”
这会儿旁边没别人,仝从鹤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只继续笑道:
“小生的心眼明净,一开始便未曾错认仙尊,只不过见仙尊似乎有难言之隐,才改叫了那位兰时仙尊。不过这几天观察下来,最看不清真相的原来是仙尊的爱徒……”
仝从鹤顿了顿,撇着嘴无奈笑着,伸出指头指了指天,同时也露出了自己手背上还未愈合的焦痕:
“上头那位在季仙君身上下的功夫可真不小,小生本想帮帮季仙君,却差点挨一记天罚呢。”
江御挑眉:“还想找我讨疗伤的灵草不成?”
要是以前他也就给了,只是现在处境尴尬,连冰玉剑都不认他,花坞里他的那些宝贝自然也都动不得。
仝从鹤失笑:“听仙尊的话,终于记起我是谁了吗?”
“天道封印了我大部分记忆,只剩几分印象,”江御停顿了下,“看样子你已经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修炼之道,进步神速。”
“那哪儿能和仙尊比,仙尊说笑了,”仝从鹤抚摸着又变回小狗大小蹭到了他身旁的白乎乎,“不过我还以为再见仙尊时,仙尊会厌嫌我是歪门邪道之徒。”
“修为既有在增长,就说明天道秩序认可你的修炼方式,我无权多言。”
江御说的委婉,但仝从鹤听得出,他心底里一定还是不认同的。
不过这也不怪江御,就连他自己,在第一次发觉通过让白乎乎吞杀作恶之人能够增长自己的修为时,都觉得大吃一惊。
常理认知中修仙者想要精进修为都靠除魔卫道,保护苍生信徒,才能积攒功德得以飞升,而他在做的却是屠杀人类。
仿佛平玉原里的万千苍生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修炼用的资源。
仝从鹤所作所为和独夏那样路见不平拔刀就砍并不一样,为了能够最快地提升修为,他甚至会有意培养恶徒。
就像三皇子那样,对于他的恶欲,仝从鹤会无边纵容,直到这口粮成熟。而期间被波及的无辜弱者,比如被活活溺死的思惠郡主,仝从鹤却并不会过多在意。
江御显然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想到自他们进入都皇城,仝从鹤就在暗中助季凌纾抵抗天道,才让季凌纾鲜少再对着蒋玉一口一个“我师尊”,又念及许多年之前他与仝从鹤间曾结过的巧缘,江御思忖片刻,还是出言提醒他道:
“口食之道虽能快速增长修为,但若基础不稳,道心不明,步入飞升之境后很可能会陷入迷思,以致走火入魔。”
“小生心中有数。”
仝从鹤笑笑,“况且不是人人修炼都是为了成圣,仙尊不就是这样吗?小生更多是为了自保,挣口饭吃而已。”
江御抿了抿唇,看样子仝从鹤无意多言自己的修炼之道,他也就点到为止,转而又看了看仝从鹤身边的白乎乎。
此前虽未见过面,但他没记错的话,当年他和仝从鹤相识时,仝从鹤口中的它应是个翩翩少年,而不是现在这副凶煞的模样。
不过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失去记忆、被窃走了身份,更何况他人。数十年的时光里仝从鹤身上发生过什么,江御无从得知,现在也没心思在意。
二人沉默半晌,似乎都在各自心中琢磨些往事。
最终还是仝从鹤再次开口:
“没想到你也有被钻空子的一天。”
他叹息道。
江御却只轻飘飘瞥了眼那露白的天,“他就这么点能耐,压不住我太久。”
“但这段时间也足够发生许多事了,不是吗?”仝从鹤收敛起笑意,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比如季仙君刚刚与我交手时所用的招式,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可不像是你会教他的。”
他深知兰时仙尊不可能只为了提点他一句就放着宫里那烂摊子不管、由着白乎乎将自己带走。
依他对江御的了解,十之八九是为了季凌纾。
果不其然,江御闻声点了点头,问他道,
“我见你和他对峙时并没有太过讶然,也能见招拆招,现在我记忆不全,只觉得我对季凌纾这股力量十分排斥,但却不明缘由。或许仝国师此前听闻过於菟的名讳吗?”
“於菟?”
仝从鹤手指搭在胳膊上,细细摩挲着自己的襟袖,
“竟是於菟……它不是几百年前就被明宵星君给驱散超度了吗?”
江御只摇摇头:“明宵之前,整个墨族鸦川的信仰都被它统治,明宵成圣至今的时间还没它在位的久,不是那么好消灭的。”
关于於菟的事情他也难以回想起半分,只是见季凌纾如今之状,是谁将於菟封印在了他体内不成?
可季凌纾连两百岁都不到,虽曾是墨族圣子,又怎么会……
仝从鹤“唔”了一声,“我记得季仙君当年是被仙尊从鸦川力排众议强带回金霞宗的,於菟的根基也应在鸦川,不知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那时仝从鹤也还在鸦川生活,虽然年纪不大,这事当年在墨族内传得沸沸扬扬,他也听说了一二。
“我想不起来。”江御叹了口气。
“天道的枷锁一时半会也难以攻破,仙尊不必着急,”
仝从鹤顿了顿,
“不过既然和於菟有关,我倒有几分能肯定,季仙君所驾驭的那份力量极有可能是传说中连神雾都能破坏的‘堕薮’。”
“堕薮…”
江御蹙了蹙眉。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很陌生,但他却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厌恶。
“小生只是还在鸦川时从一些没被完全焚毁的古籍上读到过一二,”仝从鹤无奈地勾了勾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给江御上上一课。
他继续解释道,“神雾是组成琉璃海的基素,也是修仙者构筑内丹的本源,而神雾是稀是郁,属水还是属火,修仙者的天赋会影响其一二,但根本的,还是根据神雾运行的本则,即天道。”
“而天道又十分重视中庸守恒,比如这世上能驾驭金木水火土属性神雾的修士大体上数量相同,不会有某一属性十分稀缺,力量也好,属性也好,都有阴有阳,有乏有满,由此大小周天、斗转星移才能守序稳定运行,而堕薮之力却能破坏我们所有人所遵之道的底序。”
仝从鹤说着摊开了掌心,给江御看了他适才被季凌纾打散的神雾,神雾本状介于水和气之间,仝从鹤手中的雷星却像腐朽的木渣。
“换句话说,我们……不,该说除你之外的我们,修炼运转的是神雾,是构成秩序和天道的元素,而季仙君能驾驭的却叫做熵,是和秩序相对立的混沌。”
虽然现在季凌纾只是能打散破坏包括神雾在内的存在之物的形和力,但不难想象,当他能熟练调动堕薮时,甚至能够颠覆神雾运行的原律。
“到时候恐怕修为越高、所驭神雾越多的人,遇到季仙君反倒越像废物,”
仝从鹤忽而压低声音,轻笑道,
“小生不禁好奇起来,明宵星君是会更忌惮仙尊的剑,还是季凌纾的堕薮。”
“都会。”
江御冷冷道。
所以明宵才计划了这么一通好事,想让他和季凌纾步上简遐州和独夏的后尘,落得一死一疯的下场。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算盘。
正面打不过他,便想了这么阴毒的手段出来。
只是为什么他和简遐州的际遇又不相同……江御的眼神愈发冷冽起来,如果真的重蹈覆辙,蒋玉被杀,季凌纾疯魔,而被取代了身份又失去记忆和指骨的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虽不知星君此番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大道苍生,”
仝从鹤摸了摸自己被白绸覆住的眼睛,另一手心间忽而闪烁出耀目的雷光,
“那些小生都不在乎……兰时仙尊,这是小生给你的——谢礼。”
他一掌打向了江御的心口。
那里本该有不知谁留下的咬痕,此刻却唯余隐痛。
作者有话说:
季小狼的能力简单点解释就是,天道一直在降熵,才能维持稳定和秩序,堕薮却能增熵,让天道想维序和赖以存在的一切都崩塌。
(没什么理论依据都是我编的)
江御轻哼一声。
仝从鹤掌间的雷声引得他脑海中草木震动,和他被从悬崖击落那个雨天里的阵阵雷鸣重叠在一起。
雨声淙淙,霜雷俱下。
江御想起来了。
那是季凌纾刚成年的日子。
玄宗主将他作为墨族圣子,与金霞宗订有婚约,可在宗内挑选一名弟子结为道侣,带回鸦川双修的事情告诉了他。
本想在宗内随意找个没靠山的小仙君搪塞了去,好把季凌纾这块烫手的山芋尽早打发回墨族,谁也没想到,他竟敢罔顾人伦、欺师灭祖地狮子大开口,想要与把他拉扯大的江御双修。
更让玄行简目瞪口呆的是江御竟没有拒绝。
兰时仙尊自己都没有异议,宗内其他人有再多不满也不敢言明,没过几天就订了章程,十里红妆映照着无边的金色云霞,天色晴朗如琉璃,金霞宗里好不热闹。
大婚前一天,季凌纾正在自己的屋内练习如何给江御画喜色的花钿,忽闻一阵清澈的花香,一回头,谪仙般的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师尊……!”
季凌纾慌张地藏起手里沾了胭脂的狼毫,他想给师尊一个惊喜的。
除了慌乱,那时季凌纾心里还有乱满的忐忑和不安。
他和玄宗主提出要与江御结为道侣时,江御正在外平乱,听了玄行简的千里传音后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当时玄行简也有些犹豫,不知江御这是什么意思。
是“知道了,等我回来收拾他”,还是“知道了,都依着他”?
没成想,几秒钟后宗主殿的窗骟忽然被敲得咚咚作响,玄行简一推窗,呼啦啦一群仙鹤涌了进来,不容他反应过来,偌大的宗主殿就被奇珍异宝给堆满。
得,江御这是给他经费让他好好操办。
玄行简从善如流,请敬玄算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告知江御,江御只说他能赶回来,别的半句话都没多的。
所以这也是季凌纾胆大包天地提出了欺师之念后,第一次见江御。
比起他江御却显得十分平静,穿了件水蓝的羽褶披衫,衬得皮肤更如雪色,只是向来爱干净的江御似乎并未注意到衣角沾上的点滴血迹,看样子是刚在平玉原斩除了妖邪便直往季凌纾这里赶来,连回花坞换件衣服都等不及。
“师尊你、你要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屋里连茶也没泡,而且玄宗主说了、新…仪式之前是不能见面的,当然、当然琉璃海里从来没有这种婚俗,鸦川更不讲了……”
看到季凌纾手忙脚乱的样子,江御扬起眉梢,眨了眨眼。
他的眉眼生得最是好看,仿佛日月星辰都会多垂怜他一些,把天地间的灵气都藏在了他那双沉寂的眼底。
浅金色的霞光微笼在江御的眼睫上,在玉肤雪骨上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他俊美得几乎有些高不可攀了。
“怎么像是怕我?”江御问。
季凌纾张了张嘴巴,他有好多想和江御说的话,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愿意,问他觉不觉得自己胡闹,问他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觉得江御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长大成人,是可以和他双修的“男人”,似乎在江御心里,他还只是团毛乎乎的小狼崽子,是讨人欢心的宠物而已。
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闷闷一句,
“师尊刚除完妖邪,累不累?”
他不敢问。
江御闻声微垂了垂眼,倒是和玄行简一样,尽问些不痛不痒、有的没的的话。
“寻常妖物而已,并不费事。”江御答道。
要不是前些日子敬玄、羡阳纷纷闭关,玄行简实在分身乏术,他才懒得出手。
不过羡阳似乎还是没能踏入飞升之境,江御心道他还是欠了些火候。
“喔。”季凌纾把狼毫藏在了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着的杂物里,两手又觉得有些无处安放了,便紧张地摸了摸鼻子。
江御瞧他兴致似乎并不是很高,倒也没太意外。
玄行简千里传音告诉他,季凌纾指了他要和他“成亲”时,他并非不震惊。
但冷静下来细细想清楚后,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婚约他早有耳闻,季凌纾临近成年时,他便有意关注着宗里和季凌纾走得近的弟子。
不是嫌这个愚笨,就是嫌那个吵闹。
有意无意间几乎将季凌纾身边的人都给驱散了去,到头来季凌纾还是只能围着江御转。
江御清楚自己的心思,仗着是他师尊、要为他挑个合适道侣的名由,实际上只是怕他被别人夺走。
他想季凌纾大约也是有怪过他。
在他执意不愿教他驾驭神雾时,坚持要他每日早起练剑把手都给磨破了时,还有近些年更加偏执,几乎是暗中赶走了他所有亲近的同龄人时。
江御知道这样不对。
简遐州也大着胆子提醒过他,问他难不成要拘着季凌纾一辈子?
他想一辈子就一辈子吧,别人能给的,他都能,他能给的,其他人还给不了。
但他却没敢过问,季凌纾心里怎么想。
他怕季凌纾会真的说出一个名字,说出想和某个不是他的人结为道侣共度余生。
心中有所回避,江御便从未教导过季凌纾有关情爱之事。
最后季凌纾如愿只能说出他的名字。
拜江御所赐,季凌纾在宗里,乃至整个琉璃海里相熟可依的人都只有自己的师尊。
这场求娶也许源自依赖,也许有墨族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将江御握在手中,甚至也许还有季凌纾淡淡的恨意和报复,报复他拘了他这么多年,让他背井离乡,孤立无援。
种种复杂缘由里,最淡薄的大约就是钟情之意。
江御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他突然摊开手,只见一枚雕着云纹的细银香铃静静地落在他掌心,颜色通透无暇,铃笼内还装着颗小小的暗色香丸。
“师尊这是?”
“除完妖看见的,觉得平玉原的工艺有趣,便带回来给你。”
江御说着已经撩起季凌纾的一缕墨发,将香铃坠在了他的发尾。
季凌纾心里乱跳着,嗓子里也觉得干涩,以前师尊帮他束发甚至穿衣都是常事,但知道二人马上就要结为道侣后,这样的靠近便多了许多亲昵暧昧的色彩。
他眼睛不敢乱看,低低垂着,刚好能看见江御挂着玉绦的腰。
师尊的腰,好细。
季凌纾咬了咬下唇,克制着想要去触碰、拥抱,甚至亲吻啃咬的欲念。
师尊打从回来就没提过婚事,虽未拒绝过,但也不曾明言愿意。季凌纾心里总觉得闷闷的压抑,抬到江御腰际的手又放了下去。
“好了。”
江御帮他戴好了银铃,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看向窗外,
“我外出的时候你就一直闷在屋里?”
“师尊不在,我出去也没意思,宗里这几日热闹,但我和他们都说不上话。”
季凌纾如实道。
江御听着不免微觉涩耳,不知季凌纾到底是不是在怨他。
“那便和我出去转转吧。”江御道。
季凌纾眨巴眨巴眼睛,一手背后,压下扑腾的尾巴,
“师尊想去哪里?”
“你和我来便是。”
江御看着远处时眼神淡得凛冽。
他所看的,是明宵星君的圣殿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没有安全感的小狼就是那种,师尊只要不抱着他说只喜欢他,就算把戒指套他手上他都怀疑师尊不是真的喜欢他的笨蛋性格。
外头日高烟敛,晴明无雨色,像是有好兆头。
季凌纾跟在江御身后半步远,迟迟不敢与他并肩而行。
江御有意放慢脚步,仍然等不到季凌纾跟上来,便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季凌纾落在后头,无意识地把玩着发尾上的银铃,师尊突然送他这个,倒让他心里更加忐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