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的虞九阙,伸手替秦夏理起衣襟。
今天秦夏入宫穿的这身衣裳,还是他特地选出来搭在一处的,不失礼,也不显眼。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商贾行事,总还是要尽可能地低调,毕竟本朝太祖那会儿,商贾连绫罗都穿不得。
“皇上这会儿还在御书房,眼看也快过来了,还有几位大人一道前来,例行公事罢了。”
这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他无法说得太明白,秦夏却清楚虞九阙这是在安抚自己别太紧张。
宫里到底和宫外不同,规矩多如牛毛,虞九阙知晓秦夏最不喜欢规矩多的地方,奈何自己的身份在此,总令秦夏避无可避。
在这一点上,他始终觉得愧对秦夏。
两人挨在一起絮絮说着小话,虞九阙时不时轻轻一笑,看起来格外和煦。
殊不知旁边其余人看见这一幕,都暗暗惊奇不已。
众人素来知道虞九阙在宫外有家室,以掌印之尊得了皇上破例的恩典,却都是头一回见督公如何和家中夫君相处。
这么一看……
其实和寻常人家也无甚分别,温馨、平淡,令人向往。
“皇上驾到!”
正在不少人瞧着这一幕,难免心思悸动时,听得不远处这一嗓子响起,又皆是精神一振。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下令,说是开始上菜,同时传虞九阙和秦夏觐见。
半晌后,大礼行毕,秦夏起身,立于虞九阙身旁。
他着靛蓝圆领袍,虞九阙着红色玉带蟒袍,一蓝一红,相得益彰。
居于上首的皇上默了两瞬,大约是在打量秦夏,旋即朗声而笑。
“和九阙站在一处,果然是璧人一双,想也可知,你们两个的孩儿必定是天生一副好样貌。”
秦夏浅笑着垂首接话,“陛下谬赞,能得督公为夫郎,是草民之幸。”
虞九阙闻言,唇角轻扬,显出两侧梨涡。
实际更直白的话语,秦夏都说过不少,然而这句看似四平八稳的应对之词,在圣上和朝臣面前,仍旧惹得他心跳快了几拍。
皇上将两人,尤其是虞九阙的情态看在眼里,啧啧称奇。
可惜还有别的臣子在此,不然以他和虞九阙的关系,他少不得还要调侃两句。
“时辰不早了,把菜端上来吧,朕可是期盼已久。”
他说罢,又问身边的近侍。
“太子呢,怎的还没到?”
话音刚落,就听闻太子在外求见。
“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小太子入内,恭恭敬敬行了礼,得知他是听完太傅授课,方匆匆赶来时,皇上又哪里会怪罪,反而还说了两句,让他不要光顾着用功,误了三餐的时辰。
小太子认真听完,走到父皇身旁落座,然后朝下面的虞九阙和秦夏乖巧一笑。
他现在看到秦夏,就仿佛看到了吃不完的糖果子和小点心,难免升起不比虞九阙少多少的亲切之情。
人已到齐,两道菜肴同样就位。
除了秦夏和虞九阙外,在场的皇家父子和三个大臣,看清桌上之物候,都难免现出惊诧之色。
原因无他,着实是有些壮观。
只见殿中两张大桌,分列着两道佳肴。
一道是偌大、完整,比成年人臂展还要略长的炙羊,出于摆盘的需要,就连羊头都完好保留在一侧,周围簇拥着一圈绿色的装饰,近看原来是用新鲜的叶芽菜拼就的“草原”,而炙羊本身色泽诱人,荤香阵阵。
比起过往宫宴上精巧的菜色,这道菜给人的感觉,是与那些关外的马上民族更接近的粗犷之风。
相对而言,另一道菜看起来就复杂多了。
那是簇拥在一起的九个形状不规则的瓷盘,拼在一处,恰好拼成一个正圆。
圆心正中,簇拥着一尊飞龙戏珠状的“雕塑”,龙首昂扬,惟妙惟肖,从龙须到鳞片,一概纤毫毕现,饰以彩色,鳞片隐隐浮光,让人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做。
飞龙的四周,则分散着一圈“龙舟”,直觉告诉他们,这些“龙舟”好像也是可以吃的,但碍于距离的原因,暂时看不真切。
瓷盘中的食材各不相同,做法不一,煎炒烹炸皆有,教人眼花缭乱。
皇上的兴趣全然被勾起,牵着太子一起下了阶,来到桌子旁边,饶有兴味地端详起来。
“原来这就是浑羊殁忽。”
父子二人绕着烤全羊转了一圈,小太子被羊肉的香味熏得飘飘然,恨不得父皇赶紧下令开始用膳。
“这一道呢,又叫什么名字?”
秦夏见皇上指向那尊飞龙戏珠,躬身回话。
“这一道菜尚未命名,若合陛下心意,草民斗胆请陛下赐名。”
皇上挑了挑眉。
“那朕先要问你,中间这尊飞龙,是用什么做的?”
“回禀陛下,这尊飞龙,乃是面塑。”
“面塑?”
小太子的眼睛登时睁得溜圆,他踮起脚尖,恨不得再看得仔细一点。
“秦夏,你说这是面做的,是做包子的面么?”
他仰起小脸发问,秦夏含笑应是。
几步开外的大臣们也在皇上的授意下,凑近观赏,感慨不已。
“真是巧夺天工!”
“宫中都未曾见过这等技艺。”
“泱泱大雍,果然能人无数!”
皇上看够了,欣然揣手。
“卖相的确上佳,那么接下来朕就再与太子和众爱卿,一同尝尝味道。”
第119章 四海九州(修,增加字数)
侍膳太监奉上剔肉的银刀, 秦夏挽袖净手,上前一点点挑开羊肚子上的缝线。
顺着线头抽出,一刀劈开羊腹, 露出里面的鹅肉。
热油滴落, 香气腾腾。
“此乃第一层。”
他片肉的同时不忘讲解, 大雍版的浑羊殁忽, 比书中记载的“羊套鹅”要复杂多了。
鹅肉取出, 放于小一号的盘中,重复上面的一步,这次拆出来的是烤鸡, 接着是鸽子, 最后是蛋。
四层嵌套, 从鹅到鸽子, 全都是头尾皆全,但骨头尽去,任谁都明了,不说别的,光是去骨就很见功夫。
更别提每一层取出后, 都是色香俱全的形态,惹人赞叹。
秦夏手起刀落,顺着肉的纹理, 依次片下四种不同的肉, 大小、厚薄都近乎一致, 随后装入盘中,配上不同的蘸料, 呈给皇上太子,还有几位大臣。
“羊肉味膻, 性温,宜配孜然,去膻、驱寒。”
“鸡肉单吃味寡,宜配蒜蓉,增香提味。”
“鹅肉内里肥腴,鸽肉外皮焦脆,配果子酱中和解腻。四样凑在一起,咸甜交错,更添回味。”
秦夏侃侃而谈,显然深谙此道,且每一样食材的搭配都有其缘由,在场几人听得入神,吃得也入神。
至于集精华之大成的那枚蛋,自然是要由皇上亲自品尝。
皇上体弱,平日里多用清淡养生的膳食,像炙肉这种吃食久不入口了,平日里这些大荤的肥腻之物,他多吃一点就会觉得反胃,尤其是偏肥的鹅肉。
不过今天蘸着果子酱,却是吃出了与过去都不同的味道。
但他也没有多吃,而是一样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子,不禁有些怀念过去的好胃口。
而太子……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发现这小子已经开始用筷子单独蘸果子酱吃了。
皇上哭笑不得,到底没戳穿他的小动作,还把分开来的另一半鸡蛋赏给他。
小太子谢了父皇恩典,用勺子舀起,小小地咬了一口,眼睛亮起。
“好吃。”
皇上含笑,摸了摸他的发顶,如同一位寻常的慈父,再张口时,笑意未敛。
“这道浑羊殁忽,朕便算你过关了。”
在下旨令秦夏复原这道古菜之前,他也打发御膳房研究过,但那些人明显没有钻研透彻,做出来的菜品相较于秦夏的,有形而无神,色满而味不足。
两层肉尚且烤不明白,又哪里会有秦夏这等自行添入其中的巧思。
人在高位,最喜欢聪明人。
他就此多问了几句,方得知秦夏舍了炭烤,挪来了乌纥人的 “馕坑”炙肉法,对秦夏的头脑更多几分肯定,下令道:“宫宴之前,在宫里也建个馕坑来。”
皇上的目光转回到飞龙面塑上,既知这东西是面捏的,再看就能看出些端倪。
“草民的酒楼中有两名伙计,出身晋省,擅面艺,这尊面塑,乃是我等三人合力完成。”
又讲面塑如何制成,面团如何加彩云云。
他虽是掌柜,却也不能揽功。
小太子听得津津有味,话题翻篇后,看神情还有些恋恋不舍。
“再来说说这道没有名字的菜。”
皇上点了点那一圈瓷碟。
“朕有一问,为何是九?”
“九”乃阳数之极,意义不凡,应当不是随便出现的。
秦夏唇角抬起,“皇上圣明,这九样配菜,实则是取九州之意,且这九样食材,也的的确确,分别来自天下九州。”
所谓九州,其实已经是古籍中的旧说法了,到了大雍,举国州府,何止共九,但不妨碍借这个意头一用。
“哦?”
皇上兴致愈浓,一国之君,富有九州。
这等寓意,实在最适合宫宴不过。
他却示意秦夏不必急着说,而是点了点另一头的几个大臣。
“既如此,朕就考考几位爱卿,这几样食材,都来自于九州何处?”
秦夏没想到皇上神来一笔,还来个“随堂小考”。
他顺势退回虞九阙的身旁,只等着一会儿揭晓正确答案。
朝臣们却犯了难,他们熟读经史子集,出口成章,可这灶房之地,当真是一年都进不去一回。
但皇上都开了尊口,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仔细辨别。
“这个好似是山药。”
“这个绿的,是否是萝卜?”
“这道肉糜,看颜色……或许是鱼肉?”
“这个必定是菌子!”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秦夏是越听越摇头,分明是能认得出就不错了,遑论辨别出自何处。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满头大汗地开始请罪了。
“陛下恕臣等愚钝,实在是推断不出。”
皇上抬眼,将他们一一扫过。
那股压迫感连秦夏都有所察觉,看来再是仁君,也有喜怒难辨的时候。
片刻过去,皇上终于收了视线,声线淡淡。
“再耽搁下去,菜便冷了。”
他紧接着看向秦夏。
“你来说说,这道菜要怎么吃?”
接下来秦夏的所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九个盘子中,原本就各放了一个小勺,勺子很小,舀不起几粒米的样子。
秦夏的手就像那点水的蜻蜓,执起勺子,每样挑起一点,放入“龙舟”,随后用筷子提起龙舟两角合拢、卷起,抽掉定型的竹签,九样食材皆被包在其中。
这居然是一道卷着吃的菜。
不过此时此刻,大家的心里都生出同一个问题——这样一道菜,真的会好吃么?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秦夏此人,绝不会为了追求一个缥缈“九州之意”,牺牲掉食物本身的美味。
首先“龙舟”本身,居然不是面捏的,而是豆皮做成的。
取是豆浆上最薄的那一层油豆皮,五张合一压实,锅内刷薄油,微微煎一道,使其定型,再配合竹签,拢成龙舟形状。
其中九样食材,滋味相辅相成,各有其妙。
鱼是团头鲂,生于浩荡江水,头小身大,肉多而鲜美,唯一的缺憾就是毛刺略多。
将其去骨,细致剔刺,配合嫩豆腐,加一勺高汤,成就一盅鱼肉糜,亦是这一道菜打底的主味。
山药、百合、菌子切丁,萝卜、鲜笋、贡菜切丝,在此之外,还有青豆与炒熟的鸭蛋。
乍看八竿子打不着的九样东西,一股脑包裹在豆皮当中,偏偏清而不淡,味美意浓。
如同丝竹管弦齐奏,口感繁复而彼此无间,使人欲罢不能。
细说的话,山药产自豫州,又名铁棍山药,萝卜乃是青州最有名的小缨萝卜,鸭蛋来自扬州独有的紫羽麻鸭,百合采自雍州河谷,洁白如玉,味甜美,菌子生于梁州深林……
一一数来,取用的食材还真都是当地叫得上号的土产,且是各地州府会优中择优,年年循例送入盛京的土贡。
九州山野之珍,尽汇于此。
皇上想到这道菜未曾命名,再加上秦夏“求赐名”的说法,不禁展颜。
浑羊殁忽越四层而真章,这道菜更是择九州归一舟。
四、九之数,明摆着是有意为之。
是有备而来,到他面前讨巧的。
他原本只是想用一道菜,为接待使团的宫宴增添点别样的趣味。
现下看来,却是有意外之喜。
“浑羊殁忽这个名字,实在也不甚好听。”
很快有臣子请命。
“还请陛下一道赐名。”
但见天子负手前行,一路回到座位,这才示意近侍准备笔墨。
“朕知晓,前朝有一古菜,名为山海兜。虽是春日小菜,名字却很是大气,像是要将山海烩于一炉。”
“既如此……”
今上沉吟片刻,笔蘸饱墨,落宣挥毫。
浑羊殁忽,改做“四海归一”。
另一道菜,赐名“九州攸同”。
“自此同入宫宴常例,以宣我大雍国威。”
煌煌上国,四海九州。
洋洋大观,物阜民丰。
“秦夏,上前听赏。”
第120章 督公告病(修,增加字数)
“……话说那沙戎大王子贺兰查, 率沙戎使臣出使我朝,却是来者不善,名为结两国之谊, 实则狮子大开口, 要银两、要城池, 还要我朝选一名公主, 与其和亲!”
冬月里, 冷风卷过树梢,枯黄的叶片早已落尽。
举目四望,只见一片寒凉。
然而街头市井, 犹自热闹。
掀开道旁茶肆挡风的布帘子, 一股暖意袭来, 热茶汤上升起的白雾氤氲开来客的眉眼。
不远处的台子上, 请来的说书先生手抚醒木,正在眉飞色舞的讲一出关于上个月尾刚刚离京的,沙戎使团的故事。
这也是近来京城里最受欢迎的一篇书。
故事里有沙戎的野心勃勃,也有大雍朝臣的妙语连珠,更有当朝天子的圣明烛照, 还有的版本,连压根不存在的和亲公主都有了名姓。
有时戏说远比真实精彩许多,是以这故事一出, 每每逗能赢得堂下一片叫好。
“且听下回分解”说罢, 众人意犹未尽地端起茶盏, 记住的却不单单是故事里的跌宕起伏。
还有那说书先生口中花团锦簇,皇帝老儿和宫里娘娘才吃得的宫宴食单。
什么金银羹、玉灌肺、一品盅、梅花滴酥、莲房鱼包、脯雪黄鱼……
加上那些个参翅鲍肚, 上下八珍,数不胜数。
故事千变万化, 各有各的离谱夸张,夹杂在里面的这串“报菜名”倒是一如既往地没变过。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要数其中的两道菜。
一道名为“九州攸同”,当中是霸气腾腾的飞龙戏珠,周遭汇聚九州之珍,馔玉炊金。
在说书先生的嘴里,这一道菜可是把沙戎使团臊得面皮发红。
区区沙戎,来日并入怏怏大雍版图,不过是一个小小州府罢了,勉强能在这道菜里占上一格。
也不知他们为何那般狂妄。
最招人馋的,则是“浑羊殁忽”,现下该称作“四海归一”了。
说是要用整羊套着整鹅、整鸡、整鸽子来烤,连着拆开四层,怕是好几个大汉合在一起才吃得完。
“天老爷嘞,这不得香飘十里!”
“这辈子何曾这般敞开吃肉过,小老儿能吃一次,进了棺材也能闭眼咯!”
大家凑在一起,喝着热茶,过着嘴瘾,却是心知肚明。
平头百姓罢了,纵使活一辈子,这等御膳都是吃不上一口的。
在这样明显掺杂着来自朝廷授意,一派喧腾的传唱里,南城的和光楼,声名又得一振。
因为有知情人透露,往宫宴之上敬献这两道大菜的庖厨,正是和光楼的掌柜秦夏。
“听说秦掌柜,还有一套御赐的金炊具呐!”
秦夏不知已有不少人心心念念,想看看那一套收在督公府内库里中的,有些怪模怪样的金菜刀和金锅铲。
他这几日心思不在生意上,刚忙完晌午这一阵便打算走,只是走之前还惦记着晚间有客人点了一道白扒广肚。
广肚就是鱼肚,白扒则是一种烹饪方式,和红扒相对,前者出锅后色白咸鲜,后者则是红亮味郁。
白扒多用于做海鲜,譬如鱼翅、鱼肚、鱼唇等,也有一道名菜称作白扒四宝的,原料是鸽蛋、鸽胸、鸽翅、鸽舌。
做广肚,有一句流传在庖厨界的俗话——三分在烹,七分在发。
虽然这道菜高阳学过,是在秦夏亲口说过可以出师的,但由于现今出入和光楼的贵客不少,以防万一,秦夏还是打算将广肚发好再走。
发制广肚,常见的方法有三,分别是水发、盐发和油发,其中油发最佳,水发最次。
而油发对广肚品质的要求也最高,若是品相平平,还真犯不上这么折腾,因为步骤实在是繁琐。
上来先要起一口油锅,油温到三成热时,直接将干广肚投入,使其因温油的缘故慢慢变软,取出后裁切成片,再浸入油中,文火慢炸,待至一面气泡,再行翻面。
听起来好像不难,实际操作起来,却要求油温一直保持在“不翻花”的程度,一旦油温升高,就要即刻将铁锅从火上挪走,待油温降下才能放回。
新手发广肚,往往拿捏不准,毁了上好的广肚。
炸好的广肚,切片膨发如多孔海绵,外不焦,肉已透。
从油锅中捞起,却还不算完,接下来倒入开水,浸泡一到一个半时辰,时辰到了后用清水洗上两三遍,这才是能下锅的食材。
做时用牛乳奶汤加花雕扒制,辅以笋片、菜心、南腿即成。
所以说,功夫都在前头。
“这样就成了,我要回家陪阿九,晚上酒楼就交给你们了。”
秦夏解下围裙,转到一旁洗手。
酒楼里的伙计都知道虞九阙这几日告了假,在家养病,遂各个保证酒楼的生意不会出岔子,好让他们的大掌柜赶紧回去。
秦夏也确实归心似箭。
此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大雍幅员辽阔,一年到头就没个安生时候。
这里有匪患,那处有雪灾,北地胡人犯边,南境夷民作乱。
还有成日里哭穷的户部,掏了赈灾的银子,就掏不出大军的粮饷,仿佛永远在拆了东墙补西墙。
虞九阙一朝被几个蠢蛋官员气得头昏脑涨,拍着桌子把人教训了一顿,起身时却是两眼一花,心头生悸,险些栽倒。
幸而被身边的两个内侍及时搀了一把,又被一拥而上的官员七手八脚地扶回座位上,不然怕是要当场摔出个好歹。
虞九阙本以为自己只是起得猛了,很快就能缓过来,哪知坐下后仍旧手抖眼花,冷汗湿透重衫,一旁奉来的热茶也喝不下去,转头就吐了出来。
这可把所有人都吓掉了魂。
此事惊动了皇上,当即点了太医来给虞九阙把脉,林林总总说了一堆,简单而言便是劳倦过度导致的心气不足,日久必然耗伤脏气。
“常人如此,尚且损身,何况督公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万万不可大意。”
虞九阙见此,也明白自己过于托大了。
顺势在皇上面前告病,请了回家静养的旨意。
原本自今上登基以来,他就已是风头大盛,人人都道他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再不趁机冷上一冷,前朝参他的折子,怕是早晚要海一般地将人淹了。
虞九阙告病归家,本是好事,然而几天下来,秦夏早就发现,督公大人在家和在朝,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不得清闲。
虽说减了不少案头公务,也告诉门房,谢绝一切来访,所有投来的拜帖都原路退了回去,可一些个要紧的事由,依旧会送到他的面前。
再加上虞九阙提督东厂,东厂手里何曾少得了案子?
一个个需要他来做主的,还都不是小事,管了这个就要管那个。
虞九阙自己也是个闲不下来的,想让他彻底抛开朝堂之事安稳休息,着实太难。
秦夏正是看透这一点,这些天都会提前归家,就近盯着小哥儿,有他在,小哥儿倒是能够彻底从政务中暂离,歇一歇成日里转个不停地脑子。
到和光院门前时,黄昏未至。
秦夏步履极快,进屋时裹挟进一身清寒。
他没急着往里走,而是脱下外袍后,弯腰在炭盆上方烤热了手,搓了搓掌心,这才转过脚尖,朝里屋行去。
里屋和外间隔着一道水精珠帘,影影绰绰,隔着帘子,秦夏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在做什么。
下一刻,眉头拧起。
“这又不是你昨晚喊头晕的时候了,伤了眼,回头损了目力,你说不准年纪轻轻就要和那些个老学究一样用西洋镜了。”
虞九阙原本正拥着锦被,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合上的文书,盘算着该往上添几笔什么字。
没想到秦夏回来得这般早,他动作一顿,指间的纸张跟着一抖,却已是来不及藏了。
只得一把合上,随手丢到一旁,好像这东西根本不重要似的。
“你回来,我便不看了。”
他见秦夏脸色不佳,迅速表态,态度称得上格外良好。
同时不忘使唤身旁的人把那些个文书折子信件书本,全数收到书房的匣子里去,顷刻间扫荡一空,左看右看,一片纸头都不剩。
待到床铺上干净了,侍候的人也打发走了,秦夏却也朝他身上倾来。
高高大大的一道影子,将他锢在了枕褥间,同时小心避开了他隆起的腹部。
虞九阙的两只手很快攥住了秦夏肩头的布料,指尖微微用了力,盈出一片粉白。
再分开时,两片唇已泛了红。
他眨眨眼,气息纷乱,眼底似是絮起一汪水光。
轻咳两下,脸颊发烫。
“你这是作甚,刚回来便急忙忙的……”
哪怕孩子都揣上了,后面的话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说。
秦夏俯身,再度轻轻咬了他鼻尖一口,唇间好似还漾着一抹兰花香。
“我这是让你长记性。”
他见虞九阙披在肩头的衣衫滑落了,重新替他搭好。
肩头的淡薄凉意消散,虞九阙单手勾住衣襟,看秦夏又替自己整理被角。
这下是彻底一点风都漏不进来了。
“满打满算,没有两个月的光景了,我只盼你把身子养好。”
虞九阙这一胎是头胎,还不知临盆时会不会出什么差池,要紧的是孕夫要有气力,能撑得住才行。
像现在这样因疲劳而生亏空,遗患无穷。
况且小哥儿的身子骨本就算不上太好,他当年重伤过,底子就是虚的。
越临近虞九阙的产期,秦夏就越容易因思虑而生怖。
有时午夜梦回,醒来好半晌都睡不着,只能把枕畔人的腕子牵在手里,触着跳个不停的脉搏,求得安慰。
这些小动作,虞九阙其实都很清楚。
但是犹豫不想让秦夏觉得吵醒了自己,他大多数时候都在装睡,这一点反成了戳不破的窗户纸,横在两人之间。
细细想来,还是他更理亏。
虞九阙的手指尖摆弄着秦夏的衣袖,垂首不语,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怕是能把上面的绣线抠下来。
秦夏见状,本来还想多板一会儿脸,可没多久就破了功。
“督公在朝堂上能舌战群臣,怎的见了我就成了锯嘴葫芦?”
小哥儿动动唇,挺着大肚子往前凑了凑,倚去了他的怀里。
“是我不该害相公担忧。”
话音落下,他斟酌着保证。
“接下来我每日就忙两个时辰,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如何?”
秦夏:……
现代打工人一天还就工作八小时呢,他一个病号加孕夫,却觉得一天四个小时已经算是极少的。
怀中人估计是看出秦夏脸色仍旧不加,迟疑了半晌,主动退让。
“那就再各减两刻钟。”
到这里,秦夏实在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虞九阙不是凡夫俗子,他在这个位子,就要挑起相应的担子。
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让辛苦的经营都付诸东流。
“暂且这么定,过两天看看太医怎么说。”
秦夏把人重新扶起做好,腰后垫足了软枕,连腿脚都是架高的,不然躺的时间久一点,就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
他看在眼里,成日一颗心像是泡在酸菜汁子里一样,再开口,语调和缓。
“我听他们讲,你白日里没胃口,吃得不多,晚食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虞九阙头一回在这个问题上卡了壳。
他这两日在喝补血安胎的药,一天两大碗往下灌,嘴里发苦,确实有些伤胃口。
故而琢磨了半天,也没点出菜来,甚至想到吃饭这件事,都有点打不起精神。
最终还是秦夏拍板。
“吃馄饨好不好?”
汤汤水水,不油不腻,纵然是不太想吃饭的人,看着也不会太抗拒。
虞九阙联想了一番馄饨的模样,好歹点了头。
“我吃不多,你少做些。”
秦夏答应下来,让他别急着起来,再闭目养一会儿神。
徐妈妈随侍一旁,闻言便嘱咐丫鬟拿敷眼睛的眼罩来,里面填了菊花瓣和决明子,熏热了在眼上放一会儿,可以解乏明目。
眼看虞九阙被安排地妥帖,秦夏这才走了。
大厨房内,人来人往。
后厨常备着面团,无论是包饺子还是包馄饨,很快就能擀出面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