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可笑的事。
那个东西已经永远不存在了,分明是我亲眼目睹的不是吗。
亲手毁了它,又去想它,南藜啊南藜,你怎么可以这么贱得慌。
我转身开门,烦躁不已:“你需要清净,我也需要,不要再来烦我。”
对,一定是梁枝庭总在我面前晃悠,我每天都看到他这张脸,自然就勾起了我不想记起的那些往事,全是因为他,我才会变得不正常。
“你和他聊了什么?”
他忽然又问起了我和陈鹰的事。
我踏进屋内,关门,没好气地回:“关你什么事,滚。”
和陈鹰聊了会儿天,把我的心情聊得一塌糊涂,我在屋里神经质地走来走去,从厨房走到阳台再到卧室,来来回回逛了好几圈,实在受不了身体里的憋闷感,咕嘟嘟闷下一瓶酒,蒙着被子倒头就睡。
这一觉我中途迷迷糊糊醒来几次,都懒得起床,翻个身继续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最后被陈鹰一通电话叫醒。
本来想挂断,手一抖按错了接听,还不等我说话,陈鹰的声音就从听筒里涌出来:“小藜!你猜我看到谁了!”
声音大到我耳膜都要破了。
“我遇到你对门邻居了!”他当然等不及我说话,自顾自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他身边跟着一个美女,两个人勾肩搂腰的可黏糊了,这家伙真奇怪啊,行为举止上对你那么主动照顾,一副看上你喜欢你的样子,背地里却和别人拉拉扯扯,就是个渣男啊!”
我呵呵无声干笑起来。
才发现吗他?
我早领教过梁枝庭的人渣本色了。
“你就是想说这个?”我眼睛都睁不开,含糊道,“我挂了。”
“别别别!你不来看看啊?”
“啧,”我拧起眉,不理解陈鹰这小子的脑回路,“这有什么好看的。”
“话不能这么说,”陈鹰道,“你看啊,他不是从搬到你家对面之后就一直在骚扰你吗,那你现在过来抓他个正着,不就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拆穿他的海王真面目,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烦你,你不就可以清净了?”
“……”
我要怎么和陈鹰说,我之前已经拆穿过他一次了,还闹到了警察局,但也不妨碍梁枝庭现在继续骚扰我。毕竟有的人,不光是脸皮厚,必要的时候可以连脸皮都不要。
梁枝庭就是这种人。
“不去。”
啪,我挂了电话,挂下还没几秒,陈鹰又打了进来,我直接关机继续睡。就在我快要陷入熟睡状态时,被一阵焦急的敲门声砸醒。
“唔……”
枕头捂到头上,我直接装死,死了好半天,砸门声还在继续,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陈鹰在外头大声嚷嚷:“小藜!小藜!别睡了快起来!!”
这混蛋!
我气得跳下床,直冲门口拉开门,怒吼:“你有病啊!”
陈鹰一点不生气,推着我的肩膀挤进我屋子里:“快快快,穿衣服!去晚了逮不到人了!”
我不动,他催我:“你愣着干嘛呀!快走啊!我特意来接你的!今天我一定要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我被他搞得心力交瘁:“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用去看我也知道。”
“不行,你今天必须当场去逮他,让他尴尬,让他出洋相,不然他以后还会缠着你不放的!”
“你干嘛非要我去……”
陈鹰抓起我丢在床头的外套就往我身上披,打断我的话,嘻嘻一笑:“我的竞争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
“……”
耐不过陈鹰的再三催促胡搅蛮缠,无法,我最后还是被他拽出了门。
在市中某个大型会展中心,今天举办了一场游戏发布会,陈鹰就喜欢玩游戏,这种活动他自然不会缺席。他就是在这里偶然遇到了梁枝庭,才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我不来,他就直接上门来强行拽我。
展会里都是人,走几步就要和一个陌生的人发生肢体上的摩擦,我捂着鼻子,实在受不了密集人群中的这股热潮汹涌的人味,我不止一次想掉头离开,陈鹰死死拽着我不肯我走。
他拉着我的袖子,在前方开道,我躲在他身后,尽量避免和人流碰到。他疾步走得飞快,我勉强跟着他,鞋都快跑丢了:“你慢一点。”
“跑慢了他就跑了,你见不着了!”
跑了就跑了,见不着就见不着了。
哄闹的人声和鼎沸嘈杂的游戏背景音混合在一起,吵得我耳膜发胀,脑浆都要炸开。
终于,在人流中逆行了大概十分钟左右,陈鹰拉着我躲在一个立牌后面,示意我往远处看。
我往陈鹰的视线尽头看过去,在一个巨大的广告屏前,我看到了梁枝庭。
屏幕上放着某款游戏的宣传片,有不少人驻足观看,虽然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尽管梁枝庭内里已经脏成一团恶臭的黑棉絮,光从他的表面来看,他仍然还是一件镀了金的完美艺术品,挑不出任何瑕疵,任谁都会一眼就能看到他。
梁枝庭身边还站着一个卷发美女,不过不是上次婚宴上的女人,显然又换了一个。也是,鱼塘里总逮着一条鱼吃,吃多了总会腻味,需要换个新口味尝尝鲜。
梁枝庭今天没有戴眼镜,搂着女人的腰,时不时和她亲昵耳语,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开怀大笑。
陈鹰见状,在我身旁用鼻子哼出一口气:“瞧他笑得那样儿,花心大萝卜。”
我瞟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因为被强行打断睡眠,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看也看到了,我可以走了吧。”
“不行!来都来了,咱们一定要去打他的脸!”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干脆闭上眼睛站着打盹。
没几分钟陈鹰突然兴奋地小声叫起来:“她走了!现在就他一个人了,我们赶紧上去!”
我抬头一看,梁枝庭果然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那个卷发女人不知去哪里了。
陈鹰拉着我往前冲,冲到梁枝庭面前,陈鹰高高昂着脖子,就差没用鼻孔说话:“哟哟哟!这是谁啊?和美女约会,好雅兴啊!”
梁枝庭看了他一眼,弯起嘴角,轻声问道:“请问你是?”
“……”陈鹰噎住,半晌,俯身到我耳边嘀咕,“你瞧瞧他,被我们撞见了居然就干脆假装不认识我了,真他妈会装。”
因着陈鹰的动作,梁枝庭这才看到他身边站着的我,看到我的那一秒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很快就自然地恢复成一张笑脸:“好久不见,南藜。”
好久不见?
明明昨天才见过。
“什么好久不见,你装什么装啊!”陈鹰显然和我一个想法,他的嘴巴比我快,很干脆地顶了回去。
梁枝庭又仔仔细细看了眼陈鹰:“抱歉,我们……认识吗?”
表情,神态,都不像是在演戏。如果是在演戏,那他演技也太好了。
“喂你……”
陈鹰又要说话,我伸手拍在他胸口,打断他的话。陈鹰虽然疑惑,但还是强忍着没再吭声了。
我直视着梁枝庭的脸,盯着他眼眶里那双漆黑的眼珠子。须臾,我装作无意问起:“付倩呢?怎么没看见她?”
梁枝庭一耸肩,坦然道:“离婚了。”
我一怔。
「我只是想暂时一个人住,清净下。」
一夜之间,同样的人,给了我不同的答案。
某个猜测又火烧燎原般袭进我的白骨之中,烧沸了我的血液。
梁枝庭单抽插兜,眉眼弯弯,一派温柔之色:“说起来也要多谢你,因为你的缘故,她的观察力比以往更仔细了点。”
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我和他当初那一架闹到警察局,付倩可能无法理解她的老公为什么会和我这样的人起冲突,明明都被我揍成那样了还愿意和我和解,她一个能力优秀的白富美,当然不是什么单纯小白花,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了心眼,最后在结婚的一年里发现了梁枝庭出轨撩骚多次的证据,离了婚。
没了付倩,梁枝庭这个想榜上有钱老婆从而飞上枝头的富贵梦自然便碎了。
要不是陈鹰在,梁枝庭估计现在就要本性毕露,破口大骂我这个贱货了。
我冷嗤一声,回:“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梁枝庭嘴角不甚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看得出他应该很想冲我发火,可他视形象如命,仍旧维持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笑脸。
为了彻底确认心里的猜测,我问他:“那你现在住哪里?”
陈鹰听到我这问题,狐疑地“嗯?”了一声,我没有理会。
梁枝庭看了一眼陈鹰,又看了一眼我,笑了,他朝我勾勾手指,示意我附耳过去,我为了得到答案,勉强把耳朵凑了过去,梁枝庭接下来的话顺着我的耳廓淌进耳道,在我的大脑中嗡嗡流窜,他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说:“怎么,你身边这一个男人还不够满足你?可以啊,你要是想和我玩玩,我们今晚约个时间?”
他误会了我这句话的意思。
但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性子。
从他身上,我并没有品出一丁点怪异的违和感。
我直起身,嫌弃地揉了揉耳根,也笑着回:“不用了,我没时间。”
“我走了。”我对陈鹰说了一句,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陈鹰怎么在后头喊我,我都没停下脚步。
我从没有一刻希望下一秒就能瞬移到家。
陈鹰还没玩够,留在了展会中心,我一个人回了家,气喘吁吁出了电梯,果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靠在我门外,垂着脑袋,听到我的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依旧是那一副无框眼镜,依旧是那一副平淡的神情。
见到他之后,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
我上前,在他面前站定。
他问我:“你去哪里了?”
我没答,扭头,他房门敞着,我很轻松地能够看到屋里的样子,餐桌上摆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以及两双碗筷。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轻飘飘响起:“饿了吗?要吃一点吗?”
这桌饭菜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我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般执拗地邀请我一起共餐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问他这种问题。
他停了几秒,郑重回答:“喜欢你。”
我的呼吸成了滚烫的岩浆,喉咙融化,声音也哑了:“你喜欢我?”四个字,用气音才勉强完整说出。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向前迈出一步,猝不及防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双手交握在他颈后,他明显露出一分诧异的神色,但并没有躲。
手指撩着他耳边的发丝,挑着他架在耳朵上的眼镜腿,他没有动过,任我玩他的头发和眼镜。少顷,我呢喃问道:“那你想做吗?”
他歪头看我,没说话。
“和我。”我说完剩下的两个字。
话音刚落,他还没回答,我就踮起脚尖,仰头吻住了他。
熟悉的触感,温度却是陌生的滚烫。
事出突然,他呆呆的没有及时回应我,我从他的嘴唇上移开,亲他的鼻尖,脸颊,最后来到他的耳垂,呼吸打在他的耳廓。
我的视线落在他的左耳后方,手指不动声色拨开遮挡在那处的碎发,发丝下,——一个小小的圆形伤疤显现在我眼底。
呼吸停滞,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腿脚发了软,失力往下滑。
他环着我的腰,托着我的身体,不让我狼狈摔下。
躯壳寒凉如坠冰渊,血液却滚烫涌动,皮囊和灵魂的冰火两重天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
“阿庭。”哆嗦着,我低声喊他,声音都在颤。
闻声,他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睛弯了起来,似乎在笑,他亲着我的额头,温声回应:
“我在,小藜。”
他的开关不见了。
以往,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受制于这个小小的东西,后来学聪明了,就不肯让我再碰。现在敢这么放松警惕,怎么,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弱点,无所畏惧了吗?还是说,他自以为能装得天衣无缝,我绝对认不出他?
确认他就是那只被我毁去的人偶之后,脑海里顷刻间思绪翻飞乱作一团,太多太多疑问排山倒海一般倾覆而下。
为什么会回来?
我明明把它毁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他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出现在我面前?甚至从他的外表上来看他完全与正常人无异,那些属于人偶的肢体接缝痕迹也全都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我之后,为什么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不来和我当面对峙?
是在怪我、怨我、恨我吗?
我和他纠缠着进了屋,两个人踉踉跄跄撞开虚掩的房门,眼前视线晃晃荡荡一片模糊,他揽在我腰间的手很用力,我整个身体几乎被他微微抱离了地面,只能靠脚尖才勉强能够踩在地上。
双手搭在他肩膀,费力地承受着他的亲吻。
晕晕乎乎时,后背一痛撞上门板,门哐地关上,他俯首又更深地亲下来,就这么把我按在门后,接吻的力道倒是比刚才要热情得多。
我没有特意算,但可以感觉到亲了很久,嘴皮子简直都要亲麻木了他才松开,我轻轻喘着气,手掌下移,贴在他左边心口,掌心下是他跳的略微急促的心跳。
一年了,他的变化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些。
他在我鼻尖上轻啄一口:“饿吗?”
我看都没看那桌饭菜,摇摇头,贴近他,呼吸浮动在他耳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闷闷响起,是一种亢奋迫切的语气,说道:“我要你。”
三个字便成了吹过微弱将熄火星的那阵风,大火燎原而上,我与他皆置身火海。
他腾地将我抱起大步走进了卧室,重重陷在床单里的时候,我已经烧得失去理智,无法思考了。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了。
大概是疯了。
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主动说出这种话,主动要求和他做这种事。
我不该这样做的,可不管我的大脑怎么下达「拒绝」、「反抗」的命令,身体机能各个部门发出警报声亮起了刺眼的红灯,最后还是纷纷罢工,彻底不听使唤。
把那些十万个疑问统统抛诸脑后,我现在只能想到一件事,其他的……去他妈的!先让我做完再谈其他!
脸颊滚烫,应该红成了夕阳,我半睁着眼睛,觑见他脸上碍事的眼镜,伸手去摘,他偏头不动声色躲开,我的手指扑了个空。
本来是想看看他的眼睛来着,算了,不让摘就不摘吧。
我抱着他,把自己送过去,轻声喊他:“阿庭……”
我都准备好了,这家伙却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松开我,直起身子,安安静静坐到床边上,开始一颗颗扣上他被我解开的衬衫扣子。
——一副不打算继续的模样。
我眼睁睁看着他把扣子重新扣到领口最上面那一颗,包裹得严严实实。
靠!搞什么?!
我腿都他妈的岔开了,他给我搞这一出?!
“我有些……感冒,别传染给你。”
借口!这是什么烂借口!什么感冒,你他妈要是能感冒我他妈就能变成外星人!是了,一定在恨我,在记恨之前的事情,所以想借此来羞辱我?没门!说到底不就是不想吗?装什么装,你不想难道以为我就很想吗!
一个破人偶居然他妈的不识好歹!
我向来素质堪忧,既然别人都这样对我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起身捡起扔了一地板的衣服套上,皱巴巴的。
操,怎么脱我衣服的时候不见你不想,好好的衣服揉成这样,我看他就差没当场撕了!
回来干什么!尽给人添堵!
我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往大门走,途中能看到他屋子里的摆设,冷清到不可思议,分明屋里摆满了家具,可是除了桌上那一桌刚做好的菜,其他地方,压根就感觉不到一点人气。
也是,毕竟屋主严格来说也算不上人。
“藜……”
我开门时,听到他似乎在身后喊我,我没回头,砰地重重摔门离去。
回到自己屋里,我想来想去还是气不过,对着空气抡了一套组合拳。
抡得胳膊都要甩出去也没解气,倒是出了一身汗,暗骂着进浴室洗澡,我得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上还残留着未散去的粉,嘴唇也像是生吃了两个小孩那么红。
“啊——!!!”
我仰天咆哮,憋不下这口气,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结果他居然还那反应!送上门的肉都不吃,把我当什么了?!我再烂,至少肉还是新鲜的吧?
我瞟了眼镜子,撩起衣服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应该……新鲜吧。
艹,想什么呢我,居然被他轻而易举搞得要来怀疑自己?脸和一世英名都丢光了!
我拿出手机拨打高望的电话,一直等到铃声自动挂断,高望也没接。我又打了第二通,第三通……二十多个电话拨过去,那边都没人接。
不是吧?至于这么嫌弃我?
我坚信人偶现在能回来肯定有高望在从中作梗,不然他都被卸成一箱零件了,怎么可能还会长脚跑回来?
这个高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好啊,不接我电话是吧,我总能找到你。
连夜,我订了机票,飞去了蝉溪。
高望,别让老子逮着你。
到达人偶店时,已经接近第二天中午了。
我一路上都没吃东西,饿得眼冒金星,结果穿过竹林,人偶店大门紧闭,高望不在。
去哪里了?
我上前敲了两下门,贴着门板听里头的动静,安安静静的,确实没人在。
我又给高望打了个电话,仍旧是没人接。
无法,我只能院子里找了个小板凳坐下,等高望回来。
等了两个多小时,没等到高望,等来了那只熟悉的小黑狗。
它又长大了不少,见到我扑到我脚边摇尾巴,和以往一样热情。我摸了把它的小脑袋,它十分活泼地叫了一声,随后垂着尾巴在紧闭的大门口绕了几圈,又默默跑回我脚边,趴着不动了。
“你也来找高望啊?”我对着它自言自语,“我也来找他,那我们一起等吧。”
我以为接下来能等到高望了。
又等来一个小姑娘。
十四五岁,一身漂亮的碎花裙子,她从竹林里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后瞥见我脚边的小黑狗,喜道:“黑豆,你果然在这里!”
见到她,小黑狗依旧趴在地上,尾巴却在慢悠悠地摇。
我想起高望之前说,有个小姑娘领养了这条小黑狗,应该就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吧。
她走上前,把黑豆抱进怀里,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好奇地问我:“你是?”
“我找高望,”我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她面上笑容一僵,下一秒缓缓消失不见,眼眶里亮晶晶的,低声说道:“他已经去世了。”
霎时间,好像被雷劈到,我愣怔着,足足两分钟才僵硬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不敢置信:“他……死了?”
小姑娘点点头:“就去年的事情,尸体还是我发现的。”
“那一天,黑豆又不见了,我虽然领养了它,但它还是隔三差五就往高望这边跑,我就来这里找它。谁知我到这里的时候,就看见高望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我以为他在睡觉,就去喊他,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去年,去年什么时候?
去年我把四分五裂的人偶交还给他的时候,他分明还活着。是在那……之后不久吗?
怪不得了。
怪不得他后来就怎么都没有接过我的电话,我还以为是他不想接,原来竟然是……
“高望人很好的,也很善良,可惜他在这小村子里也没个亲人,后来我喊我爸爸来,简单给他办了后事。”
小姑娘说到这里摸了把眼泪,她怀里的黑豆去舔她的脸,呜呜地叫。
我心头五味杂陈,问道:“他……骨灰葬在哪里?”
小姑娘指了指竹林,说:“那里面。高望生前有一次和我闲聊说起过……”
「如果明天我就要死了,今晚我就会在竹林里挖好坑躺进去。」
小姑娘问他:“为什么要埋在竹林里?”
高望说:「我要和我的爱人在一起呀。」
“我其实没听太懂,但我想如果高望知道,也肯定会希望我这么做,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如果高望泉下有知,不知道他能不能开心一点。”
竹叶簌簌摇动,我忽地想起高望深夜独坐在这竹林边的寂寥背影,半晌,喃喃开口:“他会开心的。”
小姑娘抱着黑豆离开了,我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天渐渐暗下去。
在屋子四周转了几圈,找到我当时留宿住过的那个房间,我记得那个房间里的窗户插销很旧了,关不严实,从外边用点力气应该可以打开。
我试着从外面抵着窗缝推了推,还不等我怎么用力,窗户就弹开了一条缝,比我设想的还要轻而易举。
我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久不住人,屋里积了一层灰尘,扑面而来一股发霉的潮湿味道,我捂着鼻子咳了几声,等适应这股味道之后,这才把窗户关好,打开灯。
惨淡的灯光洒下,屋里还是我之前见过的陈设,一点没变。
红木柜台上的煤油灯早已干涸,高望的那些人偶柜也一点没动,唯一不同的,就是玻璃柜上多了很多灰,不少地方都结了蜘蛛网。
没人清理这些东西。
辛辛苦苦做的人偶,就这么被闲置了。
我掀开里屋的帘子,摸索到墙壁上的开关按下,青白灯光下,我沿着楼梯往下面走,去到他的工作室。
脚踩到最后一层阶梯时,我得以看清此时工作室的全貌,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眼前所看到的场景,着实令人出乎意料。
小小的工作室里器件七零八落掉得到处都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强盗打劫过。
如果是这样倒不至于这么震惊。
在厚厚的积尘之下,地板上,交错遍布着一道道类似于某种物体爬行或者拖行而过的痕迹,道道清晰明显,连这一年以来攒下的灰尘也无法覆盖住。
就像是,在漫长得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遥远时光里,有一个东西,拖着残缺不全的肢体,费力地在这小小四方牢笼之地里爬行、挣扎、求生。
不知因何而坚持,也不知放弃为何意。
只是屡教不改,只是执迷不悟。
第40章 “死也不会放你走。”
凌乱的桌面上,在一堆杂物里,我看到一颗顽强跳动着的心脏。落满了灰尘,乍一看和满屋子里的垃圾没有任何区别。
是高望先前给我看过的,属于他的人偶的那一颗。
如今这颗心脏被丢弃在这里。
而在很多年以前,它还好好地生长在一个人偶身体中。
我不知道高望死前的那段日子里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处理这颗心脏,或许,他是打算就如现在这般随意把它丢在这里任它自生自灭;也或许,他可能已经找到了处理的方法,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先咽了气。
我走过去,将那颗心脏拿了起来。
这颗心脏起先跳得很平稳,落到我掌心之后,先是急速跳了几下,随后又骤然慢了下来。这样子像什么呢?像是一只和主人走散之后,留在原地等待的狗,等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后,猝不及防被人摸了脑袋,它高高兴兴摇着尾巴满怀期冀抬起头,却发现摸它的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从惊讶,到期待,高兴还没彻底涌上,失望就接憧而至。
这颗心脏似乎也在瞬间发现了我并不是高望。——虽然我也搞不懂这东西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说它是东西不太准确,可要说它是器官,也不至于。毕竟它的主人只是一个人偶而已。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偶会回来找我是高望在其中搞鬼,可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我将那颗心脏放回桌上,低头望着地板上的爬行痕迹。一个激灵想到什么,抬头四处张望,在天花板墙角,看到一个摄像头。
我想也没想就去开高望的电脑,也不在乎键盘上的灰尘沾了我一手,好在电脑没有密码,我在里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间屋子里的监控记录。
高望应该有定时打理这些视频,里面的记录还完整的保留着。
我找到一年前我交还人偶的日期,全神贯注地往下看。
人偶还给高望的第三天,他出现在这个工作室里,手上提着我无比熟悉的绿色行李箱。
他蹲在地上把行李箱打开,从那堆肢体零件里取出了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手里端详良久,才起身把它放在了桌上。两颗心脏,一大一小摆在那里,画面诡异又怪诞。
他的监控视频里有声音。我听到高望在放下心脏时,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在叹什么。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高望没有再进这个工作室。
行李箱依旧敞在地上,里面的大部分东西被他分门别类收在屋里的各个角落,箱子里只剩下人偶的头颅,以及散乱的部分肢体。
桌上的两个心脏还在规律地在跳动着。
如果不是这两颗心脏,画面仿若定格。
一个星期后,高望终于下来了,他裹着厚厚的毛衣开衫,走得很慢,不停地咳嗽。他又瘦了很多,想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了。
他下来后,拿起了小的那颗心脏,——属于我的人偶。
他把心脏放在了一个水池中,我看见他拿了三个试管,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水里,没来由的,我的心提了起来。
那是什么?
倒到只剩下最后一瓶时,他的咳嗽猛然剧烈起来,咳弯了腰,手上的试剂管也掉落在地。他捂着嘴,脸苍白,似乎再坚持不住,挪着脚步艰难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