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太子的才能与心态,百官都能看出来。
林怀湘处在太子这个君与臣的中间,一点的风吹草动、兄友弟恭、父子情深都能让他感到无限的惶恐与不安。他兴奋也害怕,他想皇帝肯定自己又想皇帝疼爱自己。但这些,心思多疑又力重平衡的德元帝,根本不会给他。
曲炜道:“圣躬大德,只叹其北衙臣子当道,蒙蔽帝听,谄媚惑主。”
“那是他的本事,我们想见大家一面都难。”徐子谅端起杯茶细抿一口,“他又抓着太子不放,难啊。”
朝廷的人都知道,难在何处?难在刘千甫背后是德元帝与太子这对君臣父子,要除掉他,就势必会伤这两人。
曲炜突然说:“惠文太子谦恭孝友,只可惜上天不佑。”
说完他的眼神似是无意地看了眼林怀治。
“太子大贤,才是我等随其步的心。”徐子谅说,“但中书令,才可比仲达。”说到此处,他的话顿了顿,笑着问曲炜:“您说呢,曲十五?”
“人生百年,事情还长,太子尚幼,这事看不出什么。”曲炜绕着话说,“虽然这朝天观是中书令提出修的,但他身居相位,哪里知晓底下人的苦楚,只能有劳我们这群人了。”
徐子谅和曲炜这两只老狐狸互相打机锋,话里话外都维持着自己的三分颜面。
最后徐子谅自知聊不出个什么,给两人揖了个礼带着工部的张岁离开。
林怀治拨着茶盖,朝曲炜淡笑道:“曲公还不离开吗?”
“成王殿下,你我就别绕圈子了,德元二十年赵贞国那件案子御史台的折子是谁上的?就算有刘仲山在里面搅混水,赵贞国的那些田册又是怎么来的?”曲炜早就看透一切。
他又道:“赵贞国可是通过刘仲山的手回了二十万军饷,怕刘仲山和你一样都想将此人除之后快,这事也就落在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肩上。当年章顺皇后被禁足,朝中也有小议想圣上立贵妃为后,微臣算来算去,好像都是刘相吃亏。”
曲炜并不是省油的灯,他在朝中小心摸爬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风云变幻。
林怀治合上茶盖,平静道:“官场上没有吃不吃亏的结论,只有身死家灭的结果。”
当年的谋反一案非同凡响,一旦牵连其中,不死都是祖上冒青烟。
曲炜试探着问:“那殿下是准备收手了?现下这个情况一曲高进是好事,毕竟您备受圣宠。”
林怀治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喜悦,但面上还是从容:“今岁年底,惠文太子薨逝便是五年整。曲公可会前去祭拜?”
“殿下提起惠文太子,难不成这些年是忘了他的苦吗?”曲炜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又说,“殿下到底查到了什么,不如在此刻拿出,伙着当下宁王的事给其一击。”
林怀治反问:“不知曲公手里有什么?”
曲炜道:“殿下不止想报仇吧?!否则也不会用王修容除章顺皇后,王修容与贵妃不和,可谓一箭三雕。”
“阳昭长公主的樊川别院中,你与京兆府尹前来揭露赵定死因,提及兄长死因有疑一事,所以我才想与曲公你一起谋事。”林怀治从未像现在这样平和,往事如烟却又似在眼前,他望着炭火道:“皇位本就是我兄长的,我的母亲来日追谥皇后,合葬帝陵。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应落在我兄长和母亲身上的一切。这不是报仇,是欲念。人心存欲,方得完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羞于口的话。”
林怀治没有掩饰,他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野心披露在曲炜面前,他需要人帮他,帮他完成这一切。
幼时的林怀治问白嫄这辈子最希望的事是什么,她说想与林碧生死同衾。
林碧也喜欢过她,只是帝王之爱,转瞬即逝。惟独白嫄还留在原地回念曾经的美好。
“我明白了。”曲炜想了想,说,“只是殿下今日来问这话,问得巧,圣上把这朝天观的差事给了你,不知是宠还是爱?”
房内无人,林怀治淡笑:“曲公想是什么?”
“宠?”曲炜哂笑着摇头,“历来帝王所宠的皇子无不想与争上一把。至于这爱,父母爱子则为计深远,殿下自己明白是哪一个吗?”
在曲炜眼里若是宠,那他林怀治就是德元帝平衡朝堂的工具,随时可以换;若是爱,那他林怀治就有能跟林怀湘抢人,还可直接下手除掉刘千甫的能力。
林怀治垂眸道:“曲公想我是哪一个?大山在前,若要登峰,何其艰难?嫉贤妒能是他的惯用,曲公在他手里过了这么多年,可新帝即位,他还能留你吗?”
任何人都不愿意别人来分自己的权力,曲炜笑道:“这几年殿下对我帮助甚多,炜感激不尽。虽赵国公府能力不似以前,可太子妃也是我侄女。”
房内半响无声,曲炜又笑道:“我承殿下的提拔之情以后不管如何我都会还,可我为何要反戈太子?”
四下无人,林怀治轻呼一气,低声道:“曲公当年不是也查过兄长的死吗?”
曲炜左眉微微一挑脸上含笑,示意他继续。林怀治接道:“若兄长还在,以曲公的贤能何至于如今都未进政事堂?刘十四此人心思深沉,我的这个四哥拿不准他。”
“殿下的玉璜送出去了吗?”曲炜语气突然温柔起来。
林怀治知林怀清从小与曲炜亲厚,这些密事他知晓并不奇怪。何况当年林怀清的那半块给了悼贤太子妃,林怀治便回道:“送出去了。”
曲炜沉吟片刻,又问:“是殿下六年前就所喜的人吗?”
林怀治毫不犹豫地回答:“是。”
六年前他喜欢的人是郑郁,林怀治虽然不知道曲炜问这些做什么,但他在曲炜面上看到了轻松之态。
曲炜如释重负:“我要见他,二郎给他留了东西。”
冬夜来袭,北阳王府的卧房内,郑郁脸上红晕还未散去,浑身酸软地趴在床上皱眉问:“我与他未曾有过往来,昔年在东宫也没说过几句话,怎么突然要见我?”
林怀治坐在床边用布擦干郑郁因沐浴时沾湿的发尾,说:“他知晓我们的关系,我想他在纠结。”
“纠结什么?”郑郁说,“他也查过惠文太子的死,那他岂不是也知晓真相?”
林怀治擦发的手停了下,平淡道:“一件事情的真相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嗯?”骤听此话,郑郁翻身看林怀治,说:“此话何解?”
林怀治摸得他发尾不湿便停了手,将绸布随手扔于一旁的衣架上,掀了被子侧身睡在他旁边,温柔地注视着他说:“砚卿,对不起,我骗了你。”
长安冬日冷得很,屋内立着取暖的碳炉,暖如春日,虽是如此但郑郁这幅弱身子还是有些冷,更莫说方才在水里与林怀治欢好一番。他觉出话里孤独,抱紧暖热的香熏球枕在林怀治的臂弯里,说:“怎么了?”
“你不生气吗?”林怀治抱紧他,双臂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人压进身体里。
郑郁想了想,说:“这事我知道了会伤心吗?”
林怀治嗯了一声,那声回答是从胸膛里挤压出来的,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陈旧的声响。
少时的郑郁将林怀清视作兄长,他在想假若郑郁知道真相,曲炜会顺势做什么把郑郁当刀使的事?林怀清知道他对郑郁的感情,但他不敢想曲炜手里的东西,不敢想那虚渺的结果。
自昨日曲炜说了这件事后,他就猜到了或许是这样。曲炜跟在林怀清身边多年,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他提出要见郑郁,怕就是要掀开这桩血淋淋的旧事。
“那你骗了我什么?”郑郁手游进单衣,他摸着林怀治胸肌,感受到温热肌肤贴在手里,试图用这些驱散心中的丝丝寒意。
林怀治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郑郁,他答道:“二哥的死。”
郑郁的手从林怀治臂下穿过抱紧他的背,低声道:“真相是什么?”
“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儿子,儿子他想要可以有很多,可皇位只有一个。”林怀治努力用柔和的声音去诉说这件事,“当年他想废太子,可百官跪谏。那一刻他的儿子就死了,一切血脉亲情都抵不过权力。百官拥戴的太子对于帝王来说是威胁。”
“他知道是刘仲山做的。”旧卷往事缓缓展开,郑郁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默许了?”
林怀治深叹一气:“是。”
郑郁纵有满腔疑虑与愤懑却也说不出一个字,帝王淡欲到如此地步,他未能想到。他极力地压下酸意,说:“曲炜也知道?”
“应该知道,他也知道我把阿娘的遗物给了你。我想这就是他想见你的原因。”颈间肌肤有郑郁呼出的热息,林怀治低头看他。
郑郁脑中如有浆糊,皇权更迭下的父子何其危险?史书上多有案例,他没有说话,只是额用头抵着林怀治的肩,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扣着香囊炉的纹路。
林怀治也没有开口,他知道郑郁心里难受,过往的事情犹如海浪卷住两人的心回到过往。那些岁月里,他们都陪在林怀清身边,可没有人看出皇帝心思与太子异样。
许是郑郁埋得深,两人热血的年纪,不多刻郑郁额上有微汗渗出。林怀治取过枕边叠好的帕子给他擦汗,忽然道:“你额上怎么有条疤?”
“嗯?”郑郁无措的眼神对上林怀治安慰的眼神,他伸出扣香囊炉的手摸在林怀治手停住的地方。
在郑郁的左额的黑发里,有一道两寸长的红粗疤痕,只因平日里郑郁发丝都将其挡住。两人前两年又常分隔两地,以致林怀治这么些年根本没发现。
还是看今夜他借着烛火与擦汗才发现,郑郁摸着那微微凸起的疤痕,记起这其中事,说:“小时候洗澡弄伤的。”
“洗澡怎会伤到此处?”林怀治收好帕子,皱着眉看那疤痕说道。
适才他帮郑郁洗澡,也没见会伤到头啊!
郑郁收回摸额的手,讪讪道:“四岁那年,爹娘忙大哥就自告奋勇要帮我洗澡。但水太烫了,我就在桶里挣扎想离开,可大哥并未觉得,只把我往水里按。”
林怀治:“......”他眼前似有画面了,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我用力太大,桶翻了。”许是幼年趣事说来,击散了郑郁心中的那点沉痛,他有些生无可恋地说,“我从浴桶里摔了出来,头磕在案上,留了这么一道疤。”
林怀治说:“那世子呢?”
“他没事,只是打断了几根岭树木所制的家法。”郑郁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疼了。”
林怀治对着伤疤轻轻地吹了下,说:“日后没有这样痛心的事发生了。”
郑郁想起日间听到郑岸说户部又拖拉着军饷,忽而说道:“百姓苦,才是真的痛。”
“百姓只希望仰赖的天子是一位贤明君主,但世事不能常论。”林怀治叹道,”居高位却未谋其事,君主非贤,朝政昏庸,官员结私,如此天下不苦实为怪,真想打破这个牢笼。”
郑郁抬眼看他,耳边满是这句话的余音。林怀治温柔地笑了下,用温热的掌心盖住郑郁的双眼,轻声道:“睡吧砚卿,明日的路还很长。”
许是这几日的奔波烦累,也许是适才的情意缠绵,让郑郁突入暗地,周边一切宁静,身体放松,他在林怀治臂弯里睡去。
与曲炜相见的地方是在永宁坊的一家清静酒肆雅间,郑郁早先就在此等着,而曲炜则是入了夜才来。
夜禁开始,长安各坊关门。坊间的热闹流不到长街上,一张长案摆于榻上,郑郁与曲炜相对而坐。
“朝中的利弊,砚卿看清楚了吗?”曲炜不紧不慢地倒好酒,推至他面前。
郑郁颔首致谢,答道:“身处水央船上,周身一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可是知晓了二郎的死因乃是毒?”曲炜蓦然笑问。
果然如林怀治说的那般,曲炜早就知晓了真相,郑郁念着曲炜说的事,平静道:“知道。就是不知惠文太子留了何物于我?”
怎料曲炜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又问:“你查到他死的真相了吗?”
郑郁一怔,避开那个沉痛的真相,敛眸答道:“中书盖佐天子而执大政也,岂比做到如此地步。”
“他不做,那大家会换了他。”曲炜叹了一口气。
郑郁沉默了,他很迷茫,昨夜林怀治说的话还在耳边。他观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官场往来。他早已看清,这对君臣是至死方休的存在,若是刘千甫不去做这件事,那德元帝会换人做。
帝王御术便是如此,若有把柄在手,这人用起来更是放心。何况这些年,刘千甫对他最是忠心,底下有不听话的臣子就有中书令弹劾,想修什么庙宇宫殿,中书令也会竭尽全力为他办好。
国库没钱,中书令就会抄家臣子送钱来。这个人只忠于他,不会听任何人。
曲炜看出郑郁的迷茫,说:“二郎跟我说过,你是个忠义的孩子。”
“我是吗?”郑郁想起江南和朝堂的变化和妥协,垂眸问道。
“自然,忠义原本就不在细微狭小事上。”曲炜说,“许多事由不得自己选择,声名亦如此,谋大事者须放得下情爱。”
听这话,郑郁抬眼看向曲炜,郑重道:“但圣人说,爱民如子。情含万物生,爱养天下民,天子是天下人之父。”
“可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曲炜立马肃声道,“你如何确定大家会读这些圣人书?”
郑郁坚定道:“所以需要我们读。”
“是需要你们读后用所想所感去效忠他。”曲炜看着郑郁好似在追忆什么,平静地说:“选官选德,但如今的朝堂有几位这样的人?将相如此,何况储君?”
这话是在说林怀湘品德不行,过分依赖刘千甫。
“就算朝廷不怎么样,但龙椅上坐的人必须是林氏皇族血脉。”郑郁低声道,“郑家永远追随天子,我们守的是大雍,是大雍的百姓,这是国亦是家。”
曲炜朗声笑道:“好一个是国亦是家。”随即问:“你不想换一个君父吗?”
郑郁转头确定屋内外无人接近,皱眉低怒:“此乃谬言,曲公慎之。”
“宁王都要动手了,你猜成王和太子在想什么?”曲炜的面容斯文,但说话起话来,却是大胆露骨。
郑郁饮了口酒,沉声道:“太子祭祀惠陵,天命已达。”
“二郎没有猜错,你果然是书读透了。”曲炜一只手在怀中寻摸着东西,叹道,“宁王与太子,若是这两人赢了,他们的昔日政敌成王你觉得还会活下来吗?”
这个残忍又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在郑郁心中盘桓了许久,不论这三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会放过昔日政敌。他郑郁不止是郑郁,他还是郑厚礼的儿子,一旦有差父兄在战场上用血汗换来的荣光将会消失殆尽,甚至留下千古骂名。
一边是林怀治,一边是父兄。郑郁选不了,选谁都会有极大压力和折磨,他从头到尾想做的只是除掉刘千甫,还朝政清明。
可无奈这两年一直身处外地,今年才返京,他想着依江南两年的政绩在。这一次德元帝定会将他留于京中任职,那他便有机会铲除刘千甫,从而也能在皇子夹缝中保住林怀治。
屋内的沉默延续片刻,郑郁低声道:“我会尽我所能保住衡君,可势力微薄。”
“二郎很疼这个弟弟,他设想的万种结果都一一应验。”曲炜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案上推给郑郁,说,“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事,老夫鼎力支持。二郎留了这封信,希望能到帮你。”
历尽世事的长者用温柔的语气宽慰着郑郁,郑郁看见案上太子火漆印信完好的纸,悠远熟悉的药香一下飘进鼻间,抬眼颤声不确定地问:“惠文太子留给我的?”
曲炜点头,郑郁手在衣料上磨蹭几下,他直直地盯着那信,许久后才颤抖着拿起展平。
映入眼帘的是记忆里的熟悉楷字,郑郁凭借屋内微微跳动的烛火,看清了书信内容。
展信舒颜,此信写于德元十七年十二月廿六日,我自知不久于世,故此留决信托于舅父曲炜处予你。见此信时,你定已得知真相,天家无情,阿耶厌我许久,是我少时无知,曾以有数年父子之情,妄念他于我尚有爱怜。却不知帝王本淡薄爱欲,皇权更迭下,君臣父子安有完好?
我已是夜台之下白骨一具,魂归天地不聚世间。但卿尚存,请勿以我为念,心神辗转不安。近来忆少时与卿同席树下,大论天下时弊,古今往来,君明而臣直,民赖天子话权存生,若上未存百姓肤苦,意权术任佞臣惑主媚上,则失诤臣亦失天下民心。
古言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家国当先,君父与湘弟非存心善人,佞臣在侧,他几人相生相死。
世事聚少离多乃是常态,卿莫要伤怀。你走到此步,若有难处,舅父会完全帮你,也望求你日后待曲家有半分善念。
阿郁来得世间赤条条,受情爱灌长方生血肉。弟弟来时亦赤条纯善,昔年他多与我言卿,说及卿心性赤子,意欲亲密却不知从何起。吾弟非凉薄人,来日他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郑卿看在他幼年丧母少年丧兄份上,谅他一次。
我来得世间不过数年,与卿相识有深心之交,夜来幽梦我常觉足以。
卿似他山石,当遇璞玉。
林怀清。
耳边又似有筚篥奏起雨霖铃,梨香混着冬夜寒风灌进鼻腔。郑郁捏着信,细细嚼过纸上的每一个字,久未言语。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郑郁哽咽道,“曲公选的玉是何?”
“成州不产玉石,却产有辟恶气、除疟疾的麝香。”曲炜淡淡道,“兄弟同心,若真有异,林六不会察觉不出来。而你也一定会追查真相,这真相顺藤摸瓜出,就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帝王之术。”
郑郁折好信放回怀中,顺路抹去眼尾的泪,沉吟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曲炜笑了下,平静地说:“赵茂死的时候。”
“子若惠敏机要,我有负于他。”郑郁只觉身体寒凉,一句话语哽在心头上不去也出不来。
林怀清一开始就以自我为局,布好了赵茂结局。太子近身内侍殉主,他和林怀治不会不疑心。
曲炜道:“真相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像当年我在宁王查丽妃旧事里帮你们,梅说案上,洛阳调粮事上奏请圣上一样。我也是为了朝廷,佞臣当道,朝廷无贤。来日的君主不一定要聪明,但一定要有决断。”
郑郁喃喃道:“我的选择?”
他对曲炜当年出言帮他们对付刘千甫的事存疑,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认为是曲炜与刘千甫不对付,可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林怀清早就布下的棋局。
林怀清在身死消亡之际,他都关心着这个朝廷与百姓,所以留下了曲炜,在暗处帮着他们。而他自己日日受着蛊毒的摧残,最后身死。
曲炜看出他的纠结,直言:“诸皇子中,你与成王关系最为亲密,朝中追随他的人也只多不少。另则北阳王回了长安,圣上必不会再让他离京,下一个皇帝会让他百年安寝吗?天下大事,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酒肆隔壁有少女笑声破窗而入,郑郁恍惚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没有去看曲炜认真坚定的眼神,只是垂眸避开,低声道:“容我想想。”
曲炜颔首表示理解,要一个人逆转从小接受的礼法与思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天下的臣子谁不是忠于皇帝,可皇帝能在万数官员里确定他们的忠心吗?
不能,所以才会有党派之争,他们都争先恐后的在帝王面前表忠心。
一通话说完不过戌时,郑郁下楼,此时雪下大了他撑开伞。听见酒肆二楼少女笑声落在耳畔,他抬头望去木窗上剪出几位少女的窈窕影以及诗歌和声。
郑郁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转身离去时眼神清明。可转过酒肆走入巷中,他在欢歌笑语声中里听见微弱的哭声,不知为何郑郁本想回家的步子调转向那哭声处走去。
他撑伞追着哭声去,绝望心碎的声音令他的步子急促起来,他在漫天大雪里似想找到心中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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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摇摆
终于他停在一家名唤安阳观的道观门前,内里是男女混合的嚎啕哭声,哭声里还有呼唤幼儿乳名的凄语。
彼时大雍的道观不止用来供奉三清,还可教书育人、唱戏搭台,亦可供来往租客居住。自然这价钱也比其他房屋便宜许多,这也导致道观中会住着不少进京赶考的举子或俸禄不高的官员。
而道观也不会用清规戒律去束缚租客,所以这是许多无房而居的人首要选择,当年程行礼中状元后也住过华阳观,后来是袁纮看不下去给钱助了他一把。
木门隔住了两个世界,雪花落在郑郁的衣袍上,他伸手摸向腰间钱袋,还有点钱。
这时门开了,一个哭红了双眼妇人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是没料到门前会有这么一个雪人。
妇人衣着丧服,她被侍女扶着,哽咽道:“郎君何故站门前?”
她本想出门看看好友来否,不曾见到这么一个人。
郑郁轻声道:“夜听哭声,知有丧仪,晚生一时心绪良多,所以冒犯驻足。”说罢收伞俯身一礼:“夫人节哀,身子要紧。”
听闻这话那妇人再是没忍住,又扶着侍女大哭起来。郑郁观她面色瘦黄想给些钱却又怕伤着对方,主母的大哭声引来了侍从。
他请了郑郁进去,道观内客房多在后院,郑郁随侍从不过片刻就到灵堂中间,他进内后才见这盛世之下的永宁坊还有此清苦之地。
一间不大的房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案漆刮痕严重,内里烛火不多有些暗。一具童子大小的棺椁摆在屋中,等着父母哭完后移去道观后堂择日安葬。
这家主君见人进来,也没阻拦,只是跪着愣愣地往盆里丢纸钱。死者为大,郑郁进来后给这家故去的幼童上了柱香以表哀思。
随后他见这家主仆衣着简朴,主君身上的青色官袍洗的发白。酸涩之情满身,他又见这家主君,肤色略深,面容上有着岁月的风霜,眉宇间尽是不得意之态。
烧纸钱的郎君从头到尾没有与郑郁说话,香上完了,那妇人也进来,她用帕拭去眼泪颔首送郑郁离开。
离开时妇人痛心得很忍不住多说几句,郑郁才知这家去世的是她与郎君的小儿子。那妇人又说郎君乃是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但却养不起这个家,以致幼子从同州夏水来长安的途中冻饿死。
郑郁沉默半响,说:“录事参军八品,俸禄一月一贯八百五十文,还有职事田与禄米,共计一百五十一石。今年户部没有发吗?”
那妇人哭着咬牙问:“大家的朝天观你看修好了吗?去问也是拖着,发个一贯就打发出来了,哪里有粮发给我们?就算发了京兆府尹与长安县令还不是要一年四季的朝贡。”
岂料这话引的厅内的主君出来,他快步拉着自家妇人离开,他见郑郁衣料不凡,离开前对他说:“这庙宇道观修起来就不会停,更莫说还有缺钱的人在里面作混,我们这些官养不起家了。阁下真体恤民情,就应看看这个朝廷到底是什么样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说罢他带着自己夫人离开,郑郁失神着走出道观,连伞也忘了撑开。冬日的雪骤然下大没有理由,郑郁走在长街上,心神恍惚,喉咙里堵着一口气,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幼童撞他一把。
郑郁一时没有站住,连人带伞摔在雪地里。他定神看那幼童双颊被冻得通红,身上衣服单薄得很,怀中捂着几个饼。
幼童瞧他无事后又迅速跑入夜里,远处尚有歌舞笑声。而那街尽头拐进去的道观里,也有对为饿死幼子嚎哭的夫妇以及幼童踩雪离开的声音。
郑郁呆愣愣地坐在雪地里,心不住抽痛,苦涩的泪瞬间涌出,雪花被滚热的泪融化汇成水流进衣领里。道观中的夫妇,消失在夜色中的孩童,都给了他最为现实的反映。
这里是长安,是大雍最富庶华贵的地方,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凄凉场面。郑郁抹了把眼泪在想他的选择到底对不对?长安都如此,其他州县的官员百姓尚不敢想。
是夜,北阳王府内,郑厚礼、郑岸、郑郁围在炉前,三张颇为相似的脸此刻都有些躁意,但郑郁脸上多是麻木。
“圣上怎么就想干这种事呢?!”郑岸一副要他老命的样子,“昨日我去户部催军饷都催不下来,结果转头就想给我们家指婚?”
郑郁怅然道:“杭州也是没钱,户部每天倒苦水说自己穷的叮当响,京中官员的俸禄好像都没发。可指婚这件事圣上怎么就想这样呢?”
他的心绪还停留在永宁坊中见到的一切,他只觉朝廷好似走入了死巷。
说罢两个人都同时看向郑厚礼,郑厚礼大惊,怒道:“俩兔崽子什么眼神?你们想我死后再被你娘打死一次吗?我看圣上给二郎升官这么快,已是做好决定了。但不管怎样,既无意为父也不会逼你们。”
气发完,两双幽幽的眼睛才收回去,郑厚礼又道:“但我看近日京中颇为诡异,尤其是禁军,怕是要出事。这几日阿郁下了朝就给我回来,老大你也不许出门。”
“这到了夜晚长安城门一关,玄武门一开。皇子们互砍,砍赢了就做皇帝,砍不赢就死。”郑岸望着炉火冷冷道,“百姓与百官次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可不是我们躲在家里就能成事的。”
郑厚礼沉声道:“我已吩咐府兵守好王府,谁都不能闯进来。我想圣上想将阳昭长公主托于我等,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来日......来日若有什么逆言,新帝也会看在长公主的面上,给我们家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