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羡阳手底下救下江御时看得真切,冰玉剑在江御手中时也遍体华光透若冰霜。
敬玄闻言倒没表现出讶然,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羡阳靠神雾也能把剑带回来,只要能操纵的神雾足够庞大,冰玉剑并非只有兰时拿得起来。”
季凌纾指着江御:“你的意思是他凭神雾拿的剑?不可能,我摸过他的骨,并无仙脉,如何调动得了神雾?”
敬玄耸了耸肩,“你又不知到底该如何调息运用神雾,如果对方修为够高,瞒过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意欲何为?”
“再用冰玉剑试一次。”
敬玄定定道,
“这次由我施法布阵,在我阵内只消有半点神雾涌动我都能感知到,只有冰玉剑真正的主人才能拿得起它。”
季凌纾闻言沉默了半晌,看向江御。
江御点了点头。
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半分头绪,目前只有排除一种是一种了。
季凌纾无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二人在你阵中都拿不起剑呢?”
敬玄闻声失笑:“你师尊不过是暂时失忆,怎的你就如此不待见他?”
“……和你说你也不明白。”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向敬玄形容。
最初他在天沼山里遇到蒋玉时,摸了他的骨也确认了他心口的痕迹,几乎确信那就是他于大婚之日逃走的师尊,可在随后的相处之中他却越来越觉得怪异。
就像江御在狗牙村中一样。
村民人人都认得江御,甚至江御在那里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手足和从小长大的记忆。
可事实并非如此。
有什么在暗中支配甚至擅自更改他们各自的命格,其气运之庞大足以改变一个村甚至更多人的记忆和认知。
敬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季凌纾身后那和兰时仙尊模样相同的人,“你我之所见所感有时并非真相,虚实究竟如何,唯有问剑,能见真解。”
剑是死物,死物之灵和活物不同,不会被森罗迷雾蒙蔽。
“那便试试。”季凌纾终于点了头,“我师尊身份有疑一事不便外传,还请敬玄仙尊移步花坞内起阵。”
“这是自然。”敬玄笑了笑。兰时仙尊何许人也,普天之下无人能敌,是金霞宗乃至整个琉璃海所依仗的庇护,若是江御失踪失忆的消息传出,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动乱。
“那星君的神殿呢?”
江御扯住季凌纾,心里始终放不下竹林那边的金光神殿,“什么时候带我去?”
“那里是金霞宗内神雾最为浓厚之处,”
敬玄顿了顿,“凡胎肉体,恐怕还没等迈进去一只脚就会溺死于雾中,不过……”
他话锋突然一转,“我倒是有法子能护你周全。既然你想去星君殿一探究竟,我们不如就去神殿中问剑,在星君面前任何术法把戏都将无处遁形。”
“不行,万一被其它人看见怎么办?”季凌纾问。
“平日神殿里就只有我占卦听谕时会走动,宗内修士不会无故前来,”敬玄顿了顿,抬手射出一道湛蓝的弧光,“我已在周围设下结界,若有人擅闯结界,我自会知晓。”
敬玄再次捏诀,这次他的手指点向了江御。
湖光水色在江御身上凝成了一覆透明的胞衣,能护他不受神雾压迫。
季凌纾从前没见过敬玄出手,不知他竟也能运载如此沉重庞大的神雾,修为恐怕并非在羡阳之下。
只听叮咚两声脆泉作响,几人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神殿的正中央。
连蒋玉和冰玉剑也都被敬玄传送至此处,敬玄向蒋玉解释了来意,蒋玉思忖片刻,并未反对。
他也想借此机会确认面前人的身份。
得了他的应允,敬玄便开始列法布阵,同时朝着正在打量四周的江御笑了笑:“小公子不是想参观星君殿吗?请自便。”
江御嗯了一声,已经自顾自走到了明宵星君的神像脚下。
圣神像高耸宏伟,泽光覆体,玉柳绦环。琉璃水玉雕琢出的明宵星君眉弓凌厉,一手执镇邪宝剑,一手作施无畏印,面目慈爱悲悯,浑身浩然正气。
轰隆——
殿外晴空万里,江御耳边却雷声轰鸣。
他想起来了。
在他的噩梦里,击中他的胸口将他推下深渊之人就长着这样的一张面孔。
季凌纾似乎注意到江御的反常,跟随了过来。
他见江御站在星君像跟前不仅不行奉拜之礼,还敢仰着头盯着神像看。
要论不敬圣神,他师尊当之无愧。
每年金霞宗办祭神大礼时,万千仙君修士俯首拜神,只有他师尊抱着个胳膊搁一旁冷冷站着,要不是宗主玄行简求了又求,江御恐怕连面都不想出。
宗内自然对此事议论纷纷,但转念一想,人家兰时仙尊当初也曾突破过飞升之境,要是他想,圣神殿里受万人敬仰的可能就是他江御了,他在心里和明宵星君平起平坐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退一万步说,连星君都未曾降下过不敬神罚,寻常修士又有何立场指摘江御。
“这便是明宵星君?”江御紧咬着下唇,压抑下自指节间腾升而起的阵痛。他的手指一直绵软无力,几乎挥不动剑,不是因为他体弱,而是因为他被削断过指骨。
于剑修而言,指骨断失就如同被抽去仙筋道骨,挫灭修为。
季凌纾挑眉道:“是啊,在月娘那里我们不是见过吗?虽然那神堂里的石像抽象了些,但……”
但在信奉明宵星君已经和呼吸一样寻常而要紧的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不知道星君长什么样吗?
想到这里,季凌纾稍稍垂下了靠近佩剑的那只手。
下一瞬间江御忽然有所动作,要来夺季凌纾的剑。
“你果然……!”
有所防备的季凌纾“啪”的一声掌住他的手腕,在注春玉神的石窟中他就发现了,江御此人对所谓神明鬼佛毫无惧意,而且只要惹他心烦,管它什么玉神石鬼他都要统统砸烂。
江御瞥他一眼:“给我。”
季凌纾感到莫名其妙,按住他的同时也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在这儿砸神像别说天罚了,你想被全宗修士围剿么!敬玄的实力你没看见吗?被他发觉你不敬神,撤了胞衣光是神雾都能淹死你!”
“神罚?他便来罚我看看。”江御正愁见不到星君本尊,执意要从季凌纾手里抢剑。
金霞宗的这座星君殿何其广阔巍峨,他们二人的争执并未引起远处忙于布阵的敬玄的注意。
“你突然脑子坏了吗!”
季凌纾和他争得面红耳赤,这还是他从怡宵塔里赎出来的那个虚若无骨的凡人吗?力气身手竟已和他不相上下,眼看江御就要绕开他的阻拦碰到剑柄……
叮——!
刺耳的震剑声在明宵星君的神像脚下溯荡开来,敬玄微微回身看向他们,只是见二人凑得有些近,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神殿内的金瓦玉砖将自天井处漏下的霞光映照得昱昱晃晃,没人看得见笼罩在江御眼底的庞大阴翳。
压迫感自季凌纾身上倾泄而出,江御终于停下了拔剑的动作。
不是因为季凌纾,而是因为出现在他身后的於菟。
於菟无形无状,江御却感知得到它的存在,手臂也被看不见的力量给紧紧捆束住,他听见於菟凑在他耳畔忽而呼出一口令人厌恶的热气:
“哪怕是你,这么短的时间里再受第二次天道之罚也会身销魂损吧。”
“你说第二次?”
江御警惕地蹙起眉,於菟的意思是他曾经受过一次天罚?别说他肉体凡胎,就是对金霞宗里的仙尊来说天罚也是灭顶之灾,可除了那扰人的噩梦,他身上并无任何遗伤……
於菟嬉笑一声,
“反正现在还不是让你去死的时候。”
“你……和明宵星君不是一伙儿的?”江御试图挣扎却动弹不得,於菟运转的神雾和羡阳敬玄之辈都不相同,它周身的邪气比这金霞宗内的神雾更加浓淳深重。
“哈——!”於菟笑得更大声,咯咯咯咯充斥江御的耳朵,“江御啊江御,你到底怎么就着了明宵小儿的道变成现在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真叫人舍不得杀你啊……!”
於菟话音未落,季凌纾忽然动了起来,一掌掀开江御快碰到剑的胳膊,另一手又从后护住他以免他被震飞。
“你先给我老实点不行吗?”季凌纾语气不善,带着深深的疲惫,他发狠般掐住江御的腰,“刚刚我又回到了那湖底……你现在要是惹了是非,我可没空救你!”
“……”江御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垂下了手,没再要夺剑。
看来刚刚季凌纾并没有听见他和於菟的对话,之前虽有敬玄帮忙治疗引渡调息,但以他之力恐怕根本撼动不了於菟,季凌纾身上的魇症依旧如影随形。
江御握了握拳。於菟刚刚明明能直接捏死他,如果真和他有仇,何不趁他虚弱之际杀之后快……除非它心有忌惮。
不仅是忌惮他,也忌惮这殿里受人供奉的明宵星君。
於菟想留他一命好牵制住明宵星君。
“季凌纾,你知道於菟……”
江御的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忽然咕唔呛了一大口神雾,他咬着唇角抬眼,原是敬玄仙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他们二人身旁,正勾着手指控制着隔绝他于神雾的胞衣结界。
注意到江御的视线,敬玄淡淡弯了弯唇角,食指抵在了唇边,示意他噤声。
季凌纾瞪了敬玄一眼,但不善的语气却是朝着江御:
“星君的神殿里提那玩意儿的名讳……你是真不怕天打雷劈。”
江御不解地眨了眨眼。
敬玄叹了口气,温声道,“小公子生长在平玉原里,不知者无罪。你刚刚说出口的是已经销声匿迹的凶神之名,在明宵星君横空出世之前,它可是统一了鸦川墨族的信仰,是最为凶残的兽神。公子你可要记得,下次在神殿里切莫再提起它了。”
“……好。”
江御面上点头,确认了於菟和明宵星君果然有仇,心里已经在悄然思忖着,如果故意在星君像前拜奉於菟,能不能惹他们双方各自显灵打上一架,好让他们两败俱伤。
“小公子若是参拜完了便随我入阵吧,”
敬玄挥袖,又加固了些笼罩在江御身上的胞衣,
“冰玉剑已在阵中,孰虚孰实,公子这便助我们寻一个答案吧。”
江御步入敬玄仙尊的法阵,鷃蓝的涟漪荡开在他的脚步下。
羡阳擅火,敬玄则御水,他的神雾让人感到安然温润,不似羡阳仙尊的三昧真火那般极具攻击性,但力量却并不在羡阳之下。
敬玄所开的阵名为净身阵,入阵后连江御这般不通神雾的人都能看见湖色的灵气凝聚成青龙白虎之形对仗纷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冰玉剑就被安置在法阵正中,如斩火之铁,遍体寒灰。
江御靠近时,那剑似乎嗡动了一瞬,但流露出的光芒太过微弱,和敬玄的神雾融为了一体,谁也没有看见。
江御伸手握住剑柄,熟悉的趁手感涌上心头,可他来不及深想,和冰玉剑的共鸣已然被不知名的力量生生掐断,沉重的利剑从他指间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像是冰玉剑的悲鸣。
江御拿不起它。
死物的泣泪之声被神雾卷去,化作星君殿中涤荡回溯的涣光。
阵外的季凌纾紧咬着下唇。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卡在喉咙间的不甘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同时握紧了拳头的还有蒋玉。
自蒋玉踏入法阵的那一刻,冰玉剑便焕发出耀眼的剑芒,如寒霜袭地,千山暮雪,肃萧而光芒万丈。
敬玄略略松了口气,抱着手看向季凌纾:
“你看,只有你师尊才能让那顽玉锻造出的重剑发出此等玉泉之声。”
季凌纾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阵眼正中的蒋玉,
“……如果冰玉剑也有错认的时候呢?”
敬玄轻叹一声,脾气极好地笑问他道,“你不过和兰时一起过了一百八十年,你可知那冰玉剑跟了兰时多久?”
“……近千余载。”季凌纾咬牙切齿道。敬玄分明话里有话,暗示他在江御的人生中不过短暂过客。
“兰时历飞升大劫之前便在佩戴冰玉剑了,”敬玄顿了顿,继续道,“你没听说过一个传闻吗?传闻那冰玉剑是柴荣师祖为兰时仙尊炼造的。”
“……柴荣?”
“没错,飞升前名为柴荣的仙君,现在已是庇佑九洲明宵星君。你说是圣神铸造的圣剑更可信,还是你的直觉更可信?”
“你说我师尊的剑是明宵星君造的……?!不可能……师尊从未向我提过,我师尊和明宵星君究竟……?”
“我也不知。”
敬玄耸了耸肩,“那时我还苦于结丹,怎知他们这些仙尊之事。不过有记载可考据的是,兰时和柴荣师祖在飞升前确为同门师兄弟,我猜他们关系应当还算和睦,否则你师尊的命盘也不会如此得天道护佑。”
见季凌纾脸色越来越差,敬玄犹豫了片刻,还是又劝他道,
“你身为墨族圣子,能入金霞宗平安长大成年已是靠你师尊强改命格,当初你要求娶兰时,我曾悄悄为你们卜过一卦……你可知结果是,凶卦跃然。”
“可你当初并未反对…”季凌纾垂下眼睫,遮挡住瞳眸深处的狠戾邪气,“当初只有羡阳跳出来说我身份卑劣。”
“我并不在意你出身如何,”敬玄叹息道,“占出凶相后我也告知了兰时,但他不以为意,我也便无由多言。”
他顿了顿,又似揶揄地补充了一句,“你师尊向来把神谕当耳旁风,又一直是宠惯着你的,我本想当做没有占出过这样的结果,但见你今日这般,执念之深甚至要颠倒兰时的身份真假,才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什么?”
“你和兰时的缘分只能止于师徒之情,若再强求,只会是玉石俱焚。”
“那我师尊和柴荣呢?”
季凌纾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是江御带大的,自然也随江御对明宵星君并无太多敬畏,否则也不敢在神殿内直呼其凡人姓名。
“你可看过我师尊和柴荣的缘分能有多深?”
敬玄闻声抿了抿唇,只道季凌纾到底还是刚成年的孩子,
“柴荣师祖已经成圣,天道与仙途无羁无绊,更无缘分可言。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让你纠结赌气,你师尊失忆刚好是一个契机,你也该好好理一理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天道说了算的。”
季凌纾冷冷道。
敬玄张了张口,见他现在的执念都直指那长得和兰时一样的凡人,便也没再多言。
与此同时的净身阵中,在蒋玉和江御的耳朵里回荡着的都并非敬玄所说的清泉仙乐之声,而是冰玉剑哀愠的悲鸣。
蒋玉所闻更甚。
手中之剑虽涌流着无尽的华光,那辉煌锃亮的忠诚却是为人所迫,他能感觉到冰玉剑对他的不平和疏离。
“对不起……对不起……”
蒋玉垂着头低声安抚它,
“我想办法…我一直在想办法,我会让一切物归原主,但现在我要先找到能依仗的力量……请你先别着急。”
他渐渐明白,在这个修仙世界中没有力量寸步难行。手无寸铁只会让他自身难保,更别提找回真正的江御。
冰玉剑正值哀愤,并不听从他的安抚。
剑鸣声越来越刺耳,就在蒋玉无计可施时,一道天光忽而兀然地闯入了净身阵。
那天光恢弘巨大,布阵的敬玄和一旁的季凌纾却看不见,也发觉不了。
蒋玉睁大了眼睛,瞳仁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看见明宵星君的神像动了起来。
金钩掣电,五福显灵,覆盖着金光的玉手穿过自己的身体攥住了冰玉剑。
嗡鸣骤止,唯余风声。
此谓神迹。
一如敬玄所说,天道站在蒋玉这边,冰玉剑忤逆天道之意,所以神迹降临。
神手将沉寂下来的冰玉剑递给了蒋玉。
不……不要给我……别给我……!那不是我的东西!
蒋玉推拒万分,但天道不容反抗,那剔透晶莹的神剑最终还是乖顺地落入他的掌心。
“不要……”
在手忙脚乱之时,蒋玉的余光忽然扫过了江御,他注意到了江御的神色。
“你、你也看见了……对不对?你也看见了……!”
蒋玉睁大眼睛,看到江御表情的那一瞬他几乎就确信,江御也看见了圣神的降世。
江御秀眉微蹙:“它……动了是吗?”
“对!”
蒋玉点头如捣蒜,如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江御的双手。为什么江御也能看见?要么是因为他和冰玉剑,甚至和明宵星君之间都有着深刻的羁绊,要么是因为他修为极高,高深到能够和圣神并肩而立。
蒋玉深吸一口气,坚定而充满希冀地看向江御:“你果然……你果然就是真正的兰时仙尊!你也看见了…天道想让我取代你的位置,一切都是阴谋……!”
“你先冷静……”江御扶住他的肩,阵外的敬玄和季凌纾也终于注意到了骚动,飞身到他们二人身旁。
敬玄抓住蒋玉的手腕,确认他脉象无虞:“兰时,你怎么了?”
蒋玉慌忙摇头指向江御:“敬玄仙尊……我不是兰时,真正的兰时是他才对啊!”
敬玄面露难色:“可他连冰玉剑都拿不起来,既无金丹也无剑骨,只是一个凡人……”
“那是天道骗了你们!我刚刚亲眼看到的…冰玉剑根本就不愿认我,是明宵星君他……唔……!!”
蒋玉的话落了一半,神殿当中突然掀起一道巨大的天虹。
净身阵在虹光中眨眼就支离破碎,敬玄本能地施法撑起了一面用以抵挡危险的水墙,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的视线被金光占满。
季凌纾抓住了江御的袖子,没来得及把人护助,大脑便已陷入空白。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当几人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神殿外的竹林之中。
只有蒋玉一人被留在了星君殿里。
星君殿内万籁俱寂。
蒋玉企图撞门逃走无果后只得接受现实,独处让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星君像前。
他抬眼,只见圣神垂目,正气充盈。
玉琢的瞳仁忽而变得有神起来,蒋玉被这一眼看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敛压住心神,在心里强迫自己把面前的庞然大物当做一串自己写出来的代码。
短暂而沉默的对峙后,蒋玉率先按捺不住,他没抱什么希望地看向面前的神像,问道: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关一辈子吗?”
出乎意料的是他马上就得到了回答。
神像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想象中那般威仪万千,是一种十分平和的,甚至有些儒雅的嗓音:
“我只是为了不让你继续泄露天机。”
“天机?”
蒋玉讥讽道,“分明就是你在暗中做手脚,为什么要把冰玉剑强塞给我?你明知我不是真正的江御。”
“只是现在还不是,”
星君的玉像气度超群,神殿被泼金的富贵建造得繁复绮丽,圣神之相却仍显得超然威严,
“我会助你,成为真正的兰时仙尊。”
蒋玉张了张口,虽未见其本尊,短短几句话下来,明宵星君在他心目中已经是古拙而强硬的形象,
“我替代不了任何人。你既然是拉我过来的系统,那应该也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未来,凭我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系统?”
神像重复了一遍蒋玉的话,而后不紧不慢道,
“系统是你原本所在的世界中对天道的称谓吗?”
“……算是,”蒋玉不知他纠结这个做什么,“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你不是怜悯众生的神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走向悲剧?”
长长的,平静的一声叹息后,明宵星君缓缓道:“你果然看得见……我选中你,选得没错。”
“可我一无是处!”蒋玉急躁道,他能看见所谓的未来只是因为他是外来穿越者,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到,“有能力拯救所有人的只有真正的江御,你把他还回来不行吗?”
“看来你只知果,不知因,”
神像发出一声喟叹,
“江御才是导致悲剧的因,而你,会成为改变恶果的那一线生机。”
“……你说什么?”
蒋玉怔愣一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喂……!”
他话音未落,衣领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将他举到了和神像眉目平齐的高度,似在细细打量。
不知为何,蒋玉似乎在那玉石死物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嫌弃。
兰时仙尊的一身剑术终究难以复刻,再多的神雾堆积、再鬼斧神工的雕琢,也筑造不出第二个剑圣来。
半晌,星君轻声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予你神颂。”
“你还没和我解释为什么你要说江御才是悲剧的因,”蒋玉也不是好糊弄的,什么神颂,八成是堵他嘴用的,“别以为成神了就可以随便说云里雾里的话,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什么也不会帮你做。”
“本就不需你做什么,”
神像似是哂笑了一声,将蒋玉放回了地上,“你需要好好活着。”
“你……!”
蒋玉还欲追问,玉目当中已无神光,取而代之的是垂落在蒋玉面前的一只雕金卦筒。
“什么神颂,就是让我求一个签么?”
蒋玉自言自语道,已经得不到星君的回应。
他叹了口气,捡起卦杯随意地摇了一摇,真还摇出来了一根金签。
蒋玉拿起那雕刻有小字的金牌,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侍卫我真……?”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飞速失去色彩和形状,骤然变成混沌的一团——
“……师尊?”
“兰时!”
季凌纾和敬玄的声音同时闯入脑海中。
蒋玉猛地睁开眼,竹海的翠绿倒映在他瞳孔里。
他也被弹出了星君殿。
“唔。”蒋玉皱起眉,只觉得颅内闷闷地疼。
“兰时,你手上这是……受伤了吗?”
敬玄垂眸,瞥见蒋玉被衣袖盖住大半的手背上似乎有道血痕。
“什么?”
蒋玉迷茫地掀开袖口,只见自己手背上出现了一道猪肝色的印咒,“……这是什么东西?你见过这种符文吗?”
明明在星君殿里还没有的……莫非是因为他刚刚求的那支签?这就是所谓的神颂么?
“未曾见过,”
敬玄摇了摇头,又俯身仔细看了看,
“不过这样的花纹多半为召引的法式,我记得你之前还没有这印记的……难道是刚刚在星君殿里才得到的?这是神恩赐福啊。”
“才不是什么恩典…”
蒋玉皮笑肉不笑地皱了皱鼻头,想告诉敬玄这也是明宵星君要抹除掉真正江御的手段,可他刚开口说了“明宵”两个字,滔天的刺痛感就从他手背上蔓延开来,如蛊虫般迅疾地爬上他的脊骨和脑袋——
咻……!
蒋玉眼前一黑,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没机会说出来。
“兰时?!”
敬玄上手去点他的穴以护住他的心脉,随即发现蒋玉只是突然失去了意识,并无任何病症损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季凌纾眉心紧蹙,在他们的视角中,蒋玉只是比他们晚出来了几秒钟。
他紧盯着蒋玉手背上的印咒。
他师尊胸口处的痕迹,也是明宵星君这般赠予的么?
“一定是圣君显灵了,”
敬玄扶起昏过去的蒋玉,把他递给了季凌纾,“我说过,你师尊的命格福泽深厚,广受圣君庇佑。你先带你师尊回花坞休息,我把过他的心脉,并无大碍,我得再去神殿一趟。”
季凌纾架住蒋玉,“你去干什么?”
“行祭祀之职,”敬玄顿了顿,“还要收敛净身阵,回收冰玉剑,你也不想被别人看见后疑心你师尊的身份吧?”
“……知道了。”
季凌纾咬了咬唇,回头看向出来后一言未发的江御,在他开口前,江御破天荒地主动跟了上来,帮他架起了蒋玉的另一边胳膊。
四人就此分道扬镳,被傍晚霞光灌满的竹林再次恢复了宁静。
几人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后,溪水另一畔茂盛的芦苇后忽然传出一阵声响。
躲在苇丛后的木羽晖瞪大看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御他们离开的方向。
他本是听闻兰时仙尊养病歇息在花坞闭门不出,带了许多珍贵的仙药前来探望,没想到突然听闻神殿中有异动,碍于敬玄仙尊的结界未能闯入,不料竟然看见了……两个兰时仙尊。
敬玄仙尊笑脸以待的肯定是本尊,木羽晖咽了咽口水,那……那季凌纾带着的那个,是谁?
蒋玉做了一个梦。
金霞宗里渐渐熟悉的花坞竹林变回了他自从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呆着的游戏工作室,他正背着包要下班,却被共事的前辈拦下:
“小蒋,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前辈笑得意味深长。
蒋玉不想驳了对方的面子,也怕得罪了他们,下一个被逼走的就会是自己,便跟着前辈来到了工位前。
“唔……啊…………!”
他刚一靠近,让人面红耳赤的淫泆声便从屏幕上传来。
蒋玉连忙顿住了脚步,不肯再往前半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别害羞啊,游戏而已,”
前辈拍了拍他的肩,把电脑屏幕的亮度调得更高,淫靡而极具冲击性的画面直直映入眼底,
“真该感谢你们设计出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来,做成泄欲用的游戏一定能大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