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枫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事?”
他如遭雷击,郝乐的事是他们所有人必须永远藏在心底的秘密,冯枫怎么能以这样轻巧的语气问他是什么事?
他不适而躁动,愤怒的情绪像是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怎么了?看我像仇人一样。”冯枫若无其事地问。
他说:“郝乐那件事,你忘了吗?”
冯枫放下酒杯,看样子是想起来了。他松了口气,但冯枫接下去却说:“骨头可能都已经化成灰的人,还能把你吓成这样。你啊,这么多年了,胆子怎么越来越小?”
“你,你什么意思?”他拼命克制着愤怒。
冯枫耸耸肩,“早就过去了,我们都是安全的,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郝乐……是叫这个名字吧?听着,我们亲眼看到他摔死,亲手把他埋掉,谁让他那么懦弱?说不定他已经被野兽挖出来吃了,我们是无罪的,不要让一个死人来影响你现在的生活。”
他一阵耳鸣,冯枫之后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真切。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梦到郝乐,郝乐在哭,身上的肉被野兽一片一片撕下来。他在梦里飞快奔逃,郝乐却如影随形,声音轻飘飘的,却像锁链一般捆缚着他——
“你们忘了我是怎么死的?你们怎么能就这样忘掉?”
他大喊着:“我没有忘!忘的人是冯枫!”
郝乐眼中流出血泪,空洞地望着他:“那你就去给我复仇。”
他像是只听得见这句话了,他去算过命,算命的说,他听见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声,如果他不听从自己的本心,那么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安宁。
“我……我不想杀人,可我没有办法!”卫优太再次泪流满面。
他从去年就有了复仇的想法,但是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年8月,冯枫突然告诉他,自己要去北方的万均山拍秋景。
万均山的秋景很有名,冯枫又是风光摄影师,他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冯枫却笑着说:“那山和我们这儿的学簿山也差不多,网红想红不要命,居然还想拍从山上掉下去的画面。考验我的技术啊这是。”
他的心脏猛烈跳起来。
果然,冯枫接着说:“嘶,好在我也算是有经验,没自己跳过,但见过别人跳啊。当初花在郝乐身上的钱,总算是有点用处了。”
他奔向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他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下定复仇的决心。
冯枫去万均山出差,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好机会,冯枫没有团队,单枪匹马,即便甲方的人不少,冯枫也一定有落单的时候。并且万均山远离竹泉市,冯枫死在那里,警察很难查到竹泉市来。
但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万均山却是个问题。为了不留下痕迹,不可能坐交通工具,开车的话会耗费大量时间,还要尽可能选择老路。他如果长时间不去料理店,必然引起怀疑。
左思右想,他决定以背痛为由休年假,到父母买下庄园的黄裙乡休养。正好黄裙乡落后、偏僻,在函省的北端,从黄裙县出发离万均山更近。
他需要营造他一直待在黄裙乡的假象,到的第一天他就大张旗鼓和年轻人约麻将和火锅。他的车必须停在黄裙乡,最好是被某人拿去开,这样就有更充分的人证。而他需要开走的车,是黄裙乡本地的车。
早在来到黄裙乡之前,他锁定了黄裙乡的透明人席小勇。如果说黄裙乡的风气就是懒,这人便是懒到了极致,懒到了骨髓里。席小勇因为赌博,已经输掉了父母留下的大部分钱财,再输下去,恐怕连房子都要卖出去。赌徒最容易控制,他随即和席小勇谈好了车的买卖,并给出另一个优渥的条件——只要席小勇嘴巴紧,他不仅会给这一次封口费,以后席小勇需要,他也会尽力填补资金空缺。
席小勇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他将车借给阿衷,大张旗鼓买下一周的食材,宣布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在家中养病。深夜,他悄无声息地开走席小勇的车,从小路离开黄裙乡,直上万均市。
冯枫对这次拍摄合作很上心,但是莫名出现的匿名电话和短信却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电话里的机械男声说:“我知道你们十年前在学簿山干的事,停下你的工作,到黑文镇来找我,如果你不来,我将把证据交给警方。”
冯枫大惊,“你是谁?”
机械男声说:“你不会忘记当天在森林里还看到了另一个人吧?”
冯枫如坠冰窖。
打匿名电话的正是卫优太,使用的则是高价购买的外国跳板。他并不指望一次威胁就能让冯枫上钩,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在杀死冯枫之前,他还需要做大量工作。
他的最初计划是在万均山动手,郝乐死在山中,他要冯枫也尝尝从悬崖跌落的痛苦,最后尸骨深埋在山中,几十年都无法被人发现。
但是实地考察之后,他发现这行不通,冯枫的甲方整个拍摄任务都是在万均山,一旦冯枫失踪,警方接到报警后第一个要搜索的就是万均山,难保不发现蛛丝马迹。
刺激冯枫的过程中,他来到万均山另一边的黑文镇,这里虽然和危昭县同属于万均市,但因为隔着一座山,民俗经济都有很大的差别。黑文镇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工厂,它远离新的镇中心,以前有工人在厂里自杀,导致当地人觉得这里风水不好,严禁孩子靠近。
他一看,就觉得这座工厂是个完美的“墓场”。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待着冯枫上钩。
冯枫一开始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反应,他继续发出匿名信息,问冯枫:“你知道曾燕已经付出代价了吗?现在的‘曾燕’已经不是以前的曾燕。”
“曾燕”的事,他以前并不知情,曾燕是他们这群人中,真正和其他人断绝联系的人。他自从有了报复冯枫的打算,才开始观察当初的“同伙”,发现摆摊卖凉拌菜的“曾燕”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他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知道。这个耸人听闻的事必然影响冯枫的判断,这就够了。
果然,冯枫无法继续拍摄工作,宁可赔钱也要来找到他。他知道,冯枫是来找他灭口。
鱼终于上钩了。
他以卫优太的身份联系冯枫,语气慌张至极,“枫,枫哥,你,你有没接到一个电话?”
冯枫一听就明白,“你也接到了?”
“接,接到了,他叫我来黑文镇,见,见他!那天在林子里的人到底是谁?怎么办啊枫哥?”
“你也来了?那正好。我们有两个人,怕什么?”
“曾燕,曾燕是真的死了吗?那现在的‘曾燕’是谁?”
“不知道,回竹泉市再说。”
“现在回去吗?”
冯枫冷笑,“当然是把问题解决了再回去。”
卫优太和冯枫约在黑文镇见面,卫优太灰头土脸,非常狼狈,像一只被痛打的落水狗。冯枫见他这副模样,竟是大笑起来,“你啊,也是个当老板的了,怎么这么经不住吓?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把你吓成这熊样。”
卫优太语无伦次,“我现在生活过得好好的,如果那件事被翻出来,我就完了啊,我不如去死!他到底为什么要找我们?”
冯枫哼道:“还能是为什么?敲诈勒索,不给钱就报警。”
卫优太松了口气,“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枫哥,钱我可以……”
冯枫却强横地打断,“你懂什么?你以为给他一次钱,这事就解决了?不可能!他能要一次,就能要无数次,你这辈子都得填进去!”
卫优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那我们怎么办啊?”
冯枫把玩着手上的匕首,“简单,他不是要报警吗?让他再也说不出话就行。”
不久,两人都再次收到信息,要冯枫去废弃工厂,卫优太则被安排去一个镇外的仓库。
冯枫看完卫优太的信息,笑了,“故意把我们分开,各个击破,那就更不能随他的意了。我去废弃工厂,你跟着我。”
卫优太都快吓尿了,“可是他让我去仓库,我不去的话……”
冯枫恶狠狠地说:“你到底听谁的?”
“听你的,听你的!”
担惊受怕之下,卫优太显得很虚弱,执意要吃一碗面再走,冯枫也饿得慌,两人找了个路边摊,卫优太去旁边的烟草铺买来水和烟。冯枫不疑有他,吃完面之后一边抽烟一边等待吃得慢的卫优太。
天黑之前,两人出发去废弃工厂。冯枫在路上就有些不舒服,卫优太不住念叨:“枫哥,你要觉得不行,我们就算了吧,钱我暂时不缺,我可以出。”
他越是这样说,冯枫就越是要在今天解决整件事。废弃工厂所在的区域如今已是荒郊野外,白天都没有人烟,更别说日落时分。
冯枫眼前一花,终于察觉到食物里可能被下药时,已经晚了。摔倒在草丛之前,他惊愕地看向卫优太,卫优太收起伪装的胆小怕事,终于露出冷漠的杀意。
卫优太迅速将冯枫绑在早已准备好的拖车上,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散尽时,他两巴掌将冯枫抽醒,“起来了枫哥,看看这夕阳,你这辈子最后一次看了。”
冯枫想挣扎,但药物已经带走了他的力气,他此时就像当年摔在烂泥里的郝乐一样,任人宰割。
“你……你……”冯枫对卫优太怒目而视,“是你!”
“对,是我。”卫优太踩在冯枫胸口,“给你打电话,发消息的都是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拿我当那个给你跑腿的小弟呢?你就没怀疑过我说的可能是假话?你太自负了,走到现在这一步,是你活该!”
冯枫的眼神似乎是在问为什么。
“因为郝乐是扎在我心里的刺!”他狠狠戳向自己的胸膛,双眼赤红,“他帮助过我,我却不敢和他相认,还要和你一起将他推向死路!我没有一天忘了我们对他做的事,但你倒好,忘得一干二净,你他妈有脸跟我提万均山就像学簿山?你去死吧!”
卫优太一脚揣在推车上,冯枫在空中发出一声闷叫,和脆弱的木板一起摔在水泥地上。木板四分五裂,冯枫爆出一团浓稠的血。
他没有立即死去,当卫优太来到楼下时,他还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卫优太的裤脚。卫优太步步后退,在全黑的天幕下听到他落气的那一声长鸣。
平台安静了很久,卫优太闭着眼,仿佛在回味杀死冯枫的过程。
陈争说:“那‘曾燕’呢?‘曾燕’是谁杀的?”
卫优太的眼皮激烈地跳起来,“不是我!我只是发现现在的‘曾燕’不是以前的曾燕,我拿这一点去威胁冯枫,我从来没想过对‘曾燕’动手,更没想过杀死‘曾燕’!”
陈争笑了声,“看来假曾燕突然遇害,是你计划里最大的变数。”
卫优太低头片刻,无奈地笑起来,“是啊。冯枫死得那么远,如果不是假曾燕莫名奇妙死了,你们根本查不到二中,查不到二中,就不可能知道学簿山的事,不可能知道我。”
他仰头看着天,眼角滑落眼泪,“天意。冯枫被找到也是天意。”
他断断续续地说,一起失踪案而已,万均市警方绝不可能大费周折搜索到万均山的另一头去,是因为竹泉市警方的嘱托,他们才会这么全力以赴。老天再次和他开玩笑,那样一个荒废了不知道多久的工厂,居然有网红团队造访,发现了他埋好的尸体。
“可能是郝乐的在天之灵并不希望我给他报仇,为了他而双手沾上人命吧。他是个善良的人,从来都是,但是好人不长命……”卫优太无声地流泪,又道:“尸体被发现,我就知道我躲不下去了,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说完当年的事,我就一了百了,从这里跳下去。”
他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向栏杆走去。
“你真的是为郝乐复仇吗?”陈争的声音冷酷得像一把暗器。
卫优太猝然停下脚步,讶异地看向玻璃门外的手机。
“郝乐不过是你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感动自己,煽动舆论。”陈争说:“这才是你今天一定要爬上天台,还要直播的原因。”
卫优太瞳孔颤抖起来,“你,你说什么?”
陈争说:“我问你,你如果真的想给郝乐复仇,那为什么会等十年?你一直知道郝乐的死是谁造成的,可你直到今年才行动。”
卫优太喝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因为冯枫忘记了!他不仅忘了,还把郝乐当做一个笑话!我这么多年受良心折磨,我受不了了!”
陈争说:“我再问你,你要复仇的是冯枫,你连‘曾燕’都懒得动,为什么要在柯书儿身上打歪主意?她接到的匿名电话是你打的吧?你吓唬她,让她疑神疑鬼,你想以此来报复她?因为她不仅袖手旁观,现在还和冯枫藕断丝连?”
卫优太颤抖着说:“她也不无辜!她也该付出代价!”
陈争冷静地说:“但你真正的目的不是让她付出代价,而是让她为你吸引警方的注意力。”
卫优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根正在腐烂的桩子。
“没想到我知道这点?”陈争笑了声,“让我来猜猜,你杀害冯枫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你们因为十年前的约定,早就脱离了彼此的生活圈,井水不犯河水,你也许偶尔想到郝乐,觉得对不起郝乐,但生活还要继续,你不会为了他放弃现在的生活,就像当年你不会为了他被混混同伴嘲笑。你从来就没变过。”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你们都知道郝乐的死算不到你们头上了,你们松懈了,冯枫和柯书儿暗通款曲,至于你……你自己说过,冯枫人脉广,给你介绍了不少生意。以他的性格,现在还是把你当做小弟来使唤吧?”
卫优太脸色顿变,像是被戳中了心中最不想提及的秘密,一下变得暴怒,“你懂什么?你只是在胡言乱语!”
“我的胡言乱语能让你反应这么大吗?”陈争继续说道:“冯枫仍旧拿你当小弟,但你已经是老板,快三十岁了,怎么可能愿意继续被呼来唤去?你们之间发生了一件事,也就是你刻意提到郝乐的那个时间点,冯枫羞辱你了?还是说了什么突然伤了你的自尊?于是你的杀心疯狂蔓延,你要杀了他!”
卫优太摇头,“不是!没有!”
“你做好了杀人计划,包括你如何在黄裙乡让全乡的人给你做不在场证明。但你还是担心,如果事情败露了怎么办?这时你开始做最坏的打算——警方锁定了你,你是杀人犯,但你可以给自己编一个催人泪下的动机。”
卫优太踉跄一步,震惊不已。
“这个动机就是郝乐,你知道,只要你在被捕时告诉警方,你是为了至交好友而复仇,再由律师透露给媒体,你的动机会为你争取到难以想象的舆论支持。你当然不会被判无罪,但只要你熟读刑法,你就知道量刑是有一个区间的,舆论会为你争取到相对较轻的量刑。”
“至于柯书儿,她情绪不稳定,头脑简单,同时也是郝乐之死的目击者,你恐吓她,她激烈的反应会让警方最快注意到她,你想让警方认为,柯书儿才是那个离案子最近的人。而情绪稳定的你,不过是一个倒霉被调查的路人甲。”
卫优太冲到玻璃门边,眼中俱是恨意,“你在造谣!我就是为了郝乐报仇!”
陈争却话锋一转,从容地拿出一个棕黄色的瓶子。
看到瓶子的一瞬,卫优太目眦欲裂。
“这是你送给席小勇的保健品,他喝了保健品之后,身体似乎比以前更不好了。”陈争说:“样品已经送去检验,你谋杀的或许不止冯枫一人。”
卫优太情绪彻底失控,摇着头退后,而后突然转身朝栏杆跑去。
他要跳楼!
就在他抓住栏杆的一瞬,一道矫健的身影闪电般地从栏杆外跃上,拖着卫优太半边悬空的身体滚落在平台地上。
“咔嚓”一声,手铐扣住他的手腕。鸣寒逆着光,俯视着挣扎的卫优太,“演技不好就别太入戏,你还真给我跳啊?”
卫优太已被控制,陈争在从黄裙乡回竹泉市的路上和鸣寒视频通话。
“你让我大吃一惊,陈队。”鸣寒难得没有吊儿郎当地喊“哥”,这声“陈队”让陈争愣了一下,有别于孔兵最初的阴阳怪气,也有别于别人客套的恭维,而是一种他曾经觉得寻常,如今却有些陌生的——普通称呼。
就像他还在洛城时,他的兄弟们都这样叫他。
“卫优太那个直播的要求太出格了,谁也不知道他会当着无数网友的面说什么。”鸣寒忽然笑了笑,“你居然答应了,孔兵快被你气死。”
“孔兵既然最后同意,那就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直播的主动权在我们,必要时候可以立即切断。”山路颠簸得厉害,陈争右手抓着车顶上的扶手,左手拿着手机,画面不断晃动,“再说,他可能说什么,我心里有……我们心里都有数。”
鸣寒装傻,“什么?我可没数,我就被安排待在平台下面那层楼,有情况立即翻上去。”
卫优太所在的平台离地面有33层,高空徒手攀登不是所有特警都能做到,孔兵正犯愁时,鸣寒换上特警服,指了指自己,“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
陈争叹了口气,“你也早料到卫优太的动机不单纯,否则不会让刘品超跟着他。总之这次直播没出什么岔子,卫优太想利用舆论来向司法施压,但公众已经看到了他真实卑鄙的一面。”
鸣寒正色道:“不过他因为对冯枫的仇恨而杀人这一点,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证据。”
“无所谓。”陈争说:“他已经承认杀死冯枫的事实,他无非是要利用郝乐来博取同情,我们直接揭穿了这一点,他再怎么挣扎,都无法再利用郝乐这个受害者。况且我们有的是时间,调查和审问双线着手,早晚能够取得证据。”
鸣寒透过镜头望着陈争,片刻没有说话。陈争以为信号不好,正要挂断,鸣寒突然说:“其实这个案子,卫优太的动机已经不那么重要,他给席小勇的保健品多半会查出问题,那么他就涉嫌两起谋杀,几乎不可能从动机的角度争取轻判。”
陈争看向窗外,“但我不希望一个本就死得冤枉的人在十年后还被拿出来利用。为郝乐复仇?说得多正义,今后说不定还会有人效仿这种‘英雄行径’。”
鸣寒始终看着陈争,半晌说:“……”
信号卡住了,陈争问:“什么?”
鸣寒摇摇头,没有补上刚才那句话,“等你回来。”
通话中断了,陈争还在想鸣寒说的是什么。他会一些唇语,如果只是没听到声音,大概率能看出鸣寒在说什么。然而画面一动不动,他只看得到鸣寒张开嘴,第一个字说的应该是你。
你?你什么?
“陈警官。”柯书儿小声道。自从确认卫优太就是凶手,又目睹了陈争隔着网络与卫优太过招,柯书儿不再像之前那样狂躁。
陈争回神,“十年前学簿山上的事,回去之后,你也需要接受调查。”
柯书儿说:“我知道,郝乐的死,我也有责任。我是冯枫的帮凶,判多少年我都认。”
陈争看了她一会儿,“其实你也间接帮了我不少忙。”
柯书儿愣住,“什么?”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那么快就判断出卫优太的真正动机。”陈争说:“我们还会调查卫优太这几个月和冯枫相处的细节,找到真正促使他杀人的那个点,你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
车里安静了一段时间,柯书儿忽然说:“冯枫有次跟我说过,卫优太至今还像条狗一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冯枫这个人,其实很虚荣,不是很喜欢炫耀钱,但喜欢在很多人面前指使、训斥他的跟班。”
柯书儿说了几个名字,这些人她并没有见过,是冯枫和她幽会时随口说的,似乎是冯枫生意上结交的人。
“他们,他们可能认识卫优太,我不确定。”
陈争记下,“我去核实。”
车快到竹泉市时,柯书儿问:“那‘曾燕’到底是谁杀的?”
陈争说:“你指的是哪个曾燕?”
柯书儿抓了抓衣角,“后面这个。如果不是她死了,你们也不会查到卫优太头上。”
陈争笑道:“坐了回警车,就学会从警方的角度想问题了。”
柯书儿摇摇头,“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嗯?”
“我们当年在林子里看到的影子,应该是女人。”
陈争问:“你看清楚了?”
“没有,真的是一闪而过,像动物一样敏捷。”柯书儿说:“但肯定是人。有人看到了我们害死郝乐的全过程。你们不是一直找不到郝乐的尸体吗?我觉得,和这个影子有关。”
陈争想了想,“但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认为这个影子是女人。”
柯书儿认真地看着陈争的眼睛,“我说是女人对同类的感应,你相信吗?”
陈争微微蹙眉,没有回答。
柯书儿说:“我没有证据,但当年我就觉得是女人,女人才有那种体态,男的……除非是个特别像女人的男的。再加上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我更加确认,那是个女人。”
陈争说:“现在发生的事?你是指……‘曾燕’?”
“真的曾燕是在郝乐死了没多久就消失了,这没错吧?”柯书儿说:“后来这个‘曾燕’,会不会就是林子里的那个影子?我们虽然有四个人,但是和郝乐的死直接有关的就是曾燕和冯枫,她找到曾燕,用什么办法杀了曾燕,成为曾燕。为什么不是冯枫?因为冯枫是男人,而她是女人,她一个女人,总不能假扮成男人!”
柯书儿咬了咬指甲,“你觉得有没有道理?但现在这个假曾燕被杀死了,只是碰巧和卫优太杀冯枫的时间接近,但她的死和郝乐没有关系,她是因为她本来的身份被杀……”
柯书儿说到后面,思维已经乱了。即便不乱,她的逻辑也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但陈争承认,她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而所谓的“直觉”有时的确接近真相。
一行人回到北页分局,陈争正要上楼,却在楼下的花坛边看到鸣寒。鸣寒手里夹着一支烟,火星在夜色下明灭。鸣寒抬了下手,陈争和其他人分别,朝鸣寒走来。
“保健品鉴定结果出来了。”鸣寒说,“含有百草枯成分,而且量控制得比较精准。如果席小勇每天喝一瓶卫优太送的保健品,在喝完整箱之后大概一周,就会衰竭死亡。席小勇家里没有其他人,村民随便给办个葬礼,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这个唯一的知情者不在了,他买车的事就永远没人知道。”
陈争已经预料到了,又问:“那席小勇现在怎么样?”
“你也知道这种毒药对身体的损害不可逆吧?”鸣寒说:“他已经喝了大半箱,已经送去紧急治疗了,命虽然能暂时保住,但身体再也好不起来。”看了陈争一眼,鸣寒又道:“我现在特别理解你同意给卫优太开直播这件事。”
陈争笑道:“几小时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鸣寒摇头,“卫优太这种因为私人恩怨,将完全无关的人拖入其中,还要把自己包装成为挚友复仇的人,就该让人们看看他丑恶的嘴脸。这种人不配得到任何同情。”
这时,一辆外卖车开来,外卖小哥飞快往值班室跑。陈争回头看了看,鸣寒说:“没吃东西?”
陈争说:“哪儿赶得上。”
鸣寒说:“走,请你吃炒菜去。”
次日,对卫优太的调查进入收尾环节,经过黑文市警方细致入微的侦查,找到了卫优太与冯枫同行的目击证人,也在监控中发现了卫优太驾驶的车。物证加上口供,他杀害冯枫的证据已经完整。但动机这一块,陈争仍然希望得到更实际的线索,彻底将卫优太“钉死”。
柯书儿提到的几个人陈争挨个找过去,看过卫优太的照片后,其中一位姓邱的男子说:“我见过他,他是冯总的……马仔!”
陈争说:“马仔?”
竹泉市很少听到马仔这种说法,邱先生说完也有点尴尬,连称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想来想去只想到马仔这个词。
邱先生和冯枫是在摄影活动上认识,很欣赏冯枫的风格,说好以后有机会合作。邱先生工作上一些事务和J国有关,冯枫说自己有个小弟,做的是东瀛料理生意,需要在料理店搞活动的话,他可以拿到最低价格。
邱先生很是心动,不久要招待几位J国客人,但不方便去料理店,他便问冯枫,能不能让他的那位小弟到自家别墅来备菜,费用好说。冯枫爽快地答应下来,叫来卫优太。
邱先生对卫优太很尊重,左一个师傅右一个师傅,但冯枫显然只是把卫优太当成厨子,连摆盘上菜都要叫卫优太亲自做。邱先生看出卫优太似乎有些怨言,想要打圆场,但冯枫将他拦住,大张旗鼓地说:“他小时候就给我做这个,早就习惯了,别管他!”
客人们十分满意,他们离去后,邱先生单独和卫优太聊了聊,加了一笔钱,还因为冯枫的举动向卫优太道歉,说以后还想请卫优太帮忙。当时卫优太的脸色非常难看,连被冯枫为难时都没有这样难看过。
他也感到很尴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因为邱先生的这番话,就像一盆热油浇在了你脆弱的自尊心上。”审讯室,陈争字字清晰地对卫优太说。
打从听到邱先生的名字,卫优太就开始发抖,一双眼睛充满怨愤地瞪着陈争,仿佛什么不堪的往事正在被一铲一铲挖掘出来。
“冯枫如何对你,你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反正当年你也给他当过小弟。”陈争说:“你无法接受的是在别人眼中,你也是冯枫的一条狗。当邱先生说出那句看似安慰你,实则中伤你的话,你就再也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