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by一只猛禽
一只猛禽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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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知道村里人为什么管我叫‘月娘’吗?”
因为她成亲的那一天,也是她即将要给一个陌生男人陪葬的那一天,在天上挂着一弯好看的银月。
那一晚月娘躺在已经咽气、身体满满凉下来的丈夫身边,看着那崎岖的装点了大红绸缎的屋檐好像怪物的骨。
她茫然地睁着眼睛,试图用祖训和礼法去说服自己,就在她好不容易要接受所谓宿命时,床头狭窄的窗忽然放进了一缕月亮。
那月亮该死的明亮,照耀在月娘墨色的长发上,莹莹的光辉蔓延到丈夫死白的皮肤上才终于消散。
月娘忽然坐直了身体。
在被埋入地底之前,至少她想再多看一眼这皎皎月色。
然后胳膊却忽然被身旁的丈夫猛扯了一把,病重的男人似乎以为她想要逃跑,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伸手乱抓,抓断了月娘的头发,抓破了她的胳膊。
男人发疯一般执拗地要让她躺下。
连这月亮都不愿让她多看一眼。
月娘起初迷茫而顺从地躺了回去,但男人沉闷的呼吸,刺耳的叫骂,还有对于死亡无状的不甘却顺着那不小心照到了她的月色滚涌至了她浑身。
她再一次坐了起来。
这一次她压住了丈夫瘦弱无力的手,摸索到了床尾乱放着的,属于她的月亮——那是一把弯曲锃亮的镰刀。
该死的人不是她!
那晚月娘带着她的月亮逃出了新婚洞房。
手里的月牙沾着丈夫胸膛鲜红的血,她于无人知晓的深夜在茫茫田埂中逃跑,苇草拂过她的脚踝。她气喘吁吁,却又觉得无比轻松。
头顶上的月华广袤而灿烂。
这月色她们想看多久就该能看多久。
“我是逃进这深山的第一个人,”
月娘淡淡讲述着,不知不觉间抵在她脖颈上的剑已经松离了几许,
“谁能想到在这山深处能有可供开拓的耕田和溪流,还真让我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月娘还开始去救其他的姑娘。
最初是坟山中被并入丈夫的坟冢、无名无碑的殉葬尸体。月娘一具一具将她们挖了出来,重新找了山明水净的沉眠之地,为她们立起了自己的墓碑。
后来是被迫陪葬的寡妇、被卖去换钱的闺女、因为常年无子而被扫地出门的“老姑娘”……
月娘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她们一点点开田耕地,捕鱼织布,在狗牙村背后的深山之中建造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除了无家可归的姑娘,月娘还会邀请那些看似嫁给了好人家、儿女成双美满幸福的妇人。
她们在做农活时被月娘接进了山,月娘带她们看月亮,在贫瘠的深山里姑娘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做女工,在那里没有责骂,也没有规训,更不用担惊受怕明天就要为丈夫陪葬。
喜欢跳舞的女人发现在这里可以每天都跳舞,她能听见姐妹们夸她跳得好看,而不是丈夫厌嫌她的不再轻盈。
于是她也逃了。
越来越多的女孩从村中逃出,她们相约在夜色之下,因为丈夫们惧怕妖怪不敢出门而得以顺利逃离。
月娘既是开拓出这片桃源的第一位女子,也是庇护着她们不受伤害和纷扰的怪谈。
“这山谷的入口虽然崎岖难寻,但并非不可抵达,村里人此前寻了那么多道士和高人来镇压‘月娘’,不可能保证没人找到此处,你们是如何躲过的?”季凌纾问道,同时也收回了佩剑。
神堂外的姑娘们见状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你们能进来是因为有谷中人引路,否则就算是琉璃海里修为甚高的仙君,也闯不进明宵星君降下的结界。”
月娘解释道,同时双手合掌,再次向着面前星君的神像拜了一拜。
季凌纾思忖,如果是圣君现世布下的结界,以他对神雾的浅薄修为无法感知到也实属常理。
世人每时每刻都在向星君祈愿,没想到月娘的诉愿竟真能惹星君显灵……季凌纾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这村中活殉的习俗太过罔顾人伦,连明宵星君都看不下去。
江御还说这在平玉原是再常见不过的民俗,果真是胡说八道。
月娘拜完星君后缓缓起身,走到了季凌纾面前。她看出这二人身法非凡,既然已经被带进结界,若是反抗,只会让姐妹们白白伤亡。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毕竟三十年前是我亲手杀死了那娶我的男人,这三十年间因我的无能也曾有六个妹妹惨死于黄土之下未得安息,且我所做之事违背祖训罔乱纲常伦理,要我伏罚,我无话可说。但手上有血的人只有我一人而已,这里的姑娘们都是无辜的,你若要带走便只带我一人回村受他们唾骂惩处吧。”
此言一出,围在外面的女子们纷纷按捺不住:
“月阿嬷!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跟他走?!”
“月娘你傻啊!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便是了,就算他们记得路也闯不进这结界,何苦向他认错!”
铁玉更是愤恨不已,瞪视着面前的江御:“真是人不可貌相!亏我还看你可怜……你们收了村里男人的钱就来祸害我们,真该让明宵星君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星君有灵,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御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季凌纾。似乎是在等待,也在观察季凌纾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半晌,只见季凌纾抬起手来,就在铁玉她们要举着锄头冲去阻止他时,却看见他只是从口袋里找出了瓶止血化瘀的金疮药塞给了月娘。
“既无妖物邪祟,我自然不会动手,”
季凌纾顿了顿,
“你虽伤过一人,但他本就大限已至,况且你也是为了自保。错的不是你们,是狗牙村的这狗屁规矩。”
“……多谢仙君!”
月娘眼里终于能见喜色,她紧紧握住季凌纾塞来的灵玉药瓶,一时间竟觉得喉咙发酸,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还有结界我也能帮你们……加固些,以免日后他们请了修为更高的人来。”季凌纾毫不怀疑,如果来的是死板无情的羡阳仙尊,月娘和这些姑娘们肯定都会被他给绑回村里。
月娘一连说了许多声谢谢,擦去眼泪后才终于又走向一直站在旁侧的江御:
“敢问仙君名讳?我看您眉眼觉得十分熟悉……”
江御和季凌纾闻声同时怔住:
“你见过他?”
“你认识我?”
月娘显然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确定道,“只是觉得眼熟……可否请您擦去脸上的妆面?”
江御决定一试。
铁玉此前也说过看他眼熟,他既会被塞进有关狗牙村的记忆,一定就和这里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御在溪边洗净脸庞后再次回到了神堂,月娘和几个觉得他面熟的姑娘凑到他面前盯了半晌,一时半会却又都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
正在季凌纾要叹气时,月娘忽然一拍手,回头看了眼星君的神像,又匆匆将众人赶出了神堂,关上神堂的大门后才压低了声音道:
“您、您和那注春玉神的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注春玉神?”江御和季凌纾纷纷蹙起眉头。
铁玉也恍然大悟道:“对!是注春玉神!就是那求子保孕的石像!”
作者有话说:
半夜偷偷加更:3

“嘘……小声些!让星君听见了会降下神罚的。”
月娘连忙捂住铁玉的嘴,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紧闭着的神堂大门。
季凌纾:“这世上信仰所归仅向明宵星君一人,千余年来除了明宵星君从未有第二个修士能成功飞升成圣,这注春玉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我们也不清楚,”月娘摇了摇头,“许是祖上许多年前,在星君统一信仰之前曾信奉过的神祇,早就没落了,我也只是听老人们讲过,实际上许久已没人供奉。”
“你说的那神像在哪儿?”季凌纾问。
自从师尊怪异失踪后,竟什么都能和他师尊长同一张脸了。
而且平玉原里不修仙术的凡人不知也就算了,他在金霞宗可是被罚抄过仙神历的,在明宵星君之前,凡胎肉体的人类还不曾能修炼至肉胎成圣的地步,人们所信奉的“神佛”也多为志怪灵兽,比如保佑财源广进的貔貅、庇护武运昌隆的於菟,也有离经叛道的恶徒所遵拜的巴虺。
但兽终归为兽,显灵和祭拜的代价都原始野蛮,且对于作为异族的人类并无怜惜之心,那时祸患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世间混沌了许久,直到金霞宗的开山大弟子即明宵星君破境飞升,驱散了凶灵重振了天道,平玉原才得以繁荣生息。
而在此之后,为防邪道凶兽卷土重来,下至琉璃海中的诸列仙宗,远至墨族所栖居的鸦川之地,不允许人们私自拜奉其它仙神,更忌讳有的修士自立为圣接受朝拜。
那注春玉神既然和江御长得一样,说明也是人类肉胎成圣,有神像存在于世,那就是违背天道在抢夺属于明宵星君的信仰,是大逆不道之举,必遭天谴才对。
可怎么会和江御长得一样…?
季凌纾反正是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
大约是因为江御模样倾世,而用作保孕求子的神像也会被修琢得俊美艳柔,月娘她们才会觉得他们“长得一样”。
思虑间月娘已经领着他们二人绕过田埂穿过竹林,弯弯绕绕许久,抵达了藏在一挂瀑布背后的洞穴。
季凌纾召了点火明灯的符纸,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刚被照亮一瞬,就有一大群潮湿乌泱的蝙蝠从深处扑飞而出。
“小心!”
季凌纾习惯性想去护住江御,却发现已换回衣裳的江御反应比他还快些,已经躲开了。他便出剑敲晕了差点扑到月娘脸上的一只蝙蝠。
“多谢,”月娘松了口气,“因为是没落的神像,我们这山谷又深受星君庇护,实在不敢让它见光,唯恐惹怒神君,所以就藏在了这洞穴深处……不过再走片刻就能到了。”
“无妨,你也小心脚下路。”
季凌纾拍掉身上溅到的泥水,是他的错觉吗?在天沼山时江御虽然听觉敏锐,但身手远没有这么敏捷,那时他还躲不开蜘蛛溅出的黏液……
“二位仙君,就是此处。”
引路的月娘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棍子戳开挡在面前半人高的草垛,展现在眼前的是别有洞天的一方洞中窟,如同藏在暗中的巨大神龛。
“我受了星君福泽,不便现身于它神座下,只能在此处等待,要劳烦二位自己进去一探究竟了。”月娘躬了躬身。
季凌纾给她留了两张明火符,才带着江御翻过石垣向深处走去。
踏水声从脚下传来,石龛中应该是积了薄薄的一滩潮水,出乎意料的没有水腥气,江御果然嫌脏地提起了衣摆,紧跟在季凌纾身后淌水而行。
水越堆越深,最后二人只能以剑为舟,漂浮于水面之上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嘀嗒一声落水滴在了季凌纾的眼睫上。他抬起头,只见阴影已然笼罩在二人头顶——石像并不巨大,和真人等身,只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几乎抬起手就能摸到那神像向前伸出的胳膊。
季凌纾悄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手中亮着微光的明火符。
荧光将注春玉神的脸庞照亮,那一瞬间季凌纾和江御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像了。
或者说是和江御简直一模一样。
那石像不似民间许多已经走样畸形的星君像,而是栩栩如生仿若真人,连季凌纾都觉得在面前的不再是泥糊的青石,而是他闭着眼在沉眠的师尊,长身玉立,艳俊慈悲。
“季凌纾,你看这里。”
江御忍着胸腔里翻涌而上的不适感,指向注春玉神的身体。
季凌纾的目光这才艰难地从神像的面庞上移开,看向了盘桓在它身上的石蟒。
那蛇像如同禁锢也像是在守护。
除了蛇形石雕,注春玉神的背后还有一簇簇玉刻出来的石斛花,根茎汇集于神像脚下所踩的石榴台,似乎真真切切地寓有求子之意。
江御收回目光,问道,
“你刚刚和月娘说,这世上除了明宵星君再无第二人成功破境,那你师尊呢?”
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金霞宗的兰时仙尊曾经历过飞升大劫,只是最终他没有成圣,而是继续留在了世间。
至于飞升结果为何,缘由为何,却无人知晓。
季凌纾轻轻咬着牙:“师尊他没有成圣只是因为他不想。这神像绝不可能是他自己修筑的,他向来不屑攒功德受信奉,就算成圣……他也绝对该是武神,怎么可能来司生育繁衍…简直荒唐!”
“我听说明宵星君也是出自金霞宗,星君既然能容忍和你师尊长得一样的神像接受世人供奉,会不会是因为和你师尊有什么……渊源?”江御继续问。
“他们的事,我不清楚。”
季凌纾语气变得沉闷,
“我只知道明宵星君飞升前和我师尊是同门的师兄弟,其它的……一概不知。”
他在金霞宗长大,不是没有门路去问清楚。
只是他不敢。
他怕师尊透过花坞门前那簇簇花海在看的人就是明宵星君。
怕在师尊胸口留下痕迹的也是那人,更怕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在预兆着,明宵星君就要将他的师尊夺走了。
甚至他有一种预感,面前这倾城如生的神像能存在并不是因为明宵星君的纵容。
这神像本身就像是谁在思念着江御而一笔一划雕刻而出的无尚珍宝。
“咔嚓——!”
浮现在季凌纾眼底的片刻失落和面前的神像忽然一起被砸了个稀碎。
“江御你在做什么……?”
季凌纾惊觉自己的佩剑不知何时被江御拔了握在了手里。
“这东西和我长得也一样,”
江御语气平淡,说着又再次抬起手,把那石像砸得更碎了些,
“看着晦气,不如砸了才眼不见心不烦。”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又名本章省流版)
明宵星君:(嘴叼玫瑰)(示爱)(孔雀开屏)(展示财力和肌肉)江师弟,何不与我同修?
江御:滚
ps小剧场和正文无关

季凌纾没想到江御说砸就砸。
但一想到那寄托着不知何人对师尊觊觎之心的石像就此被毁于一旦,他心底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砸完了就走吧,”
季凌纾按住江御的手腕,从他手中抽回了佩剑,并未责怪他砸毁了石塑而导致无从调查,
“这里面又闷又潮,你不是敏感得很么,呆久了也不难受?”
反正现在谜团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月娘的真身虽被揭开,不是邪祟凶煞自然是好事,但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在村中所见如幻象一般的荷池又是缘何所在?
这些事季凌纾自己闷头想也想不明白,得去问敬玄仙尊,或者问已经回到金霞宗的那个“师尊”本人。
江御“嗯”了一声,也未多言,打从他看见那石像的第一眼,就有一种极其沉闷的烦躁感在胸腔中四处乱撞。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踏上了御剑,都觉得这方洞中窟不宜久留。
剑舟在水面上飞快穿行,点点涟漪被落在身后,愈化愈大。
就在他们要飞出石龛时,季凌纾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和他在莲花池旁听到的幻觉如出一辙。
“谁……?!”
季凌纾回头看了一眼,狼瞳在那瞬间骤然放大,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只见那被砸得七零八落、只剩半身直立着的石像里头忽然长出了一截一截的藕芽,藕白的皓腕密密麻麻地堆积膨胀,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则挥舞似傩舞。
季凌纾……
那石像竟张开口呼唤着季凌纾的名字。季凌纾看向那半没在水中残缺不堪的头颅,却见从那张俊美面庞上的瞳孔里已然钻出了成百上千只黑漆漆的蝾螈。
“江御……!”季凌纾想让江御快逃,可他回过头来,却恍然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咕嘟…咕嘟……
气泡声在耳边荡炸开来,冰冷的湖水骤然灌入口中,季凌纾猛呛了一口,却倒喝进了更多漆黑冰凉的湖水。
水缈沉缁,千丈不见底。
季凌纾又回到了天沼山山心的那湖底,湖水粘稠沉重,拖着他不断地下坠沉底。
窒息感如影随形,他在水中睁开眼,又见那巨大怪奇的石像矗立在了跟前。
积藓残碑,巨圭凸天。
这次那巨石像注春玉神的残像一样,睁开了眼注视着坠落的季凌纾。
好冷……!
季凌纾咬破下唇,靠疼痛护住残存的意识不被水流冲散了去,黑水的冷意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再度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境什么是事实。
花和叶谁真谁假?难道狗牙山只是大梦一场,他从始至终都未离开过湖底?
“季凌纾,我们又见面了。”
巨型兽像缓缓开口,似乎对他饶有兴致,它开口时湖中甚至泛起了一连串半人高的气泡。
季凌纾被那气泡撞得沉沉浮浮,衣领忽然被从后勾住,是那巨石像的一条兽尾。
“我给你的力量用起来如何?”巨像笑问道。
对于它给予的所谓力量季凌纾其实根本没有实感,那仿佛不属于神雾体系,也不同于江御的剑术,被那力量触碰到的泥龙能在瞬间被瓦解——季凌纾唯一能确认的是,在那泥龙的皮肉绽开之前,其内里有什么率先被破坏了。
是灵核?还是魂魄?
季凌纾分不清,但能确定的是,这份力量强大而危险。
“你是谁?!”
季凌纾忍着湖水灌入嗓子的寒冷,“是你掳走了我师尊?!”
咕嘟嘟……
更多的气泡涌来,似是那怪物在讥笑,
“他若能落我手里,我还会让他活着回来?”
怪物的声压极强,压迫得季凌纾出了满身冷汗,他咬紧牙关道:
“你到底是谁?”
“我名为,於菟。”
“你胡说……於菟早就没落消散了,你这骗子!”季凌纾身为墨族不可能不知道,明宵星君成圣后斩杀的第一只凶神就是他们鸦川曾经信仰的於菟。
“我从不屑于骗人。”
於菟冷笑一声,不顾季凌纾的反抗和挣扎,抓住他的身体将他当做容器一般开始将黑湖的湖水往他身体里灌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力量吗?趁你师尊还未发觉,你要赶紧偷学才行啊,嗯?”
“你放开……咳咳……放开我……!”
越来越多粘稠的黑水呛入口中,苦热感快要将季凌纾填满,他虽没有痛觉,却能体会到五脏六腑快要被撕裂的感觉。
视线变成一条漆黑的线之前,他无妄地伸出了手。
师尊,救我……
师尊……
“季凌纾。”
指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视线重新变得明朗,季凌纾睁大了双眼,茫然地寻找着这暖意的来向。
“季凌纾,你不舒服?”
江御握住他的手,注意到了他面色的苍白痛苦。
怎么突然就顿住了身形,像是丢了魂一样双目涣散。
“你怎么了?”
江御一连又唤了好他几声,不放心地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季凌纾仍旧像中了魇一样,无法回应。
“师尊……师尊你在哪儿……?师尊你别丢下我……!”
湖底,季凌纾迷惘地四处环顾着。
指尖明明已经被江御握入了掌心,可幻境为何还无法破除……连这温暖也渐渐要被湖水给洗尽,师尊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了。
季凌纾低头去看他理应被江御牵着的手指,可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面目丑陋的游鱼张大了嘴巴咬住了他的指节。
到底是江御,还是游鱼?
谁是幻觉……
好冷,他还在继续往湖底坠落,越来越多的水,雾,甚至虫鱼鸟兽都在往他的身体里挤。
视线再度变得破碎漆黑。
“季凌纾,看着我,我是江御。”
可靠而熟悉的声音再度横穿过重重沉水溯游而来。
江御注意到他十指冰凉,于是俯身牵起了他的手,薄唇轻轻擦过季凌纾发着抖的指尖,
“我就在你身边,别怕。”
“师…师尊……”
季凌纾感觉到指节被温热的柔软所包裹,黑水也停止了在他身体中的肆虐,身体的控制权一点一点重新回流到他体内。
在他脱离湖底幻境之时,他仿佛听见那於菟暗骂了一声:
——江御,这般境地的你也还要来捣我的乱吗?

“仙君,您这是怎么了?”
站在石穴外接应的月娘也注意到了季凌纾的反常之态,上前来帮江御搭了把手,二人一齐将季凌纾从及腰的积水中拖了出来。
月娘手中的明火符跃曳着凝凝湛光,终于在季凌纾发散的瞳孔中倒映出了点滴光亮。
那符纸也是季凌纾从金霞宗中带出来的。师尊虽不愿教予他如何驾驭神雾,在便于日常使用的符纸法器上却从未亏待过他。
想到此处,季凌纾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雪柳花。
刚刚护他突破魇境的,是师尊吗?
他透过火光看向正架着他往外艰难行走的江御,不断跃动着的火光将江御的面庞映照得更加森艳。
注意到季凌纾的目光,江御轻轻抬起眸:“刚刚还是天沼山招惹到的幻觉?和在荷花池边遇到的一样?”
季凌纾“嗯”了一声,上次也是靠江御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才让他顺利抽离回了现实,他正欲说声多谢,却见面前的人影又变得恍惚起来——
不是他视线变得模糊,而是越来越多熟悉的、一模一样的面庞在他眼前重叠。
那一瞬季凌纾的表情变得分外难看,震惊、回避、愤怒,还有本应藏在深处却再也按捺不住的心绞痛。
他看见江御被用形形色色的方式亵渎玩弄。
捐辅属体,披靡婉娈,师尊的墨发散开在宴床之上,淫声泽泽不歇…季凌纾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他曾胆大妄为做过的春梦,他在江御遇雪犹清的脸上看不见丝毫欢好之意,面前的场景分明只是单方面的发泄。
粗鄙,歹毒,超乎季凌纾所持所学的君子礼数,更超乎所有因他的占有欲而悄然萌发过的卑鄙心思。
他看见江御沦为浊盆,沦为美人盂,沦为温柔椅,本该握剑的双手被挑断了筋骨栓上枷锁,百艺莫解,唯余淫泆……他还看见江御痛苦地皱着眉,本如星灿般的双眸里只剩下薄凉的灰烬。
是谁……?是谁在这样对待江御?
季凌纾屏住了呼吸,聚气凝神想看清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的脸。
他的视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直到那人似乎发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隔着什么和他四目相对。
季凌纾的整颗心在刹那间如同坠入冷极的深渊。
在折磨江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分不清那被践踏的是他师尊,还是此时此刻和他在一起的江御,但他能够确信,那正在大汗淋漓粗蛮顶撞的人绝不会是他。
好像有谁在套着他的皮囊,那眼里的凌虐欲望不属于他,能和他共鸣的只有那双狼目深处被迫掩埋的悲伤。
越是思索,季凌纾越是感到怒火中烧,胸口中陡然升起一股破坏的欲望——不管他看见的是现实还是幻境,是预言还是陷阱,他只想把这轻渎江御的一切全都毁掉。
“仙、仙君?”
月娘莫名感到脊背发凉,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黑水,那里一潭寂静,只有注春玉神如瓦砾般的碎片顺流而下。
隐姓埋名躲避道士追寻几十年,月娘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定有什么危险正在靠近她们。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张望了一周,察觉到压迫感的来源后不禁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让她感到害怕的不是神像,也不是水下未知的存在,而是站在她身旁的季凌纾。
那是和她常年在明宵星君的神堂中所祭拜的神性完全背道而驰的一种……邪性!
“退后些——!”
江御忽然低吼了一声,在月娘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一掌将她往后搡开去。
只听“咔嚓”一声,季凌纾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出剑,斩断了月娘原本所站之处附近的石笋。
“他、他这是怎么了啊?!”
月娘大惊失色。
那杀意是直冲她而来的。
不,甚至不仅是她,还有江御连同这整个石窟,季凌纾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摧毁!
“先别发出声音。”
江御抓起月娘的袖子,带着她再度躲过了季凌纾接二连三的挥剑。他身形轻敏如行云流水,没让季凌纾的剑气触碰到他们半分,但即便如此,月娘还是低声呜咽了一声,双臂上竟是鲜血淋漓。
这不可能……江御确信那不是剑道能留下的伤口。
季凌纾身上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力量……现在的他恐怕也正被那力量所主导,双目嗜血狂暴,不甚清醒。
江御长吸了一口气,脱下外衫罩在了月娘身上,旋身掀起一连串的水浪朝季凌纾袭去。
季凌纾果然被他给吸引,提剑欲追,却突然半个人影也看不见,只觉手腕一酸,再反应过来时佩剑已经到了江御手中。
季凌纾的剑很重,江御不得已用双手握住剑柄。
这剑他在天沼山时曾使过一次,虽不趁手,但他却有种熟悉感——只要是剑,哪怕是纸糊的,在他手中也能横九野,拂玄穹。
锃——!
月娘挤住双眼不忍再看,只听水光轰然,剑光血影皆被江御的外衫蔽隔住,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季凌纾已经被剑背打中后颈失去了意识,被江御牢牢接住。
“仙君……!”
月娘怔愣一瞬后立刻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帮江御接住季凌纾,她看见水中有血色蔓延开来,是江御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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