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寒打断卫母的絮叨,“你们以前在惠嘉巷做生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结束?”
卫母看看卫父,“这……”
还是卫父记得更清楚,“快二十年了吧,后来我们生意做大了,那个菜市场承载不了,我们就搬了,应该是……优太上初中之后搬的。”
鸣寒默默算着时间,卫家接近二十年前在惠嘉巷做生意,做到卫优太上初中,那时郝乐也居住在惠嘉巷。郝乐的父亲在工地打工,郝乐从小就有做零工补贴家用的习惯,而菜市场又是时刻需要人手的地方。
郝乐有没有可能在菜市场帮过忙?如果有,他认识卫优太的时间就会提前,甚至比他在某一年暑假认识冯枫更早——如果他真的认识冯枫。
鸣寒从手机中找出郝乐的照片,这唯一的一张是从二中的学生档案上翻拍的。
“这个男生,你们有印象吗?”
卫母看了看,又递给卫父,“我好像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卫父也看了会儿,问:“可以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吗?”
鸣寒说:“他叫郝乐,你们在惠嘉巷做生意时,他家就在附近。他家条件比较困难,所以他很小就出来打工。我猜,他可能在菜市场找过工作。”
“啊——”卫父发出一声感叹,“我想起来了,他是小乐!”说着,他转向卫母,“你还记不记得?小乐在我们斜对面的摊子帮忙,他成绩很好,优太有作业不会写,老去找小乐提问。”
鸣寒眉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经过卫父这一提醒,卫母也终于想起来了,“对对,是小乐,那小孩聪明,还特别勤恳。我们都想请他来帮忙的,但其他摊子怎么都不放。和他相比,优太笨手笨脚的。下午活儿不多,两个孩子就一起写作业。”
鸣寒问:“那后来呢?小乐去了哪里,你们知道吗?”
卫父摇头,“在我们搬走之前,小乐就没来帮忙了,可能找到其他工作了吧?”
“卫优太上中学后,回来给你们提到过小乐吗?”
“没有,他不怎么说学校的事。”卫父叹了口气,“孩子到了叛逆期,要不是被请家长,他在学校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惠嘉巷早已拆迁,发生在那里的事就像曾经的建筑一样消失在尘埃中,但是当往事被挖掘,就是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
鸣寒拨通陈争的电话,两地的线索勾连在一起。
鸣寒说:“难怪你觉得卫优太讲述冯枫和郝乐时很奇怪,原来当年郝乐讲题的对象根本不是冯枫,而是他卫优太自己。他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加工创作’,安在了不会说话的冯枫身上。而且他也知道,冯枫的确在惠嘉巷生活过一个暑假,知道冯枫请过家教的亲戚已经病故。没有人会拆穿他这个看似滴水不漏的故事。”
陈争默然片刻,“卫优太让黄裙乡的所有人给自己做不在场证明,开着一辆不属于自己的车前往万均山,杀死冯枫给郝乐复仇。卫优太现在在哪里?”
有电话打进了鸣寒的手机,鸣寒看了看,对陈争说:“我先接个电话。”
电话接通,一名刑警的声音传来:“卫优太不见了!”
陈争回到问询室,席小勇原本抻长脖子看着门,一见到他,立马低下头。
陈争将手机放在桌上,“还不打算说吗?非要那个买你车的人先把你的名字说出来?”
席小勇惊讶道:“你什么意思?”
陈争下巴往手机的方向抬了抬,“知道我刚才得到一条什么消息?卫优太跑了。”
听到这个名字,席小勇克制不住地猛然吸气,空气从气管挤入,发出一声尖鸣。
陈争说:“他为什么要跑呢?你为什么对这个名字反应这么大?”
席小勇此时的酒已经彻底醒了,联想到陈争之前说的一连串话,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坑了,“我,我说!”
陈争向旁边的记录员点点头。
“我的车卖给了卫优太!”席小勇说:“他还给了我封口费,不能对任何人说买车的是他!”
席小勇已经很多年没有离开过黄裙乡,父母还在的时候,他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山那头的县城。席家以前在黄裙乡还算是条件不错的家庭,席父席母做砂石生意,在大小投资商进入黄裙乡修别墅修城堡时大赚了一笔,家里车都买了好几辆。
但席小勇和父母不同,生来就懒,从来没工作过。开发浪潮退去之后,眼见在黄裙乡赚不到钱了,父母选择南下谋出路,想带着他一起,他不肯。席家只有他一个孩子,父母也不为难他,将他留在家中。
天有不测风云,席家父母出去的第一年,就车祸去世了,赔偿金加上固有的积蓄足够席小勇混吃等死一辈子。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卖掉多余的车房,在家闭门不出,顶多出门买吃的喝的,去快递站拿新买的游戏。他虽然不思进取,但也不惹是生非,所以村里也没人为难他,很多人都把他给忘了。
年初,席小勇迷上了国外的非法bo彩,起初赚了不少,后来全都输了出去。他没有经济来源,靠的是啃老本,钱一输,他终于有了危机感。
卫优太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愁是先把房子卖了,还是把车卖了。他根本用不到车,至于房子,换个更小的也不是不能生活。
卫优太提出买他的车,出的价格远远高于他了解到的市价。在这个基础上,卫优太还要求他不要向任何人说出车的去向,他如果能做到,就再给他一笔钱。
他答应了。
钱到手,全是现金,他志得意满,买来酒菜在家醉生梦死,连卫优太是什么时候将车开走都不知道。
说完,席小勇疲惫地捂住胸口,不住咳嗽。见状,陈争叫来刑警,让对方立即带席小勇去做个体检。
柯书儿得知卫优太失踪了,再次变得疑神疑鬼,一会儿担心他也被杀了,一会儿觉得他要来杀自己。见陈争似乎没什么反应,反而在席小勇家搜索,忍不住问:“你都不急吗?卫优太不见了!”
陈争反问:“我现在在黄裙乡,一时半刻赶不回去,搜索也轮不到我,我急有什么用吗?”
柯书儿语塞,“那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陈争从席小勇床底下拖出一箱已经喝了大半的保健水,灯光对着棕黄色的瓶子,“我这是什么都没做吗?”
竹泉市,孔兵因为卫优太不见了而暴跳如雷,卫优太身上的嫌疑非常大,盯住他是早就布置好的任务,居然让这么个大活人从眼皮底下溜了。
鸣寒递给孔兵一瓶冰镇矿泉水,“孔队,消消气,我们在明,盯不住是正常的,毕竟之前证据不足,我们不可能直接将他关起来。”
孔兵已经被接踵而至的案子搞得心力交瘁,再加上以前没有遇到过相似的情况,一忙起来就容易混乱,一混乱就会多想,“是不是有背后的什么人把他弄走了?”
鸣寒摇摇头,“卫优太如果要逃走,早前有更多机会,他现在大概率不是逃走,是去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孔兵急忙问:“哪里?你有头绪?”
惠嘉巷已经拆迁很多年,以前伫立在那里的老房子、菜市场都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社区商场、便民幼儿园、商品房。
刘品超面无表情地站在路边,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在他的视线范围中,卫优太穿着一身黑色,像个不知从哪个墓地飞来的乌鸦。卫优太几次看向周围,甚至与他四目相对,但都没有发觉他有任何的异常。他穿过人群,和卫优太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卫优太又一次看向身后,以为没有人跟着自己,走进一座写字楼。
刘品超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鸣寒说:“找到人了吗?”
刘品超说:“找到了,在聚星B座。”
“来干什么的?”写字楼的保安问道。
“应聘。”卫优太笑了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简历。
每天进出聚星写字楼的人极多,保安也只是看到面生的走个过场问一问,扫一眼简历,连名字都没看清楚,就让卫优太进去了。他站在电梯前,盯着显示屏上闪烁的数字,按下33。梯门打开,白领们鱼贯而出,他与一同等待的人挤入。电梯上升,陆续有人下电梯,来到33楼时,只剩下他一个人。
33楼有两家公司,还有一个平台,他在经过的人疑惑的目光中走过去,将平台与走廊之间的玻璃门关上,挂上一把自己带来的锁。然后,他走向栏杆,双手撑在栏杆上,就像小时候玩双杠游戏。
玻璃门外传来惊呼,“有人要跳楼——”
热闹迅速传遍整栋写字楼,楼下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他们中的许多都举起手机。
平台上风很大,卫优太的头发被吹乱了,挡住眼睛,而他的唇角竟是弯了起来。
得益于刘品超的线索,鸣寒和分局刑警竟是比接警派出所更快来到现场。气垫迅速在楼下铺开,但33楼太高,卫优太如果真的跳下,获救的可能性不大。
已经有人开始直播了,观众直线上升。
鸣寒迅速来到33楼,隔着玻璃门和卫优太对视。玻璃门关得并不严实,中间有一道手指宽的缝,声音和情绪都能够准确传达。
“怎么这么想不开?”鸣寒脸上并没有嫌疑人要跳楼的紧张,他从接到刘品超的线索到此时,都十分松弛,“有什么话不能说,非要跳楼?”
卫优太皱起眉,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警察。片刻,他苦笑着摇摇头,“都结束了。”
“哦。”鸣寒说:“演不下去了?”
卫优太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分钟后才说:“啊,自从知道冯枫的尸体被找到,我就明白,这是老天不放过我,老天不赞同我的做法。”
说完,他转过身,再次将双手撑在栏杆上。
楼下发出惊呼,更多手机举了起来。
鸣寒说:“为什么选择这里?”
卫优太说:“你都能找来了,还不知道原因吗?”
“这里以前是菜市场。你小时候陪你父母在这里做生意。”鸣寒说:“你很怀念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日子。”
卫优太皱眉,无奈地摇摇头,“你明知道不是那样。”
鸣寒抱臂,作不解状。
卫优太似乎已经不耐烦,抬腿跨上栏杆,楼下的叫声震耳欲聋。
鸣寒右手按在玻璃门上。挂锁在里面,没办法开锁,倒是可以暴力破门,但巨大的响动很可能让准备跳楼的人应激。
“别进来!”卫优太喊道:“你要是进来,我就马上跳下去!”
鸣寒举起双手,“好,我不进来。我只是想问,你有什么述求?”
卫优太说:“我……”
鸣寒说:“行行好,别给我留难题。你跳下去了倒是一了百了,我呢?案子查这么大半天,嫌疑人自产自销。”
卫优太跨出去的腿收了回来,安静地凝视鸣寒片刻,“我要求直播。”
孔兵赶紧在通讯仪中对鸣寒说:“怎么可能给他开直播!”
密切关注着现场的陈争却说:“让他开,我来和他对话。”
孔兵说:“不行!”
鸣寒道:“孔队,这次听陈老师的。”
直播工具很快在玻璃门外准备完毕,镜头朝向卫优太,他终于暂时离开栏杆,有那两扇被锁住的玻璃门,他不必担心鸣寒能一瞬间冲进来。
“讲吧,你的故事。”陈争说:“我和你的无数观众都听着。”
卫优太原地坐下,抬头看向天空,再次看向镜头时,眼中盈满泪水。
“杀了冯枫的人是我,但我不是为了自己,我在给一个叫郝乐的人,我的朋友,报仇。”
卫优太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生活,那时母亲不像后来那样富有,摆摊供他读书生活。看到母亲被其他小贩欺负,他最渴望的是有个父亲,或者有个哥哥。
后来,母亲和继父结婚了,他如愿有了父亲,然而继父是J国人,他的名字也被改得像J国人。继父待他不错,但他对继父怎么都喜欢不起来,更不可能亲近。
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父母在惠嘉巷的菜市场租下一个铺子,做水产生意。菜市场本就充斥着腥味,水产摊子上的腥味更大。他内心非常不愿意去菜市场,但想到母亲起早贪黑,他无法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受父母辛苦赚来的钱。
于是,只要有假期,他一定会出现在摊位上,忍着不适帮客人选鱼,还学会了刨鱼。
他逐渐适应了腥臭,为自己终于能保护、帮助母亲而开心。但同学们的眼神却像刀子扎在他身上。
“你好臭啊!你就像一条烂掉的鱼!”
“你就不能换身衣服吗?”
“老师,我不想和卫优太坐,他是个小鬼子,他太臭了!”
他想说,他并没有穿卖鱼时穿的衣服,他每次从菜市场回家都好好洗过澡了,他从来不会直接从菜市场来学校,他也不是小鬼子。
但是没有人听他解释,他们只闻到他身上臭,很臭。
老师找他谈话,夸奖他帮父母,说他是个好孩子,但也含蓄地提醒他,下次干完活,最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时他已经五年级,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小孩,要是给父母说了这事,他们一定不会再让他帮忙,还会因为他受了气而伤心。但他也不想因此不再去菜市场,母亲要是问到,他该怎么说?
好在已经放暑假了,他暂时不必去面对嫌弃他的同学。
夏日炎炎,菜市场的味道更重,他照常来到铺子上,却发现斜对面的肉摊上有个齐刘海男生。男生比他大一点,正熟练地帮李叔叔挂肉。他观察了男生好一会儿,男生看向他,他正要尴尬地躲开,男生却冲他露出礼貌的笑容。
接下去的几天,他每天都看到男生。虽然没有说过话,但他看得出,男生和他不一样,他是来自家摊子帮忙,男生是李叔叔雇的假期童工。
商贩们空闲的时候喜欢互相窜摊子聊天、打牌,母亲不久就打听到,给李叔叔帮忙的叫小乐,就住在这附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家里穷,但人很聪明,成绩好。
家长嘛,就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尤其是自家这个成绩不太行。有一天,母亲居然把小乐带到他跟前,“你小乐哥哥现在没事,快把你作业拿出来,让小乐哥哥给你讲讲。”
他吓一跳,盯着男生说不出话来。
男生倒是不拘谨,端来一个塑料板凳坐下,“我其他科目不行,数学可以。”
他下意识就退后一步,不是因为怕男生,事实上,他对这个哥哥也很好奇,但他害怕把人家熏着。
母亲笑着在他背后拍了一巴掌,“你躲什么?小姑娘都没你害羞!”
下午的菜市场没那么多事,贩子们都在打麻将,水产摊子这边湿漉漉的,母亲和李叔叔说了几句,李叔叔便把自己的摊位收拾出一块,给两个小的写作业。
离开水产摊子,卫优太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更浓了,而讲题得挨得很近,小乐认真给他演算,他却老想着自己很臭,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小乐讲完,将本子和笔推到他面前,“该你了。”
他握着笔,脑子一片空白。
小乐问:“你刚才没有听吗?”
他尴尬得想打个地洞钻进去,小乐却脾气很好地说:“没关系,我再讲一遍。”
看着小乐心无旁骛演算的样子,他很想问:哥哥,你没有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吗?
大人们打完了牌,要收摊了,小乐帮着李叔叔做清洁,母亲乐呵呵地问:“听懂了没?”
他红着脸点点头。母亲很高兴,送了一条鱼给小乐,“小乐,空了再教教我们优太。”
小乐一边道谢一边说:“没问题!”
就这样,小乐成了他的小老师,隔三差五给他讲讲题,没题讲的时候一起写写作业。他拿着零花钱请小乐去菜市场外面喝可乐,终于忍不住问:“小乐哥哥,你不嫌弃我吗?”
小乐愣了下,“嫌弃你数学没有我好吗?”
他被可乐呛住,差点把肺咳出来,小乐连忙给他拍背。他抹掉脸上的可乐和眼泪,“因为我身上有鱼腥臭,还有……我的名字像个鬼子。”
小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身上还有肥猪臭呢,你嫌弃吗?”
他被问愣了,要是小乐不说,他根本意识不到。
小乐说:“你家卖鱼,你来帮忙,肯定会沾上味道,这有什么好嫌弃的?我爸在工地干活,身上有汗臭,但这不是为了讨生活吗?”
他有点开心,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小乐又说:“你再回去认真洗洗,用那种草本香皂,没问题的!”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不再觉得自己被鱼腥所环绕。
这个夏天除了小乐,他还认识了冯枫,不过只是单方面的认识,那时他连冯枫的名字都不知道。经常出现在菜市场附近的都是住在惠嘉巷的人,冯枫是生面孔,明明还是个小学生,居然拦着初中生要钱,非常嚣张。初中生不给,冯枫几拳头上去,很快就把人打服。
他看着冯枫,小孩子那点慕强的心态上来了,觉得这就叫帅气,他也想变成冯枫那样。吃饭的时候,他跟母亲说了冯枫打人要钱的事,言语间不乏仰慕,母亲和继父都把他说了一顿,让他多向小乐哥哥学习,别去碰那些混混。
有了冯枫做对比,他忽然觉得小乐哥哥也没那么好了,小乐哥哥很软弱,从来不和人起争执,有亏就默默吃掉。要是小乐哥哥和冯枫遇上了,小乐哥哥一定会被欺负。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开学的时间。他认真洗澡,起初还有些担心同学又说他身上有腥臭,但除了少数“狗鼻子”避着他走,其他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他是卖鱼的。小乐也开学了,换了个地方打工,以前要联系一个人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他和小乐就这样走散了。
后来,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好,搬到了更大的市场,李叔叔的肉摊也转让给了别人。再后来,菜市场和惠嘉巷的老房子一同成为历史。
他长大了,成绩还是不行,小乐教给他的,他已经忘了个精光,冯枫打架的一幕却映入他的脑海。他开始使用昂贵的进口沐浴露,很香,却还是在高一开学后不久,发现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那目光他太熟悉了,和小学那群嫌弃他的人一模一样。他上去就是一拳,打得那人后来见到他就跑。
他学会了真正让别人闭嘴的本事,他开始崇尚暴力,再次遇到已经成为校霸的冯枫,理所应当成了冯枫的小弟。
他在二中的光荣榜上看到郝乐的照片,才知道原来郝乐也曾经在这里就读。他以为自己应该很高兴,毕竟有机会和小乐哥哥重逢了。但是看着照片上仍旧留着齐刘海的郝乐,他忽然觉得很丢脸,这个男生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副软软弱弱、逆来顺受的样子?已经上高中了,就不能凶悍一些吗?
同学问了句:“看这么久,熟人?”
他立即否认:“不认识,随便看看。”
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打听郝乐为什么退学,得知郝乐父亲重伤,治病欠下一大笔钱,郝乐为了还钱,实在是无法继续学业。
他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可怜郝乐,一方面不理解郝乐。他父母的生意越做越大,财富像滚雪球一般增长,他穿着名牌,成了同学们眼中的卫少。他不懂没钱怎么就能让一个数学成绩那么好的人退学,不能让学校想想办法吗?不能借吗?不能……来找他帮忙吗?
算了,他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郝乐有任何交集,直到冯枫把郝乐带到了他们这帮兄弟的面前。
再次看到郝乐,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郝乐的衣服磨损严重,低眉顺眼,个子虽然比以前高了,但很瘦,他自己也长高了,比郝乐高不少。
郝乐看向他,眼神略变,他知道郝乐认出他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昂起头,避开视线。虽然心中升起内疚和焦虑,但他清楚,自己绝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郝乐相认,这太丢脸了。郝乐不知道是明白他的想法,还是别的原因,也不再看他,装着并不认识他。
冯枫说,这是新来的兄弟,说着还搂着郝乐的肩膀,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火锅。
但他知道郝乐绝不可能是什么兄弟,冯枫打架有一套,团体里必然有一个“炮灰”,顶出去承受最大的伤害。这些人一般都是冯枫花钱找来的,既要挨揍,又要给冯枫当仆人。
郝乐来的第一场架,就被打得吐血,他看得烦闷不已,想让郝乐别来赚这钱了,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兄弟们喝酒打牌,他假装随口问:“这人不经打啊,枫哥,你哪儿找来的?”
冯枫说,以前就知道郝乐退学的事,缺钱的人最好利用,而且郝乐还有个“好学生”的名头,方便拿来应付那些喜欢郝乐的老师。
冯枫找到郝乐,把钱丢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给自己当小弟。几天后,郝乐同意了。
“成绩好有什么用?”冯枫用轻蔑的语气说:“没钱,懦弱,还不是只能当血包。”
卫优太更加不愿意和郝乐待在一起,他瞧不起郝乐,可因为童年的往事,又无法不去关注郝乐。每次打群架,郝乐都是伤得最重的一个,当然,冯枫会支付医药费和所谓的“佣金”。混混芋沿。们没事干的时候,郝乐被使唤来使唤去,有时还会挨冯枫的揍。大家吹着口哨喝彩,他只感到如坐针毡。
去学簿山那次,他其实没有那么想去,冬天山里冷,他更想窝在家里打游戏。但是冯枫叫上了郝乐,他预感会出事,也许自己在,能够帮到郝乐。
然而他没有想到,是他回营地叫来郝乐,是他亲眼看到郝乐掉下去,是他近距离看到冯枫和曾燕砸死还剩最后一口气的郝乐。
他什么都没能做到,那一刻,他像一个真的小弟,在大哥面前一个屁也不敢放。
在接郝乐去山崖的路上,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和郝乐说话。
“为什么要跟着冯枫混?”他咬牙启齿地问。
郝乐却慢悠悠地说:“你呢,为什么要当混混?”
“我……”他答不上来,任何解释都会让郝乐看不起。
郝乐走到了他的前面,“我理解。”
他愤怒地喝道:“你理解什么?”
郝乐说:“每个人都有苦衷,我们一样。”
说完,郝乐向前走去,不知道这就是自己在世界上将要走的最后一段路。
卫优太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忽然大哭不止。陈争看向他的眼神却越发冷漠,“不好意思,容我打断一下。当年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帮助郝乐,甚至是最后关头,你可以阻止他去山崖,可以从冯枫手中接过绳子,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你可以报警可以打120。但你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你居然为了他杀死冯枫。”
陈争嗤笑,“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的动机。”
第27章 谜山(27)
“我也无法理解!”卫优太双眼血红,整个人不住发抖,“我不理解我当年为什么那么软弱,为什么不能向他伸出手!我可以帮他的!冯枫有钱,我就没有吗?我可以帮他的……”
卫优太跪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地板,将头也撞了上去,“我看不起他,觉得他软弱,其实我才是最软弱的人!我害怕和他相认,会被嘲笑,被排挤,他们会说——你居然有这种朋友!冯枫也肯定会把我踢出小团体,我……我那时觉得当混混、打人,让所有人都听我的特别有成就感,要是我被排挤出去了,我怎么活?”
这些话现在听上去格外可笑,连卫优太自己都惨笑起来,“我们埋了郝乐,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冯枫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说这件事是个意外,谁都不想郝乐死的,今后我们不要联系了,郝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没有人会为郝乐报警,我们是安全的。他说我们不要联系了时,你知道吗,我觉得很放松,我终于要脱离混混的身份了,我自由了!”
卫优太开始干咳,用头撞地板,“我不再和混混们搅合在一起,我妈他们很高兴,马上给我找了工作,我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和以前不一样的人了,冯枫、柯书儿他们也开始新生活。我不敢回想那天的事,不敢想到郝乐,这么多年,我好像事业挺成功的,但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
陈争说:“他一个死人,怎么折磨你?”
“我老是梦到他!一走神就会想到他掉下去的瞬间!”卫优太歇斯底里,“他浑身是血,脑袋稀巴烂,脖子也歪了,问我为什么不救他?问我身上是不是又有鱼腥臭了?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报仇!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
陈争说:“所以是郝乐唆使你杀人的是吗?”
仿佛是听出了陈争语气里的揶揄,卫优太顿住,直起身子,张了半天嘴,捂着脸摇头,“不,不是。”
“那是什么?”
“是冯枫,他已经忘记他犯下的罪!”
郝乐已经死去十年,当年看着尸体手足无措的人已经成了职场老油条,不再见面的约定就像生锈的铁锁、被雨浸透的书页,稍稍一碰,就变得粉碎。
最近两年,卫优太和冯枫偶尔会碰面,也听冯枫说过柯书儿——这俩一把岁数了,居然玩起地下情,冯枫当时有女朋友,柯书儿也和一个在银行工作的男人交往,两人玩的就是心跳。
没有人再提到郝乐,也不提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仿佛当年他们谁都没有去过学簿山,世界上也根本没有郝乐这个人。
冯枫因为摄影的关系,常年在外面跑,人际关系广,时不时给卫优太介绍生意,卫优太对他很客气,渐渐地,他在卫优太跟前再次摆起大哥的谱。
卫优太倒是不介意捧着他,但每次看到他,就必然想到郝乐。终于有一次,卫优太借着酒说:“我们要不还是少见面,那件事……我还是梗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