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厚礼听德元帝说话时就猜到一些事情了,帝王终有一死,可他也还是个父亲。他总想为儿女弟妹打算,郑家或许是他在诸多皇子将相中挑出来的一个可靠人选。
一时间屋内谁都没有说话,只剩呜咽的雪风吹过庭院。长街外响起更声,已是深夜,郑郁和郑岸起身告退。
经过廊下时,郑郁就想拉着郑岸说话。郑岸知他心烦,便让齐鸣找了几坛酒来,与他碰了盏,两人坐在廊下的石梯上。
郑岸望着天上那轮弯月叹道:“圣上一天天没做啥好事,就想着这个,瞎指什么婚呐!”
“我明日面圣时,就回禀说我身患顽疾,不便伺候公主。”提起这个郑郁就一个头两个大,说,“我非贤能,若是圣上罚我那就罚吧,不外乎贬官。”
郑岸偏头看向他,说:“人生匆匆数十载,这天涯海角难得见一回,真要贬官,我上哪儿见你去?”
“你想着我,我就在你眼前呗。”郑郁一手枕在脑后往地上一躺,翘起二郎腿,这是他在家人身边才有的慵懒姿势,“我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想接受了。长公主人很好,是我配不上。”
“你真决定了?”郑岸也躺在他身边,兄弟俩一起望着那十五的满月。
郑郁思索片刻后,问郑岸:“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长安能关住我吗?”郑岸毫不犹豫地说,“飞骑离尘,越过鲜卑山回到永州。带着知文和友思远走塞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于程行礼的身份转变,许多天过去郑郁还是不理解。毕竟程行礼那般学识渊博的人为什么会喜欢郑岸这种看到书就头疼的人,两人根本完全不可能聊得到一块去!
自然郑岸也不理解为什么林怀治会喜欢脑子缺根筋的郑郁。
尤其是郑岸还时不时跟他说友思多么多么乖巧听话,听得郑郁忍不住打趣:“难怪最近几月,友思写给我的信。字迹潦草似狗爬,原来是像你。”
“很丑吗?”郑岸不由得认真起儿子的教育问题。
郑郁闭眼狠狠点头,郑岸郁闷道:“等我回去,就好好教他。算了,让知文教,他可是状元。”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在友思面前树立的那一点点威信都在他追求程行礼的过程中,消失殆尽,友思怕郑厚礼都不怕他。
这次是德元帝亲自下诏让郑厚礼入京述职,可永州的军民政务也不能没人打理,故此程行礼这个永州刺史便没来。
“你这次回了永州,官员任期就快到了,吏部和兵部那边怎么说?”郑郁心中不知为何,突来一阵慌乱。
武将的铨选都握在兵部手里,由各地节度使报上去,而后根据考课成绩四年一任的升调。
郑岸身上自然不止平卢都知兵马使这一个官衔,还兼着营州司马这个官。郑岸悠然道:“他程知文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察觉到弟弟的不开心,郑岸偏头笑问:“怎么了?自回京,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就连你早年交好的那几位来,你都兴致不大的样子,有什么事你不想跟爹开口,还不能跟我说吗?”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郑郁眉眼带笑地看向自己兄长,实在是今夜事情太多太乱,他不知该怎么说。
郑岸剑眉一挑:“你从小想做什么我能不知道?”随后他拍拍自己肩膀,示意郑郁睡上来。
幼时郑郁与郑岸打闹过后,郑岸总是让他睡在自己身上,等郑厚礼或那位军士好心发现这兄弟俩,再提上马逮回去。
雪夜里,郑郁靠在郑岸肩上,童年记忆扑面而来,他说:“哥,为什么这世间事与我幼时在书上习到的不一样?”
“当官不开心吗?”郑岸手按在他头顶,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这一刻相同的血液唤起兄弟俩对彼此从小的依赖,郑郁想了想,说:“开心。但我能说不开心吗?”
郑岸笑了声,答道:“不开心就回家,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只是家里能养你,但更怕你的一腔热血都困在塞外天地。阿郁你从小就喜欢读书,十三岁时便任太子洗马,读百家文书,你的心和忠比我要多。你想做任何事,我和爹都不会去阻止你,去做认为你对的事就好。”
闻言郑郁抬头看他心里有些紧张,郑岸又道:“边关的将士只知朝廷今年有没有拨军饷下来,死后所立的战功能不能给他们家里带去荣耀和钱粮。至于这高位上是谁,将士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自己会永远效忠朝廷与大雍。”
多年的行军生涯,让郑岸有着一股血性与狠辣,可在这时,那股子气全消失了,他声音有些颤抖:“新政做得很好,但也挡不住朝廷里那么多人想要继续分羹,岁贡是压在百姓身上的最后一块石。若储君可靠,户部不会这么久都卡着我们的军饷,右羽林将军曾是父亲帐下的人。”
郑郁猛然一惊:“哥!”
“这话我就说这么多了,其余的你自己慢慢领悟。”郑岸偏头望月,难得的卖起关子来,说,“我还想等着这年快点过去,说好了要回去给友思挑一匹小马驹。春天快来了,燕子都飞回悲望山了。”
郑郁突然有些想哭,喉咙发紧,酸涩的感觉涌上鼻尖。郑岸连忙推开他坐起,有些嫌弃:“就这么一番话,你就想哭了?我的谏议大夫?”
“风大迷眼。”郑郁坐好倔强道。
原来郑厚礼也在为他默默做好路,若真想走,那有路,若不想就回家。
显然这样的话郑岸是不会信的,他凑过去仔细凝视郑郁好一会儿才离开,道:“这话也就你自己信,但哥从来不拆穿你。反正你小时候哇哇大哭的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鼻涕眼泪满脸都是,丑死了。”
郑郁:“......”
他心头好不容易升起的那一丁点儿兄长爱又没了。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这让郑郁想起十年前也是这般的雪夜,他因闹架打了尉迟温的儿子。被郑厚礼一顿责骂,绑去德元帝面前认错。
也就是那一年,他与林怀治的命运开始交集。
这沉默还是被郑岸打破,他抓了把地上的雪团成团扔出去,说:“对了,老二,有件事我还一直没问过你呢。”
郑郁道:“什么事?”
“你跟成王......”郑岸十分严肃地看向他,郑郁感到这似火目光与他相视,郑岸随后做了个手势指天,“谁居上?”
“这......当然是我!”郑郁思考须臾也没这出来,最后咬牙确定。
“行了,我知道了。”郑岸立手满脸不信,一脸愁容地摇头,“我居然猜错了。”
郑郁:“!!!”
说完郑岸就起身离开,郑郁随着他起身抬头不解:“不在坐会儿吗?”
郑岸眼神看向烛火不明的转角处,哂笑:“我再不走,成王殿下怕是会受风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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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岁贡
那一刻郑郁回头看去,只见烛火照耀的雪夜里,林怀治静静站在转角处,双手交叠于腹前,表情平淡。周身满是温和,两人四目相对。
郑郁明白习武之人的郑岸耳力比他好太多,怕是早知晓林怀治就在后面,所以才说出那些话。那适才他与郑岸的对话,林怀治岂不是一字不落的听进去了。
郑岸拍拍还坐在石梯上弟弟的肩,淡淡道:“别聊太久,早些休息。”
林怀治在郑岸路过时,主动避让,对他行了一礼。郑岸的眼神在林怀治身上停了片刻,随后拱手示意离开。
郑郁坐得远,没有听见郑岸朝林怀治说的那句:“你若是欺负他,皇帝的儿子我也照砍不误。”
待郑岸走后,林怀治解下狐裘披在郑郁身上,坐在他身边,温柔一笑:“冷不冷?”
“不冷。你听了多久?”这两年郑郁的身子在江南那如春美景里,养得不错,没有生过病。这次回长安,也没前些年那般手脚寒凉。
林怀治说:“从世子说你鼻涕眼泪横流时听到的。”
郑郁拢紧狐裘,熟悉的味道和人近在眼前,那些烦忧事顷刻忘尽。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郑郁随意道:“天亮你就得离开是吗?”
林怀治点头,把郑郁揽在怀中,说:“这几日多事,我恐怕来不及看你。但你放心无论如何,郑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事。”
“什么事?”郑郁隐约觉得跟今夜林怀治来王府有关,而且今夜郑厚礼也说禁军有乱。
太多人声笼罩在耳边,郑郁分不清虚幻和真实。
林怀治低头看他,掖好他的狐裘不让寒风透进去,浅笑:“成王败寇之事,事情平稳后。铲除刘党,指日可待。”
郑郁陷入沉默,他知道林怀治这两年在朝堂的布局,官员来来换换,他的王府幕僚有一堆。可林怀湘也不是傻子,两人就这么对对方的王府官员撤下又换上,官员任职犹如走马灯一般。
虽乱但平衡。
而最大的掌权者,德元帝也默许这一切发生,只是今年又有一股力量要打破这个平衡,是郑厚礼。
“你会有事吗?”郑郁牵起林怀治的手,掌心温度让他觉着这个人确实还活着,没有像林怀清那般长眠。
林怀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不会。”
雪天景里,郑郁想起林怀清的绝笔,他问林怀治:“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以往的林怀治对于郑郁的任何问题都是真诚回答,但此时此刻,郑郁在他的眸光深处看到了躲避,很显然一贯高冷桀骜的成王殿下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廊下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大眼地看着对方,林怀治轻抿了下唇,说:“二哥留了何物?”
“你上一个问题还没回我。”郑郁一向知道林怀治这人,最会东拉西扯,于是存心堵住他的路。
林怀治道:“你没问过我这样的话,今夜骤然问起必是二哥所言。”
他能想到林怀清留给郑郁的信会说什么,毕竟这信是存留在曲炜那里,而曲炜先前一直有帮他的趋势,日后也会是他的人。至于信中所言他不愿意去问,他怕郑郁陷入纠结,任何事只要得知最后结果就好。
这话是谁教他?林怀治想了下,好像是他的父亲。
在这些文字上抠字眼和理解,郑郁比不过林怀治,只得点头:“他留了绝笔信给我,说你很早很早就喜欢我了,其实我也想知道。”他的话顿了顿,往林怀治脸前凑近些,微笑着说:“衡君,你是何时喜欢我的?”
“当年的温泉行宫,你对我色心大起的时候。”林怀治眼神认真又柔和地凝视着郑郁,想了片刻答道。
郑郁:“......”
“这是理由吗?”郑郁皱眉道,“那时你为何会喜欢上一个对你有反应的人?”
林怀治笑道:“因为我发现你跟我一样。”
郑郁心中大恨暗道失策!失策!当年他怎么就没去看林怀治,不过转念一想林怀治还是避开了这个回答。
“谁跟你一样?”郑郁回道。
林怀治温柔一笑:“砚卿跟我一样,喜欢彼此。”
那抹温柔绵意的笑让郑郁忘了夜中所见,他靠在林怀治肩上,说:“那你早些不说,当年就喜欢还不告诉我。”
“我的错。”林怀治低头吻住他。
雪花自夜空落下,两人在无人的廊下亲吻纠缠。
院中积雪并未影响到房内的火热,两人觅见彼此,在得知许多往事后,郑郁同林怀治缠绵许久。
大雪将长安一夜冰封,四处皆是琉璃世界。长安阴冷湿寒,德元帝就耐不住带着一群皇子大臣去了骊山,而郑郁居中书舍人官职也跟在德元帝身边陪他到骊山。
这日又看德元帝在殿内见几位大臣,其中便有刘千甫、郑厚礼、曲炜、徐子谅、户部尚书孙正以及加了同中书门下称号的官员。
大臣们为着军饷和朝天观的事,从户部吵到华清宫简直没完没了。而德元帝只是斜靠在凭几上任宫婢为他揉头,捧着一本有关修道真书的话本看,连眼神都不给底下几人一个。
自然如果有人说他,刘千甫会帮他骂回去。
中书舍人不止郑郁一位,幸而他身边那位中书舍人埋头写着昨日德元帝要他起草加封帝八女之子的诏书。而殿内左侧的起居郎在案前奋笔疾书记着官员们的话,毕竟这是可能会留于史书的言论,而右侧的起居舍人也在时不时记一下,大多时候都是瞧着那群宰相吵个脸红脖子粗,还能在诸多国事里听到宰相们的家事。
林怀湘坐在德元帝下首也不敢在此时贸然插话,目光盯着那群吵闹官员不知在想什么,手没事做就开始扣林怀治衣服上的金鹿纹。林怀治的位置就在郑郁对面,他时不时对郑郁挑个眉,笑一下。
以致郑郁紧张又羞得要死,完全没听下面几人吵得什么,于是低头躲避他的火热目光。在起草诏书的纸上,画下记忆里林怀治狩猎时的样子。
身姿潇洒,意气风发,马背上与他一同捕猎的猞猁眼神精明,蓄势待发,箭矢在手,少年银鞍。
这边的郑郁刚画完马鬃的最后一笔,手中纸就被大力抽走,他抬头看去只见张守一的背影。
“砚卿,你这下笔有神,惟妙惟肖,画得是谁啊?”德元帝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拿着那幅画问,适才他想看看他的臣子们在做什么。
殿内的几位宰相已到了恨不得上前吃了对方的状态,而这边林怀湘坐在原地一脸不耐烦,还在扣自己弟弟衣服上的纹样,林怀治还是老样子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脸色;反观起居郎手都快写断了,起居舍人则是听到趣闻一脸憋笑,中书舍人在起草诏书,而另一位中书舍人在低头画画。
张守一立马笑呵呵道:“老奴看这马背上的人英姿飒爽,龙凤之姿,像年轻时候的陛下呢?”
德元帝都夸这幅画好看了,那他不能说是别人,毕竟德元帝啥心态他了解。
郑郁:“......”
他想应该是像了五成吧。
“嗯?”德元帝笑问,眼神中还带着些许期待,“可是如守一说的那样?”
耳边还是洪钟般的争吵声,郑郁努力平复几下心情,似是不好意思地说:“陛下天神之姿,臣笔力不佳,实在画不出昔年骊山狩猎时的帝王气魄,拙笔恐污圣眼,还请陛下恕罪。”
德元帝很是受用这种话,说:“你十来岁入长安,陪于我身边见狩猎情景的时候也少。更何况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有如此心就够了。只是诸相所议之事,砚卿你是如何认为的?”
偌大的殿内立马分成两拨,一拨是还在吵的宰相们,另一拨则是看郑郁回圣言的臣子。
郑郁缓了缓心神,严肃道:“陛下,天下之材取于民更应用于民,朝天观是陛下玄修之所不假,可年关已近,百官的俸禄与边关将士的军饷乃是他们一年的期盼。民安则国安,况且税收已达,边关部族时有侵扰,军饷和百官俸禄不应在削减了,再者如今每年各州与节度使朝贡上来的物种实加重了百姓负担,陛下还请以民为重。”
他的肃声回答让殿内正在争吵的宰相们都停了下来,德元帝瞧着这群人视线来回几下,随后停在凤衔仙草的烛台上,说:“我知道了。”
宰相们与郑郁皆是一惊!
知道了?他知道了?!
这句话德元帝说过千百遍但是他从未改过,一旦他说这句话就代表着他知道但他不会去改。
郑郁还欲开口时,林怀治对他缓缓摇头。说多了,这军饷的事在刘千甫这样的人面前怕是会牵连到郑厚礼。
这时兵部尚书膝行过来,朝德元帝叩首道:“可陛下,各地朝贡的钱财着实过大,每年裁减兵员的名额虽有,但对军队而言实在是九牛一毛。臣也认为应取消各地节度使与州县朝贡的钱财,否则难得还是百姓啊!陛下!”
这些日子宰相们吵得就是要不要取消节度使与州县每年按例朝贡中央的岁贡,军饷与俸禄只是一个引子罢了。岁贡是金玉、钱财、丝绸、珍奇古玩。岁贡中央是一回事,给宰相们的又是另一回事。
岁贡要给三百贯,那节度使便会朝百姓要五百贯。各地官员的严苛要求压下去,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德元帝对于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想法便是,给予一定的兵员裁减比例。若是你有八万兵马,那你就要裁减七千人。而朝廷只会给你七万三千人的军饷,可现在连这七万三千人的军饷朝廷都拖拉着不想给了,以致各地都是节度使拖着安抚。
更何况今年各地天灾频发,户部没钱,官员没钱,何况百姓?新税法虽减了不必要的百姓钱,可也经不住德元帝的挥霍。
刘千甫手持玉笏慢步过来,淡定道:“州县和节度使岁贡乃是百余年前便有,取消此策,国库的钱从那里来?何况国库空虚难道不是户部的责任吗?如今想改祖制而令陛下和百姓难堪,实在荒谬!”
“刘仲山你瞎说什么呢!”孙正做了两年多的户部尚书,没少跟这群见钱眼开的狐狸精打交道,他走到德元帝的案前说:“国库空虚怎会是户部的错?今日殿中到底是谁的错?中书令您的心里没有半分自知吗?”
说来说去又吵到国库空虚的份上。
谁不知道这钱财耗费巨大的朝天观就是他刘千甫提议修葺的,不是他的错难不成还是德元帝的错?就算是德元帝的错,谁又敢指着皇帝的鼻子说?
刘千甫道:“解君父忧愁,是我们为人臣子应该做的,若是让陛下恼怒,怎会不是我们的错?”随即他撩袍跪下,说:“臣居三公九卿之首,掌中枢诰令,上不能免君父忧,下不能体百姓苦,是臣失职。臣实在愧对陛下,愧对我大雍的数位君王,在此恳请陛下免臣中书令及所有官职,乞骸骨还家。让诸相公举能者代之!”
孙正大惊都想开口骂刘千甫的老娘了,刘千甫这狐狸精这种放狗屁的话也能说出来。他也不甘示弱,立马冲上前跪下抱住德元帝的大腿,声泪俱下:“陛下!您是臣的君父,就是臣的父亲,父亲大人!国库空虚或许是臣的过失,但也是阿耶您的,臣做户部尚书近三年无不勤勉谨慎,未曾有过一笔错账!但阿耶身边尽是魅主惑上之人,臣怎能放心?阿耶要治我的罪,我认了!可国库空虚这样的大事,不是臣一人就能担的?!”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孙正又道:“大人,取消各州县岁贡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臣等肩挑天下大职,无禄米领取吃苦十分没有关系,可百姓与将士们不能啊!卢龙地界去今夏大旱,明年怕有蝗灾,这般下去还要岁贡,百姓可是要人竟相食了。阿耶!”
一通发自肺腑的话说完,孙正已是泪流满面,六十而过脸上皱纹遍布,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滴在德元帝的龙袍上。似是滴出一朵梅花,在这奢靡的华清宫内缓缓绽放。
郑厚礼与徐子谅等人这时也缓慢过来跪下,一同支持孙正所言,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德元帝醒悟过来将军饷发下去。
德元帝叹道:“我知道了,孙爱卿,你先放开我。”
“阿耶!”孙正哭到停不下来,“军饷不能拖了!”
被六十多岁的大臣抱着大腿哭,德元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膈应,可也不好蹬开孙正,只拿着那话本敲了几下孙正的满头花白,咬牙道:“你先放开我!”
孙正道:“还请阿耶三思!”
这下德元帝再也忍不住了,大怒:“你父亲我记得六年前就去世了!孙尚书,你是在咒朕吗?!”
孙正不想这些事德元帝还记得又是感动的嚎啕大哭,可能把鼻涕眼泪擦在龙袍上后,他松开了德元帝,跪道:“陛下。”
德元帝冷眼扫过这群跪着的臣子,丢开话本,轻叹一声:“户部把各地的军饷都发下去,一文别少,吵了这么久你们一天天也不累。至于这京官的俸禄......”
刘千甫快速回道:“陛下,臣等愿为君父解忧,俸禄一事臣与诸相公好生商议,绝不让同僚无米养家。”
德元帝撑着凭几起身,笑道:“按中书令说的办,散了吧。”
可叹其余臣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德元帝就已离开。
郑郁看完这殿内的一切事情,只觉朝廷之弊似在眼前,而他对面的林怀湘与林怀治也是默默听完这些,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
出华清宫门时,郑郁稍等片刻,遇上了林怀湘。他很想知道林怀湘这位太子,未来的皇帝是如何看待今日之事的。
可林怀湘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
“我也想爱民如子,可得有子才能爱吧?刘相一心为国无错,父皇亦是,只是时局不同而已。”
冬日的暖阳照在郑郁身上他感觉不到半点暖和,他凝视着林怀湘走远的红袍身影,站在原地许久,心中满上的是无限喜悲。
高兴的是未来的储君爱民如子,可他还不是皇帝。悲的是林怀湘认为刘千甫这个人没有错,德元帝的一切政策也没有,任用佞臣,耗国库巨帑而修殿宇。
郑郁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直到郑厚礼拍拍他的肩,示意他随自己离开。
从华清宫下来回骊山脚下的别苑路上,郑郁问郑厚礼:“爹,我们坚持的是什么?”
郑厚礼叹了口气,望着头顶的阳光,说:“是忠义,是正统。”继而他转头对郑郁一笑:“局面你看到了,家国如此,百姓需要一位明君。”
马蹄踏着积雪,郑郁摸着马驹的鬓毛点头,想着近日来的所有事情,他心里的天平慢慢出现。
而后几日,郑郁没有见过林怀治,也没有见到德元帝。林怀湘身为太子去了惠陵祭祀,而宁王林怀湛则在八方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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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父子
几日后德元帝难得回到长安上朝,坐上龙椅就对户部和工部的官员黜了好几位,这其中就包括兵部尚书。德元帝将此人调为洛阳尹,而郑郁这位中书舍人,一直在旁提笔拟诏。
黄昏时分又开始下起大雪,德元帝这两日很有精气神。接连见了好几位州县官员,听他们禀报政务、民生。
好像是华清宫里孙正的切词言论,让他醒悟些许。
“爹,先休息吧,官员们明日再见也不迟。”越王林怀淳道。
这是除林怀湘、林怀治之外,德元帝常带在身边的儿子。
德元帝笑着点头,看向郑郁:“郑卿,你今夜宿直否?”
郑郁起身回道:“陛下,今夜臣并不宿直宫中。但陛下若有传召,臣自相陪。”
“我有些日子没见嘉笙了。”德元帝思索须臾,朝张守一说,“去把十八娘请来,若是怀治不忙也一同带来吧。”
张守一应声退下。
德元帝随后与郑郁聊起朝政,多是江南与新法的局势。新法实行已快有两年,国库的钱补上去却也经不住德元帝那般挥霍。
林怀淳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时给德元帝添茶。
过了约一个时辰,德元帝要见的人都来了。
皇帝一家都在,唯独多了郑郁这个外臣。林嘉笙从来不怕这种场合,笑着问:“五哥,你今夜召我和六郎来,是赏雪吗?”
德元帝道:“再过不久便又是新年,我想看看你们,让你们来陪陪我,这都不行?”
“父亲传召,儿自欣喜,未有怨言。”林怀治坐在林嘉笙旁边,他对面就是郑郁,两人相视一眼又快速分开。
德元帝嗯了声,林嘉笙又问:“五哥,你这几日玄修身体可好些了?”
说到底她还是在意德元帝,此人是君也是父。
“玄修,玄修,半明半暗便为玄。”德元帝笑着说,“这事我们听听就行,这人哪有长生呢。”
林嘉笙道:“怎么没有,五哥是天子难道不是万岁?”
德元帝大笑,连带着呼吸都稍呛了些。林怀治道:“父亲重国事,勤勉至今。若上苍有德,见其圣明贤君,定会庇佑父亲千秋万岁,儿等也好尽人臣本分。”
这些年,刘千甫的那一套官话,林怀治已是学了八成,这也是为什么德元帝日加喜欢他的原因。臣子的话永远不及儿子的话好听,更何况这个儿子此前还是一个桀骜性格。
这种转变让德元帝颇为受用,他自认为是自己教导有方。
“金乌尚有西沉一日,何况人乎?”德元帝目光幽深地看向殿外,在那大雪覆盖的琉璃瓦下,似是传来喊杀声。
大批烛火突然在一刻汇聚,由远而进的向着德元帝所在的蓬莱殿来!
铁甲与喊杀声带着血气直冲天子居所,林嘉笙率先站起,中气十足道:“什么声音?”
“似是从肃章门传来的。”林怀治自知一切不容片刻在犹豫护在德元帝面前,眼神却担忧地看向郑郁。
张守一反应过来,他当年陪着德元帝何曾没有经历过这些,立马跑到门口,召禁军入殿问话。
巧的是,这一夜守宫门与天子安危的乃是严子善,单膝跪地,朗声道:“启禀陛下,是宁王殿下从崇明门过肃章门斩宫入内,带领禁军数百人,意欲谋反!”
未曾言其他,直接将谋反大罪扣上。
“谋反?”德元帝推开林怀治,迈步而出,皇帝气势骤然大显,帝王的冷漠在这一刻迸发,“从肃章门进来?真是逆子蠢到家了。”
崇明门离着皇城还有些距离,是个聪明人都不会走这条路。
严子善答道:“陛下,宁王殿下欲清君侧,斩佞臣。所以先去了刘相府邸杀人。”
德元帝冷冷道:“那刘相可死于乱军之手?”
“没有!宁王一无陛下圣旨,二是领兵造反,三则带重兵围相府,条条无理,被左卫左郎将大喝回去。”严子善快速解释,“碰巧遇见寻值的武侯与禁军,将重兵抓捕。而宁王殿下带领其余人正杀了进来,为避免陛下龙体损伤,不如先行离开。”
话说得言辞肯出,可这一刻德元帝的目光一一巡视过所有人,他在想出了这个殿门,他到底还是不是皇帝?
再看林怀治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存这个逼宫的心思?他唯一喜欢的儿子,万不要学得像林怀湛那样,让他失望,他今夜也想知道,到底这几个儿子谁会对他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