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忘就忘了。
“不是你。”我说,“他叫梁枝庭,”顿了顿,我加上一句,“是我喜欢了六年的人。”
它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和他长得……一样?”
“因为你是假货。”
我咬着嘴里的奶油叉子,笑着道:
“假货就该老老实实消失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离开,干脆利落地走。拖拖拉拉的,你是想留到什么时候?”
“蛋糕,……甜吗?”
合照不记得了,居然还记得这东西叫蛋糕。我耸耸肩,低声道:“甜啊。”
它微微弯着眼尾:“以后,再给你买。”
我将剩下的半块一股脑塞进嘴里,警告它:“闭嘴。”蛋糕吃得太多,噎住了,两个字说的含含糊糊的,毫无威慑力。
第七天。
它已经残缺破败得不成人样了。
全身上下唯一留有光彩的只剩下那双眼珠。
我受够了。
我爬到床上,躺到它旁边。
“你到底怎么才肯走。”
“你一个、人……孤单……”它嘴唇翕动,缓慢开合,已是强弩之末,“舍不得。”
“孤单?笑话,不用你舍不得,我会活得比以前更自在。”
它转动着眼珠,视线持久地落在我脸上。
“赶紧滚。”我想凶一点,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小,小的我自己几乎都快听不到了。
大概是这几天睡地板,睡感冒了吧。
它眼睫轻眨,我看到它的瞳孔里倒映出我此时的模样。
头发凌乱垂在额前,胡子拉碴,眼底青黑,脸颊都瘦凹下去,像一具只剩下皮囊的骷髅,竟比它看起来还要不像人样。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透明的水液从它的眼尾滑下,淹入耳畔发丝之中,再无踪迹。
学会哭了。
我抬起手指,在那道湿痕上抹了一把,放到唇边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钻入舌尖。
人偶的眼泪,原来也是苦的。
“宝贝,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最后的最后,它还是问了这一句它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这一次,它并没有执着地想要听到我的答案。
我安静地沉默着。
它的眼睛枯如死水,里面最后的一丝光彩也消失了。
原来只有七天,却漫长得像过了七年。
我一件件整理着它散乱在床单上的肢体,一件件放进绿色行李箱中。
残肢底下,我看到了高望和我说过的心脏。
人偶的心脏。
和高望手中的那个不一样,我面前的这个很小,只有我小半个巴掌大,沉甸甸的,兀自缓慢地跳动着。
我将心脏放进箱内,整理时,手指被其中一个断肢的锋利断口划伤,皮肉绽开,几滴红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在箱中,溅在那颗心脏上。
我赶紧拿纸巾擦拭,却还是在心脏上面留下了一块无法擦去的暗红色的锈斑。
清理不干净,……算了。
最后放进去的是它的头颅。
我定定看着它,俯下身,在它冰冷的唇瓣上留下一个亲吻。好说也陪了我这么久,和它当然也有快乐的记忆,最后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连接上它的芯片,密码文件里面的内容还停留在生日那一条。从我那天给它灌下药剂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新的了。
也不知道它恨不恨我。
想什么呢。
恨不恨的,随它去吧,有什么所谓呢。
我试着将芯片里面的内容全部删除,这次很顺利,没人阻拦,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消失,两分钟后,我看着面前屏幕中空荡荡的一片,知道,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依旧是叫来垃圾场那个老头儿,将行李箱交给了他,再由他交还给高望。
深夜两点,小区的老地方,我给了他五百,他把行李箱搬上他的破旧三轮,吱吱呀呀地骑走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目送着老头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幕里。
过了很久,久到我两腿发酸,快站不住了,我才想起动弹。
没有上楼,我沿着小区楼下的小道绕了一圈又一圈,来回地走着我之前和它散步的路线。
我机械似的走动,惹得一楼几家养的犬只狂吠,吵醒了人,我不再晃悠,回了家。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空荡荡的玄关拴住了我。
好安静。
真安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我在客厅走了一圈,又在卧室站了一会儿,最后来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
里面还剩下最后一小块蛋糕。
我取出来,坐在地上慢悠悠地吃。
冰箱门忘了关,冷白灯光在黑暗的屋子里编织出一个变形的窗口,我倚靠在窗口下,享用着我变质的蛋糕。
吃得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
最后一口蛋糕我在嘴里含了很久才咽下去。
蛋糕滑下食管,落在空空的胃里,一并落下的,是未知名的水液,一滴滴地摔碎在纸质的小盘子上。
冰箱门开太久了,发出了滴滴的警报声。
原来是冰箱里的水开始化了。
历时七天,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个生日……
结束了。
第34章 搬家
以前天天盼着甩掉身边那个最大的包袱得到自由,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之后,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喜雀跃。
我的自由向来只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如今这间屋里全是我不愿记起的回忆。
回忆便成了锁链,锁住了我的脚,把我困在这里,成为我无法逃脱的牢笼。
墙上的照片被我一张一张取了下来,所有它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我能扔的都扔了,我以为这样就能将它从我的回忆里拔除。
但骤然频繁的噩梦愈演愈烈。
每次一闭眼,我就会出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头顶上方是深蓝色的苍穹,底下是黑绿色的潭水,脚下踩着一只摇摇晃晃的独木舟,船桨划过水面,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船头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随着船只滑动的频率慢悠悠地晃。
天底下只剩我一人。
不知划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狂风怒吼着席卷而来,船头烛火陡然熄灭,唯一的照明物失去了它的作用。
独木舟被水流裹挟着震颤颠簸得快要散架,我的船桨脱手,掉在了水里。
我不得不死死扒着船沿,不被这股大风卷走甩下去。
底下的潭水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倏地,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现在独木舟下方,是这艘小船的两倍大。
潭底下潜伏着一只庞然巨兽。
它要吃了我。
这只眼睛是墨黑色的,其中泛着星星点点浓郁的深蓝,我曾在哪里见过的熟悉。
小船被浪打翻,四分五裂解体,我坠入潭底,水流涌进口鼻,徒劳地在水里挣扎着,还是慢慢沉底。
直到下方一股大力托住了我,我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缠裹住,送上了水面。吸入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我大声咳呛起来,这才发现身下坐着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巨大的手掌。
五根手指抓着我的身体,我就位于手掌中央。
我抱着其中一根食指,抓着我的救命稻草,可是下一秒,这根食指猛然松动掉落,坠下,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然后,又是一根。
这只巨大的手掌要塌了。
我蜷缩在这只掌心里瑟瑟发抖,张大了嘴似乎在喊什么,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
我好像在哭。
“宝贝。”
身下的手掌水彩一般融化,变为一条黑色的巨蟒,巨蟒睁着那只藏青色的眼睛,用它的身体死死缠住我,勒紧我。
我听到自己身体里骨头断裂,血肉爆浆的声响,鲜红的血从我的眼睛里流出,巨蟒的芯子扫去我的血泪,张开大嘴,血液从它锋利的獠牙上滴落,硫酸般的涎水滴落在我身上,刮去我的皮肉,带来刺骨难忍的灼痛。
我被绞成一团肮脏破烂的抹布,眼前这条陌生又眼熟的巨蟒口吐人言:“宝贝,”
它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某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
我猝然睁眼,弹坐起来,滚烫的呼吸从我张开的口腔里喷涌而出,急促地缓了几秒,才看清眼前并非是那片看不到头的水域,是我的出租屋。
没有风浪,也没有巨蟒。
我用力地喘息,却仍是觉得氧气不够用,被蛇缠住时的窒息感和痛意还清晰地印在我的感官里。
身上睡衣被冷汗浸透,刺骨寒凉。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从我把它送走之后,每次我一入睡,这般诡谲荒诞的梦就会准时找上门,摄取着我的三魂七魄。
明明它都不在我身边了,却还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卧室的墙壁已经空无一物,摘下来的照片被我随意堆在墙角,数量之多,积压成一座小山丘。
我下了床,找来一个瓷盆子,照片全部丢进盆里,一张一张地烧。
我没有开灯,屋里被这点橘黄色的火光照亮。
照片一张一张丢进去,我看到上面自己的脸孔变形腐烂,化成一片一片带着余温的灰烬。
小山慢慢变成小土坡,最后被我夷为平地。
手边还剩下最后一张,丢进火里那一秒,我却迟疑了,迟疑了太久太久,面前灰烬里最后一点红色的火星也随之熄灭。
四周陷入幽静的黑暗,我看不到手里的照片,但我知道上面是什么画面。
——是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是我僵硬死板的表情,是笑颜灿烂的它。
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焦味,我开窗通风,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照片。
打火机对准了照片尖利一角,咔哒咔哒,却怎么都打不上火。
可能是打火机太久没用,寿终正寝了。
算了,明天再说吧。
明日复明日,所有暂缓到明天再处理的东西,往往都只会越发地拖延下去。
这张照片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每每我想要毁去这张照片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地下不去手。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挡着我,阻止着我的动作。
我放弃了。
那张照片被我丢进了床头柜抽屉里,挂上锁,永不见天日。
我自以为毁去这些和它有关的东西就能忘记一切,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也是和它牵扯最深的那一件。
是南藜此人本身。
我活在世上一日,和它的关联就永不会断绝。这间出租屋不再是为我挡风遮雨的庇护之所,而是几近坍塌的危房,我想我也许是时候该从笼子里飞出去了。
原本只是这么想了几次,并没有实施行动,但两个月后突然而来的一条陌生短信,加速了我的搬家进程。
「以为远走高飞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欠老子的钱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熟悉的语气,我都能透过这几个字看到对面那人发这条信息时露出来的狰狞表情。
离开那个小村子这么多年,那个强奸犯居然还没忘记我这个便宜儿子呢。
小时候把我往死了打,别说是零花钱,就连学费都是我自己捡破烂挣来的,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巴不得我不上学,就待在家里当他的佣人,当他泄愤的沙包,现在看我长大了,就敢自称老子了,想从我身上榨取仅存的利用价值,想我供养他?
脸皮可真是厚如城墙。
我早不是当年那个被他用皮带鞭打,也只会蜷缩在地上隐忍不发的窝囊废。
好不容易逃离,好不容易甩脱他,现在没钱了就想着来找我这个冤大头了?让我伺候他?做他的鬼梦!
难为他居然还能得到我的手机号码。
我赏了他两个字:「去死!」
不等我把他手机号拉黑,一通电话就紧跟着打了进来,我想了想,按了接通。
“你敢这么和你老子说话!你等着,别让我找到你,找到你我打死你!”
没有放到耳边,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怒吼斥骂声。
我笑了一声,对着听筒丢给他一句:“你有种就来,死强奸犯,看谁打死谁。”
说完不等他再骂,挂了电话,拉黑,关机,一气呵成。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我的手机号码,我担心再拖下去他迟早会知道我现在的住址。
是非搬不可了。
我看起了房,两天后定了一家,这次我没有省钱,找的是一个安保隐私性上等的公寓楼,进门都要刷脸的那一种。
去到这里,大蜈蚣就很难找到我了。
租金当然比我现在这个出租屋要高上许多。在这儿能住半年的钱,去那里只能住上一个月。
无所谓,反正我手上还有不少攒下来的钱,足够我挥霍一段时间。况且……我也没必要为我的将来做打算,死了钱又带不进棺材里。过一天算一天吧。
找房东确认好了入住时间,签了合同交了钱,我开始一点一点把我出租屋里的东西挪过去。
公寓楼里家具都有,我这屋里的大件垃圾就不用带过去了,只有一些衣物和电脑之类的需要搬,就这点东西也犯不上找搬家公司,我自己也可以。
公寓离我的旧出租屋有一段距离,我从早上一直忙活到下午,才勉勉强强把东西处理干净。
新房子里堆满了纸箱,我坐在地板上,欣赏着我的新狗窝。
同样是一室一厅,这里比我之前那个地方要宽敞多了,阳台也是之前的两倍大。钱花的不算冤枉。
我一件件把箱子里的东西搬出来,收拾好,却忽然发现我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
床头柜里的那张照片。
反正也上了锁,没人会看见的,拿不拿也无所谓。可如果……如果房东重新出租,被下一个租客强行打开呢?打开又怎么样,那个人又不一定会认识上面那两张脸。……万一呢?
鬼使神差,我还是回到了那个老小区。因为着急,这次直接打了车,下了车匆匆忙忙往里走,却在一个转弯口瞥见一个影子时猛地止住了脚步。
我立即藏身在墙角后,探出半个脑袋,远处是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还有一个男人,好死不死就堵在我那栋楼前。
“你是来找儿子啊?”
“是啊,我那个没良心的儿子,我劳心劳力把他供养长大,他翅膀硬了出去了就不回来,这些年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铁了心地不管我了!我没办法,只能来找他,我实在想念他啊!”
看不到男人的脸,但这个声音我绝不会听错。没成想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哎呦怎么能这样,长大了就不管亲生父亲了,真是个白眼狼!”
“那你知道你儿子住在哪栋楼吗?我带你去找他。”
“我只知道他住在这个小区,具体哪一栋我也不清楚。我打他电话,他就只会骂我,让我滚,他不想见我……”说到这里,装模作样地抹几滴泪。
围观的大爷大妈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我这个不孝顺的儿子:“怎么可以这样,哪有这样当儿子的!”
男人还在装可怜:“我坐火车坐了三天,一路上就吃了几个苹果,到这儿以为儿子会收留我,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待遇……”
“你还没吃饭哪?这么可怜,那你到我家吃几口吧,饭管够。”
男人摇头:“不,我要在这儿等他。”
“等不等得到啊?”有人问。
“等不到我也等啊,谁让我是他爸爸呢。”
我胸腔里怒火翻涌,恨不得当场恶心地吐出来。
现在这个情况,我当然是不能现身的,我只得掉转脚步往回走,趁没被他发现之前赶紧离开。
走出小区外,脚却不听使唤地拐进了一家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坐到晚上,坐到咖啡店打烊。
咖啡我一口未动,瞄了眼时间,现在都九点了,大蜈蚣应该不会再守在那里了吧。而且天色黑,我对这里很熟悉,只要我小心点,行踪绝对不会被轻易发现的。
理智告诉我,为了一张照片回去冒险没必要。
但身体里莫名有股冲动一直拷打着我,让我固执地去涉这个险。
我小心翼翼回到楼下,在远处探头一看,楼底下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
我立即大步跑上楼,进了屋里,钻进卧室打开锁,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张照片。
没有缘由的,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一直吊着的紧张情绪诡异地松了下来。
吐出这口气的下一秒,我愣住了。
我在紧张什么?
我以为是今天见到大蜈蚣才紧张,可是现在拿到这张照片之后,我为什么就彻底松懈了?
我是害怕大蜈蚣找到我,还是……害怕弄丢这张照片?
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没错,我只是害怕有人看到这张合照,从而联想到梁枝庭,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仅此而已。
在屋里坐了会儿,不得不走了,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垂下脑袋,照片塞进口袋兜里,开门走了出去。
出门的那一瞬间,一股重击直冲我脖子而来,我登时眼冒金星,被猛地推在门板上,门轰地砸上,楼道中发出一声带着回音的巨响,两只大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楼梯上的感应灯因为这个声音而亮了起来,我得以看到面前的人。
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他掐着我的脖子,面目扭曲地冲我骂道:“你个小杂种,可让我逮着了。”
作者有话说:
屋里烧物品很危险,行为不可取,好孩子千万不要学!(消防意识拉满)
偶哥:今天没有我的戏份(委屈)
第35章 “好久不见”
我被掐得呼吸困难,视线阵阵发黑,喊都喊不出来,这个老畜生,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居然还敢搞偷袭!
“以为躲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不可能!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想得美!老子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今天必须给我加倍吐出来!”
我掰着他的手腕试图挣脱,与那只人偶的力气比起来,他一个年过五十的老男人算得上什么?能制住我不过就是因为我没防备而已!但我高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窒息让我手上脱力,一时间没法挣开他,无法,我只能抬腿猛踹他命门,他丝毫没设防,被我这一击踢得当场弯下了腰,脸霎时就白了。
同为男人,我能理解这种痛。
不给他缓冲时间,我抡着拳头冲上去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顿打,把他打得招架不住跪在了地上:“你他妈还有脸来要钱!你再跟踪我老子就把你是强奸犯的事情宣扬出去!要钱?我让你连口热乎的狗屎都吃不上!”
“这么多年只长皱纹不长脑子,你给过我钱?骗别人骗的把自己都骗进去了?你赶紧给我去死!”
“你这小杂种!”他双臂护着脸,被我打得也火了,怒火盖过了疼痛,他一拳头重重捣中我肚子,趁我痛得后退没站稳时死死揪住我的衣领,劈头盖脸就给了我一巴掌,这一下打得我耳朵嗡鸣,脸皮都好似被他手上的老茧刮掉一层,火辣辣地烧着。
他凶相毕露,狰狞吼道:“敢打你老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和他在楼道里扭打起来,灰尘在空中翻涌,他做惯了农活,而我缺乏锻炼,短时间内可以抗衡,但拖的时间越长,我的体力消耗就越快,反应当然也慢了下来,渐渐落于下风。
他抓住破绽,一把揪住我的头发,狠狠把我的头往地上砸,咚咚咚三下,力道很大,毫不留手,砸得我口鼻鲜血直流,险些晕过去。
“这么久没见,最基本的孝道都忘了吗!乖儿子,给你老子我好好磕几个响头,我可以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我咬着牙,短短一会儿功夫已经满嘴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混乱的视线里多出了一张白色的照片,雪花一般飘落在地。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我立即想去抓,他见我神色有异,抓着我后脑勺头发的手指猛地收紧,我感觉头皮都要被他整个撕下来。
他先我一步抢到那张照片,看了几眼,讥讽地笑了:“你这小杂种居然也能交到朋友了?真是想不到。”
他端量着我沾满灰尘和鲜血的脸,嘲弄道:“你这德行也能交到朋友,想来也不容易。怎么样,以后你就老老实实,每个月都固定给钱供养你老子,好吃好喝伺候我,之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不然,我就闹到你朋友那里去,你猜猜你朋友知道了这些事情会怎么看你?我看你以后还怎么活!”
闹?要是他知道他口中的‘朋友’只是个人偶,而且已经被我大卸八块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我瞪着他,冲他脸上吐了口血沫,明目张胆地奚落他:“你也配啊?死强奸犯,你还是左转去宠物医院找个医生把自己阉了来得强!那样我勉强倒是可以给你施舍几块钱。”
“你找死——”他气得眉毛倒竖,彻底被我激怒,使力按着我的脑袋想继续把我往地上砸,我的双手在地上乱扑腾,终于被我抓到一把带石子的灰尘,二话不说就狠狠往他眼睛上按。这还多亏了这所小区破烂老旧,邻里关系自私虚伪,各家只管各扫门前雪,这些公共地区的卫生基本上是没人愿意管的。
小石子并不锋利,但进了眼睛里就成了最厉害的刀子。他惨叫一声,终于松开我的头发,我一抹嘴,踉跄着站起身。他跪在地上,单手捂着左眼,鲜血从他指缝中流下,痛得一时起不来了。
被他揉皱的照片掉落在地,我眼疾手快捡起,放进了外套内侧的贴身口袋中。
放好照片,我没有急着走,这么好的机会,走就太可惜了。
看着他的狼狈样,我爽快地低笑一声,又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
我俩嘴里都不干不净地飚着脏话,加上在楼道里打得激烈,叮铃哐啷的噪音不绝于耳,有几家同层的住户听到响动开门看情况,见我们打得惨烈还见了血,立马有人上前劝架。
这个老畜生一见有外人在场,立马装成受害者的样子,不再和我反抗,而是扯着嗓子干嚎:“儿子!我是你爸爸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别打了别打了——”
他一嚎,就有人伸手要来拦我,我趁他装可怜的这个机会对着他的脑袋又是几拳,随后在有人抓到我之前一步三台阶往下跳,拔足狂奔逃之夭夭。
“我的儿啊!!”
“哎呀怎么把你打成这样!”
“你的眼睛在流血啊!千万别动,我给你叫120!”
“他是你儿子?天杀的,他怎么能把自己亲爸打成这样?”
身后传来大蜈蚣假模假样的干嚎,还有那些不明真相的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我呸了一口,奔下三层平台后,冲着楼上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怒吼一声:“你们全他妈去死吧!”吼完楼上面里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了围观人群错落的阵阵谩骂。
我放声大笑,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一仗虽然不幸负伤,但结果还是好的。
那个老畜生也没在我身上讨到什么好处,只可惜我当时走得急,不知道他眼睛怎么样了,如果没瞎就太可惜了。
我不担心他报警。
他对警察有心理阴影,毕竟还有个强奸犯的案底在,他骨子里流淌着恶劣的基因,这是时间永远也无法冲刷干净的恶疾,他会在我离家的这么多年里一直规规矩矩地做一个老实人吗?我是绝不信的。谁知道他有没有再犯事,罪犯要是能轻易改正,就不是罪犯了。
所以他绝不会冒险去找警察,不然他也不会经过这么多年才打听到我的手机号码。
我的新地址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他短时间内应该是找不到我了。
以防万一,我换掉了手机号码,重新开始我的家里蹲生活,除非必要绝不出门。
那张照片被那老东西抓得皱巴成一团,任我怎么努力抚平,上面那些白色的折痕都无法清理干净,有一道折痕正好夹在我和它紧贴的脸颊中间,形成一道格外明显的分界线,撕裂了我和它。
我越看心情越不爽,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不爽到底从何而来。
照片丢进抽屉里,没有再拿出来过。
脸上和身上的伤口愈合,结痂,掉落,恢复如初。
我常常在电脑前一坐一整天,窗外伸出的树叶由翠绿转为枯黄,再由枯黄化成光秃秃的枝丫,被白雪覆盖,阳光洒下来,堆积的雪片融化成水,滴滴答答掉着眼泪,哭完了擦干净脸,枝干上又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我将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向窗外,一片粉嫩桃花瓣落在我的手边上,含着湿润的泥土草木香刮过我的鼻尖,我才愕然惊觉原来四季趁我不备早已轮转过一遍,我搬到这个新家也已经足足一年。
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平淡,平淡地我连时间的流逝都没心思去在意。
大蜈蚣那边没有消息再传来,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如果非要从我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找出那么一丁点不寻常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我每天都会做的那个噩梦了。
同一个梦境,做两次已是稀奇,天天都梦到,实是咄咄怪事,匪夷所思。
我总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每天醒来后身上都挂着一身冷汗,心脏像是被虫子蛀空,只剩下徒有其表的脆弱空壳。我记得梦境里自己被蟒蛇缠绞而产生出的无边无尽的恐惧,睁眼之后恐惧便褪色成了木然,身体和灵魂成了被撕拉到极致的橡皮筋,爆裂出微小繁多的裂口,快要崩裂了。
后来我干脆就强迫自己不睡觉,不闭上眼睛,这样我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不会再想到那样东西。
这一年里迷上了喝酒,大大小小的酒瓶摆满了一整面柜子。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差,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喝,倒也不会喝到断片,觉得自己晕晕乎乎的时候我就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