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老板是一位离异的中年妇人,待人热情、性格爽朗,在他办理入住时仔细打量了他,问他是不是电视里的明星。
郁楚没有摘口罩,也没承认自己的身份,只笑着说道:“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我要真是明星,身边肯定跟着一堆工作人员,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出来玩呢?”
这张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是他初三毕业之前拍摄的,微胖,与现在的模样有几分出入。
老板哈哈大笑,操着一口方言应和道:“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
在老板的盛情解说之下,郁楚对这座小县城又有了一些新的了解,比如除了文澜桥之外,贡茶也是宣县的一大经济产业和旅游产业。
相传在乾隆四十九年,伍氏先祖进献茶叶于宫廷,乾隆帝品尝后欣然称赞,亲题“皇恩宠锡”匾额于伍氏先祖,“贡茶”之名由此而来。
后来县里把伍氏地界的茶园发展成旅游景区,吸引了不少游客前去打卡。
所以除了嫦娥奔月的明灯之外,河面还有一座巨大的茶壶型灯盏,用以宣传当地的茶文化。
老板还说,宣县的烤活鱼非常有名,入夜后沿风情街往右前行八百米,随便去任何一家烤活鱼店,都能吃上最时鲜、最美味的炭烤淡水鱼。
郁楚此刻并无饥饿感,他初来乍到,决定先熟悉熟悉周边的环境,再去品鉴当地美食。
风情街的建筑延续了土家族和苗族的风格,街道上方悬挂了不少灯盏,拥挤喧嚣的人潮中,可瞧见不少穿着汉服出行的姑娘和少年。
入夜之后,小城的风景格外迷人,微风夹杂着几许贡水河的湿与凉,携满城的金桂清香送给远道而来的旅人。
萦绕在郁楚心间的那些愁云被小城的夜景拂散,令他短暂地抛却了烦恼。
他踱步至云澜桥,此时刚入夜,音乐喷泉和桥底的人工瀑布翻涌沸腾,迸发出明艳斑斓的水柱。
康桥里,狭长石凳上围坐着不少老人,他们三五成群,七八为伍,或侃天、或下棋、或打打牌、或逗逗自家的小孙孙,市井的烟火气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冲击着郁楚的五感。
他想,来这里也许真的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念头刚起,兜里的手机便响个不停。
这是他更换号码之后,收到的第一通来电。
“怎么了姐?”他倚在桥柱上,眺望着倒映在河水里的璀璨灯影。
郁湘问他有没有吃饭,正在做什么,他都一一回答了。
须臾,郁湘开门见山地问他:“你和梁絮白是什么关系?”
抚摸桥柱的手指一顿,郁楚省略掉那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将问题抛了回去:“他找你了?”
郁湘虽然没待在弟弟身边,但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弟弟的动向,她当然知道梁絮白就是曾经在综艺节目里和弟弟炒过话题的男人。
彼时郁湘以为这是节目组或者公司的安排,便没有在意,直到今天收到对方的来电,那些溃散的疑云迅速凝聚,搅扰着她的心神。
梁絮白是什么身份?那可是渝城豪门里的纨绔,勋贵里的砥柱,岂能轻易能招惹?
可当她听见郁楚这声反问,郁湘忽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我的联系方式,一开口便向我打听你的行踪。楚楚,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得罪他了?还有——你人现在在哪儿?”
郁楚下意识蜷紧了手指,瞳底映出音乐喷泉的光影:“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话音落,他的心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犹如石子坠入了大海,逐渐沉入漆黑不见光的深海里。
廊桥上的音乐声与四周嘈杂的人声齐齐灌入耳道,但依然没有掩盖掉电话那端的叹息。
郁楚很清晰地听见了姐姐的呼吸声,似乎不太平稳。
他非常担心郁湘的情绪,正要开口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却听郁湘问道:“你被他潜规则了?”
潜规则?
梁絮白的确在他身上砸了不少钱,也时常缠着他做.爱,但他们之间……似乎与潜规则有几分区别。
至少梁絮白对待他,与圈里那些金主对待小情人的态度不太一样。
他的迟疑令郁湘倒吸一口凉气,“你真的被他潜了?”
“姐,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郁楚试着解释,可这话一出口,又不知该如何续上下一句,便只能愣在当下。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究竟是怎样?”郁湘似乎非常想知道他们的纠葛。
郁楚斜倚在桥柱上,视线下移,凝视着自己的小腹。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算了算了,这件事后面再说。”郁湘突然不想听他解释了,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郁楚如实相告:“我在施州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宣县。”
“那你还过来吗?”郁湘问他。
郁楚淡声说道:“对不起,我可能暂时不会来湘州了。”
郁湘知道他在想什么,并未埋怨和责备,语调顿时放缓,又恢复至长姐的包容与温柔:“那你就在宣县散散心,我最近还得去医院做化疗,可能没时间过来,今年的中秋节咱们姐弟俩还是各过各的吧。”
郁楚强行挤出一抹笑意,说道:“好,过几天我再回湘州探望你。”
挂断电话之后,他在桥上静坐了许久,直到音乐喷泉结束才起身往回走。
小县城的夜晚比不上大都市,九点之后就逐渐冷清下来。
原本在文澜桥侃天、下棋、打牌、逗小孩的老人皆已归家,只剩下酷爱夜色的年轻人尚在悠闲徘徊。
金秋的夜晚格外凉爽,郁楚双手揣进衣兜里,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踱步前行。
这儿的生活节奏缓慢舒适,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足以洗涤浑浊的灵魂。
郁楚沿着风情街一路往前走,途经小吃摊时忍不住馋,买了一碗油炸富硒小土豆。
转身时瞧见一位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正在帮妈妈卖波波气球,于是顺手买了两只透明的、闪着彩带灯光的气球。
他发现小女孩正盯着自己看,不由问道:“小朋友,你在看什么呀?”
小女孩咧嘴笑:“你长得好像明星啊。”
郁楚一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意识到口罩尚在,适才松了口气。
他和小女孩道完别就回到了客栈,油炸小土豆的香气勾得他涎水直流,当即摘掉口罩洗净手,然后坐在茶几旁慢慢享用美食。
吃完土豆,他趴在窗边赏月,权当是消食。
当皎白的月光洒满人间时,郁楚便会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的那些故事。
外婆曾告诉他,说小孩子不可以用手去指月亮,因为吴刚在月亮上面砍树,若是发现有人用手指他,他会非常生气,然后偷偷在夜深人静时来到凡间,用那把砍树的斧子割人耳朵。
郁楚对此深信不疑,为了保护双耳不被割掉,许多时候连月亮都不敢看,生怕里面的斧子落下来,把他劈得稀巴烂。
后来他才明白,月亮是一种寄托。
月缺时则离分,月圆时则相聚。
阴晴圆缺总有时,人间清欢无穷尽。
夜愈深,风愈凉。郁楚关上窗叶,转而去卫生间洗漱,然后爬上床准备睡觉。
或许是方才吃了一碗土豆,导致腹中的小家伙略有些兴奋,他换回左侧卧位,手心轻轻贴在腹部,笑道:“女孩子不是应该很文静吗,你为什么动得这么欢?”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小葡萄真听懂了他的话,接下来的胎动似乎比方才更烈了,郁楚无奈地说道,“好好好,小葡萄最乖最文静了,是爸爸说错了话,爸爸向你道歉。”
胎动时间不会持续太久,等宝宝闹腾够了,他也渐渐合上了眼。
或许是突然更换环境的缘故,郁楚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尽管已经入眠,却仍在辗转反侧。
及至下半夜时,熟悉的饥饿感来袭,他习惯性伸出手,做了个推人的动作,嗓音含糊,似在撒娇:“梁絮白,我饿了。”
夜色深沉之处,回答他的只有无边的沉寂。
郁楚缓缓醒来,用带着血丝的眼睛看向身侧。
良久,他抬起手臂覆盖住双眼,将刺目的光线遮挡在外。
——已经离开渝城了。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
——这里没有梁絮白。
甜文!甜文!我是甜文专业户!他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别笑梁三儿了!!!!
农历八月十四,梁氏上下需要回北方祖宅祭祖过节。
早上八点,梁宥臣奉老爷子的命令前来清月湾通知弟弟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梁絮白昨晚熬了个通宵,直至凌晨五点才撑不过去小眠片刻,甫然听见开门声,他几乎是本能地从床上惊坐而起,眼未睁开,嘴已率先喊出声:“楚楚!”
房门开了又合,梁宥臣步伐沉稳地来到床前,无框眼镜将他的五官衬得格外冷厉。
“二哥,你怎么来了?”梁絮白的眼底布满血丝,情绪从高山跌入谷底,嗓音也没了方才的气势。
梁宥臣神色平静,语调却带着几许无奈:“爷爷让我过来接你,咱们中午就出发了。你昨晚没睡?”
“睡了一会儿。”梁絮白重新躺回床上,“跟爷爷说一声抱歉,今年中秋我不回去了,等过段时间我再去祭拜奶奶。”
梁宥臣似乎对这个回答一点也不例外,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定,抬手扶了扶镜框,问道:“他为什么要走?”
梁絮白捞起一个枕头盖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楚楚觉得我不喜欢他。”
梁宥臣颇为诧异:“你俩不是连孩子都有了吗?”
梁絮白顿了顿,说道:“孩子的事……纯粹是意外。”
“所以你真的不喜欢他?”
“怎么可能不喜欢!”
梁宥臣蹙眉:“那他为什么会觉得你不喜欢他?”
两人的对话仿佛绕口令,令梁絮白头疼不已。
床笫之事他不便说出口,即使这个人是最亲近的兄长也不例外。
静默半晌,他换了个说法:“楚楚认为我迷恋的是他的美色,而不是他这个人。”
梁宥臣抛给他一个问题:“难道不是么?”
“……”梁絮白拉开枕头,也不解释,只疑惑地望向兄长,“我看起来真的像贪图美色的人?”
“大差不差吧。”梁宥臣的脸上素来难以瞧见几分情绪,此刻也不例外,“你赶紧休息,别把身体熬垮了。”
“睡不着,我打算去找他。”梁絮白坐起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梁宥臣睨他一眼,问道:“你准备去哪儿找?”
梁絮白:“湘州,他肯定要去找郁湘的。”
“他姐姐本来身体就不好,你觉得郁楚会傻傻地待在那儿连累她?”梁宥臣的声音极淡,似乎没有任何感情。
梁絮白皱了皱眉:“那我也得去找啊,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待在外面吧!郁湘是楚楚唯一信赖的亲人,她肯定知道楚楚的下落,只要我死缠烂打,郁湘必然心软。”
梁宥臣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以为你在演苦情剧,随便几句话就能撬开别人的嘴?别忘了,你把人家弟弟的肚子搞大了。我若是郁湘,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二哥的话像一根锋芒锐利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将饱胀如气球的情绪戳破,仿佛连最后一点慰藉也给他抹灭了。
“睡觉吧。”丢下这句话,梁宥臣起身往外走去。
梁絮白忽然开口,问道:“二哥,你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
梁宥臣脚步一顿,回头呛了他一句:“我和郁楚还不至于熟到这种地步。”
“二哥……”梁絮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猩红的眸子疲态尽显,“爷爷和大哥都在帮我找楚楚,只有你这么淡定,还说风凉话奚落我,你肯定知道他的去向,对不对?”
“我今天早上才知道这个消息,来不及帮你。而且我的性格生来就这样,天塌下来也淡定如斯。”
“你撒谎!”
见他如此着急,梁宥臣也不装了,揶揄道:“你这脑子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梁絮白震愕:“你真知道楚楚的去向?!”
梁宥臣说道:“先睡觉,醒来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
“说了之后呢?你马上开车过去找他,然后因为疲劳驾驶不慎出意外?”
梁絮白摇头:“我让司机开。”
“你听我的,先睡觉。”梁宥臣语重心长地说道,“郁楚不是三岁小孩,他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拨云见日的清爽感瞬间笼罩着整副身躯,消沉了一天一夜的男人总算在这一刻恢复了生气。
梁絮白此刻精神抖擞,可是为了得到答案,他不得不再次躺回去,闭着眼强迫自己入睡。
晨光透过窗扉落入屋内,留下满地灿金的碎屑。
窗台上有两盆茉莉,正开着今年最后的一茬花,有风吹来时,满屋都是醉人的花香。
客栈老板娘早上给郁楚送来了一只小鱼缸,里面养着几条肥嘟嘟的金鱼,在绿油油的水藻里来回穿梭。
老板娘念及他是个长租客,又孤身一人从外地过来,总得有什么陪着才不寂寞,所以特地去花鸟市场买回几条金鱼送给他。
郁楚租住的这间房是整个客栈最豪华、最宽敞的,附带一个半封闭的小阳台,可在此处晒晒太阳,欣赏沿河的风景。
吃过早餐之后,他去县城里逛了一遭。
宣县的城区比较老旧,近些年政府将开发地带往外扩充,内城几乎没有多大的变化,街道狭窄、车辆拥堵、建筑低矮古朴,与繁华的大都市略有不同。
这个季节的梧桐树开始出现凋零的迹象,偶尔有风掠过,便会在满树的沙沙声中震落几片孤独的梧桐叶。
虽说秋色寂寥,可是郁楚却非常喜欢这个季节,他闲庭信步般行走在街道上,感受着小城的烟火气。
今天是中秋节假期的第一天,游客们纷至沓来,为寂静祥和的城市带来几分喧嚣。
前前后后逛了一两个小时,最后郁楚带回两本崭新的书籍、一盆纯白色月季花、一杯热奶茶以及一口单人电热锅,以便半夜醒来煮点宵夜填饱肚子。
郁楚将沙发抱枕放置在阳台上的摇椅里,然后拆开新书的塑料包装,一边喝奶茶一边安安静静地翻阅书籍。
许是昨晚初来陌生环境未能安眠,抑或是方才逛了太久产生了倦意,郁楚的书本只浅浅翻了几页便开始犯困,他索性合上书蜷进摇椅里,就着微凉的河风安然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搁置在膝上的手机忽然响铃,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几秒之后,郁湘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过来:“楚楚,你如果决定不来湘州和我过中秋,那我就叫上朋友去看《蒹葭》啦。”
文辞给她送了两张舞剧的票,旨在让她与朋友一起观看,不至于孤单。
郁楚随口一问:“是男朋友吗?”
“是我们语文组的同事,一个漂亮单身的妹子呢。”郁湘解释道。
郁楚笑了笑,说道:“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郁湘与他打趣了几句,忽而将话题引到他身上来:“对了,你要不要去江城玩两天?正好这次《蒹葭》巡演就在江城,你陪我回学校看看吧。”
由于姐弟俩当初的高考成绩都非常优异,报考师范专业可以免去四年的学费,所以郁湘和郁楚先后都报考了江城那所赫赫有名的师范大学。
后来郁湘学业有成荣归故里,担起了教书育人的职责,而他却中途离开校园踏进鱼龙混杂的娱乐圈,开启了另一页篇章。
如果问他有没有遗憾,那必然是有的。
本该在意气风发的年华里徜徉书海,偏偏命运作弄,把他送入了乖张圆滑的浮华世界。
那里有至高无上的金钱诱惑,也有醉生梦死的眷恋痴缠。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连空气里都浮荡着锐利的味道。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学校,他便不会与梁絮白相遇,更不会……揣上一个孩子。
郁湘是他的亲姐姐,自然知道他心里的憾事,于是放柔了语调,问道:“楚楚,你有没有想过返回学校继续学业?”
青年蜷在摇椅里,沉默不语。
郁湘又道,“你当初是为了我才弃学的,如今我的病情大有好转,咱们姐弟俩的经济危机已经解除,你如果不想留遗憾,可以——”
“姐,我没有遗憾。”郁楚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可能曾经确实有一点遗憾吧,但是在娱乐圈待了两三年,我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无论教书还是当演员,对我来说都只有赚钱这一个目的。我已经离开学校两年了,即使回去了也无法适应那里的生活。
“所以姐,你不要把这件事当做你的心理负担,我现在过得很好,有没有那份学历都不重要。”
电话那端的人许久没有出声,郁楚正欲开口时,却听姐姐说道:“楚楚,谢谢你。”
郁楚一怔,旋即失笑:“姐,你存心让我难过是不是?”
“我没有。”郁湘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你不来江城就算了吧,我和朋友在这边玩几天,三号再来施州看你,记得把你现在的住址发到我手机上,别让我找不着人。”
郁楚应了一声好,掌心轻轻贴在腹部,犹犹豫豫地说道:“姐,我……”
虽开了口,却没有下文。
郁湘耐心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腹中的胎儿渐渐长大,总有一天要瓜熟蒂落,他不想隐瞒姐姐,于是选择坦白。
可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久久未能将秘密吐露出来。
几秒后,他挤出一抹笑意,说道:“等你三号过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郁湘颇有些无奈:“行,等我过来再说。”
挂断电话之后,郁楚没打算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他重新戴上口罩和棒球帽离开客栈,转而去店里买了一副渔具,前往河岸尝试着垂钓。
郁楚是个生手,仅仅是摆弄饵料粉便耗费了不少时间,好在一旁的大爷是个热心肠,给他传授了经验,让他成功挂上饵,然后静待鱼儿上钩。
钓鱼令人平心静气,几个小时下来,他虽然没有享受到丰收的喜悦,但是心情确实有所改善。
这一整天里,郁楚几乎没有让自己空闲,他总能轻易找到适合自己的娱乐项目,然后沉浸其中,直到疲惫倦怠方才止歇。
翌日,八月十五中秋节。
郁楚吃过早餐便带着渔具出门了,老板娘见他对此上瘾,便忍不住打趣:“小帅哥,你来我们这儿就是为了体验退休之后的生活?”
郁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看河边有不少年轻人在垂钓,想必他们应该比我更着急退休。”
老板娘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得得得,你去钓鱼吧,不过要记得早点回来,因为旅游局特意请了两位晋城的打铁花师傅前来表演,难得一见,可别错过了。”
郁楚点头应道:“多谢您的提醒。”
下午四点左右,郁楚结束垂钓,买了几只月饼带回客栈当作晚餐,待暮色降临时便出发前往墨达楼观赏中秋夜景。
除了赏灯、参加诗会比赛、泛舟、乘坐热气球、观看水上歌舞之外,打铁花表演毫无疑问是今晚的重头戏。
不少游客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此刻正拥簇在贡水河两岸,与他乡友人共婵娟。
大街小巷里处处都是人挤人,郁楚出来得比较早,于是占尽先机,在墨达楼挑选了一处绝佳的观景点,可坐在这里悠闲地欣赏整条河的夜景。
此刻正在进行的是中秋诗会比赛,男女老少皆可参与,场面一度热闹非凡。
聚集在墨达楼的游客成百上千,郁楚坐在一角,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尽可能与旁人保持距离,以免挤着腹中的胎儿,被人瞧出端倪。
宽阔的河面上,竹筏与花船成排前行,上面乘载的是今晚表演节目的舞蹈演员,师傅们把演员送上舞台之后,游客便可凭购买的乘船券泛舟乘船,游河上夜景。
而另一处,硕大的热气球正在腾空,上面乘坐有十余人游客,尖叫声此起彼伏,惹人捧腹。
郁楚点开手机相机,将眼前所有的景象拍摄记录下来,待返回客栈之后便可发给郁湘。
临近八点时,坐在一旁的男孩忍不住开口抱怨:“打铁花怎么还没开始啊?”
在河道中央的一座石桥上,打铁花非遗传承人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就已将化铁炉架置妥善,用煤火炙烤生铁,直至温度达到1700度时方可融化成铁水。
男孩的父亲笑着问他:“你知道什么是‘打铁花’吗?”
男孩反问父亲:“什么是打铁花?”
父亲解释道:“打铁花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始兴于千年前的民间传统烟火表演,用柳木棒将一千多度的铁水打向高空,甩溅出最绚丽、最炽热的铁树银花。”
打铁花虽然是一项传承了千年的浪漫技艺,却因为表演时太过危险而逐渐失传,能够现场观看一次打铁花表演,人生才不落遗憾。
男孩似懂非懂:“这不就是烟花秀?”
男孩的父亲笑道:“在古代,打铁花不仅仅是烟花表演,它能驱邪纳福、庇佑百姓,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小男孩状若沉思,很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
男人用通俗易懂的话逗他:“一会儿打铁花表演时,你对着铁花许愿,愿望就会被实现。”
郁楚对打铁花知之甚少,他正要点开手机搜索相关的知识,却听身后有人喊道:“来了来了!要开始了!”
铁水融化,打铁花表演即可开始。
“我听我奶奶说,对着铁花许愿真的很灵!”
“当然灵了,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那你准备许什么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身后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在探讨许愿之事,郁楚听进耳朵里,不由为之一笑。
想必,这就是中国人的传统情怀吧,但凡遇见美好的事物,必忍不住向它们倾诉出自己的渴望,聊以慰藉。
仿佛有了这样的寄托,所愿所求皆能实现。
“哇!!”
“天呐好美!”
人群里涌出几声欢呼,郁楚定睛看过去,石桥中心倏然炸开一片绚烂的光芒。
火光冲天、铁花飞溅,犹如漫天碎金洒落,携星河铺满人间。
紧接着,两位打铁花非遗传承人又舀了一瓢红滚的铁水,一人抛甩、一人用柳木棒击打,紧密配合,完美无瑕。
其声炸裂,其花明炽,在皎皎月色下绽放出一片浩瀚灿烂的跃金浮光。
诚如辛弃疾在《青玉案》里所写那般,“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银花火树在郁楚的眼底绽放,他仿佛在一千七百多度的铁水里窥见了当初曾见过的漫天星辰——
那天晚上,梁絮白用自己的身体在芦苇荡飞奔穿行,惊醒了栖息在苇杆上的萤火虫群。
不过瞬息之间,万千星辰平地而起。
仿佛星河倒悬,足以吞没汹涌的情潮。
那是梁絮白亲手为他编织的人间美梦。
“哗——”
又一朵铁树银花绽放。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犹如炽热的高温在月圆之夜弥漫,一寸一寸,汹涌袭来。
好不容易才静下来的心,竟被几朵铁花给震出了涟漪。
郁楚艰涩地合上眼帘,努力压下心头的情绪。
他就像赌场上失意的赌徒、躲藏在暗夜里的瘾.君子。
不等铁花绽放完毕,他便起身走出人群,与绚丽而又浪漫的花火背道而驰。
墨达楼的廊桥遥远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郁楚垂着眸,脑海里刻满了烟花的光影,以及萤火虫的柔亮。
他想起了分别的头一晚,梁絮白说,希望他平安、健康、快乐。
那么他也借着这场绚丽盛大的烟花,愿君平安、健康、快乐。
也愿腹中的小葡萄福泽一生,顺遂无虞。
不经意抬头间,郁楚在来往的人潮里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染着一头招摇的红发,眉宇被廊桥里的灯火照出几片阴影,显得格外深邃。
纵使遥遥一望,也能清晰地窥见蛰伏在男人眼底的情绪。
郁楚迫切地想要转身离去,可双腿却不听使唤,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梁絮白跋山涉水、携万千星辰而来,再次为他编织出一场人间美梦。
梦虽短,却一眼万年。
带球跑文学里最快被找回来的老婆。
苦熬了两天一夜,梁絮白终于在精疲力竭之前找到了郁楚。
梁宥臣告诉他,郁楚离开的时间和文辞回江城的时间吻合,他便打听了一番。
起初文辞不愿透露郁楚的下落,但梁宥臣把事情说得比较严重,不得已之下,文辞只好出卖了郁楚,但他并不知道郁楚的具体下落,只告知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梁絮白勉强睡了四个小时,养足精神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施州,开始在茫茫大海里寻找被他珍藏在心尖上的人。
见到郁楚的那一刻,梁絮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脑海里一点点地融化,然后逐渐填充他的眼眶。
紧绷的那根心弦无声断裂,在筋骨与皮肉上震出剧烈的痛感。
两人在滚滚人潮里遥遥相望,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梁絮白迈开腿,大步流星地朝郁楚走去。
墨达楼的空中廊桥呈弧形,两人的身高本就有差距,郁楚此刻站在斜坡下方,只能微微抬头注视眼前之人。
梁絮白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态,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凝视着他。
直到漂亮的青年垂下眼睑,梁絮白才开口说话:“走吧。”
他没有说要去哪儿,郁楚也没有问他想去哪儿,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并肩前行。
小城的中秋夜格外喧嚣热闹,打铁花表演已经结束,此刻河道中央的舞台上正在上演嫦娥奔月,吊着威亚的女演员在阵阵欢呼声中飞向那盏象征月宫的巨型明灯,衣袂翻飞,婀娜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