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止嫌吵,先一步挂断了他爸的电话。
今天主演状态似乎不好,排在前面的戏都NG了多次,下午临近三点半才轮到林殊止上场。
上场前林殊止清楚地看到下来的群演脸上都是一片灰败,当时便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轮到他又是新一轮的NG。
林殊止对于每个节点的动作都研究透彻,演起来比较得心应手。杨笠在边上对他还算满意,不时下意识点头表示认可。而在看到他旁边的主演时脸色都黑了几分。
又一次NG后,杨笠终于受不了,气势汹汹朝着主演喊道:“谁让你这么演的?再不行就让替身顶上吧!”
主演叫刘习畅,是近半年以来爆红的新人之一。
刘习畅是个背后有人的,平时不怎么看人脸色,演技也不到家,这是剧组里默认的事实。
有人兜着底在剧组里便无法无天,平常不仅不看人脸色,还常常给人脸色看。众人都觉得奇怪,平常杨笠都能忍,怎么今天就格外忍不了了?
但这种情况下,主演和导演之间的矛盾,也没人敢出头劝和。
林殊止当然也不会强出头。
替身几乎每个主角都会配备一到两个,主要负责些主角难已完成、危险度高还有高难度的戏份。
刘习畅再怎么背后有人,好歹也是科班出身。
杨笠那话明晃晃地是在说,科班出身的比不上街边拉上来挨打的。
说得并不客气,众人就更不敢乱说话。
刘习畅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而后做出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当场扔下道具,撂担子不干,以一人之力拖慢整个剧组的进度。
主演罢工,所有人都没办法,只能任由着这少爷似的人物发疯。
这是剧组在这边拍摄场地驻留的最后一天,不拍完是绝对不行的。
制片人无疑最焦头烂额,林殊止在一旁树荫底下看着他来回穿梭于导演和主演的休息室,不断拿着手机联络各种人,泛着油光的额头在阳光下都有些刺眼。
看来制片人也不好当。
快五点的时候,刘习畅终于从休息室出来,杨笠也闷不做声的鼓捣起设备,一场闹剧算是就此落幕。
然而林殊止却清楚知道刘习畅还怀怨在心。
不是他想多,而是刘习畅将他当成了沙包。
群演没有替身这种东西可言。
挨打就是实打实的挨。
戏里林殊止的角色胸口要被踢上一脚,刘习畅依旧NG,却每每都恰好NG在踢完林殊止胸口之后。
每一脚都是实打实的踢,与之前那几次力度完全不同。
林殊止不敢多说,更不敢拖慢整体进度,默不作声地承受了所有。
挨到最后几近直不起腰了,刘习畅才大发慈悲般放过他。
身边的工作人员都忙着收设备,没人注意到林殊止倒在地上“嗬嗬”地喘了几大口,刘习畅倒是看见了,在经过他身边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踢了他屁.gu一脚。
服装组在清点戏服,工作人员拎着充满杂音的喇叭到处催促还没交还衣服的群演迅速交戏服并登记。
林殊止摇晃着从地上起来,掸掸身上的灰,一切无异常地朝着更衣室走去。
从更衣室出来打开手机一看,电话已经被打爆,有十三个来自林正安指派的司机,还有八个来自林正安本人。
他指尖在那一列排开的小红点上停留了几秒钟,最后选择联络司机。
司机在车上给林正安去了电话,他这会儿再想离开是做不到了。
到达目的地时,林正安已经等在门口。他油然而生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这种不自在在正面对上林正安时化为了实体。
林正安一见他就开始责怪:“你翅膀硬了是吧,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我今天有工作。”
林正安嘲道:“是,你今天有工作,你平时都失业。”
林殊止不想去与他过多谈论这些。
方卉并未一同出现。
林殊止:“阿姨呢?”
“她没来。”
果然。他又被骗了。
林正安并不耐烦和林殊止对话,扯着林殊止就往里走。
“不是让你穿得体面点吗,你这样我们家的脸往哪里放?!”
他只是刚下了班,根本没时间收拾。
林正安又扫了眼他身上的打扮嫌恶道,“待会儿见到人记得笑,别拉着那张臭脸。”
是了,这才是林正安让他今天到场的真实目的。
从某种程度讲,林殊止是个“有用”的人。
这不是他林殊止一次参加这种宴会。
林家在他上初中时便家道中落,这种机会并不多得,但每次他都会拥有露脸的机会。
林正安点名他到场,无非是为了让他在富人圈子里混个脸熟。
身份并不是很重要,有时候私生子的身份更加便利。林殊止知道的,林正安并不是很在意将他包装成一个小玩意儿送到别人家里去。
而林正安向来也看不上他为之努力的事业,只觉得他无时无刻都是在失业。
偶尔林正安也会让他借着拍戏的机会广结人脉,最好是搭上什么厉害的人物,不过他向来都是当做耳旁风的。
林殊止被带着进了更衣室,换上了一件林正安认为的比他那身更体面的正装才出来见人。
跟着林正安陪笑脸。他很厌倦这样的时刻。
一阵反胃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是躯体化发作的前兆。
老毛病了,林殊止并不算很惊慌失措,只是以酒喝多了为由提出要出去透透风。
他面前是个姓王的老总,林正安正与其攀谈得渐入佳境,看样子似乎是要签下一单生意。
林正安当然不允许他就此离开,对他使了好几回眼色。
只因王总对其有意。
林殊止并非看不出来,却不知道具体需要他做到哪一步。
陪酒是他的底线了。他忍着恶心继续留在原处。
王总却一再过分试探,先是让林殊止将酒杯送到他面前,后又是要林殊止亲手将酒喂给他。
林殊止指尖都在发抖,竭力忍着不将半透明的酒液泼到王总身上。
陪酒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他已经喝了不少,酒劲此时逐渐涌上来,除了胃里觉得难受他还头晕目眩。
背后忽然经过什么人带起了一阵风,随之一股沉木香涌入鼻腔,香气定神,让他安心的同时也清醒不少。
林殊止思维有些发散,不禁走神猜测该是什么样的人会用这款香水。
与此同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搭上了他的后腰,并隔着西装勾勒出的腰线往下揉摁。
那手的动作和走势都下流无比,充满了暗示意味。
那是林正安想要的临门一脚。
林殊止像受惊的鹿,惊跳而起的同时手中的酒杯一歪,里面的液体倾泻而下,全都稳当地落在王总的头上。
王总的头有些光,淋上酒液后就显得……更光。
在林正安当场爆发前,林殊止选择留下一地残局落荒而逃。
生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签不成了,反正林正安都是要大发雷霆的。
他乐于偷个懒少做些。
夏夜的风燥热又黏腻,但还是要比密闭空间里持续变得浓郁的酒气让人舒爽。
林殊止扒在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下干呕,胃一阵又一阵地痉挛,而他晚饭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
大堂里灯光璀璨,一晚上不知要成就多少单生意,所有人都趋向光明,外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四处都是黑暗的。
一轮干呕结束,林殊止大汗淋漓地抬起头。
灯影交接的走廊尽头,他好像看见了夏兰琴。
夏兰琴身边还跟了个穿着校服的男孩。
那是夏兰琴的新孩子。
哦不,那孩子不新了。已经十五了。
林殊止依稀记得那孩子是在他八岁时出生的。
那是他被扔在林家门口的第三年。
林殊止自小记忆力惊人,他曾被夏兰琴带去那姓刘的人家里,虽然只去过一次,但他却默默记下了路线,在以后的很多年甚至开发出更便捷的小路。
他不是不知道夏兰琴在哪里的。
小孩都想念妈妈,林殊止自然不会例外。
五岁的林殊止被扔下的第一年共偷跑去刘家十二次。一月一次。
被扔下的第二年,林殊止去了八次。
这一年里夏兰琴似乎胖了许多。
第三年,刘家多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那男孩,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
那时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夏兰琴是真的不需要他了。
自此他再没去看过夏兰琴。
夏兰琴已然拥有新的家庭与美满的生活,将林殊止留在了原地。
八岁的小孩懵懂地想,还好每次偷跑过去都只是暗中观察,不曾正面打扰过。
他庆幸于没有一次被夏兰琴发现,但最后一次却被林正安发现了。
失魂落魄归来的小孩一时忘记半夜落锁的时候要小声。林殊止不慎将佣人吵醒,佣人以为是哪来的偷盗贼,用晾衣杆将他打倒在地。
发现是他后又将他领着去见了林正安。
林正安勃然大怒,将他关在地下室反省了三天。只给他一点维持生命需要的水。
那三天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他与地下室中的蚂蚁作伴。
走廊尽头的夏兰琴打扮得雍容华贵,身边的孩子约莫十五六七,浑身都透着光,看起来就是从小被爱包围着长大。
挺好的。林殊止想。
起码有人替他感受过夏兰琴的爱。
林殊止将头偏过去,不再去看那边的走廊。
注意力成功被二楼突如其来的喧闹吸引。
二楼比一楼要更亮些。
林殊止眯着眼向上看去。
在抵达那光源之前,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阔别三年的人。
第9章 “那么,下次见。”
洛城夏天真的太热了,蛰伏于地底数十年的蝉一经脱壳便控诉着这该死的天气,周遭是一哄而起的蝉鸣声。
林殊止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一阵风扫过带下的几片叶子落在他身上也无所觉。
等到蝉鸣声又一哄而散,林殊止才终于回过神来。
视线再聚焦于二楼露台时,陈穆已经不见了踪影。
对侧走廊的尽头还站着夏兰琴和她的孩子,那必不能是幻觉。他就是见到了陈穆。
角度的关系,陈穆方才背着光,脸上的模样看不清楚。
可林殊止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无关惊人的记忆力,只因他将陈穆在心里藏了四年。
二楼的灯光完全暗下去,哄闹声似乎也随着蝉鸣声消散。
林殊止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消失,要马上最后一次出现他生命里。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着二楼跑去。
一楼宴厅里灯火通明,他一路上不慎碰倒了侍应生的红酒,又险些被勃然大怒的林正安抓住肩膀。
侍应生他快速道了歉,而林正安他实在无法应付。
到达二楼最后一节阶梯时,四下彻底变得黑暗,似乎与一楼的喧闹完全隔绝,所有人都保持安静,耐心地听台上人发言。
高质量话筒传出的声音远比当年瑞城大学劣质话筒的清晰,略有不同的是如今的要更低沉一些。
声音的主人更成熟了。
真好啊。林殊止想,他喜欢的人终于成了更优秀的人,俨然能够作为成功人士站在台上发言,台下几百号人都认真聆听他的每一个字。
虽然他们之间的鸿沟也无法再跨越了。
林殊止并不知道这场宴会的核心主题是什么,林正安并没有告知他这些,只是需要他作为一个陪酒的工具准时到场。
他十分谨慎地猜测,该是某种庆功的宴会吧,陈穆也许就是这场庆功会的主角之一。
好厉害。他躲在镁光灯照不到的角落里艳羡着。
角落通风不良。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还有王总身上过于浓郁以至于沾到他身上的若隐若现的古龙水气味。
灯光再次大亮,林殊止太容易走神,反应过来时陈穆已经下台很久。
突然变强的光线太刺眼,他无法在人山人海里再次找到陈穆,只能认命地原路返回。
太远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清楚看到陈穆的脸。
这里的人大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林殊止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已经在方才错过,他并不适合这里。
面前忽然迎来一名侍应生,他本能地脚尖朝右边让去,而那侍应生却给他一种离他越来越近的错觉。
他有种被步步紧逼的窘迫感。
终于侍应生停在他面前。
“先生,您姓林,是吗?”
林殊止并不知道什么人会找他,在场的人他除了林正安谁也不认识。
等等,还有陈穆。
不,不要多想。
而陈穆也是绝对不可能找他的人之一。
陈穆该在三年前从瑞大毕业时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殊止犹豫道:“我姓林。”
要是林正安找他,他也就认了,毕竟惩罚虽迟却一定会到,今天快刀斩乱麻地罚完与明天秋后算账差不了多少。
“您跟我来。”侍应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有人想见您。”
这里的服务的确很周到,不过也掩盖不了等下他将遭受惨烈暴击的事实。
有侍应生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都灵活地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这里地形有些复杂,林殊止只知道他被带上了第三层。
三楼要比下面两层都安静得多,人也少了很多,更多都是真正有生意要谈的人为了避开嘈杂的环境才会上来。
林殊止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迟疑。
林正安将他带上来,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罚他的时候会少很多麻烦。
而具体惩罚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打他是最普通的。
说不定……让他陪王总睡一场赔罪也有可能。
毕竟这里隔音好,空房间也多得是。
脚下的棕紫色地毯厚重,他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橙黄的灯光落下来,给地毯勾上一层绒边。
侍应生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屈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礼貌且有节律地敲响了门。
门内的人声音模糊地说了句什么,林殊止隔得远没听清,他自始至终都与侍应生保持着三步以外的距离。
但侍应生将门打开了,应该是“允许入内”的意思吧。
他暗自嗤笑一声,不知道林正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端着了。不过表面功夫是要做好,万一在外人面前落个殴打私生子的臭名声多不好。
侍应生仅仅只是将门打开,并没有进入的意思。他微微躬身,邀请林殊止入内。
林殊止抬脚往里走去。他已经想好该和林正安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可他还没有想好该和陈穆说的第一句话。
内里是个宽敞的空间,沙发就摆在中央,陈穆微微仰靠在靠背上,以一个绝对上位者的姿势望着刚踏入一步的林殊止。
林殊止脚步一滞,竟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进来。”方才模糊的声音在去除厚重门板后变得清晰。
林殊止迈着机械似的步伐进去,这动作滑稽,惹得沙发上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林殊止又有些窘迫。
“先……先生,你好。”
他不知道陈穆记不记得他。如果还是像三年前那样的话,那应该是不记得了。
可如果不记得了,那将他叫上来的意义是什么。他想不通。
他也不敢贸然称呼陈穆,叫“学长”在攀关系,叫“陈总”又太功利。
他选择疏离且客套。
“先生,您的橙汁。”
门没关上,方才的侍应生适时出现,打破尴尬的沉默。
林殊止今晚喝了太多酒,此刻橙汁和温开水在合适不过。
陈穆替他选择了橙汁。他喜欢。
林殊止握上那杯液面还未平稳的橙汁,微凉的杯壁刺激着冒汗的掌心。
陈穆笑且示意他坐下:“你好。”
他有些忐忑地开口:“您找我……有事吗?”
陈穆并不急着接他话,而是趁林殊止走近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
半小时前还远在数十米开外的声音此刻真切地出现在林殊止耳边。
陈穆嗓音要比三年前更加动人心魄,也让人耳根发痒,他对林殊止说:“我记得你。你是当年我学生会在任时加入的最后一批新生。”
林殊止眼睛没抑制住亮了亮,但随即又暗下去。
陈穆果然充其量只记得这些。
他手指不自然地绞着西装外套的边缘,椅子上像有什么利器,他坐不稳当,时不时悄悄挪动位置。
陈穆注意到他的动作:“不舒服吗?”
“没有。”他安分了。
陈穆觉得他的反应有意思:“刚刚不是还好奇我找你有什么事吗?现在不想知道了?”
“……想。”林殊止咽了口唾沫,胃部因紧张有些痉挛,他灌下一大口橙汁想压一压。
陈穆:“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可能你并不是那么乐意听,就是——”
“陈穆!我发言稿不见了是不是在你这——”侍应生离开前细心关上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身穿宝石蓝西装的男人大咧咧进来,在看到林殊止时脚步猝然顿住。
林殊止认识他,那是和陈穆同届的学长之一。
“徐青。”陈穆脸色一下变得有些冷。林殊止清楚地知道那是陈穆被打搅后的不快。
徐青并没有看懂,而是更加震惊地吼出了句:“我靠?!你这儿怎么有人啊?”
这里没有别人,“人”当然指的是林殊止。
“我有事情。”陈穆额上青筋微显,刚要再次开口又被徐青截住。
看神色,徐青依然沉浸在惊讶中:“不是,你怎么不锁门啊?”
林殊止不明白有什么好震惊的。
不过是他被陈穆叫上来,二人共处一室,陈穆还说有事同他讲吗。
……好吧,是挺让人震惊的。他也很震惊。
陈穆并不回应徐青的震惊,只对徐青说:“你的稿子在二楼调酒台的抽屉里,是你自己找侍应生‘麻烦’时亲手放进去的,我没帮你拿走。”
徐青:“那发言稿的事可以暂时不管,我稿子记得七七八八临场发挥也没事,可你爸这会儿四处找你呢。”
“知道了,”陈穆从沙发上起来,顺势将徐青往外推,“你先下去帮我应付。”
“赶紧下来啊……”
徐青一句话还没说全,尾音便被夹碎在门与门框的缝隙之间。
没了徐青的声音,房间里再次变得静谧。
陈穆从门处往里走,又坐到林殊止旁边。
不过不是刚刚的位置了,而是与门口更近的位置。
林殊止知道他不会久留。
陈穆:“抱歉,他这样习惯了,有没有吓到你?”
林殊止摇头说没有。
“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下,”陈穆脸上露出一种不知能否解读成歉意的笑,他从西装的内袋里夹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给林殊止,“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林殊止惶惶接过。
那烫金卡片在灯下闪着光,上面还残留着陈穆指腹的余温。
“希望我们下次还有见面的机会。”
没等林殊止作出反应,陈穆便已经再次站起来。
“那么,下次见。”
陈穆走了。只留下一张烫金名片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忽有一阵闷热的夜风吹进来,原来是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
林殊止回了神,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名片放入西装内袋。
名片的来处是陈穆的西装内袋。
就像中学时与喜欢的人作业本叠在一起那样,林殊止很难不感到窃喜。
时隔多年,哪怕早已经清楚陈穆对他并无其他想法,他仍旧会为了与陈穆有这么一点微末的联系感到欣喜不已。
手机铃声不适时地响起来,这回终于是真的是林正安了。
电话铃声像是什么东西的尖叫声,刺激着耳膜不自觉收紧。
林殊止接通,林正安暴躁的声音瞬间从那头传过来。
周围应该很空旷,给了林正安足够的发挥空间:“你去哪儿了?!”
“在后花园里。”林殊止说。他选择隐瞒在三楼的事实,如果林正安也在三楼某个房间并且准备惩罚他的话,那拖一拖时间也是好的。
林正安语速快且不耐烦:“我在前走廊,赶快过来,王总等着你呢!”
隔着手机林殊止都觉得他的口水要喷到自己面前。
“他不是……”林殊止又想到那杯泼到王总脑门上的酒,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
林正安:“是什么是!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赶紧的,这单能不能成王总说了,看你诚意——”
后面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不再给林殊止犹豫的时间,林正安单方面挂了电话。
耳朵里的嗡鸣还在继续,林殊止注意到了那杯才喝了两口的橙汁。
橙汁要比以前喝过的都要可口,林殊止小口小口地抿完,又觉得盛装橙汁的杯子顺眼得不像话,掏出手机来给杯子拍了张照。
十分钟后,林殊止出现在那条贯通后花园和前厅的走廊里。
他特地绕了路,让自己看起来的确是从后花园过来的。
林正安见到他依旧会嫌他慢,说上一堆难听的话,但是无所谓,他习惯了。
林正安将他带到前厅,王总已经换了个地方坐着,身上的酒渍也已经清理干净。
林殊止悄悄看了眼他的表情,似乎也并没有很生气。
他动作缓慢地走过去。
“殊止,还不敬王总一杯赔罪?”林正安半明半暗地示意他。
林正安好面子,没人的时候大多都是连名带姓地呵斥他,到了外面就要维持他好父亲的角色。
林殊止又动作迟缓地拿过一旁侍应生送来的酒,想再一次朝着王总的脑门淋下去。
他并不能这么做。
王总顺势抓住他顿住的手,那只看起来肥厚的手包住他的大半个手背,林殊止狠狠打了个激灵。
杯里的酒液晃荡几下挂在杯壁上,在灯光下反着刺眼的光。
林殊止眼睛被刺得有点酸。
王总说:“紧张手滑嘛,年轻人都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比他好多少。”
“你说是吧,小林?”他又将话头抛给林殊止。
林殊止不说话。那种反胃感又重新蔓延上来。
林正安依旧在旁赔着笑脸,“您那是面临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才会这样,这小子平时就容易紧张……”
王总显然被取悦了,哈哈笑道:“也是,我二十三岁那会儿开的公司,第一个单子就赚了五百万……”
“那是……您是厉害人物……”
皮球来回好几回合,林殊止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将合同定下来。
他又被半推半劝地喝下两杯,胃里的橙汁已经全被酒水污染,让人忍不住想吐。
他想起第一次站在这里时闻到的沉木香味,其实刚刚在三楼房间的时候,与陈穆坐得近了,他也闻到了一样的味道。
林殊止抬起头,很认真地将每个角落都观察了一遍。
眼前似有虚影,所有人的声音都不真切,像隔着一层屏障再传入耳朵里。
林殊止迟钝地意识到,酒里一定掺了东西。
他更费力地去找陈穆的身影。
四处都没有陈穆的影子。陈穆不在这里。
脑子里只有陈穆方才那句“下次见”。
下次会是什么时候呢?会是几天后吗?还是几年后?
还是说,“下次”只是客套话中的一部分。
西装内袋里那张名片质地有些硬,轻轻硌着胸前的那一圈,再一次告诉他陈穆并不是幻觉。
这实在不能怪他。
陈穆常年出现在他的梦里,从他们初见的那年起,至今已经十七年有余。
他和陈穆已经认识十七年了。明明他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可陈穆只记得他们成为大学校友后的四年。
……也不能怪陈穆。
“殊止,看什么呢,王总累了,”林正安突然将他惊醒,并从裤袋里拿出一张房卡递给他,“去休息吧。”
去休息吧。
林殊止迟钝地将四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却抵抗着不想拼凑出具体的意思。
林正安强行将房卡塞进他掌心:“别愣着!”
房卡比那张烫金名片质地更硬,硌得掌心都发麻发痛。
身体也在逐渐热起来,药效恐怕短时间内就要到达顶峰。
他已经无暇再顾及林正安给他下药的事,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林正安要用他来换生意。
很荒谬。他脑子混混沌沌,又联想到方卉那儿去。他害怕方卉也与这件事有关系。
那他可真就无人可信了。
林正安见他不动,面部表情愈发扭曲,推着他肩膀就往王总身上靠,他像块石头似的立在原地,任其怎么推都移动不了一点。
粗糙肥厚的手再次抓上他的小臂。
王总行使了主动权:“年轻人就是容易不好意思,这没什么的。”
他要比林殊止还矮一些,轻易就能附到林殊止耳边,“你长得这么好,跟了我,好处只会多不会少。”
恶臭的酒气从王总口中喷薄而出,落在林殊止鼻息之间。
小臂上的力度倏地加重,林殊止终于下定决心,在被扣紧的前一秒奋力挣开,房卡被他留下,而他本人在今晚第二次绝尘而去。
周围有人被此处的异动吸引了注意,好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不知会编纂出多少种故事。
林殊止顾不上这些,因为林正安在背后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朝他喊着“滚蛋了就不要再回来”。
他其实蛮想滚蛋的。
可他无处可滚。
林殊止跑到了外面的花园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没有一块空地能留给他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