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太大了,有些东西看不清,也难以分辨周遭特殊的声音。”殷庆炎支着一条腿坐在榻上,侧着背让奚平事帮他处理伤口,给一旁的刘照君解释为什么会留这么两道伤,“鞋里进水了,脚滑,一时不察,就让人给劈了。”
眼看什么都不清楚的刘照君就要着急,奚平事赶紧解释道:“没那么可怕,只是划了两道血痕,连缝针都不需要。”
刚刚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的刘照君:“……”
吓他一跳!他还以为殷庆炎被砍到骨头了。
玄鹤卫给三人送来用于驱寒祛湿的姜汤,出去时将一直半掩着的门给关上。殷庆炎不喜欢喝纯姜汤,下属都知道,特地往他汤碗里加了糖。
奚平事给殷庆炎处理完伤口,见殷庆炎有点没精神,于是又拨开殷庆炎半湿的头发,检查一下他的脑袋有没有受伤。
……咦?
奚平事看着殷庆炎头发里藏着的那道旧伤疤,轻轻用手描摹了一下伤口的形状。
“摔的,像是被什么有棱角的的东西磕到了。”她下意识地猜测道。
“什么?”殷庆炎和刘照君异口同声地问。
奚平事乐道:“殷公子的头上也有一道磕痕旧疤,在头部的左后方,和刘公子刚好一左一右,还挺对称。”
刘照君下意识道:“我看看。”
说完又意识到自己现在还看不见,要起来的动作顿住,又坐了回去。他感觉自己没有穿戴尖甲的那只手被殷庆炎抓住,带着他的手摸到了那道疤痕上。
疤痕很浅,摸着不明显,只有稍微一点凸起,平日里梳头时梳子掠过,也不会感觉出来。
殷庆炎道:“这种痕迹是得见血才能留下的吧?我不记得我磕过脑袋。”
“那就是小时候磕的。”奚平事收拾完药箱,又拿出一瓶药膏,将里头的粘稠液体倒出来,给殷庆炎涂到脸部的伤口上。
“眼睛里还进了血,你哭一哭,把血给冲出来。”奚平事说完,又想到不可能有人会说哭就哭,于是又对刘照君说,“刘公子,你掐一把他的大腿。”
刘照君淡定道:“不必,他自己能哭。”
下一刻,奚平事就看见上一秒还一脸正常的殷庆炎眼里突然蓄了泪,灯火一晃,那泪水就如同外面的瓢泼大盆一样倾落了下来,在那张受了伤的脸上流成小瀑布。
奚平事:“……”
好、好厉害,但是……
“你低着头哭啊啊啊啊!老娘刚给你上的药膏得被眼泪冲没了!那个药的材料很贵,祛疤的!!”
殷庆炎一听是祛疤的药,连忙低头。
他能瞬间哭出来,就是想到以后这张脸可能得全是疤痕了,变得不再好看,令人悲痛。
如今有祛疤的药,那还伤心什么?殷庆炎收放自如,头低下去后就不再流泪了,还有闲情勾起唇角,抬头问奚平事:“你那个药有多少?我全买了。”
奚平事随口道:“万金一瓶。”
刘照君建议道:“其实你可以直接抢钱。”
三人正插科打诨着,外面突然响起易然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神医!神医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
殷庆炎眸色一凝,起身喊道:“神医在我这,直接进来!”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易然从外猛地推开,门板“咣当”一声砸在墙上,想要回弹时被易然用脚给抵住了。
她抵着门,迅速侧身让路。
屋内能看见的人都看向门口,刘照君也下意识向门的方向“望”去,没等借着晃悠的烛火看清什么轮廓,便先嗅到了一股浓郁的、带着泥灰臭气的血腥味。
夏禾背着一个脏兮兮的血人奔入屋内,殷庆炎连忙拉着刘照君起身,将软榻空出来放置伤者。
“这是谁?”殷庆炎上下看了一遍那个像是用血与泥和成的人,没能认出来。
“奇寒练。”夏禾将奇寒练面朝上地放在榻上,随手抓起一条毯子给奇寒练擦脸,易然见状,赶忙出去叫人烧热水。
奚平事上前,掰过奇寒练的脸,又抬指轻轻地掀起奇寒练被血糊住的眼皮,神色严肃起来,沉声道:“叫两个手脚利索的人进来给我帮忙,他的右眼再不摘掉就麻烦了。”
殷庆炎愕然道:“摘眼?!”
“眼睛被尖锐物捅穿了。”奚平事转身,将刚合上的药箱又打开,从里面翻找出一堆刀具,“你和刘公子都出去,别在这里给我碍事。这位把人抱来的公子也出去。”
夏禾着急道:“我留下来帮忙……”
“帮什么忙?你的手都在抖。”奚平事回想起从前救人时家属旁观的后果,家属着急,扑上来动了她的刀,导致本来应该活着的人死了,还怪她治死了人。
思及此,奚平事眉眼一厉,喝道:“出去!不然不救了!”
另三个男人闻言,麻溜地出门叫手稳的人进来帮忙。
房门开着,客栈内的所有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一盆盆干净温热的水被端入房中,再出来时,已经成了一盆盆血水污水。
殷、刘二人换了一间房待着,夏禾被殷庆炎叫道跟前问话。
殷庆炎在床上坐的直挺挺的,不敢拉扯到背后的伤痕,他问:“你们盯的那个总坛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来了?奇寒练是怎么回事?”
夏禾:“说来话长。”
殷庆炎:“长话短说。”
“奇寒寄和奇寒练在我们盯着的那个总坛里。”夏禾快速说道,“奇寒练被‘天劫’的人给怀疑上了,用刑折磨了一遍扔了出来,被我捡到;奇寒寄在总坛里给他们吃的水里下了毒,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个总坛里除了奇寒寄外,再没有别的活人。”
殷庆炎眸色一动,有些惊奇地感叹道:“奇寒寄够狠啊……”
“还有,那个‘天劫’头子被奇寒寄给弄死了。”夏禾去门口叫了个远卫,远卫过来时手里拿着个大木盒子,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一颗人头,“这是那人的首级,做了处理,半个月之内烂不了。”
有了这颗头,奇家兄弟俩就能被圣上赦免,从此既往不咎,回沂国也不会被当做罪犯。
“派人加急送去玖地,交由西昌王,再托西昌王交给陛下。”殷庆炎向远卫下了令,又转头看向夏禾,问,“你呢?”
夏禾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什么?”
“为什么手抖?”
“……”夏禾下意识用左手去抓住右手的手腕,想要抑制双手的颤抖。
夏禾半跪在地上,殷庆炎就那么垂眼看着他。一旁的刘照君不知道这气氛为什么突然沉重了起来,没敢弄出动静来打扰两人,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等身蜡像。
过了片刻,夏禾低声道:“奇寒寄说……奇寒练为防泄密,吃了黑丸。”
殷庆炎淡淡道:“哦。”
百日丸有三种颜色的,红色的是续命丸,白色的是解药,剩下一种黑色药丸,每个玄鹤卫都有。据殷庆炎说,是为了防止玄鹤卫想自裁却无法自裁的情况而特制的自杀药,内部是药,外部一圈黑色的是蜡层,玄鹤卫在行事前将黑丸放在口中含着,一旦情况不妙就咬破蜡层自裁。
这一批玄鹤卫都见过活人被红色百日丸弄死的惨状,还没有人去尝试过黑丸。玄鹤卫出门在外,凡行事,必定小心翼翼,极为惜命,绝不会让自己有落到别人手里的机会。
夏禾突然起身,走向房门,“我去让神医别救了……”
都吃了必死的药了,摘掉眼也活不了……虽然他还是抱着一点儿希望把人给背了过来。
殷庆炎懒洋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奚神医极擅药道,更能一眼看出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她既然动手,便是知道奇寒练能救,你慌什么?”
夏禾开门的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殷庆炎,一双粉眸里的茫然还没来得及隐去,“……什么意思?”
“黑丸是假死丸。”殷庆炎不嫌事大地笑道,“以前说那是吃了就暴毙的药都是骗你们的。”
夏禾:“……”
刘照君想起来了,当初殷庆炎让奇寒练从两颗药丸中二选一,一颗是百日丸,一颗是暴毙丸,后来又让奇寒练收着暴毙丸,撑不住了就吃掉,去重新投胎。
那就是说……当初奇寒练选的如果是黑色药丸,即使吃了也不会真死,但是会陷入假死状态,瞧着像是人真的没了一样。
“假死丸的时效大概是十二个时辰,过不了多久他就能醒,别担心。”殷庆炎安抚道,“正好他现在这个状态感受不到疼痛,方便神医给他摘眼睛。”
夏禾:“……”
“夏副官,怎么不说话?不会是高兴坏了吧?”
夏禾突然笑起来,但刘照君感觉对方是被气笑的。
“主子。”夏禾笑盈盈地走向殷庆炎所在的床,十分礼貌地问道,“我能跟您赤手空拳地切磋一番吗?”
殷庆炎往刘照君身后躲,恶心巴拉地说:“照君~他想打我~”
刘照君抬手护住身后的殷庆炎,对夏禾说道:“他受伤了,不能乱动。我代他跟你切磋。”
夏禾怒道:“跟你打,我还有赢面吗?!”
他站在床边,又怒又不知道该怎么宣泄似的深呼吸了好一会儿,用衣摆擦掉手上那些属于奇寒练的血,抬手抹了把眼。
“背着他跑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夏禾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还以为他就那么死在我背上了,吓死我了……”
夏禾一路狂奔而来,身上被泥浆雨水和血水沾污的不成样子,报告完事情后就下去清洁自己了。
待夏禾走后,房门关上,殷庆炎干脆就靠在刘照君背后,将下巴搭在刘照君的肩窝。
他道:“夏禾跟每一个近卫的关系都好。他先前听到段意馨的死讯时,把手里的陶土茶碗给握碎了都没意识到;失踪不见的万俟连清,他也一直在找。”
刘照君总结道:“他重情义。”
“对。”殷庆炎轻笑道,“夏禾的母亲夏停凤大妇是天行书院的大掌事,很会教导学生。她不用单纯的规矩来束缚学生,而是引导学生能够出于敬畏之心去遵守规矩,凡她手底下出来的学生,品性方面都是不错的。”
末了,殷庆炎又开玩笑似的,很有自知之明地补了一句:“我和夏禾除外,我俩学到半路逃学练武去了,品德有缺。”
刘照君:“……”
过了一会儿,殷庆炎又轻声说道:“我在夏大妇手底下读过书,受过她的教导,当年夏禾即使不来西昌王府门前求我,我也会救她。”
刘照君:?这是什么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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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庆炎和夏禾小时候算不上朋友,撑死是有点逃课之谊、门口罚站之谊、罚抄作业之谊、上课偷吃东西同时被夏停凤逮到之谊、同一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迟到之谊……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真正相识,是他们统一了战线,都要救夏停凤,这个事之后讲,很快了。 殷庆炎有时候会很庆幸刘照君看不见,砍杀时癫狂的表情、站在死人堆里如浴血修罗般的殷庆炎,刘照君都看不见。 刘照君只知道,殷庆炎身上有血,可能受伤了。
第63章 真话
刘照君只是心中有疑惑,并未问出口来,殷庆炎也没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多的展开,好像只是气氛到了,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俘回来的那些“天劫”人员都由玄鹤卫在审,隔壁房间中的奇寒练正在抢救……刘照君低声问殷庆炎:“为什么要骗玄鹤卫,说黑丸是自裁药?”
“玄鹤卫为了保守秘密会选择自裁,这是忠心,应当给忠心的人留一条活路。”殷庆炎笑道,“如果有人贪生怕死,为了那百日的性命甘愿当叛徒,不吃那药,就真的一点儿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了。”
刘照君明白了,在不知道那黑丸是假死药的情况下,可以检验一个玄鹤卫是否忠心。
假死可以逃离一些必死的境况,比如这次的奇寒练,因为吃药而被“天劫”的人当做真的死了,给扔了出来,才得以被正好蹲守在周围的夏禾给捡到,带回来救命。
刘照君又问:“你没见过‘天劫’头子,怎么就能确定那颗脑袋真是对方的?”
殷庆炎道:“玄鹤卫审了啊,就算‘天劫’的那些教徒不说真话,也可以通过一些语言漏洞或是微表情来判断那颗脑袋的主人在‘天劫’中的地位。更何况这是个邪/教组织,他们的大主教死了,魔怔了的信徒总得掉一两滴眼泪吧?”
刘照君没想到这一茬,怔然道:“说的也是……”
他上一世没少见新闻里播的那些被传销组织给洗脑了的人,一个个被救出来之后还对传销组织深信不疑,对着执法人员又是哭又是闹的,好像别人砸了他的饭碗一样。
发展到封建迷信已经被大众排斥的时代,还会有一些被洗脑到半疯半癫的人,更何况如今这个发展还较为落后的古代世界?
殷庆炎继续理所当然地说道:“而且奇寒寄在天劫里又是当身份重要的替死鬼,又是像奇寒练在消息中说的那样在奋力往上爬,怎么可能见不着天劫的老大?他点头说是,那多半就是了。”
客栈中不断有人在走动,但都注意放轻了脚步,交谈声也压的极低。
奇寒寄靠着木板墙壁,坐在奇寒练所在的那间房外,两条胳膊搭在膝头,埋首其上,那两只曾经用来提笔写诗的细手如今粗糙不堪,手掌心上全是厚茧,有几处指甲残破劈叉,指甲缝里窝着黑泥,脚上穿的两双草鞋也破破烂烂的,脚掌上还有因为长途跋涉而磨出来的血泡。
他的头发潮湿地披散在背后,身上穿着一身破布似的灰衣,就那么坐在门口,不出声,也不挪动。
有凌剑阁的婧子路过,给他递了一碗姜汤,他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声谢谢。
那凌剑阁的婧子见这人满眼的红血丝,于是劝说对方去找间屋子休息。
“这整座客栈都是我们的,你随便住哪间房都可以。”
奇寒寄摇摇头,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哑声道:“不用,我等我弟弟。”
他喝了姜汤,继续埋首在双臂间。可能是一路劳累所致,又或是骤然杀人后紧绷的神经在此刻松懈下来,竟是就坐在那里睡着了。
梦也不安宁。
他梦见这两个月在“天劫”里的日子,梦见自己为了取得“天劫”的信任,不择手段地做了很多事。那双从来没干过粗活儿的手还开始学着握柴刀、挑水——他得练练力气,不然提不动很大的刀,也砍不动活人的腰。
他梦见自己穿着一双草鞋到处奔走——那草鞋还是郭皓意教他编的,他以前没好好学,想着反正自己从天行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很多钱,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去穿草鞋。可是他要演啊,要装作自己是个穷人,不能穿上好的布面鞋。
草鞋好,虽然粗糙,但造价低,穿坏了可以随时换,无论是在泥土地上走,还是在水里走,都不怕脏或湿。他一开始编的不好,穿着穿着就坏了,时常需要赤着脚去找编草鞋的材料,长此以往,脚底被草鞋和土地磨出了泡,疼痛过去后便成了茧。
他和每一个弯着腰在田间劳作的庶民一样,手上脚上都是厚茧。以前逃过的苦都在如今吃回来了,他从前不习武,就得现在补,不然没能力杀掉那些令他不得安宁的存在。
其实毁容后已经没人能认出他来了,他完全能逃离这些破事,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小地方生活终老。但他忘不了半截尸体流在他腿上的血,忘不了天行中的行刑场上亲人落地的头颅,忘不了自己和奇寒练是因何而沦落到如今这等地步。
段意馨的死像一支利箭,破开了他的乌龟壳,让他出来正眼看看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梦里的画面一转,他像个游魂一样漂浮在半空中,见自己缩在门后,从门缝里偷看弟弟被人绑在屋里严刑拷打,眼睁睁地瞧着“天劫”的那些教徒用长针扎穿了奇寒练的眼。
奇寒练从小就很安静,说话声音很低,有时候不凑近了,几乎要听不到这小子在说什么。
但那时的惨叫声不一样,声音很大,几乎要将他的耳朵给捅穿。
“啊——!!!”
奇寒寄被一墙之隔传来的惨叫声惊醒,连忙起身,推门进屋,见床上已经被换上干净衣服的奇寒练将自己蜷缩起来,想要去碰被绷带遮住的右眼。
他两步过去,一把抓住了奇寒练的手腕,不让奇寒练去碰眼睛。
奇寒练也就叫了那么一声,随后就紧闭着眼睛,缩在床上哆嗦,紧咬着下嘴唇,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沁出汗珠来。
奇寒寄伸手一摸,全是冷汗。
他把奇寒练的两只手腕抓在手里,将被子塞进奇寒寄嘴里,以防这小子再霍霍自己的嘴唇和牙齿。
外面的天虽然还是一片昏暗,但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晌午。听到奇寒练的惨叫声,一群人端着饭碗往楼上跑,刘照君手里还抄着筷子就被殷庆炎给牵起来去凑热闹,奚平事进奇寒练的房间时,嘴里还叼着一块面饼。
奚神医一把夺过旁边易然的汤碗,吨吨吨全部喝掉,冲下自己嘴里的面饼,然后将空碗放回一脸呆滞的易然手上,去床边问奇寒练的情况。
易然看看自己空了的汤碗,再看看还缩在床上的奇寒练,忍下了所有,就当是为了奇寒练。
干玄鹤卫这一行,活着就行,残点病点都无所谓。夏禾见奇寒练醒过来了,奚平事脸上也没有沉重的神色,于是大松一口气,站在床头,边看奚平事检查奇寒练的眼睛,边嗦面。
奇寒练饿了快两天了,此时被眼上的疼痛和腹中的饥火双重折磨,闻到饭香,本能驱使,也顾不上眼睛疼,扭头一脸痛苦又渴望地看着正在吃面的夏禾。
见状,夏禾赶忙夹起一筷子面,往奇寒练嘴里送,“快吃快吃……”
“行了,眼睛按时换药,不要碰水,可能会疼一阵子,没什么大问题了。”奚平事给奇寒练检查完,走到殷庆炎旁边,低声问,“什么假死药这么厉害?给我一颗研究研究。”
殷庆炎也低声道:“回头去玄鹤刀宗找我要,现在身上没有多的。”
“多谢殷掌门……”
见确实没事了,该放心的人都放心了,殷庆炎拉着刘照君回楼下吃饭,易然跟着下去重新打碗汤,端着汤回去继续凑热闹。奇寒练那屋凑了很多近卫,都同步消息,七嘴八舌地给才醒过来的大功臣奇寒练讲这些天的事情。
“大燕太子让肃卫来给我们开道,江南境内随便跑,无官府阻拦。我们这一路杀杀杀杀!特爽!!”
“你小子,平时话憋不出一句来,没想到这么能探消息啊!你给的那几家商铺所在之处可帮了大忙,我们追着他们的账目往下查,把江南能揪出来的天劫商铺据点都给拔了!”
“主子英明神武,用围猎的战术逼出了好些‘总坛’所在,不过我们都觉得他们肯定还有据点,你还知道些别的吗?”
“他这才刚醒过来,你就急着跟他探消息啊?快先让他缓缓吧……”
面条下肚,奇寒练的意识不再执着于饥饿和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可他不是吃了那个用来自杀的黑色百日丸吗?还能活?
奇寒练开始茫然地怀疑人生,一会儿以为自己在阴间跟同僚们团聚了,但是看看这屋里热闹的环境,又不像是阴间能有的氛围。
而且没了眼珠子的右眼眶,实在疼,疼的他脑袋里的经脉都在突突地跳,好像确实是还活着。
“……”奇寒练看看他那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哥,觉得他哥可能啥都不知道,于是转头看向夏禾,唯剩的那只眼里满是疑惑。
这里这么多人,他到底还是有顾虑,没有直接问出口。
“活着就行了,其他的别去好奇,你就当奚神医起死回生。”夏禾用筷子抵住奇寒练又下意识想去摸眼睛的手,“管不住手就给你绑起来了啊。”
夏禾能在玄鹤卫里当副官,不是因为他武功有多厉害,也不是因为他爹娘的官有多大,而是因为他脑子转得快,知道看人眼色,也能听得懂殷庆炎的言外之意。
他给殷庆炎当替身,就得摸清楚殷庆炎说话做事的习惯,知道这位世子爷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什么决策,而做出的决策都有些什么含义。
殷庆炎从来不会在别人的生死大事上开玩笑,瞒着玄鹤卫,不告诉他们那黑色的百日丸是假死药,可能是为了测试忠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夏禾收回拿着筷子的手,垂眸看着碗里的面汤汤底,面粉絮都沉在碗底,上面的一层汤水清澈。
奇寒练若是卖主求荣,就算“天劫”放过奇寒练,那没有解药的百日丸也不会放了奇寒练,时间一到,奇寒练还是得死。
但如果心够硬,吞了那黑色的百日丸,还能有一线生机。
比起看似只把玄鹤卫当刀的殷庆炎,夏禾的理想和梦想都更浪漫一些,他想要这世界上有一处地方,只需要带着一颗忠心来,就能有相亲相爱的同僚,有无需担忧的衣食前途。
到了年纪不入仕,是因为他不喜欢官场那套做派;身怀武艺却不入伍,是因为他不喜欢军队里把人当牲畜的规训方式。
夏禾比较幸运,他的叛逆思想在这个时代碰上了一个同样叛逆的人,两人一起从前任玄鹤统领那里接下了玄鹤令,在天行里创建了一个同僚之间不需要奉行官场那套做派的新组织。
但无论说的怎样好,玄鹤卫都是为天子做事的鹰犬,有些规矩不能废,有些真话不能讲。
殷庆炎相信他,所以告诉他了黑色百日丸的真实效用,但他不能告诉别人。
这可能也是殷庆炎对他的突击测试,测测他的嘴是否真的严实。
想到这里,夏禾没忍住,极为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担心自己带的新人还没出师就要去走黄泉路了于是手抖了一会儿吗?殷庆炎至于怀疑上他的职业素养和业务能力吗?
但鉴于殷庆炎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夏禾就算不爽也只是在心里吐槽两句,这并不耽误两人的合作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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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比一下就能看出来,奇寒练出事了,奇寒寄和夏禾急得要死,而殷庆炎不慌不忙。前两者是因为跟奇寒练相处的时间久,交往的多,有感情基础;而殷庆炎一方面是知道奇寒练吃的不是毒药,一方面又相信奚平事的医术,再加上和奇寒练不是很熟,所以并没有怎么着急。 如果被捅穿了眼睛的人是刘照君/段意馨/林苓/夏禾/易然,殷庆炎直接变急急国王,在奚平事面前手抖的就不是夏禾了,是殷庆炎。
“这操蛋的天气……”
一名丐帮弟子蹲在客栈门口,伸着胳膊让雨水打在自己的手臂上,倾泄的雨水如千道激流,在皮肉上摔出万粒晶莹。
江南的雨势愈来愈大、愈来愈急,屋前屋后都潮湿得墙壁发霉,深吸一口气,像是吸了一口水进入肺里,沉闷压抑,郁郁难疏。
人的情绪受天气影响,原本战意盎然的丐帮和凌剑阁徒子现在都蔫了。一群来自少雨之地的玄鹤卫一开始看倾天的大雨还很稀奇,一连看了十几天之后都稀奇不起来了,只觉得这雨水碍事,妨碍他们去追杀剩下的“天劫”教徒,有些人的伤势也因为这雨一直不能好全。
洪健孺披着蓑衣从雨里回来,守在客栈门口的丐帮弟子帮他把快要被雨水给打穿的蓑衣脱下,他问:“玄鹤刀宗宗主在哪间屋?”
那弟子抬手,指向二楼最东头的那间房。
房间里,殷庆炎刚喝了下火的汤药,满嘴苦味,客栈里没糖了,外面雨势太大,路不好走,殷庆炎也没指使玄鹤卫去给他买。
他咂摸了两下满嘴苦味,偏头看见刘照君在闭目养神,觉得应该有苦同享,于是凑上前去,对刘照君说:“吃个嘴子。”
两人凑的近,殷庆炎一说话,那满嘴的苦药味儿就溢出来了,刘照君知道这人肚子里在憋什么坏水,不肯上当,将殷庆炎的脑袋给推开,“我给你个嘴巴子你吃不吃?”
殷庆炎胡搅蛮缠道:“我没喝药的时候你就乐意亲,喝药了你就嫌弃了?”
闻言,刘照君起身道:“你等我去吃瓣大蒜。”
殷庆炎一把拉住他,“我错了,回来。”
刘照君故作受伤道:“我没吃大蒜的时候你就乐意亲,吃了大蒜你就嫌弃了?”
殷庆炎:“……”
殷庆炎胡搅蛮缠十多年,终于碰上对手了。
两人正拉拉扯扯,房门在这时被敲响。听见声音,刘照君坐回原位,安静下来,继续闭目养神。
一般有人敲门,就是有人要来找殷庆炎谈事情,那些事情不是刘照君能随便插话参与的,殷庆炎也不放他走,他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有什么疑问,等人全都走后,他再悄悄地问殷庆炎。
刘照君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前他爹说他太谨慎了,平时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上是一点牛也不吹,也不仗着自己年纪比小孩大就给亲戚家的小孩在事业学业生活感情上指点江山,不熟领域的事情一句都不多说,除非被亲戚点到,必须站起来发言好给他爹长脸。
这重生一世,刘照君还是没有摆脱这种被人点的境况,只是点他的人是殷庆炎,需要他给长脸的也是殷庆炎。
不过殷庆炎虽然年轻,但是知道事情的轻重急缓,一般只在玄鹤卫或刘子博面前点他,在凌剑阁和丐帮等不熟的人面前就把他当风景线,谈累了就看一眼。
刘照君是怎么知道殷庆炎跟别人说着话还往他这边看的呢?因为有一回,他趁着殷庆炎他们在聊大事没关注自己时,偷偷吃了块点心,本以为没有人注意自己的小动作,结果事情一谈完,殷庆炎就问他是不是饿了,中午想吃点什么。
后来刘照君又试验了几次,发现殷庆炎真的是一直在注意他。按理说,这种时时刻刻被人监视似的盯着看会令人很不爽,但殷庆炎很会拿捏这个度,每次关注他,都会下意识地带上一句关心,问他是不是饿了渴了困了。这样,被盯着的不适感就会减弱,反而让人感觉殷庆炎是很关心自己,很注意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