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by锦观
锦观  发于:2024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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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治道:“我不娶。”
“别使性子了,老大不小的。你整天窝在你那个王府里面是藏着什么人啊?媳妇也不娶。”德元帝平易近人时非常近人,他对这个性子死犟的儿子无法用好话说,尴尬道:“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出殡时连个哭丧的都没有。”
林怀治无奈地看了德元帝一眼,幽幽道:“儿子有病,不愿耽误娘子芳华。”
德元帝:“......”
在这种话题下的病自然不是普通的病,德元帝极为尴尬地来回摩挲着额头,良久后叹了口气,心想应该不是遗传的他吧?
这几个成人的儿子咋没一个正常的,林怀湘早年与男宠乱来这段时间才正常不少,林怀治又这个样子。偏生今年给臣子赐婚,好像没几个成功的。郑厚礼家那二小子也拒绝他,德元帝很郁闷。
他没去看林怀治那略有些悲伤的神情,最后宽慰道:“让御医好好看看,这......那就先搁下吧。”
这老爹也不知咋安慰你,只得咬牙道:“若是不治,届时我看看这皇子里有没有文静友善的孩子过继给你,这样就算死了也得有人哭丧。怀治,人老了就想子孙承膝,不想别的。”
林怀治见糊弄过去,就点头。德元帝疑心重,若是说出他与郑郁的事情,难免不会怀疑他与郑厚礼互相有勾结。
“前两日那何才文与徐深谋反一事,你是怎么看的?”德元帝似是无意般提起。
林怀治答道:“贼子反心,不顾人伦君父。何才文等食君禄却合谋造反,不以君父为先,若不严查怕会有更多相者揽一方势力,对抗朝廷。”
“今年这些事怎么那么多?”德元帝疲得很,“查出什么人都全部处死,包括江南那些参与这谋反案的人。”
林怀治皱眉道:“江南官场腐化怕是严重,查起来从上到下都不方便。”
德元帝看向林怀治,沉吟道:“怀治,身为君父,这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事情交代下去,自然会有人去查,至于这个结果,只需挑一个你喜欢的处理就好。过程从来不重要,因为你只负责结果和开头,若是事事亲为,你就会发现这个世道与你认知的不一样。”
“人皆存贪念,亦有不完美之处。”林怀治从来知道德元帝对于臣子的态度,却没想到他如此看待。
德元帝朗声笑道:“一条政策从中央到地方,每位官员都有自己的见解,我朝重谏官,广开箴言,可有时他们并不是为了这个天下好,而是就想揪出天子的错。想让帝王与他们一样,时时刻刻都犯错,天子一怒诛杀他们还有可能让其留名青史,于是就更拼命上谏。”
“殊不知,儒法孝义只是禁锢他们的枷锁而已,圣人可从来不会看这些书。皇家才是话语权的拥有者。”
真干起事来,帝王可选择的刀会比官员能选择的更多。林怀治答道:“儿子明白,何才文谋反一事御史台自会审查清楚。”
如今的御史台,徐子谅不在,是他和另外两个人说了算。德元帝的意思,是让他不要插手太多。
“我的六郎长大了,懂得为父亲分忧了。”德元帝笑着抚上林怀治的鬓,随后又看到他的眉眼,似是感慨:“你跟你二哥只有这双眼睛像,怀清就总是拿孝和礼法在前头说话,殊不知这些是压不住那群狐狸的。”
时间好似停了些许,林怀治苦笑着点头:“二哥孝友仁慈,我及不上他半分。”
德元帝面容也有些沉重:“仁慈有时好,有时不好,这个量永远拿不准。”发觉话题有些伤情后,德元帝听着风雪声,笑着说:“外面雪大了,你别走了。”
说罢就起身牵起林怀治的手走向书房,说:“来,跟阿爹下两局棋。”
林怀治看着德元帝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苦涩。小时候德元帝也很喜欢林怀清,但孩子长大,就不会是孩子,而是臣子,是一位将来要跟他分权力的人。
有刘千甫和陈仙言日日吹风,他对林怀清的芥蒂越来越深,最后深到默认儿子被毒害。
而陈仙言和白嫄又何曾不是这样,她们的一生都活在皇权下。
君欲其死,下必遵之。
德元帝给白嫄的祖父母等都追了官,又给在世的几位朝官都升官赐了男爵。
江南也是大雪纷飞,郑郁写好官员应奏给陈仙言的祭文,用纸糊糊好后,封好火漆,说:“如今这长安局势怎么样?”
杨立也写好自己那份跟郑郁的装在一起,答道:“朝廷让大查谋反一案的文书已发到崔山庆手里,是刘仲山亲自转下来的。章顺皇后崩逝,百官哭丧,我觉得依旧没什么变化。”
郑郁拢紧裘衣,思索片刻道:“今冬江南无忧,军饷赵贞国也挤出发了下去。如今刘仲山让崔山庆来查前头的军饷,那这赵贞国与马远就是瓮中鳖。”
“他俩胆子大,贪污军饷的事我已经安排好。”杨立说,“这林潜待在这里也时时想回长安,只可惜有人阻路。”
郑郁笑着给杨立斟好热茶,两人对雪景而谈。
扬州大都督府内,赵贞国实在气愤,朝马远喝道:“朝廷这又是发什么疯?要彻查何才文贪污的事情?!查来查去,会查到谁头上?”
查到他们头上。
“你别叨叨了!”马远站在屋内也是一脸烦躁,“文书是政事堂下的,政事堂谁说了算你不知道?”
这时赵贞国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咧嘴嗤笑:“狗日的刘千甫!他把我们卖了?凭什么?!他在江南干这么大一桩伤天害理的事情,到现在就想擦干净屁股了?”
“是局势乱了。”马远一声长叹。
赵贞国是个要死也要做个好死鬼的人,追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局势?长安的官场不是一向在他手里吗?他妈的!章顺皇后去世,他背后的太子就是棵摇钱树,他还能把不住什么局势?!”
马远说:“有人在我们身边捅娄子,长安那边也有。我和你逼他把军饷落在修葺房屋的款上,怕是惹急了他,更别说何才文的家产。”
“身边捅娄子那个肯定是郑砚卿,祸国殃民!那长安会是谁?袁维之都走了,还有谁斗着他?洛阳借粮这又什么好惹的?”赵贞国再也坐不住,拉着马远的袖子说,“这笔钱咱们一起干的,如今何才文死了,他想查,这是自报家门吗?”
“你就甭管长安是谁,我也不知道。”马远转身在赵贞国肩上按了下随后收手,悠悠道:“郑砚卿是袁维之的学生,刘仲山派他来却没有因洛阳一事除掉他,反而因我俩向他索要赈粮的事情,让郑砚卿躲了过去。如今这新法清丈已开始,可我听说江南还有世家在偷摸着顽抗,刘仲山势必推动新法,可这群世家不答应明里暗里给郑砚卿使绊子,就是给他使绊子,年前这事办不成,咱们就都得死。”
“那他直接下文书让我俩帮郑砚卿不就是了吗?”赵贞国无所谓地说,“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搞得人心慌。”
马远皱眉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是郑砚卿想干掉我们,他跟刘仲山又不是一个被窝睡出来的,早视彼此为仇敌了。刘相的意思怕是,让我们既要干好新法的事情,也要用谋反案除了郑砚卿。”
赵贞国面色一时为难,随后马远又道:“顶头上官嘛,都是这样,话说明了。来日事发就会被牵连进去,不如云里雾里让我俩从局势推断。”
“我马上回家把家里那些田给清出去,谁敢在此时拦我,我就砍了谁!”赵贞国已有些愤怒,“可军饷怎么办?”
对于这个官场同僚,马远实在可恨又可爱,不耐道:“反正是崔山庆查,把事情都推给何才文那死人就好。要是我俩不做好这件军饷的事,下场就是谋反啊。”
赵贞国走到案边喝了口水,而后大喝道:“他刘千甫敢!我们帮他办事,他还敢反过头咬我们?要是真惹急了,老子上京给御史台告御状,告他个狗日的毁堤淹田,大家一起死!”
马远上了年龄,这下子听得这话瞬间觉得周身寒风扑面,天旋地转,两眼一抹黑,身子不住往后栽去,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哎呀——”赵贞国见马远这从军数年的人弱不禁风,连忙跑过去扶起他,可见人傻愣愣的以为他中风了就把他往榻上拖,生拉硬拽好一会儿才把面色苍白的马远四仰八叉的摆在榻上。
赵贞国跪在他身边,用手顺着他的胸口,焦急道:“你这咋了?就算昨夜跟你的十几房小妾情深欢好也不至于吧?”
疑似中风的马远许久才缓过神来,气息微弱咬牙恨道:“你脑子里就别想......那些裆头里的事了,多想想朝局行吗?”
赵贞国一时打不过弯,还顺着他的胸膛,严肃道:“咱们手里可是有刘千甫那龟孙子许多事,你怕什么啊?!”
马远双眼紧闭,不住哀嚎:“我的好祖宗,好大哥。毁堤的事,是我们受刘千甫的命干的,可他背后的主子可是当今天子。”
赵贞国懵了,手也停住,这一刻他的脑子终于归位,遍体恶寒:“也就是说,要是我们捅上去,死的只会是我们?”
马远皱眉点点头:“老赵,毁堤淹田促新法,是圣上决心跟世家过不去,刘千甫这才做了他手里的刀。否则郑砚卿为何一来江南就砍了广陵、余杭县令,但圣上却没有任何问罪?因为这是他默许的,一切事情只有圣上默许,才有发生的机会,你我只能捂死这件事,不然九族一起死。”
马远到底滚在官场数年,一下摸出局势,他这下子是被逼到头了。
要不是张书意迟迟不出兵,让郑郁这么个人去了会稽,他那里能知道赵贞国与他伙同刘千甫贪污军饷的事,又恨刘千甫想借江南缺粮局势大乱除郑郁。可没想到郑郁通过徐深反过头把借粮的事推给他们,这才导致他们去逼刘千甫妥从洛阳借粮。
以为刘千甫跟他们是一条船上,殊不知长安那边有林怀治在里面混搅,导致刘千甫要崔山庆查账。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马远懊悔不已,可俱为时已晚。
崔山庆彻查军饷,还要管着清丈田地,搜寻跟何才文一起谋反的人,实在管不过来,于是就丢了一些给浙东观察使郑郁做。
赵贞国得到马远的一番指点后,连忙回家把田地给抛了出去。又亲自在扬州周边的州县开始严查田地,谁在这个时候犯忌讳找他,谁就活不久了。
于是林潜找上了他。
林潜到时,赵贞国正对着一堆田账册犯难,看人进来,于是连忙收起。虽说林潜贬官,但他好歹还有些人脉在长安,毕竟这可是曾经的大理寺少卿。
“林贤弟,找我做什么?”赵贞国在江南这个大油桶里浸淫多年,虽比不上马远那样的心眼子,但还是对人客气。
谁也不会知道,你的同僚明天就升成什么官。
一朝为官,多的是朝承恩,暮赐死。
林潜自从离了长安那硝烟地,到了江南这鱼米之乡整个人都圆润许多,他勒了下腰带,坐下后笑嘻嘻道:“大都督安好,我呀来问问赵公你家里那些田,查清了没?”
“不是早就让人去查了吗?”赵贞国有些生气了,“你怎么......怎么还来问我?”
论官阶,赵贞国在林潜之上,可要论人精,林潜显然高一头,他道:“我要是真查清楚?还来问你?这田册对不上啊,你家清出来的是一万四百亩,可你家夫人递上来的文书却是九千一百亩。这差几千亩,你让我怎么办?”
赵贞国数日没回家,一下听见这个,顿时惊了,但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回道:“现明,这种小事你还要来问我?”
现明是林潜的表字,如今这称呼起来,林潜知他有些不快,但还是笑着说:“缺了数,我总得问清楚不是?不然我能怎么办?我们都是为圣上办事,那里有大小之分?”
赵贞国一下被林潜的几问堵住,随即答道:“你等着,我亲自给你找找,你拿回去仔细核对,这休假的日子你也跑来。”
今日官员休假,这林潜才能从广陵跑到扬州来。
林潜捧着赵贞国的给的田册回到了扬州淮南节度使后的官舍里,他把田册递给崔山庆,随后转身关门出去。
“账册我也找来了,郑少卿你的意思是,他们真吞了军饷,占了田?”崔山庆展开那些旋风装样式的册子,细细核对。
郑郁答道:“崔将军,朝廷下文书要你追查军饷,清丈田地,还要将何才文谋反一案给算好。这桩桩件件是谁挑起的,你我心知肚明。”
崔山庆掀起眼皮看了郑郁一眼,淡笑:“郑少卿,朝廷的文书我自会遵从,可赵贞国的事是否还要商量一下?”
“如何商量?”郑郁微笑着反问,言语轻柔,“田册都在这里了,赵贞国侵占田地违拗国策,军饷的人证账册我这里也有从何才文家中搜出来的证据,他俩连军饷都贪下,至于这谋反。”
说道此处,郑郁语气停顿少顷,随后又继续:“崔将军,你是刘相推举来的江南,任淮南节度使,是一方大吏。四年任期一到,这入阁拜相的日子也就到了,将军你办不好这件事,可就是辜负了刘相对你的期望。”
来江南前,刘千甫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在耳里。
刘千甫,刘仲山这个人,只要你不跟他对着干,在你要什么求到他门下时能帮你的总会想着你,故此朝廷跟着他的人不在少数。
不为别的,富贵险中求,有钱有权的日子谁不向往?跟着清流员派是只有饿死,况且刘千甫头上还有一个天子撑着。
崔山庆听见这话犹豫了,他身后的书架还搁着昨夜从长安来的密信,是刘千甫亲自写的。要他不留余力,彻查军饷贪污,若是时机得当要这两人参与进谋反案中。
“期望不期望的,我也谈不上,这事我会查,既然郑少卿担着监察一事,你我也就听他们说个明白吧。”崔山庆卷好田册说道。
赵贞国与马远万万没有算到,刘千甫还给了崔山庆一封密信,让他除掉自己。刘千甫最讨厌的就是不听话的人,崔山庆很听话,郑郁也是,在江南事态没有平稳之前,刘千甫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而军饷这件事,被御史台告发出来,就总得有人背锅,这个锅不可能是刘千甫背。
郑郁道:“万事都好说话,只要不牵连到刘相。既如此那就立马下公文,抓捕二人立即提审。”
崔山庆却道:“不着急,事慢慢来,先把赵家的田弄干净,长安那边也还等着查呢。”
“将军是主事人,您老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反驳什么,田地的事我再去看看,您老先忙。”郑郁说罢就起身离开。
崔山庆虚礼地送他到门口,继而转身写好密信,叫来判官吩咐:“把信送到刘相手里,看看是不是这么个意思,顺便盯着赵贞国等人,不许他们做出任何扰乱江南官场的事。”
从方才的对话中,他明白马远等人或许想对郑郁下手,既然这田地还未弄好,那就不能在此刻让他出事,刘千甫的信中还说让他多与郑郁往来。
那他就不能违背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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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裂变
长安的冬日并不算阴冷,但德元帝这种习惯享乐的人鲜少住在宫中,而是又住在骊山。去年除了外见官员处理并州事务那几次,他就没在长安待多久。
事事都有中书令打理,他这个皇帝好不自在,但自在过多也要处理朝政事。
比如御史台接崔山庆奏折,于是立马联合工部、京兆府尹上书控告赵贞国与马远疑似参与何才文谋逆,贪污军饷与修葺江南堤岸的钱,这才导致堤岸决口,大水毁淹。又私藏何才文家产,不上交国库。
工部尚书裴霖那时坐在家中,听见此言一下子气上不来,四肢无力往后跌去头触地,半晌未回气。待侍从上前查看,却发现人已中风去世。
裴霖本就身量肥胖,脑内血管油脂过多,骤然听闻噩耗失力跌地,气回不匀。
才坐尚书位没有多久就因中风过世。
而同时传到长安的还有河西节度使王光林去世的折子,其子王台鹤自认留后,待父丧满后,任其爵位与官职。
刘千甫被刘从祁提了两句,并未阻拦也就同意。朝中也有人上书让其陇右节度使袁纮暂领河西军务,德元帝对袁纮十分放心,想着朝中局势,随即答应。
年关降至,赵贞国与马远一事被刘千甫就轻避重的汇报上去。德元帝听后思索须臾给了封圣旨让刘千甫查,国库没钱了,得在这些人身上好好找找。
长安瞬间大雪纷飞,裴霖死后第三日,禁军到裴家搜没家产,查找一切有关工部、江南的私账。彼时裴霖尚未发丧,正厅里还有数位前来吊唁的亲朋、官员。
虽然人死了,但官职还在,还是工部尚书。
刘从祁和新任尚书左丞带着禁军和圣旨来到裴家,裴家子女皆在哭丧,见这阵势不免吓住。裴文懋还记着跟刘从祁的交情,上前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二位率禁军前来家父灵堂,乃是何意?”
刘从祁握着刀在吊唁的人群里看到了袁亭宜,但他扫了一眼没说话,尚书左丞展开圣旨,朗声道:“门下,今工部尚书裴霖欺君罔上,不尊君令,墨其军饷国库钱款,外结朋党,为祸朝政,与罪臣何才文参与谋反。即日起革除一切官职,抄没全家,然朕念数年其辛劳,以九品棺椁葬之,子孙流放岭南。”
此言一出,厅内安静了,霎那间裴文懋大喊:“冤枉啊,我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上前抓住刘从祁的手,哭喊:“十一郎!左郎将!我爹没有干这样的事啊!”
刘从祁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冷冷道:“圣旨都下了,七郎不要违逆圣旨。”
随后肃声道:“动手。”
禁军立马得令,不过瞬间将裴家人抓了个干净,裴霖的棺椁被禁军用大斧劈开。
裴文懋想冲上前阻止然而遭禁军挟着双手,他跳脚流泪喊道:“刘从祁!你个杀千刀的,你跟你爹不得好死!”
厅内吊唁的宾客早就四散,袁亭宜初次见这样的场面,他只在街坊中听过谁被抄家,殊不知会是这样混乱哭丧的局面。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刘从祁不近人情的样子,他一时冷的愣在那里。
裴文懋和刘从祁可是数年好友,日前他们才在一起饮酒听曲,不过短短数日,为何又变了?
人群中的刘从祁皱眉把跪在地上的袁亭宜拉起来,正巧裴文懋从两人眼前走过,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禁军桎梏,跑到袁亭宜面前抓住他的手,似是癫狂喊道:“则直,你别信这个杂种!他一直都在利用你!你以为你跟他的数年情谊是真的吗?!他在骗你,徐球、苏赛生都是他利用你出现在眼前,你爹在朝堂被针对也是他干的!”
裴文懋胡乱说着,一股脑的把刘从祁以前的事迹全抖出来。
禁军想上前抓裴文懋,却被袁亭宜挡住将人护在身后,禁军中人都怕刘从祁。袁亭宜在刘从祁身边,也就不上前,袁亭宜回身质问:“什么利用?”
“则直,你以为御史台的折子是谁上的?!”裴文懋双眼哭红,抄家流放的圣旨下来,他再也不是昔日的世家公子,他大哭:“我托他办事,他却出卖我们父子,跟他那个死爹一样!江南的军饷不止我家拿了,刘家也拿了。刘从祁这个胡狗,拿了我们的钱,反手还......”
尚书左丞见裴文懋乱口攀咬,立即让禁军捂着他的嘴押走,袁亭宜想追上去,却被刘从祁拉住。
裴文懋许是咬了禁军的手,愤怒的声音又传进来:“袁则直,你他妈长个脑子吧!他今日抄我家,明日就是你家,你还傻呵呵的信他!哈哈哈哈哈哈——!哥在岭南等你!”
袁亭宜站在木屑和纸钱宣飞的厅内,满脑子都是裴文懋方才说过的话,他转头想找刘从祁问个清楚,怎料身旁侍从见大乱把他从裴家带了出来。
亭午未过,长安大雪纷飞,袁亭宜让侍从先行回去,他要去找刘从祁问个清楚。不可能这几年的友情,他都是在利用自己。
刘千甫不在长安,袁亭宜进梁国公府就像自己家一样,侍从把他请进刘从祁的卧房。又给他倒了热茶,烧好炉子离开。
袁亭宜坐在榻上,只是等着,等着一个确定的答案。袁纮、郑郁、严子善、裴文懋的话一直嗡嗡回旋在耳边。
刘从祁把裴家抄了个干净后,又回皇城里的左卫衙门交了盔甲鱼符才换便装回家。
雪已下大,刘从祁沾着满身雪回家得知袁亭宜来了,心中对他来的理由也有个了解。心烦的时候,他就想喝酒,让侍从找了几坛酒送上。
屋内,暖炉生烟。
“你为什么抄裴家?”袁亭宜问道。
刘从祁撩袍坐下,倒了两海碗的骊山烧春,答道:“我只是遵圣旨办事,你问我做什么?难不成我说一句话,圣上就会听我的,下旨抄裴家?”
“可御史台的尽是你父亲的人,何才文与徐深谋反,贪墨军饷,这事怎么会牵连到裴家?”袁亭宜到底也是官家子弟,当朝官员,论起朝政来也是有理有据,“何才文抄家,上缴国库的钱不足五万,他坐镇江南数年,怎么可能只有这点钱?何才文可是你父亲提拔上去的!再者月前,刘相上书让赵贞国修葺江南房屋,这又是为什么?军饷被贪,郑砚卿一定在查账,为什么在此时刘相会上这么一道折子,让赵贞国修葺房屋堤岸,还走工部的账?”
刘从祁在袁亭宜厉声质问的空隙里,喝了数碗烈酒,脸色也是越发沉重。袁亭宜拍案倾身,憋着气问:“何才文被抄的家产和江南的军饷,是不是在裴家和你们手里?”
“袁则直,污蔑朝官罪名可不会小。”刘从祁冷冷道,“这笔钱,你就甭管在哪里。你做好你的本职就是,朝廷的账你从来算不清。”
袁亭宜起身,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他朝刘从祁肃声道:“你真当我算不清吗?!我爹可是袁纮!”
刘从祁望向他神情怔了一下,袁亭宜不再看刘从祁,转身说道:“赵贞国和你们拿了钱,郑砚卿追账,他补不上钱,就让工部落书到修葺款上。裴文懋找你,本想将此事遮掩过去,可却被你与你爹来了个釜底抽薪,将死去的何才文和徐深拉出来,造了个谋反罪。就是想除赵贞国与裴家,这样何才文与全数军饷就在你们手里,一箭数雕。”
这时袁亭宜的声音突然悲怆:“你当年与我交好,只是为了利用我吗?砚卿在并州问过我关于你爹的那个金乌章,当时我虽有疑惑,可我完全信你。杏园里,是你说桃花美景,让我带你前去遍赏,可却无意发现谢中庵的尸身。宜阳公主一事,你带徐器之来参我生辰宴,我当你是真心祝贺。可事后,却有京兆府与刑部告梅说之子杀人,我查过,是徐器之将事情捅到砚卿面前。”
一通话说完,他转身凝视刘从祁,眉心紧锁:“你一直都把我当作你对付郑砚卿的工具吗?”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牵连到的只有郑郁。
刘从祁这些年的不安与纠结,仿佛都在这一刻平息,他不想去解释那么多的因由,冷笑:“不然呢?那你以为我接近你是为什么?”
袁亭宜蓦然一震,饱受天人折磨的心终于死去,他低声道:“如此也算最好,你我此后桥归桥,路归路。”
这一刻袁亭宜再也不能为刘从祁寻找借口,他说罢就揖了一礼结束这数年情意,转身就想离开。
数年的时光里刘从祁太了解袁亭宜,虽然性子爽朗,但却在朋友事上说一不二。真恩断义绝就是恩断义绝,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在人转身霎那,才觉情意流逝,顿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快速下地大手扯住袁亭宜,将人拉回对视,大喝:“我让你走了吗?!”
袁亭宜这个鲜少习武的人根本挣脱不开这股力,他反问:“你发什么酒疯?我与阁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就想扭身想离开,可刘从祁掐住袁亭宜的下颌,让他直视自己,咬牙道:“这话说晚了,袁则直!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足可买下十座魏国公府,你现在跟我说什么不相为谋?!”
袁亭宜被掐的生疼,他想推开刘从祁的手却似如重山,生理性的泪水瞬间落下。但面色还是冷静回道:“我回去砸锅卖铁还给你就是,你一直都在利用我,还想我怎么对你?”
“还给我?你有几个钱还给我?”刘从祁面目开始有些狰狞,他双目怒红,“你心里一直把郑砚卿、严连慈、程知文这几人看的极为重要,你有那么多知心好友,真的在意我吗?”
外面刮起北风,形似哀嚎,刘从祁的院子没几个侍从伺候,以致木窗被大劲的风吹开都没人去关。风灌进屋内,吹飞了案上的黄纸书信。
袁亭宜身边最不缺的就是朋友,可他刘从祁身边只有一个袁亭宜。
袁亭宜眼神冷静地看着他,平淡道:“谁会在意一个一直利用自己的人?我把你当作最好的兄弟,可你呢?!一直都在利用我?他们自然比你好,你就是一个只会撒酒疯的人!”
刘从祁被这平静的眼神刺痛,他心中生出惶恐,皱眉一字一句确认:“兄、弟?”
袁亭宜气得满脸通红,被盯得心慌想推开他却还是纹丝不动,倔强道:“放开。”
北风刮紧,刘从祁突然冷笑一声,空余的手摸到案上的酒壶,直接将整壶性烈的骊山烧春酒灌进袁亭宜嘴里。
袁亭宜被掐住下颌被迫张嘴,躲闪不开,酒水猛进咽喉,辛辣割人。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还在倒酒的刘从祁,酒坛碎裂的同时还有袁亭宜直接给上的一巴掌。
袁亭宜打完后,捂着喉咙大声咳嗽,怒道:“你有病是不是?!”
刘从祁回过脸唇边带笑,双眸发亮地盯着他,左脸还有一个巴掌印。天光有些灰暗,袁亭宜只觉刘从祁浑身骇人,天地寒凉,转身就想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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