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白岩失去意识,或者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会再度消失。
男人抓住重点,他语气无甚变化的问道:“你的意思是,只有他才能决定何时何地出现在朕面前。”
太河均微顿,低声回道:“是……陛下。”
这便意味着他们无法掌控“他”出现的契机,楚帝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
殿内陷入一片沉默中。
男人束着手臂,淡淡看着窗棂外漂泊的大雪。
那软乎乎的东西触感似乎留在了他掌上,现下他掌心仍是软绵冰凉的。
他忽而侧首,沉目看向跪着的太河均,道:“朕知道了。派人彻查江郡,尤其是年纪十四上下,待参考的学子。如有册录之外的坤泽,直接押送宫内!”
江郡上下,待参考的学子。
如此精准的描述叫太河均神情一怔,而后迅速俯身道:“臣领旨。”
楚帝挥袖:“下去吧。”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
太河均却没有起身,请恩道。
男人皱起眉头,语气不太好的问:“还有何事?”
他体内的信息素察觉到属于坤泽的气息消失,又开始躁动起来。
太河均:“陛下君威甚重,江郡群臣虽为您威名震慑,可若想使朝政稳固下来,必得恩威并施。陛下不妨借此次世子出使一事,广邀群臣,以彰亲切之意。”
江郡朝堂虽蛀虫甚多,可百足之虫死而犹用,能用之才亦不在少数,不过大部分都如吏部尚书那般,因着不是楚国臣,又慑于楚帝的凶名,在朝堂上喏喏不敢多言。
而且除此之外,此次设宴或还有另一作用。
楚骥看穿他的想法,道:“上上策,那便由爱卿安排此事。”
太河均领旨起身,只是离开前,仍是踟躇了片刻。
楚骥看他一眼,便知晓他要说什么。
他冷下脸,道:“朕已然接受让他存在,爱卿还是不要本末倒置的好。”
男人语气十分冷硬,太河均顿了一下,不敢再劝,只得俯身告退:“臣知罪,陛下,那微臣便先告退了。”
楚帝背过身去,没再理会他,太河均一直躬着身体退出殿外,才放下手臂。
殿外的江德满见到他,露出一个苦笑,拱手道:“大人,您请吧。”
显然江德满也不知晓楚帝刚刚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就情绪突变,太河均点了点头,同样拱手示意后大步向宫外走去。
从楚帝的口中可以得知,那名坤泽现在的状态并不好。
坤泽本就体弱,若能与楚帝相适配,那必然是天级以上的坤泽,第二成熟期更应当严防死守的周密看护起来。
可现下唯一能“见到”“触碰到”他的只有楚帝。
当务之急,必得先将人寻到。
既禁军已出动,想来应该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太河均眯起眼睛,低声重复了一句:“江郡学子……”
都江候府,正厅。
自清摘下主子身上的披风,雪下大了,只是进府的一段路,披风上的雪便铺了薄薄一层。
“侯爷不必客气。”
楚祈宣抬住都江候的胳膊,紧皱着眉头,略有些急的问道:“余听闻小世子他……”
都江候借着他的力道起身,闻言脸上的皱纹都紧绷起来,像是隐忍着怒气,压低声音说道:“又叫殿下看了笑话,都是犬子任性,这般时候还独自出府去!”
“独自出府?”
楚祈宣眉头拧得更紧。
这么大的雪,白岩身体又不好,他出府能做什么?
“下人们一直守在房间外,未曾看见小弟从正门出来,想来应是昨儿与父亲闹了别扭,这才出府散散心去。”
站在都江候身侧的白袍说道。
事发紧急,楚祈宣进门之时也没注意正厅的情况,此时才发觉场上不止都江候一家,还有其他人在场。
他压下心中的紧迫,向正厅内一对年轻夫妇看去。
大侯夫人原本正满目愁容,见状连忙收拾好表情,温言介绍道:“殿下,这是府内出嫁的小女和小婿。”
她睨一眼自以为豪的女儿和女婿,道:“还不快向宣王世子殿下行礼。”
鸿博一怔,没想到楚国的宣王世子会在这个时候来侯府内,又想到都江候府与楚国的姻亲,了然拱手道:“原是世子殿下,未及时认出殿下,还望殿下勿要怪罪。”
白柒的神情却一直没放松下来,听闻大侯夫人介绍也只是急促的点头行了示意礼。
她两手交叉着,望向正厅外的大雪,越发焦急起来,低着声音说:“父亲母亲,当下之急应是找到阿年才是,这般大雪,他身体又一向不好。”
都江候表情十分难看,他咳嗽了两声,扶住大侯夫人的手臂,道:“奴才们都去寻了,他若是自己不想回,又如何找得到!累得整个府上都因着他不安生!”
他咳得越发厉害起来,大侯夫人拍着他的胸口,形容焦急。
楚祈宣压下眉头,侧身吩咐正德道:“你且去派人一起寻寻……”
“侯爷!侯爷!找到小世子了!”
话正说着,一名穿着粗布短打的下人喊着进院。
他停在正厅门前,半跪下,高举双手道:“侯爷,小世子他找到了!”
正厅内的人一时都看过去。
白柒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了两步,“人在哪里,可是无事?”
都江候则骂道:“还不将那个孽子给带上来!”
下人连忙叩首,应道:“是,侯爷。”
大侯夫人扶着都江候,好言劝道:“找到就好,侯爷莫急,别吓到了世子,总归与之前一般,也是找回来了。”
白袍也说:“三弟不过是散散心,他年幼,不知晓现下时局,父亲莫再气了。”
这到底是都江候府的家内事,听闻找到了人,楚祈宣便放下紧绷的心弦,可站在一侧听着都江候等人发言,仍是不赞同的启唇道:“即便是年轻气盛,也不该如此莽撞行事。”
一行人于是都安静下来,只听闻都江候沉重的喘息声。
直到鞋底挤压积雪的在正厅前噶几噶几的响起,侍从引着少年走来,少年孱弱的开口:“父亲,叫父亲担心……”
“住口!”
都江候暴呵一声,他抓着大侯夫人的手,怒气十足的盯着风雪里的白岩,怒声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白岩呆了一下,他紧绷着手臂,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磕磕绊绊的想要解释:“我、我没有……”
他想解释自己没有私自出府,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地府”里的事。
白岩恢复意识时,是在侯府内积雪的一角,乍然从温暖的寝殿到风雪里,穿着本就不厚实的少年被冻得打了两个哆嗦。
他还来不及多想,便被府内的小厮发现,随后便被急急忙忙的拉扯过来。
白岩一路怔怔的被带到正厅,等到的便是劈头盖脑的责骂。
“你还想解释什么?下人们就在正门外,若不是你私自逃出去,又怎会出现在书房外边!把他给我带走……跪去老祖宗面前检讨!”
都江候气急败坏的吼道。
他原就对这个儿子不甚上心,此番白岩在府内消失,更是直接打他这个父亲的脸。
白岩的生母清河郡主自嫁过来以后就未曾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现下楚国势大,都江候府本就落魄下来,宣王世子又在,都江候便越发看白岩不顺眼,不论他做什么,在都江候眼中看来都是仗着母亲是楚国人对他的挑衅。
白岩被都江候责骂惯了,此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也只是低下头,安静的受着都江候的怒火。
若是以往,他必定会无地自容的酸涩起来,可出乎意料的,现下他却没有之前孤寂的感觉。
他攥紧手指,感受着还没散去的温度。
白柒没忍住,低声道:“父亲,阿年他绝不是会办出这种事的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住口!这种时候你还在偏袒他,他可曾为家里考虑过一点!”
都江候低吼道。
白柒被吼的一怔,想反驳,一侧的鸿博连忙圈住她的肩膀,半护起来。
白柒按住他,目光坚定的看向阶梯下的白岩,焦急道:“阿年,你说,你是不是事出有因,才会出去的,而且你也没有出府对不对。”
听到阿姊的声音,白岩才动了下手指。
他抬起头,视线很快的从一侧的楚祈宣身上略过,然后对上都江候怒极的脸,张了张嘴。
站在杜江王和姐夫中间的白袍却突然开口了,他低头看着白岩,目光闪了闪,说道:“我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父亲,摸不准就是那些个黑心的奴才,三十大板还是太轻了,要我说,他们如此陷害三弟,应当打死才对。”
白岩瞳孔剧烈颤动了一下,他仰着头,声音急促的开口:“父亲,孩儿知错了,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出去的。”
都江候一脸果然如此。
白袍则扬了扬眉梢,状似沉痛的说道:“三弟,你怎么如此糊涂呀,我还以为你真的在好好温书……那些个奴才也是该死,连人都看不住!若是害你病情加重了,他们万死也难辞其咎!”
白岩着急起来:“和他们真的没关系!”
都江候沉着脸,怒声吩咐道:“你给我闭嘴,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亦是没用,来人!”
白岩彻底慌张起来。
但是他知道仅凭自己,绝无可能说动父亲,他颤着眼睛,看向温文儒雅的年轻世子。
楚祈宣的表情很沉,他对白岩在病中偷传假消息哄骗侯府亲人,并且忽视他之前的提醒,一意孤行私自出府的行为很不看好。
察觉到少年的视线,他停顿片刻,别过了头。
虽白岩有错,可两个奴才是非不分,连主子也看顾不住,亦不能免得责罚,此般情景还能叫他涨涨教训。
见到楚祈宣别开视线,白岩便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茫然了一时,眼睛冒出泪光。
传话的奴才来得很快,马上领命去吩咐。
白岩猛得扭过头,迈开脚步追上去。
“你这是反了吗!”都江候怒道。
“都停下!”
白柒忽然低呵了一声。
白柒作为侯府内的独女,也算是都江候的掌上明珠,她这么一开口,传令的奴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先停下步子,讪讪看向都江候的方向。
被女儿当众反驳,都江候脸色更难看了,他沉着脸,看向身侧的长女,声音也冷了一些:“柒柒,你这是做什么。”
大侯夫人拉住女儿的手,道:“柒柒是累了吧,啊,快和博儿下去歇着——”
白柒叫过弟弟:“阿年,你过来。”
白岩还背对着他们,听到阿姊叫他,才转过身来。
他眼睛总是圆圆的,现在却睁得大大的,惶恐无助的看着她,拳头也在身侧握着,苍白的像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
白柒声音更轻柔了,朝他招招手:“过来,他们会没事的。”
白岩不信的睁圆了一下眼睛,但是除了白清,府内还对他有善意的只有这个出嫁的早的阿姊。
少年用手抹了下眼睛,朝阿姊的方向走过去。
白柒一把抓住他的手,带到身边,而后看向黑着脸的父亲,轻声开口说道:“本来不想这时候说,父亲母亲,我已有孕两个月了。”
“什么!”
原本还有些不高兴的大侯夫人闻言轻呼了一声。
周边紧绷的氛围一下有了突破口,白岩也呆了一下,傻傻的看着阿姊。
就连另一位主角鸿博都没料到,振奋又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夫人。
大侯夫人揽住她的手臂,带着喜意的埋怨道“你这孩子,这种大事怎么不早说啊!快来人,给大小姐拿件衣裳来,这天这么冷。”
白柒出嫁六年,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唯一不好的便是六年也没有消息,不过碍着都江候府有皇亲的关系,所以大理寺卿家除了耳提面命,不好做过什么。
不过此时两家地位可谓翻了个番,大侯夫人尚未来得及操心女儿,便听闻如此好消息,当下看白岩也勉强顺眼了些,不等白柒再开口,便柔声对都江候说道:“侯爷便饶过那些奴才吧,这大喜的日子,着实不宜见血。”
都江候听闻这个消息,神情也松缓下来,只是脸色仍然有些难看,说道:“便依此行事,只是死罪可免,那三十大板却是少不得。”
他睨向女儿,道:“你还杵在这干什么?如此大事也不早点告诉爹娘,在这天寒地冻的陪着这小子受累!”
白岩身子一僵,他握紧阿姊的手,抬起头来小声的催促:“阿姊,你快去屋里吧,都是我叫你操心。”
白柒浅笑着应了父亲的关心一声,又摸摸白岩的脑袋,眨眨眼睛笑着说:“乱说什么,你的小侄儿可是因着见着了小舅高兴得很。”
白岩被揉着脑袋,神情呆呆的看着白柒,顿时动作更谨慎起来,像是怕动一下都会伤到会叫他“小舅”的娃娃。
大侯夫人嗔怪道:“行了,都快回房歇息吧。”
白柒应了声,又说:“阿年还病着吧,不如好了再罚。”
都江候瞥了一眼白岩,震了震袖,未说什么。
大侯夫人随即便张罗着散开,她拉着白柒要说体己话,鸿博也在兴奋中,连夜要写信告知父母。
白袍和白兴被吩咐了不能打扰大姐,人很快散了干净,只留下白岩傻兮兮的看着阿姊离开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大姐的笑容并不那么真切。
“阿年。”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忽然响起,白岩怔了一下,回身,他躲避开楚祈宣伸过来的手,局促的低下脑袋,往后缩了两步。
楚祈宣沉目看着,他放下想要给少年披上外套的手,最后只道:“阿年,你身为侯府世子,本就该以身作则,此番都江候也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
可这分明不是教训,是教他背上两条鲜活的人命。
白岩沉默着,低声说:“殿下说的对,我记下了。”
楚祈宣拧起眉,往前一步,道:“我早说过,你不必与我这般疏离。”
白岩又往后退了一步,他抿了抿嘴巴,这次直接抬手告别:“我还有病气在身,过给了殿下便不好了,白岩先退下了。”
少年像是被追逐一样,踉跄着跑开。
楚祈宣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下来。
天儿冷得冻脚,几个新打发来做样子的奴才打着酣睡,穿着一身长袍的宋嬷嬷则在偏殿院前急得来回跺脚。
乍一错眼,瞥见遥遥的灯笼光,顿时一拍手,欣喜若狂的冲出去。
“世子!世子啊,您没事儿吧?啊?”
宋嬷嬷翻来覆去的翻看少年身上有没有伤口,送白岩来的小厮福了福身,告退离开。
白岩按住宋嬷嬷的手,摇摇头,着急的问:“我没事,嬷嬷,兴才呢?他怎么样了。”
宋嬷嬷翻看了他一圈,的确没发现什么明伤,暂且放下心来,听他这么问,脸色一硬,随即又压着声音说:“世子关怀那细作作甚,总归是大侯夫人的人,死了也便宜!”
她语气虽然恶狠狠的,脸色却有些苍白,直到对上白岩的眼睛,才败下阵来,搓了搓胳膊,道:“世子放心,那三十大板虽重,可那家伙命硬,还留着一息。”
白岩怔怔松下手:“那就好,院子里还有些涂抹的药膏是不是,嬷嬷替我找出来吧。”
宋嬷嬷这次没有说什么,沉沉应下,只是她脸色到底没缓过来,还是难看的。
却不是因为小世子心善,而是心寒。
诺大一个侯府,本该是尊荣万分的小世子,结果却被看得像个奴才一样。
小的不能再小的一件事,都能发作成这样。
她抹了抹眼角,发狠的说:“真是没心肝的一群东西。”
她又看向白岩,安慰道:“小世子放心,宣王世子殿下还是惦记着您的,您瞧,有世子在,侯爷再如何也再发作不了您。”
白岩顿了一下,避开这个话题,只抿了下嘴巴,说:“嬷嬷快回去歇息吧,我去看看兴才便回房。”
宋嬷嬷应了一声,今日突发变故,好在白岩的脸色看起来比白日好了不少,高烧也退成了低烧。
她应着:“我再给世子多铺一床被褥。”
白岩点了点头。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丢在脑后,抹了抹眼角,拿了药膏小跑着去下人房。
兴才是大侯夫人的人,自然待遇好些,在下人房里也是独占一间。
白岩到的时候,大侯夫人的贴身侍女淡彩正关门离去。
他望了两眼,握紧手里的药瓶,上前敲了敲门。
里间传来兴才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谁。”
白岩愧疚的小声说:“是我,我来看看你。”
兴才明显一顿,半晌后才开口:“世子是主子,主子看望奴才,真是折煞奴才了。”
白岩僵了一下。
他听不太懂兴才的意思,只能傻呆呆站在门前,踟躇的道歉:“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消失的。”
“世子莫不是听混了奴才的意思。”
兴才的声音突兀的离近了。
白岩傻傻的抬头。
房门被从内打开,兴才低着头,月色背照在他的头顶上,隐匿在暗处的眸子失了白日的精明,看起来淡漠又无形。
白岩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同,只是很快,他就被青年身前道道红色的痕迹吸引过去。
他瞳孔放大,声音颤抖的说:“兴才、你、你会死吗?”
月色之下,青年缓缓皱起眉头,丝毫不明白少年怎么会突兀转到“他会不会死”的问题上。
他顺着小世子的目光看下去,瞧见胸前的纱布已经被背后的血痕渗透,才恍然大悟。
小世子明显吓傻了,泪珠在眼睛里摇摇欲坠,还强装着镇定的说:“这药很厉害的,你、你先上药。”
早听闻府内的世子愚钝,可莫成想竟真被关成了傻的。
兴才低着头,语气平静的说:“世子,奴才贱命一条,您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且大侯夫人已派了人送来了药。”
“是,是的。”
白岩听他这么说,怔怔的回道,他握紧手中的药瓶,少年人长得小,手也只是小小一个,紧攥着药瓶,好像一个无措的孩童。
他抬起头,认真看着青年,哑着嗓子又问道:“那你不会死了,对吗?”
兴才眉头微动。
区区皮肉之伤,他当然不会死。
只是他低头看着眼巴巴等他回复的少年,最后张口说道:“奴才死不了,多谢世子挂心。”
少年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他擦了擦眼角,又摊开手。
五颜六色的精致小瓶子展开在青年眼前,兴才目光未变,平静的看向少年:“世子这又是何意。”
白岩虽然放松了一点,可一个人差点因为他丧命的事实还是让他紧绷着。
“这些都给你,这瓶紫色的,是止痛的。”
他一股脑将药瓶放到青年手中,认真的讲解。
管事那里白岩也叫人送了一份。
即便不是因为他故意的,可两个人平白因为他被打罚,白岩没办法忽视。
这与他们是谁的人没有关系,是要一码论一码的。
而且被打就会很痛,这是府内常来的医官悄悄给他配的药,白岩用过很多次,很好使。
亲眼看着青年收下药瓶,白岩才松了一口气。
他愧疚的耷拉着杏眼,毛茸茸的墨发上盖上了点雪花,像只毛躁的雪猫儿。
赏了别人恩惠,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那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
少年低着脑袋,很小声的说。
兴才虚虚握着手中的瓶瓶罐罐,抬眼看着踩着积雪的少年。
他忽而开口:“世子殿下,路滑,小心积雪。”
白岩停下脚步,茫然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只是普通的一句话,但是白岩却慢慢的高兴起来。
他点点头,认真道:“我知道的,你好好休息,我那里不太需要你照顾。”
不需要吗?
大侯夫人的针对,都江候的厌恶,兄弟的排挤,甚至宣王世子的“好意”,一切对于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来说,都是致命的。
兴才扯起嘴角,又变得和白日一样市侩精明了:“世子说得哪里话,奴才跟在世子身边也不过是站着,费不了多少力气。明日必定在殿下门前侍候。”
白岩张了张嘴巴,想着应是大夫人的命令,他若是拒绝,兴才或许又要被罚,于是又闭上嘴巴,嗯了一声。
他裹了裹套上的白软的锦绣棉服,像颗雪球一样摇摇晃晃的离开院子。
明明是个世子,却过得比奴才还不如。
可他还能笑得出来。
兴才望了一会儿,颠了颠手中的药瓶,才折身阖上房门。
兴才没有什么大事,陈管事却是废了一把老骨头,趴在床上,时时刻刻哎哎叫着,被伺候的不顺心了便一脚踹过去,见着送药的宋嬷嬷更是没好气的一顿阴阳怪气。
宋嬷嬷脸色臭极了,只想这杀千刀的不如被打死!但回来见到小小的世子,又勉强心平气和下来。
若叫她们世子为这么个人赔上一辈子心里过意不去,那还不如让他赖活着!
她已经把被褥烘得暖暖的,又看着白岩喝了一碗药,摸摸他的额头,最后才念叨着“世子福大命大”离开。
屋子里没留人,只亮着一只小小的蜡烛。
小的时候白岩便是一个人睡,屋里又黑又暗,小白岩只敢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只露出鼻孔呼吸。
自他重生以后,对夜晚越发恐惧,白岩忍住没叫宋嬷嬷陪自己,只点了根蜡烛。
守夜很操劳,宋嬷嬷年纪大了,白岩不想烦劳她。
少年盘上床,很快的把自己藏匿起来,弯着身体,连白白的脚趾也蜷缩起来,欲盖弥彰的紧闭着眼睛。
好在今日虽一顿乱糟糟,最后大家都没有事。
只是这次他闭上眼睛,想到的不是一片鲜红的血色和那双恐怖的眼睛,而是男人深沉的双目。
白岩半睁开眼睛,张开手指,又赶紧合上。
他还记得……男人的胸膛是温热的。
地府的大人,也是有温度的吗?
他还给了他策论。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也没有那么厌恶自己?
嗯……而且他要变成小舅舅了。
小孩子,会是软软的吗?是不是会跟在他身后叫小舅舅?到时候他该怎么做呢?把小孩托起来吗?
白岩逐渐发起困来,他眨眨眼睛,抓着被子的小手一点点的松开。
虽然好多事情和前世都不太一样,可似乎,好像是还可以接受的。
如果——
如果他能再“读一读”策论,那就更好了。
江国宫,帝王寝殿内熏着淡淡的朱香,是往常一贯的香气,现下在楚骥闻来却有些刺鼻。
案首上的男人眉头微皱,沉声道:“把殿内所有香都去了。”
侍立在垂地帷幔之外的宫人小声应下,轻手轻脚的移除黄炉铜中的朱香。
这点响动,于现在的楚骥而言都仿若噪音。
年轻的帝王眉头皱得更深,忽而将手中的折子扔在案首上,语气晦沉的道:“江德满。”
殿下立刻传来江德满的声音:“陛下。”
楚骥黑沉着眼,道:“宣坤泽宫来觐见。”
“是,陛下。”
江德满很快的应道,只是躬着身,行了礼,才转过弯来楚帝说了什么。
他迟钝了片刻。
前两日楚帝不是还表现得厌恶坤泽宫的坤泽吗?况且宫里还有那位……
这么一想,江德满恍然意识到,那位小主子已经是大半天没有动静了。
江德满不敢探寻圣意,领旨去宣召坤泽宫。
待他走后,楚骥的面色越发深沉下来。
那东西已经消失了一整日,他能感觉到体内异常活跃的信息素,就像是吃过生食的饿狼,再也无法忍受贪婪的饥饿。
男人目光森冷的盯着寝殿的左侧,上边的策论还维持着少年离开时的模样,散漫的铺着,页脚被压得折叠起来,渗透着极淡的一股香甜气息。
这点气息就像点燃弹药的引子,让他体内的信息素疯狂涌动,可无论如何疯魔也寻不到气息的主人,于是变得越发暴躁。
男人抵住额角绷起的青筋,森然移开泛起猩红的视线。
既然都是坤泽,他便不信其他人没有用处。至少他人比起那蠢东西,要机灵甚多。
“陛下,坤泽宫的两位公子到了。”
殿外响起江德满压低的声音。
说是宣召坤泽宫,可经过上次面见楚帝,其他坤泽皆对楚帝的信息素没有反应,要召,便也只能召两名天级坤泽,许能有些作用。
不用他说,楚骥已经感受到空气中多出来的两种气息。
是两种淡淡的香气,不似朱香华贵,更不似那股几近腻人的甜香,可男人还是隆起了眉头:“带进来。”
“是,陛下。”
江德满领命。
他放下高抬的手臂,然后睨向神色皆有些不安的两名少年,压着声音说道:“两位小主子,请吧。”
琢磨着楚帝的脾气,江德满到底又提点了一句:“陛下不喜人多话,二位只要完成自己该做的,自当有恩赐等着。”
两人轻轻应了一声,跟在丁从喜身后迈进殿内。
他二人都是皇亲国戚,以往自然也来过江国宫,只是不过数日而已,帝王寝宫已然大变。
原本金灿灿的寝殿染上了朱红暗玄的漆色,越发显得肃穆威严。
更重要的,霸道的乾元信息素盘踞着,赤裸裸的彰显着这位君王的残暴。
即便是来时激动不已的白暄,也在这股信息素的压制下老实下来,哆哆嗦嗦仿佛一只刚出窝的小鹌鹑,全无之前的嚣张。
白清也并不好受。
坤泽虽然可以安抚乾元的信息素,可适不适配却是天差地别。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楚帝的信息素比之前感觉到的更加“排外”,就好像已经被驯服过的野犬,不会再对第二个人收敛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