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by锦观
锦观  发于:2024年06月23日

关灯
护眼

两人静默许久,久的箫宽在一旁看着都有些想打瞌睡。虽然平时他跟着林怀治,十二个时辰里林怀治十一个半都不说话,但他没想到郑郁今天也奇怪的安静,看那样子像丢了魂儿似的。
“连本心都或许猜不透,还能猜得透谁的。”不知过了多久,郑郁终于在林怀治发出的声音下清醒过来,胡乱回了句。
林怀治手上动作没停,说:“郑御史猜不透自己吗?”
“世事无常,每时每刻的想法都在改变,只能说心不违天理即可。”郑郁不想回林怀治没休没止的问,“殿下方才在王府外说有事,不知是何事?”
两人聊得差不多,郑郁才想起在门外林怀治说有事同他说,只怪他一进来就扯着王台鹤说,以致现在才想起。
林怀治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着郑郁,薄唇轻启:“郑御史明日可有要事?”
郑郁想了想,林怀治已经答应去三司会审。明日自己除了想去给林怀清上柱香外,没什么要事,于是答道:“除了去给和陵祭祀之外无事。”
林怀治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是。”郑郁想明日是腊月廿九日林怀清忌辰,林怀治这个做弟弟的去上柱香很正常,一起去就一起去。
“箫宽。”林怀治突然对箫宽说道。
箫宽颔首退出堂内,转身消失在门外,郑郁搞不懂这主仆在搞什么。又看林怀治表情冷漠,像是要吃人一样,暗暗思忖自己刚刚没说错话啊。
箫宽出去没多久,堂外就传来脚步声。
瞬息间堂内站着一名手持琵琶的乐工,眉目如黛,姿仪万千,比起孙云不遑多让。
郑郁不知这是严贵妃赐给林怀治的乐工,姿色、才情、曲艺皆是上等。
而乐工得知今夜成王前所未有的召见她,是以盛装以待,簪花鬓环。
郑郁一头雾水,眼神看向林怀治,他正与自己对视,不过眼里尽是冷淡。
箫宽让那乐工坐下,道:“弹吧。”
随后妙音传耳,郑郁起初还觉得好听,可越听越不对劲,倏然脑子猛地一紧。因为这曲子正是红香榭里,诸人玩酒令时,孙云弹的那首绿腰。
郑郁觉得林怀治今夜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喝少了,发什么疯突然让人再弹这曲子。这跟有人帮你回忆醉酒后的窘态一样,郑郁现在尴尬至极,简直烦死林怀治了,但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
他没好意思跟林怀治说话,就这么干坐着,为了掩饰尴尬,郑郁端起茶碗喝起来。
一曲毕,林怀治问道:“可还动听?”
“余音缭绕、三日不绝,殿下府中的乐工,可堪国手。”郑郁再怎么想打死林怀治,也得夸,谁知道这些乐工是不是德元帝给的。要是说个不好,林怀治为着红香榭那么点事儿都能给他记着,要是说他乐工不好,指不定要弄成什么样。
“那就好好听吧,她许久没弹奏了。”林怀治瞥郑郁一眼,随后起来,“箫宽,看着郑御史,没听够两个时辰不许走。”
郑郁:“!!!”
“殿下,两个时辰?她手都得弹出血,还是算了吧!”郑郁心里忍不住骂人。
林怀治已在榻前站好,只留给郑郁一个背影,“郑御史还挺怜爱美人,放心,多的是人给你弹。”
郑郁无奈道:“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殿下,此事我觉不妥,更何况......明日还要去见子若呢。”
“二哥不怪你,客房已备好,今夜给我好好听。”说完林怀治快步走出堂内,郑郁刚想起身跟上。可箫宽佩刀过来,揖礼道:“郑御史,殿下让你在这儿听够两个时辰。”
郑郁抓狂道:“箫宽,你......”他还没跟林怀治说,今夜他要回北阳王府呢!谁要住这里啊,林怀治是疯了吗?
可惜人已经走了,郑郁再怎么气、怎么想弄人都来不及了,只能愤怒的接受这个现实。
箫宽一脸麻木道:“郑御史不要让属下难做。”郑郁被这对主仆气的要死,一有动作箫宽就拦着他,说什么这是林怀治的命令。
过了许久,乐工已重新换了一人,郑郁已被这首曲子烦的不行,说:“行了,让她下去吧。”
箫宽说:“殿下吩咐两个时辰。”
“他让你在这儿看着我?”郑郁发誓以后再也不听绿腰了。
箫宽说:“是。”
郑郁沉声拿出几分威仪说:“那在这时候,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下去。”
箫宽还不死心,说:“殿下......”
暮鼓声响起,郑郁细算已是二更天。
“成王殿下说备了客房,在哪里?我乏了想休息,否则耽搁了给惠文太子祭祀怎么办?”郑郁冷漠地打断箫宽的话,学着林怀治欠钱的样子。
“郑御史这边请。”箫宽想起林怀治的吩咐,却又不敢让郑郁出什么事,旋即为他引路掌灯。
箫宽说林怀治已派人传话北阳王府,让他放心歇下,明日同去惠文太子的和陵。
王府偌大,箫宽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许久,虽设有灯火,可路上还是有些暗。穿过拱门,有梅香扑鼻,又见亭台楼阁,显然是已到王府后宅。
在走至一转角处时,有一不过十二三的小侍女前来,盈了一礼说:“七郎,殿下让你去月堂一趟。”郑郁也停下走离几步。
王府的月堂是林怀治处理政务的地方,现下传唤定是要事,箫宽不容思索,说:“好,你过来。”
侍女垂首上前去,“此人是王府上宾,你带他去客房休息,不可怠慢,殿下性子你知道的。”箫宽谨慎的嘱咐侍女。侍女点头说:“是。”
而后箫宽说:“郑御史,殿下有事传唤不能奉陪,此侍女十娘,让她带您前去。”
郑郁颔首说:“无妨,事务要紧。”
是夜,月色朦胧下,郑郁由十娘引路去往客房,见这个十娘年岁颇小,身量只及他腰处,头上梳着双环髻。身后还跟着几个比十娘高一点的侍女,郑郁念着这一路丛王府前院过来,侍女的年岁仿佛一下子就小了许多。
郑郁问十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娘提着灯,乖巧道:“十二岁。”
郑郁皱眉道:“这么小,她们呢?”
十娘知道郑郁在问身后的几位侍女,看了一眼后答道:“最大十三。”
郑郁忍不住又问:“你们是贴身侍候殿下的?”
十娘转过一角,只觉这人这么比严长公子话还多,可出于礼节还是回道:“是。”
郑郁听完觉得自己又重新认识了林怀治,皇族世家男子尚未娶妻前,房内都会有侍女伺候。他以为林怀治近身侍候的至少是二八年华的女子,可没想到全是一些尚未及笄的小丫头。
想到林怀治居然有此癖好,郑郁在心里骂了句禽兽,又想到方才林怀治要他听绿腰,更加气愤,心里更大骂起来。
由于过于气愤郑郁骂完还叹了口气,走在前头的十娘尚不知郑郁正在骂林怀治。
前院的侍女皆是妙龄女子,是有客来时为其奉茶,充以皇家门面的侍女。而后宅之事本是王妃打理,因着林怀治还未娶妻,后宅事又少,便是林怀治独自在处理。
自从开府以来,严静云隔三岔五就会送女子过来,林怀治被烦的不行,生了好几次气严静云才罢休。他又不想见那些女子在眼前,就让她们到前院去做奉茶、洒扫的事。
而后宅就挑了年龄小性子安静的,做一些小事,但近身伺候这种事完全由箫宽来。
十娘年纪小,不懂什么是贴身伺候,来府以后都是她奉茶给林怀治,所以当郑郁问是贴身伺候的时候,十娘便认为她以往做的就是。
而一旁郑郁还在心里骂林怀治,从温泉行宫到今夜,上下五年细数他的所作所为,把人翻来覆去怒骂千十百遍。
十娘看郑郁表情一直不对劲,怕自己说错话惹怒了这位上宾,说:“郎君有事?”
“没有。”郑郁说,“还没到吗?”
腹诽这王府也太大了!
十娘说:“快了,郎君可有吩咐?”
郑郁想了想说:“能否帮我准备一套素衣,现下还有热水?”他想着明日是林怀清忌辰,得沐浴更衣,再着素衣前往祭拜。
十娘在一岔路口前说:“郎君要沐浴?”郑郁笑着说:“是啊,若麻烦就不劳烦小娘子了。”
十娘不想得罪这位上宾,说:“不麻烦不麻烦,郎君随我来就是。”
现下可能炉子都熄了火,烧起来的话可没有够沐浴用的,王府里唯有热水够沐浴的地方只有一个。
看她痛快答应郑郁也没多想,只是觉着好像在岔路时,她好像要往左边去。
不多时,十娘引他来到一精致别院,庭院树木林立。屋内置品别致清雅,郑郁进屋见屏风后垂着满地轻纱,亦有水声传来,带起热雾扑面。
没多久十娘为他找来素衣、外袍,进去放在浴池旁的架子上。
准备好一切后郑郁就遣散了其他小丫头,绕过屏风映入眼前的乃是一汪浴池,蒸汽氤氲,如临仙境。其时京中多数达官显贵家中,都有私设的浴房,就连骊山也设有官员浴池。
郑郁不觉奇怪,走到池边试了下水温,不冷不烫刚刚好,看池边洗浴物事儿一应俱全,还备着由沉水香、麝香、青莲香、紫藤香各种香料混合而成的洗浴澡豆。
旋即将衣服尽数脱去,进入池中。
郑郁清洗时给自己按肩捏颈以求舒缓,在拉伸脖颈时,瞄见浴池不远有几本书册。王府浴池还置书至此,好奇之心油然而生,他倒想看看林怀治会放些什么书在这里。
从水中踱步过去,甩干手拿起粗略翻了一下,都是常看的书。在翻到第三本时,他见上面还有批注,字迹端庄华美,宽博大气。
见这字迹郑郁颇觉眼熟,想起这是林怀治的字,他和林怀清都习钟繇楷书,而林怀治习的是褚遂良的楷书,笔锋同钟繇的工整飘逸不同,褚遂良的乃是内敛遒逸,别有骄色。
这上面写了不少批注,全是林怀治自己的想法,郑郁翻阅起来,在看到林怀治批注的一句“胡言乱语”时笑出声。
这书他早年看过,是本山海传记,如今再看一遍,他的视线只停留在那些批注上。他在想林怀治写这些批注的时候,脸上也是一副冷淡相?
郑郁越看越有趣,又觉着站着不舒服,就扯来浴袍铺在池边,坐在池中双手交叠趴在浴袍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水暖夜静,郑郁看了没多久只觉压下去的酒意又泛上来,不过片刻人就在池边握着书睡着了。
此时,浴房外。
从正堂出来后林怀治就去处理了底下急忙递上来的政务,旋即让箫宽去查苏赛生的事,问及箫宽已让郑郁歇下,就没在担心。
推开门而进,身后小侍女也在林怀治进去后将门关上,立在屋内门口守着。
林怀治边走边脱衣,到得浴池便只剩衬裤,就在伸手解裤时。
见池边趴着一人,白皙精瘦的背脊上铺着缕缕青丝,睡颜安静。林怀治快速看了一眼池边的衣服,神色如常的解裤进入池中。
洗浴时动作水声不大,也没吵醒还在睡的郑郁。
林怀治洗完都不见郑郁醒,心生玩意,拿了一颗池边香料混成的澡豆。两指夹着竖在眼前,对着郑郁那位置比了几下,随后用力一弹。
“嘶......谁啊?有病吗?”郑郁睡得正香时脑袋被一物痛打,感觉在水里泡着,还以为是郑岸。
郑郁松开手里的书,揉着被打痛的地方,定神环视四周,在看到浴池对面靠着的林怀治时,他觉得今天自己肯定是犯太岁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林怀治会在这里,而且还只有他们两个人!
“殿下怎么在这里?”郑郁按下疑惑抓狂的心,先问起林怀治来,毕竟这是客房浴池,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怀治哭笑不得,“这是成王府,我去哪儿还需跟你说?”郑郁坐在池中靠着墙壁。
“是啊,这是成王府,成王殿下方才还滥用私刑呢。”没什么人在时,郑郁的胆子格外大。
林怀治冷漠道:“那你可要上告万年县令?状纸递至大理寺?”
郑郁似是委屈说道:“我一清官在朝中无权无势,就算递了上去,谁会为我做主呢。”
林怀治看郑郁那样子,就差手持锦帕擦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郑卿真是我见犹怜,我若是万年县令,定会为你审此穷凶极恶之人。”
郑郁笑了起来,说:“那林明府认为此人该定何罪?”
“两人皆有罪,家产充公,徒三年流放三千里。”林怀治对这话颇为受用,旋即跟郑郁扮起来。
郑郁:“......”他突然有点庆幸林怀治没真做万年县令,不然那每年发配边疆的人估计都能堵路上。
郑郁说:“林眀府会不会定的太重了?下官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徒刑第二年估计就客死他乡了。”
“哦?”林怀治挑眉,说,“那依卿之见呢?”
郑郁笑道:“让那恶徒替我承罪不就行了,徒六年流放六千里嘛!”
“六千里?已到碎叶城了。”林怀治颇为好奇,郑郁为什么没去大理寺。
郑郁想了想,说:“不好吗?欣赏西域舞曲胡姬,可比房中黄毛丫头好。”
林怀治不解其意,眉头轻皱没说话。郑郁又说:“林眀府觉得呢?”
林怀治动了动上身,双手撑在浴池边,说:“本官觉得甚好,郑卿亦无错处?”
“下官有错吗?若非那恶徒强留,我二人何至告得眀府门下。”郑郁手搭在池边,指尖又碰到那本山海传记。
林怀治看郑郁摸到那书册,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冷冷道:“那这样看来确实无错。”
郑郁摸到那山海传记,想打趣林怀治,拿在手里对着万分感慨,“这书眀府批的可真好,不细看字迹,下官还以为是连慈贤弟所写。”
“少时写的,不用当真。”林怀治说,“还没洗完?”
郑郁答道:“早洗完了。”
林怀治道:“洗完就走。”起身拿起丝绸擦去水渍,开始穿衣。
林怀治躯体白皙健美,肌肉瘦削有力,肩背线条轮廓充满着力量感,腹肌整齐腰线顺滑。郑郁不知林怀治这两年干嘛了,这么就又好看了许多,身材较之以前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林怀治忽觉自己被人注视,穿好白色单衣,转过身来面目表情地看着他。郑郁心里忍住不说了句:可惜生了一张死鱼脸。
郑郁也觉着确实该起来,否则都泡发了,便将那山海传记放了回去。可却看到这摞书册最后一本乃是一薄册,露出的小角上裱着细金红梅。
此细金红梅,工艺繁琐富贵,林怀治怎么把放它在这里,怎么薄一册会是什么书?以为又是林怀治写的批注,看林怀治还在穿外袍于是把薄册抽了出来。
郑郁翻开内里是金花纸,可谓奢华漂亮,还没细看,就听林怀治淌下水来的声音,怒道:“别乱翻!”
奈何郑郁与林怀治相处时,就是一个你不让我翻我偏要翻的人,根本不听林怀治的。
林怀治见郑郁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在水中快走到郑郁面前,因着幅度过大还带起阵阵水花,林怀治伸手就去抢,而郑郁则眼疾手快合上册子。
册子交至右手,左手按住快速抢来的手,右手将册子高举拿远,拇指压住一点侧边,举高的那一刻金花纸簌簌落下。金箔屑上黑墨楷字款款映下行行诗句,郑郁不过粗扫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自己行卷所呈的诗。
霎那间,浴池内光影慢错,仿佛有双手倒转了沙漏,郑郁认出这是林怀治的字,心没来由的狂跳。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林怀治誊写了有关他的一切,字字工整耐心,为其注入了自己所有心血。
郑郁还按着林怀治的手,打量的目光从金花纸移到林怀治有些呆滞的脸上。
林怀治也没动,由着郑郁按住他的手,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你......为什么抄我的诗?”过得许久,郑郁才问出这么一句话。
林怀治撒开郑郁的手,语气冷漠道:“你为何觉得这是你的诗?”
郑郁刚泛起的情意被林怀治当头浇灭,瞪大眼睛反驳道:“不是我写的,还是你写的?这是我近试前行卷的诗。你抄它干嘛?”
“关你什么事。”林怀治抽走郑郁手里的书,放在池边,旋即上得岸边。
“这怎么不关我的事?你抄我的诗还不关我的事?”郑郁觉得林怀治真是强词夺理,随即又想起什么说,“你该不会是仰慕我的才华吧?”
“仰慕你?”林怀治转身表情怒目圆瞪,眼里好像能喷出火一样,“我只觉这些诗空有其表,抄下闲来时翻一翻警醒自身,莫学此人。”
郑郁觉得林怀治的理由牵强好笑,说:“空有其表?我真空有其表,你爹还点我进士及第?”
林怀治换下身上湿了的衣服,重新拿起架上备好的干净单衣。听闻此言,也不转身自顾自说道:“你的姓名袁公一眼就可见。”
郑郁知道这是在说他依靠家世和师生关系才得以中举,心里那个火大,简直不能忍了。
管他是不是皇子,是不是他上司,厉声问道:“林衡君,你怎么不去考一个啊!”
“郑卿可知,你在唤我的字?”林怀治系上腰带穿好外袍,转身冷漠地看着他,周身散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危险气息。
郑郁被那张死鱼脸看得有些发慌,他和林怀治还没好到,林怀治和严子善那个地步。但又不想失了自己男儿面子,逞强道:“不唤字难道唤名?”
林怀治眉头轻皱,似是在思虑什么没说话。
郑郁看林怀治这样,决心嘴上讨回一二,又说:“你不让我唤你的字,那唤什么?六郎?”
“随你。”林怀治瞥他一眼,“你今夜想睡这儿?”
郑郁道:“当然不是。”
林怀治绕过屏风出去,郑郁才慢吞吞地起来穿衣,穿好衣服走出去,发现林怀治站在门口没动。
“殿下在等我?”郑郁不解嘴上又开始发痒,林怀治背对他看着院中,说:“雪下大了。”
郑郁循声看去,来成王府时的细雪现在已变成漫天鹅毛大雪,庭院树木皆落了白,雪花飘在的黑夜的画布里,为这世间大地添了纯色。
林怀治接过侍女呈上的伞,走到阶梯下撑开对着郑郁说:“走吧。”。
听此,郑郁一脸茫然:“啊?”
林怀治耐心道:“雪大,我送你一程。”郑郁无奈地指了下那侍女,意思在问:只有一把?
林怀治面无表情地说:“只有一把,你怪她?”郑郁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只得答应,林怀治本来就够禽兽,要是他怪这侍女,林怀治那阴晴不定的脾气不知怎么惩罚小丫头。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脚下皮履踩在雪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怀治撑着伞没说话,郑郁看林怀治没说话他也噤声。
空静的雪夜里,郑郁闻到林怀治身上那浑厚带有强烈侵略意味的男性气息,气息间还夹有洗浴时留存的淡淡清香。两种味道相合犹如美酒入喉,让他不自觉地就想靠近。
心里又作乱鼓的想起那金花纸上的诗,他觉得浴池里林怀治肯定是骗他的,可又很快否定这个结论,万一林怀治就有这个癖好呢?毕竟林怀治的脑子,就不能以世人的想法去看他。
林怀治撑着伞没走多久,带郑郁来得一房前,随后利落地转身离开,不留只字片语和表情。
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快,快的郑郁还想说句多谢时,人都已经撑着伞消失在长廊处。为此他更加坚定,林怀治对他没什么感情,就算有估计也是嘴皮子闲得慌想找人斗嘴而已。
房内不像浴房那样淡雅,而是呈现出天家富贵,琉璃玳瑁镶床,宣城锦红软毯铺设,珠帘纱幔无不轻奢尊贵。在看到房内有架六扇琉璃上画有送子天王图时,郑郁感叹王府客房都如此豪华,更莫说林怀治本人的卧房。
--------------------

夤夜,年节前的最后一场大雪悄然落下,鹅毛雪静静飘在长安各处的屋檐上。
“他会信吗?”王台鹤靠在凭几上揉着眉心。
烛光映在纱幔上的影子,盖在王台鹤对面那人的脸上,带有玉扳指的手玩起面前茶碗,说:“覆水难收你不知道?”
王台鹤沉吟片刻,说道:“这事他说是答应我了,可御史台是他想做什么就是什么。”
“我都说了,他会帮你。”男子浅笑,茶碗被他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玩,“就算他不帮,郑砚卿也肯定会帮的。”
王台鹤看了男子一眼,冷笑道:“郑砚卿?哼!扔到朝堂里影儿都看不见,若非无门,我怎么会听你的去求成王。”
男子冷冷道:“世子,你都知道没人想去触阳昭长公主的霉头,那苏酬恩的生路只能指望成王了。”
“阳昭长公主就好那一口。”王台鹤提起这个就忍不住皱眉,“她颇为喜欢的程知文也被贬官,那她还不得把目光都放酬恩身上。我当时就劝酬恩别回长安,这厮性子死犟死犟半分不听。祈祷今年新科进士有俊俏儒雅的,转移她注意。”
男子笑道:“你劝得了一时还能劝得了一世?程知文被贬官永州,难道你们平阳就能安稳了?”
王台鹤脸上躁意明显,叹口气道:“管皇帝想做什么,老爷子还能撑几年,北阳没啥事平阳就没啥事,搞来搞去就那样。”
“你都这么看了,我不知你还在瞎担心什么?”男子沉声道,“成王可不是宁王那蠢材,都把事拉到他面前了,为着那死去的丽妃他也会帮你。只是要你费点心,除了吴少瑛。”
王台鹤抬眼看向男子,说:“这些我都知道了,不过你怎么就怨上吴家了。”
男子说道:“你还管这些?”
“问问嘛,咱俩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人。”王台鹤收起揉眉的手,玩转着腰间的玉佩。
男子答道:“管好你家老爷子就行,我的事你少管。”
王台鹤左腿垂下榻,右脚搁在左膝上,潇洒模样,眯着眼道:“别这么说,咱俩好歹也是打着弯的亲戚。”
男子将空茶碗扔到王台鹤怀里,厉声道:“谁跟你是亲戚?酒喝多了?”
“今夜你也喝了不少吧?累不累啊?你那小心肝可不知道你背地里耍这些。”王台鹤仍旧眯着眼,捡起怀里的空茶碗放在案上。
“你要敢招惹他!明日我就把苏酬恩绑到阳昭长公主床上去。”男子目光深沉,就差把王台鹤扔出去。
王台鹤翘着脚,打趣道:“绑一个也不够,再加个程知文吧。那小子男生女相,要不是刘三娘非他不可,你要说个喜欢,老爷子八成会抢来给你的。”
男子骂了句脏话,怒拂袖离去。
翌日清晨,郑郁用过早膳后就与林怀治前往顺陵。
德元帝的顺陵自德元二年动工,规模宏大,宫室神道富丽雄伟,远朝开国以来历代帝陵。顺陵位于武将山南麓,以山为陵,东与温宗安陵遥遥相对,西与文宗宣陵隔川相望,北靠群山环绕,南面则是广阔的万千沃野。而顺陵往东侧去百里便是惠文太子林怀清的和陵。
今日京中大雪,郑郁和林怀治顶着雪一路策马,近午时才到和陵。
林怀治抵达和陵后,箫宽亮过身份就带着郑郁进去地宫。
郑郁和林怀治各持宫灯照明,郑郁手里提有祭祀用的贡品。两人过得斜坡墓道,墓道顶部开明暗天井,过洞两侧设有龛室。
黑暗的墓道里郑郁凭宫灯照耀,见两侧石壁上绘有南衙北衙的步骑仪卫、乐伎舞者、青龙白虎、生前观赏花鸟之画,顶部则是日月星辰,浩瀚夜空。色彩艳丽、仪态精美的皇家仪卫和奴婢陪葬陶俑,更是不计其数的屹立在墓道两侧,无不彰显着墓主生前的显赫。
走得片刻终来到穹庐顶组成的前墓室,前墓室尽头是墨玉石门,石门后则是林怀清和悼贤太子妃合葬的棺室,两人将灯插在墓室旁的银架上。
悼贤太子妃曲婉与当今林怀湘的夫人同名,只是如今的太子妃也有曾名为嫣,但更多时也为婉。
石门前置有供桌,铺有团垫,方便祭奠。
林怀治将蔬果、清酒一一列上。在团垫前站好,对郑郁说:“还不过来?”
郑郁一怔,他以为是挨个祭拜,但想着这里就他两人,也没什么,旋即过去同站好。
两人点好香深鞠三躬,而后奉于供桌炉上,又祭酒浇地。做完之后,两人跪好稽首三拜。
拜完后,林怀治手交叉于胸前,沉声道:“唯望兄嫂有灵,光拂身侧,庇佑弟等,耀其身业,福泽万民。今携郑郎,特此祭拜。恳求阿兄,赐卿寿命延长,贮听嘉命。”
郑郁看到那墨玉石门就心生钝感,几年来压抑的痛苦与悲伤瞬间抓紧他的心。他不曾想再回到长安,已是君埋泉下,相隔阴阳。
林怀清就躺在里面,躺在那充满黑夜的冰冷石棺中。林怀治说的什么,他根本没心思听,只是怔怔地跪着,任由愁绪爬满心墙。
林怀治念完后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跪着。
过了许久,林怀治倏然起身走到神龛处,郑郁还沉浸在悲伤里没去看。
“给。”林怀治在原地跪下后,将一物递给郑郁。
“它也在这儿?”郑郁认出这是林怀清生前最喜欢的筚篥,从林怀治手中接过。
林怀治正襟危坐,说道:“出殡时我放的。”
就着宫灯映出的光,郑郁细看着手中的筚篥,往昔画面一一闪过,皆是梨树下林怀清吹奏筚篥曲的场景。
林怀治道:“吹吧,二哥许久没听了。”郑郁摩挲着筚篥上的“清”字,哽咽道:“我怕不像以前那样好听。”
“就是难听二哥也不会出来打你。”林怀治坚定地看着郑郁。
郑郁悲伤被林怀治击碎,剜了林怀治一眼,说:“你怎么这么说你哥!”林怀治面无表情没说话,郑郁又说:“吹哪一首啊?”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