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晨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在此之前还从来没人夸过他做饭好吃,他也没邀请过谁到家里作客。季晨自己尝着觉得就是很普通的味道,一时也不知道张盟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客套的夸奖。
吃完饭,依旧是季晨负责洗碗。张盟瘫在沙发上消食,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他妈妈。
“喂,萌萌啊,大年三十要回家吃饭啊。”
萌萌是张盟的小名,其实他原本的大名叫张萌而不是张盟。他妈妈孟晓雪给他取“萌”字,寓意萌芽,初生始发。含义是好的,但一个男娃叫萌萌,幼儿园时期倒还好,进入小学、初中难免就要因此被同学议论取笑。
于是后来张盟义无反顾坚决要求改名,最后他妈妈依了他改“萌”字为“盟”这才让张盟不至于继续顶着一个“萌萌哒”的外号进入高中。
“不要叫我盟盟,我都二十四了!”张盟压低声音,生怕被厨房里的季晨听见。
他继续说道:“过年期间得看排班,如果我不飞就回来。”每逢节假日都是航空公司最忙的时候,张盟没法儿保证年三十那天刚好轮到他休息。
“哎呀,请个假嘛,哪有大年三十还不让人回家团聚的。”孟晓雪从小就比较宠爱张盟,后来因为再婚存着补偿的心态对张盟更是百依百顺。但这些年孩子大了不爱回家,她总感觉张盟离自己越来越远。
“到时候再说吧,挂了啊。”张盟不好跟她解释那么多,正要挂电话又听他妈在那边期期艾艾地讲:“儿子你都好久没回来了,过年咱们一家人还是要坐一块儿吃顿饭的。”
“行吧。”张盟心软了,想着到时候提前跟公司排班的请个假,不知道能不能把那天给空出来。可大年三十人人都想回家过年,航班又要交给谁来飞呢?
季晨收拾好厨房出来,解开围在腰上的围裙。因为洗碗卫衣袖子被他撸到了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张盟头一回觉得有人穿着廉价塑料围裙也能这么性感。
季晨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回望过来问:“怎么了?”
张盟这才发觉自己盯得过于专注,像个变态。不自在地清清嗓子转移换题说:“你,你过年回家吗?”
他本以为季晨这样的工作狂和攒钱奴会留在公司赚三倍节假日工资。没想到季晨点点头道:“要回去。”
“哦。”张盟没料到,听季晨又讲:“回去看我奶奶,一年就这么一回,见不到我她会失望的。”
说起奶奶,季晨脸上难得现出一种柔情,把他过于凌厉的五官都中和得温柔了。虽然每次奶奶都在电话里说她一切安好,要是忙就不用回去看她。但季晨知道奶奶每年都盼着这一天,盼着过年的时候能和他团聚。
因此过年期间机票再贵,加班工资再高,季晨都会提前向领导请假。虽说有些难办,但季晨平时工作积极又从不休年假,再加上今年本该他评上的工程师被别人给顶了名额,领导本就有意安抚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他。
季晨说完从厨房又端出一个不锈钢的饭盒,张盟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种。他震惊于如此复古的饭盒和里面装的东西,因为那不锈钢饭盒里赫然盛着他们刚才吃剩下的鱼。
原本色香味俱全的红烧鱼此刻只剩下鱼头和少量尾巴上的肉,张盟心惊季晨该不会是舍不得倒掉明天还要带去公司当午饭吧?他到底经历了啥啊要节约到如此地步?
季晨不知道张盟翻江倒海的心理活动,经过他交代说:“你坐会儿吧,我下去一趟。”
“你去哪儿啊?”张盟用怜爱的目光看他,像在看一个吃不起饭的贫困儿童。季晨开门,淡淡说:“去喂猫。”
“啊?”张盟刚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垮掉,尴尬地跟上说:“我也想去。”
两人下楼梯到小院儿,郊区不比市里,八点一过天就已经很黑了,只剩昏黄的路灯照着一方小小的天地。季晨把饭盒放到地上,然后手指挨到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四周静谧口哨声悠扬。
张盟打趣道:“你这是训狗呢,猫可不吃你这一套。”
虽然张盟没有养过猫,但他好朋友刘云歌家里有一只美短。他知道猫这种生物可是很高冷的,不是你区区一个人类可以轻易召之即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围墙上闪出一道灰色的影子。随即那影子跳下高墙,循着香味找到了季晨给它准备的食物。季晨站在一旁看灰色的流浪猫埋头吃鱼,张盟则走近了蹲下去看这小家伙进食。
季晨提醒他:“别离太近。”流浪猫可不比家养的宠物,它们对于外界十分警惕,谁知道你是要抢它的食物还是要它的命。
但张盟这个人天生没有戒心,觉得这灰色流浪猫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其实长得还挺可爱的,怎么就没人收养呢?
“你经常喂它?”张盟抬起头来看向季晨。
“偶尔。”季晨有时候做饭会把剩菜留给它。野猫生命力很顽强,就是他不来喂食也会找到食物生存下去。
“你怎么不养它?”张盟眼巴巴地抬头问。
季晨闻言低头看着张盟清澈的眼睛,随即将视线瞥向一旁。心里想着要多单纯的人才能问出这种问题?大概张盟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苦就是冰美式吧。
“它不需要。”季晨有一点想抽烟,其实他并没有烟瘾,但偶尔实在烦闷的时候也会想来一根。
张盟似懂非懂,接不上话。小猫吃完又几个箭步窜回黑暗里,季晨上前收了饭盒准备拿回去洗。他对张盟说:“时间不早,你该回去了。”
“啊?”虽然时间是不早,但张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结束了。他没理由再跟着季晨上楼去,于是只好恹恹地同他道别。
季晨回到家在厨房洗饭盒,敲门声再起。打开门,是去而复返的张盟。他说:“我花儿忘了。”
季晨回头一看,那两串儿栀子花果然还躺在客厅茶几上。“你都拿回去吧。”
张盟只拿了一串,在手里朝他晃了晃。“我挂车上去。那串儿是给你的。”他还是那么没心没肺乐观开朗,仿佛那些无声的拒绝他都感受不到。
季晨坐在家里,听楼下车引擎启动的声音,桌上洁白的花串还在原处。季晨站起身,在窗边目送张盟的车驶远,静默许久终是把那串栀子花挂到了卧室的壁灯上。
很快进入春运,临近过年不仅是客航,货航的运载量也持续攀升。
江新年和褚煦梁都忙得连轴转,几乎是休息期刚一满就接下一趟航班。江新年的左座带飞已经完成,如今都是作为机长搭配副驾驶独立飞行,和褚煦梁是排不到一块儿去了。
江新年提前给江云岸发了消息,说今年没法回去过年。江云岸十分理解,毕竟江新年选了这一行就意味着在别人阖家团圆的时候必须得要工作。他这个做父亲的,只要江新年工作顺利,他就安心。
而褚煦梁则是有家没法儿回,二老别说是见他,每年就是礼物补品他都得托表妹转交。要是他爸知道东西是他买的,就会大发雷霆统统给丢出去。
所以这些年的春节褚煦梁都主动向公司要求排计划,左右他无处可去能承担一点是一点,把和家人团聚的机会更多地留给其他同事。
张盟这边提前给公司请了假大年三十那天回家去吃年夜饭,好在他是深圳本地人,只请这么一天还算好安排。
张盟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得病去世,他妈妈孟晓雪在他六岁那年再婚嫁了一家科技公司的老总。在重组家庭中,张盟有一个没有血缘的哥哥,过了好些年她妈妈高龄产妇又生了个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如今还在读初中。
回到生活了十几年的别墅,张盟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种局促和不安。后来继父和哥哥对他都很好,让他一度幸运地感慨原来小说都是编来骗人的。
张盟站在花园回忆往事,孟晓雪见他回来了,高兴地迎出来。
“做什么在外头吹风,快进去别冻着了。”其实这个时候的深圳一点儿不冷,但张盟还是由她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一起迈进家门。
保姆阿姨准备了水果和茶,孟晓雪拉着他的手坐在沙发上下打量。笃定道:“我们萌萌瘦了,是不是外头的饭不好吃?”
她拍儿子的手背,温柔地指责道:“你说你,离家这么近都不常回来吃饭。不给你打电话,你就想不起妈妈。”
张盟一向嘴甜,哄道:“哪儿有,给你带了礼物。”说着拎过一个精致的购物袋,里头是给孟晓雪挑的丝巾。
他妈妈嘴上说着“谁要你的礼物,你多回来看看我就行了。”面上仍是乐开了花,等张盟拆出丝巾就往自己脖子上比,哎哟地说道:“这么鲜艳的颜色,你妈都老了哪适合。”
张盟夸她:“好看,出门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姐呢。”
孟晓雪作势要削他:“没大没小的,净会乱说。”
张盟回头张望一下,问:“燕然呢?”燕然是他妹妹,今年初二已经放寒假。
孟晓雪叹口气:“楼上呢,一天到晚就关在房间,也不知道到底在干嘛。”
她向张盟诉苦:“这年纪的女孩子是真难管,说也说不得。那些个什么专家还说要尊重孩子敏感期,我看你小时候也没这期那期的嘛。”
张盟笑,他小时候那年代孩子都皮实父母也忙,谁有心思关注那么多。现在的孩子条件好,燕然又是属于老来子,父母宠得很自然矫情的小毛病就多些。他和妹妹年龄差距大,小时候的感情说不上多深,真要论起来,从前张盟和哥哥燕斐反而更亲一些。
“哥呢?”张盟问。
“你哥本来上午就回来了,结果公司又有什么事儿,这不忙到现在还没完。燕斐也是够辛苦的,你爸身体不好退了之后就他一个人打理公司。你说你非要去学什么飞行,都不帮家里的忙。”
“爸最近身体怎么样?”眼见他妈又聊偏了,张盟连忙岔开话题。他六岁跟着妈妈再婚,当时就改了口叫继父燕成爸爸。
孟晓雪抿抿嘴,说:“最近还行,痛风没怎么犯。”
张盟的继父是最早一批到深圳打拼的大学生,赶上时代红利,白手起家创立了如今的科技公司,把最初只有十来个人的小电子作坊发展到了如今上千名员工的规模。
虽说在大公司如云的深圳算不上头部企业,但今时今日的身家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如今六十岁顶着一个董事长的头衔退居二线,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饲花弄草做做理疗,将公司事务全权交给了儿子燕斐打理。
和孟晓雪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张盟起身准备去楼上和继父打招呼。路过厨房,张盟见水槽里躺着一条鱼,随口问:“今晚吃鱼吗?”
厨师答:“是,清蒸石斑。”
张盟想了想,觉得无味。“做成红烧的行不?”
“这……”老师傅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一时踟蹰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按他说的做。”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是他哥回来了。
燕斐年纪不大,却已经养成了一种上位者独有的气势。住家阿姨迎上去取了他递出的外套,燕斐一身正装笔挺,眉眼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走过来轻轻攀住张盟的肩,和孟晓雪打过招呼后,一起往楼上走。燕斐关心地问张盟最近工作怎么样?他们从前经常这样亲兄弟般勾肩搭背,但如今张盟却感到如芒在背。
燕家的年夜饭极尽丰盛,孟晓雪开了红酒叫他们都喝一点,住一晚再走。虽然燕斐和张盟早就搬出去,但他们当初的房间一直都留着。
燕父也难得发了话,叫他们兄弟俩留下来守岁,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个年。
张盟听话地应了,燕斐也没有提出异议。孟晓雪高兴,直说好多年都没这样一家人整整齐齐坐下来吃年夜饭。
算起来确实是,张盟今年才回国,之前在澳大利亚读书都是圣诞节回来一趟,过年的时候已经开学。再往前换他哥在英国读书,一家人确实很多年都没坐一张桌上吃过年夜饭。
席间,张盟吃了一筷子红烧石斑鱼,总感觉差了点什么味儿。他家请的这个厨师还号称之前在星级酒店任职过,结果还没季晨这个门外汉烧得好吃呢!
说起季晨,对方应当都回到老家看奶奶了吧?张盟悄悄摸出手机,准备发一条祝福短信。
听他哥放下筷子用不耐的语气压抑着情绪说:“非要在今天提这个吗?”
啊?刚才说什么了?张盟完全走神,跟不上剧情的发展。
只听他爸也沉下声音,似乎被下了面子十分不悦。“你都三十多了,叫你见个人而已有那么难吗?你不喜欢家里给挑的,倒是自己带一个回来啊。”
哦,原来是催婚。不管什么样的家庭,孩子长大了都逃不开这一话题。
张盟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他哥一眼,庆幸上头还有人帮他顶着,只要他哥一天不结婚,这婚就催不到自己的头上。
燕斐似乎对这一话题十分抗拒,但仍然是放缓了语气:“爸,我今晚只想大家好好一起吃顿饭。我的事您不用操心,保重好身体,公司的问题我也自有主意。”
孟晓雪劝道:“是呀,咱们小斐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好姑娘吗,你着什么急。”
张盟抬头看看他哥又看看他爸,只见两个人都重新拿起筷子,但却什么也没再吃。
张盟适时出来缓解紧张的气氛,讲了两个有点冷的笑话,虽然就他和孟晓雪在笑,但总算把这令人窒息的瞬间捱过了。
吃完饭一家人坐一块儿看春节联欢晚会,燕然全程一句话不说,悄悄在桌子下面划拉她的手机,人在这儿心却不在这儿。
父母年龄大了,不到十点就上楼去洗漱休息。燕然也像得了赦免一溜烟儿跑回她自己房间。
只剩下张盟和燕斐坐在楼下客厅,听电视机里某位相声演员抖包袱,却谁都笑不出来,沉默如有实质般令人难以忍受。
“我上去睡了。”张盟选择逃开。
“嗯。”燕斐在他起身后也关掉电视机,拎着礼品袋跟在身后几步的距离。
张盟今天回来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燕斐的是一对袖口,他哥上班穿正装的时间多应该用得上。但他看燕斐到现在都没拿出来看过,似乎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俩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右边是父母的主卧和书房,本来书房那里是燕然的房间,但她长大之后要追求独立空间非要换去三楼住。
此时主卧那边静悄悄的,应该已经睡了。在张盟道晚安准备关门的时候,燕斐突然撑住门板,问他:“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张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看什么,但还是乖乖地放他哥进来。张盟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书架上是他青春时期爱看的海贼王漫画书,还有一些乐高模型。
燕斐盯着其中一个帆船模型,追忆般笑着说:“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不会拼这个,弄了一下午还没拼好,发脾气全给砸了。”
说起童年糗事,张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小时候属于又菜又爱玩,还非要买大的模型,结果买回来图纸太复杂他又没耐心。
后来怎么回事?他把乐高一扔去同学家打游戏机,回来的时候他哥已经帮他都拼好了。
“记得。”张盟都记得。
小时候他长得矮同学们给他起外号,燕斐就叫上一帮高中的同学在校门口接他放学。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张萌有个哥哥,不敢再欺负到他的头上。
忆着忆着令人伤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张盟试图从他哥的眼神里寻找答案,但是失败了。
燕斐比他成熟得多,更比他聪明得多,他不想让人窥探到的事就绝不会泄露分毫。他看起来还是那个慈爱的哥哥,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
“我也好几年没来过了。”燕斐自言自语。张盟出国留学之后,虽然他也时常回老宅看父母,但张盟的房间却是没再进来过。
“一切都没变。”燕斐说,“你也没变。”
他伸手去揉张盟的发顶,就像小时候那样。在那个瞬间,张盟差点不管不顾问出口,那个困扰了他三年的问题。
为什么要监视我?我不会和你争的。
但张了张嘴,他什么也没说。
燕斐只留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开了张盟的房间。
张盟洗过澡躺在床上,时间还早他睡不着,但这边没有电脑可供消遣,张盟在手机上玩了几把手游觉得没意思。心里搁着事儿,玩游戏也没没能让他放松下来。
他退掉游戏进入微信对话框,晚餐后他发给季晨的那串春节祝福对方已经回复,简简单单一句“新春快乐”。
张盟删删改改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显得不那么突兀,最后他放弃地退出微信图标,转而点开许久没用的交友软件。
好友列表里孤零零躺着一个联系人,张盟向橙子发去消息“新年快乐啊小橙子”。
对方似乎设了消息提醒,很快头像亮起来,回复他说“新年快乐”。
张盟接着问:“小橙子你是哪儿人?”
“永宁县,在银川那边。”
张盟心想好远啊,他们简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些心中困扰的事面对身边的人讲不出口,反而是向着素未谋面隔着几千公里之外的网友更能敞开心扉地倾诉。
“今天心里好难受。”张盟这样说。
“为什么?”小橙子大概年龄还小,不懂他大过年的为什么情绪低落。
张盟继续打字,却总觉得词不达意。“想当个傻子,但其实傻子也很难。”
第38章
手机的那一端,季晨看着张盟发过来的文字,躺在床上蹙起了眉。他印象中的张盟似乎从来没有烦恼,永远一副爱咋咋地的模样,更不会说出这样略带忧愁模棱两可的话。
季晨耐心地问发生了什么事,以倾听者的姿态等待着对方开口。张盟在放缓的聊天节奏中慢慢找到头绪,开始从自己小时候跟着妈妈再嫁讲起。
他跟着孟晓雪住进了大房子,从最早的惴惴不安到后来的大大咧咧。继父和哥哥对他都很好,张盟和燕斐一样一路念的私立国际学校,高中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也申请到了澳洲的本科。
关于未来他没有什么想法,于是听从妈妈孟晓雪的建议选读了商科,也一度认真地想要学出个样子来。
大二那年复活节放假,张盟意外在哥哥燕斐的房间发现了一些照片。他原本是去找充电器,结果一不小心把桌上一个档案袋撞掉了下来。
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张盟楞在当场,因为那些照片无一不是他,而被拍摄的人毫无所觉。
上课路上偷拍的,和朋友出去玩偷拍的;有他去图书馆,甚至还有他作业和试卷的照片。张盟完全吓懵,不知道这些东西跨越一整个海峡要怎么样才能弄到手。
彼时他哥已经从英国名校毕业,进入自家公司任职锻炼。张盟回想自从他上大学之后燕斐微妙的态度,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哥在担心什么,忌惮什么。
十来年的和睦相处让张盟以为所谓家族内斗不过是影视作品中博人眼球的戏剧化桥段,没想到切身利益一旦被触及,别说是亲情,就是人性与底线哪一样经得住考验?
他哥对他好是建立在他单纯只是一个异姓弟弟的前提下,如果他要以继子的身份进入公司同他争权,那就是亲兄弟也终将反目成仇。
当时的张盟其实没有那么快想明白,他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浑浑噩噩又过了一个学期才终于下定决心告诉家里人,他不要再念商科,他要转学。
澳洲有航校,他要转去学习飞行,当一名飞行员。
当时他妈妈孟晓雪持反对态度,认为这个职业太过危险。张盟劝说她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没心没肺地宣称当飞行员多帅啊。
燕斐支持他的决定,告诉他想做什么都行,反正家里能养着你。张盟一向任意妄为惯了,孟晓雪拗不过他,最终只能帮他转了学校。
这么些年张盟也终于学成归国,人人都道他是个富二代,想一出是一出非要自费学飞,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初是怎么走上的飞行这条路。
凡事不能去深想,只有不去深想才能继续维持表面的和乐融融。
张盟明白这些道理,但明白不意味着他就不会难过,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
这件事张盟谁也没说过,包括他妈妈孟晓雪,虽说他不太精于人情世故,但张盟能预感得到,这事说破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今晚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倾诉,向一个远在天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季晨捧着手机,打了字又删掉。安慰的语言苍白无力,他明白这种被亲近的人伤害的滋味。有时候倒宁可对方做得更狠一些,可以决绝地去恨去忘了她,就像自己的生母一样。
但张盟的哥哥依旧宠着他,让人不能彻底去恨去割裂去遗忘。就像一把软刀子,刺不死人又拔不出来,最后只能同伤口长在了一起。
“我十四岁那年,爸妈都走了。爸爸死于意外事故,然后我妈拿着赔偿款跑路了。她说出去给我买烧鹅,结果一走就再没回来。我最早还抱着期望等,觉得她不会丢下我,等了三个月,家里快揭不开锅,我才明白她是不会回来的。”
张盟没想到小橙子身世那么惨,当即想要给他封个大红包。但被对方拒绝了,小橙子说他已经上班,不需要资助。张盟觉得这个小孩儿真是懂事,问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小橙子踟蹰了一会儿发来一句“维修”。
其实维修工也挺好,有一技傍身走哪都不至于饿死。张盟那点伤春悲秋被小橙子坎坷的身世和坚强的人生态度所鼓舞,不知不觉两人越聊越晚。
张盟收到对方一条“新的一年到了,要快乐。”他搭眼一看时间,刚好过十二点。
“你这么掐点掐这么准?”张盟都没去在意,午夜已至,现在是农历新的一年。
“外面有鞭炮声。”小橙子如是答。
“还是你们那好,我们这儿不许放炮,烟花也没得玩,没意思。”张盟没法想象北方小城过年的光景,大约是很传统很热闹的吧。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来玩。”
张盟心道小橙子这孩子是真不赖,虽然见识过世间坎坷与丑恶却仍然保持着一颗赤诚的心,很难得。他随口答应:“好啊。”
江新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酒店,澡都没洗就往床上一倒给褚煦梁拨去电话:“梁哥,睡没?”
“还没,刚离场,昨晚天气延误了。”褚煦梁那边似乎在走路,估计是去坐机组车的路上接到的电话。
“你飞哪儿啊?”江新年最早还会查对方的飞行计划,看他梁哥每天是飞哪里。连轴转半个月之后真的动动手指的心力都没了,选择直接开口问。
“厦门。”褚煦梁坐上车,将手机换了一只手拿着。
“哦。”
厦门啊,江新年想起之前他和梁哥飞厦门,那会他们还处于暧昧期,一起去吃沙茶面一起逛夜市。
“我好累啊,咱们什么时候一起休疗养假去玩吧,都快累成狗了。”江新年有气无力地抱怨。
褚煦梁在电话那头笑,嘱咐他:“那你快休息吧,睡醒了再给我打电话。”
“我不。”
江新年犯起倔来,虽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他仍然说:“我要等你一起睡。”
明明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他却非要等着褚煦梁一块儿睡觉,跟个撒娇的小孩儿一样让人没脾气又无可奈何,同时心里某个地方还软软的。
褚煦梁很吃他这套,当即放柔了语气哄:“你先休息会儿,我到了酒店给你打电话。”
他人在机组车上,后面坐了个副驾驶尖着耳朵好奇地在听,还有一位司机大叔在前边儿开车,褚煦梁实在是不习惯当着别人的面说些亲密的话语,哄着江新年先挂了电话。
果然刚一挂断,搭班的副驾驶就开口道:“褚机长好温柔啊,女朋友吧?”
褚煦梁没否认,含蓄地点点头。“嗯,我对象。”
“你女朋友还挺黏人,早上还等你落地。”
估计那副驾驶刚才听见褚煦梁电话里哄对方睡会儿,以为是女生特意早起等他落地报平安呢,谁能猜到电话那头是和他们同行业同公司同作息的某位男同事呢。
“是挺黏人。”褚煦梁轻笑着肯定了这一点,没再多说。
到了酒店,褚煦梁放下东西,洗了手就马上给江新年回电。“我到酒店了,困吗?困就先睡。”
江新年已经洗过澡,清醒了不少。“这会儿都困过了,你说咱们这是过的哪儿的时间?”
褚煦梁算了算,“早上九点睡觉的话那估计是格林兰岛。”
江新年没想到褚煦梁连这个都知道,简直是没有知识盲区。他开玩笑地说:“那咱们退休之后就去那儿吧,估计几十年下来这生物钟也调不回去了,搁格林兰就正好。”
褚煦梁笑,没有去深究这方案的可行性,光是听对方畅享退休之后的生活,那生活里包含着“我们”,就让他觉得此刻很美好。
他这方沉浸在遥远的心绪中,电话那头江新年的关注点早已跑偏,精虫上脑地磨他:“梁哥,我们都好久没做了,开视频好吗?”
最近航班安排得紧,他俩别说休息期凑一块儿,就是航站楼打个照面的机会都少有。褚煦梁虽然已经没有最初那么薄脸皮,但被要求这种事还是不能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他推拒道:“就打电话不行吗?”
江新年刚洗完澡一身水汽,心思活泛,哪儿压得下来。就算褚煦梁不肯给看画面,他也要哄着人照他说的做。
“把领带解下来。”
“缠上去。”
最后褚煦梁不得不将领带洗了放到暖气出风口下边儿,期望晚上进场之前能干,不然他就只能戴着湿润的领带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