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都来了,崔曜便带着陛下参观这鱼梁州。
“那是新筑的高炉,建在城东之处,无论南风北风,烟雾皆不会侵扰城中——那烟囱修得高,是为了火更旺。”
“水织坊,为这他们在鱼梁州中专门筑了一条河道,截弯取直,即可方便舟船送货,又能以水力,安装了数十台大织机,还修上了三座磨坊。”
“那边是染坊,如今已经能用草木染上六十余种色彩,还能用蜡封之术,染出图案来,此布畅销南北,供不应求……陛下您不知道?额,大约是您平日节俭,后宫便不怎么穿这样的衣服。”
“那是砖坊和泥坊,如今鱼梁州的楼宇都是由此物筑成——因着运送不便,便未外卖,而是在周围修了些楼宇,每间皆租赁了出去,收入还成,都用来建新道桥,还有的投入了船坊……这些屋子只租不卖,是臣给刺史留下的产业,刺史让我等把这些收入都拿去给书院加餐食。”
元宏游玩了一整日,却连鱼梁洲都没有逛完,只能明日再去看那襄阳书院,先回到当作行宫的襄阳城官署之中。
在这官署中,元宏一边对冯诞抱怨了君泽都是刺史,居然还住这么小的官邸,只占了半条街,然后又一起拿竹子喂了那只叫“缓缓”的黑白貘兽。
这貘兽憨态可掬,还很亲人,被斛律明月每日当坐骑驯养,洗刷的很干净。
就是骑不上去,一骑此熊便就地打滚,把人轻松地甩下来。
元宏想带回洛阳,斛律明月说洛阳没有竹子,会饿死的。
元宏皱眉道:“哪里没有竹子,朕的皇宫里都是假的么?”
崔曜立刻上前科普,这兽一天要吃五十斤竹子,洛阳那点景观竹根本不经造,还得每天让快马从襄阳这边送去……
元宏的死穴就是劳民伤财,于是作罢。
随后入住,他见识了君泽居所的淋浴、沙发、书桌、靠椅、千里镜、观星镜等物都十分优秀,元宏体验一番后,决定把能带走的统统带去洛阳,当成这次受到巨大伤害的补偿。
休息之后,他也没忘记正事,让元勰和崔曜不许耽搁,立刻南下。
南朝,萧君泽没有急着回建康城,而是准备去襄阳见见崔曜和明月,再把事情交待一下。
萧衍对此几乎是跳起来反对:“襄阳城如今是魏国王驾所在,你身为南朝帝王,岂可孤身前去?”
萧君泽立刻解释,不是去城里,只是在船上和小弟们见两面。
萧衍和青蚨都强烈反对,萧君泽只能作罢。
但没想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北方来使,正是他想要见的崔曜,还送了一个元勰。
这可真是太棒了!
元宏真是太体贴,让他看一个乐子还不够,居然给他双倍的快乐。
萧君泽立刻让人准备好了元勰与崔曜喜欢吃的东西,亲自前去相见。
元勰和崔曜在路上便一见如故。
两人在路上便讨论起南朝的皇帝萧昭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早就好奇了,这次亲自前去一见,也算是不虚此行。
等到了江夏城,崔曜作为副使,便主动询问南朝如何安排他们一行人下榻,毕竟江夏城没有使者会馆。
却不想,直接有大将前来传信,说是陛下已经准备宴席,要亲自为正使和副使接风洗尘。
崔曜一时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疑惑。
这些年,他跟在君泽身边,多有历练,最大的感受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紧接着桌案之上,一道又一道的菜摆上来,摆得还都是他们喜欢的吃食。
崔曜和元勰一时压力巨大。
崔曜在揭开一个小盅后,“花容失色”道:“殿下,这南朝好生厉害的谍报,我喜欢吃毛豆腐这事,只有斛律明月和君泽知晓,这南朝居然都能得知!”
元勰也有些晕眩:“这杏仁豆腐是君泽给我秘方,他们从何而来,不会是君泽落到他们手里了吧?”
“不可能!”崔曜断然道,“刺史前两日还和我通信……”
说到这,他面色一动:“难道是君泽在南朝也当上了官?这倒大有可能。”
元勰有些抱怨:“他不来帮我,反而去帮南朝,是嫌我给他添麻烦了么?”
越想越气,他站起身,对周围道:“阿泽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
就在这时,屏风后人影一闪,一名身着常服的俊美少年含笑而来:“来了来了,是不是想我了。”
元勰和崔曜都露出欢喜之色。
就在这时,周围的众待臣纷纷叩拜:“叩见吾皇。”
元勰和崔曜的笑都僵在脸上,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重重的闷棍。
萧君泽看着他们的神情从僵硬、惊愕到恍恍惚惚,不由露出得逞的笑意。
他穿着绣着龙纹的长袍,伸手在两人面前转了个圈,这才笑道:“阿曜,彦和,久违了,诸君风华依旧啊。”
“你、你……”元勰手指都颤抖了。
萧君泽微微一笑:“我什么?哦,你说皇帝啊?这个南齐皇帝我是最近才当的,听说你们来了,我立刻过来,就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是不是很意外?”
第140章 卑微与伟大
在你春风得意,步步高升,觉得自己能独挡一面,跟着的主官眼看就要带你起飞时,突然间,主官告诉你,他是其实是敌国的皇帝,那么,你是应该欣喜若狂,觉得自己瞬间变成天子门生,已经飞了,还是应该大叫着不可能不应该,指责他欺骗自己那么多年,自己一片真心入沟渠?
崔曜目前就面临着这艰难的选择。
他甚至连选第一条路的情况都困难,因为身边就是彭城王元勰……这,可真是顶顶难题啊!
但崔曜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面色扭曲了数息后,他以手捂脸,把自己脸上的笑意遮挡住,单膝跪下,用带着呜咽的声音,痛苦道:“陛下啊,你,你骗得我好苦啊……”
唉,自家上司居然成了皇帝,这把他的计划全都打断了!
但是,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啊?
北朝宗王那么多,君泽最多当个司徒顶天了,自己在君泽手下肯定当不了司徒。
但南朝不一样的啊!君泽是皇帝啊!
襄阳想投去南朝,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而且他是君泽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啊!不求尚书令,当个度支尚书不过份吧?三公之位也可以想想不是?
哇哦,这消息太震撼了,他需要缓缓,但彭城王元勰还在现场,遮掩一下,晚上悄悄去君泽、不,是陛下房里私下问问。
想到这,崔曜的头脑风暴继续,给自己推演着晋升途径的同时,也顺便感慨着君泽真的是太厉害了,这才多大年纪,就把北南两朝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北朝,和皇帝称兄道弟,想当刺史就当刺史,想挖运河就挖运河;在南朝,更是直接当上了皇帝,他当初能遇上陛下,真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气!
啊,好想就地打滚……
崔曜寻思着反正是表现,那现眼一些反而更有效果。
于是他滚在地上,一手捂脸,一手捶地,发出长啸。
但他的表演,元勰是真的看不到了,这位文雅俊美的青年在听到对面的话后,只觉得脑子嗡嗡的,甚至有片刻失去了意识,好一阵晕眩,坐倒在桌案边,脑子里和君泽的各种把酒言欢,上下相得,知己相得的美好时光,就像那四月的桃花,被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作为皇帝最看重的弟弟,元勰虚长二十八年,过得顺风顺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间险恶,一时间,整个人都抑郁了。
“你,你居然骗我至此!”元彦和以手覆面,痛苦无比,“你怎可如此……”
他以为,他们是好友的……
萧君泽看他快要缓不过气来,再看看一边崔曜指缝里闪亮的眼睛,与后者相视一笑,便坐到元勰面前,挥手让近侍们退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然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伸手把元勰捂脸的手拉出一条缝隙,探头去看人家眼睛:“真的哭了啊?”
哇,真的哭了啊,眼睛都红了。
崔曜在一边看得直摇头,陛下这也太欺负老实人了……
元勰终于绷不住了,大怒着起身,把他的手甩开:“欺人太甚——黄天在上,吾要去见皇兄,禀报你此恶行。”
萧君泽见把人惹毛了,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他紧紧抓住元勰的手,把他按下来:“哎,彦和你误会我了,我没有要欺负你的意思,是陛下要我看看你知道此事的模样,然后告诉他的。”
此话一出,元勰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派胡言,皇兄岂会如此对我——”
他的话骤然僵住,突然就想起哥哥突然间没头没脑地让他来当这使臣,一时间,整个人失去魂魄,悲从心来。
“我骗你的。”萧君泽轻咳一声,“陛下估计只是想让你看看我这丑恶面孔,让你知道人心险恶。”
元勰只觉得头晕脑胀,整个人晕眩又疲惫,被萧君泽拉着跪坐下来,灌了两碗茶,大脑放空了片刻,那有些涣散的心神这才被安抚下来。
终于,逻辑与理智重新回到他脑海,他目光复杂,忍不住低声道:“你真是那位南国之主,萧昭泽?”
“如假包换!”萧君泽果断道。
元勰长长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那,你又为和还称皇兄为陛下?你分明也是一国之主,何必再看陛阶殿台?”
萧君泽微微一笑,炯然的眼眸里带着光芒:“身份地位,对我来说,皆是浮云尘土,随手可得,随手可抛,叫他陛下,只是习惯,对我来说,他就是元宏,和他的身份地位,全无关系。”
这话太过嚣张,元勰本想斥责一番,但话过脑子,却赫然发现对方此言,还真算不得大话,于是更加郁悴。
“所以,你还是叫我君泽吧,我连‘朕’这个自称都懒得用呢,”萧君泽托着下巴,看着面前青年,“先前我和陛下已经见过了,他们俩我也哄好了,彦和你想问什么,大可问我,我保证有问无不答。”
元勰心绪复杂如乱麻,有万千问题想问,最后,却只是幽幽问道:“你会和我朝为敌么?”
“我不会和你还有元宏为敌。”萧君泽果断道,“至于魏国,他不南下,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你们麻烦,南国的麻烦我都要耗费好多心力呢。”
元勰本想问那我朝是不是不能再一统天下了,但又觉得这话过于可笑,于是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萧君泽缓缓道,“这次你们南征,我可是没有出什么奇观异术相助,也没有刺探军情,但你们,不也没有打过么?”
元勰有一点点不甘地道:“当时南朝争王,皆是远支宗室,若你不出,必然会拖延大量时间,群龙无首间,未必不能功成。”
萧君泽摇头:“不,你小瞧了南国,他们会迅速妥协,魏国之中,朝廷官位有限,你们有多少官位,能让给他们?”
两套班子合并,南国能有几个有才的挤到北朝之中,他们是为了身家性命,岂能不尽全力。
元勰也就是一点不甘,事以至此,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于是又用沉默表示心中的不满。
萧君泽把杏仁豆腐拿到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拿银匙舀了一小块,喂到自己嘴里:“彦和,你要不要来南朝当官,我这里可以给你留个司徒位置哦。”
元勰怒视他一眼:“做出这事,你竟然还能拿我开心。”
“没有没有,我认真的,”萧君泽严肃道,“彦和你是我见过最细心,最认真,才华心智都不缺的人物,除了没野心这一点,你就是个完美的司徒,我馋你很久了。”
元勰冷笑道:“是你病了,还是我疯了,竟然能说这种话。”
但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小的火苗跃起,自己很厉害这事,不用君泽来说,他清楚得很。
“你不想给哥哥探听一下南朝虚实么?”萧君泽诱惑道,“司徒啊,南朝的机密全在你掌握之中,说不得当几年回去,就能南下灭国了。”
元勰神色复杂难言:“你在胡说什么,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你难道一点也不在意这祖上拿下的国土么?”
萧君泽轻笑一声:“南齐开国不过二十年,算什么先祖,我当这皇帝,可不是为了朝廷千秋万代。”
元勰一时被这大逆不道之言惊住了。
萧君泽于是又把给元宏说过的“九品中正制”的缺陷重复一遍,说出自己当皇帝的原因。
元勰越听越是皱眉,他也未想过,九品中正制,居然才是这两百余年来,天下大乱的原因,如今他们魏国已经改制完成,可按君泽的说法,将来必然会是有动乱将生……
“……所以,我要在南朝试出救世之法,”萧君泽神色严肃而慎重,“这是凶险之途,稍有不慎,便是乱国之祸,是以,我没有在北朝施行,彦和,你可愿与我一同,寻出这救世之道?”
元勰被这巨大的责任与计划惊住了,一时讷讷不能语。
可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一股火焰在汹涌,他曾经也是个朝气蓬勃,对改革十分热衷的年轻人,只是这十年来,朝廷的尔虞我诈,已经把他磨练成一根老油条,如今真有一个改革天下的机会,放在他面前,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强让自己摇头:“不,不可,兄长如今倚重于我,我岂可弃他而去。”
萧君泽自信一笑:“这如何是弃他而去?陛下身边有李彪、崔光、王肃、任城王,还有阿兄陪着他,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但你在我这里的历练,却是将来回到北魏时,改革的底气。这样的帮助,不比你跟着陛下,当一个辅臣来得重要么?”
元勰最重视的便是兄长,这话一出,他心中的天平重重地偏移了,只觉得好有道理。
但家里还有妻儿,他岂能留在南朝……
“而且我也不要你长住,”萧君泽继续道,“你随时都可以回去,只是在南朝历练而已,我还可以不给你官职,只给你差事,到时,陛下脸上也好看,你只是外派驻差而已,前两年你跟在陛下身边,不都这样过的么?”
元勰心中最后一根稻草落下,但却没有一口答应:“这,你让我考虑考虑……”
“没问题,你想考虑多久都行!”萧君泽用力点头,“快吃饭吧,这么久了,你肯定饿了。”
元勰再看桌上已经半凉掉的菜,终于露出一缕微笑:“都不热热的么?”
“挑剔什么嘛,就着我的一腔热情,吃了就是。”眼看面前的人已经拿下,萧君泽随意道,“这天都晚了,宫人都被我遣散,我懒得出去喊,要不我用手炉,将就这些菜,给你们弄点杂碎面吧。”
元勰知道君泽手艺极好,一时有些矜持道:“你如今身为帝王,怎可……”
“阿曜吃吗?”萧君泽转头问。
崔曜在一边正看得入迷,突然被点名,反应十分迅捷,用带着一点泪的脸乖巧点头:“我来帮你吧!”
萧君泽于是把取暖的碳盆扯过来,把盛汤的铁盆放上去,就着汤把一盆面疙瘩热了热,加了些菜叶,又放了一盘像是粗丝,混合着黑色肉块的菜进去,顿时,异香便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元勰好奇地指着其中东西问。
“粉丝,用大豆做的。”
“这个是什么肉?”
“鳝鱼肉。”
“鳝鱼是什么鱼?”
萧君泽左右看看,在一盆鳝血汤里给元勰捞出了细长如蛇的实物,放在空盘里,给他们解释这东西生活在泥土里,需要怎么抓,以及秋天抓这玩意很不容易。
看着那黄鳝怪异的头部,元勰和崔曜两个北方人顿时头皮发麻,纷纷拒绝吃这种长虫样的恐怖东西。
萧君泽翻了个白眼,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
毕竟是皇帝亲手盛来的东西,元勰和崔曜吃了一口,粉丝和鳝肉配合的奇异口感,加上面疙瘩的嚼劲,两人纷纷真香了。
就像刚刚还不情不愿的他。
元勰折腾一番后,疲惫地去休息了。
崔曜却精神百倍,从下榻的客房里出来,在询问之后,出现在了萧君泽行宫外。
和在襄阳时一样,没有人阻拦他,所过的的侍从们,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更让他惊喜的是,陛下居然还给他留了门!就让他轻易地摸了进去。
萧君泽坐在书案边,他刚刚换上睡衣,长发垂落,因着白天绾发,他的发尾带着一点内卷,在烛火之下,宛如鬼魅幻境,让崔曜有些失神。
“阿曜倒接受的很快。”见他来了,萧君泽微笑道。
崔曜上前,恭敬跪拜:“崔曜,拜见陛下。”
“起来吧,”萧君泽没有去扶他,“我此地,不必跪拜。”
崔曜笑了笑,像以前一般,自然地坐在他身边,有些埋怨道:“这么大的事,陛下怎么不与阿曜说一说呢?”
“因为先前,事情还没有定,”萧君泽凝视着他,“阿曜,你要想好了,跟着朝廷,你将来必定荣华富贵,但跟着我,却不一定有好下场。”
崔曜轻笑一声,烛火印在他清亮的眸中,仿佛少年心中的熊熊火焰:“陛下,您的心思,难道不是推翻南北两个朝廷里,那些荣华富贵之人么?”
“你父亲可是指着你为崔家光宗耀祖,夺回崔氏嫡脉的位置啊?”
崔曜的笑意里带着骄傲与不屑:“那是他的愿,不是我的。与跟着你,改变这天地相比,渺小如萤火。能遇到你,遇到这样的大世之争,是我之幸。”
萧君泽满意地笑了。
崔曜既然来到南朝,萧君泽便问起了襄阳的事情。
襄阳如今的情况也算是稳中向好,毕竟萧君泽在时,把法律条文、学校、工坊、商路都已经做好,同时还拉着襄阳本地的势力入股,让他们也能共同维护自己的财产。
崔曜和斛律明月需要的,只是让那些关于商税的法律能尽量推行下去,不要让朝廷的权贵来影响,如此,不仅是襄阳、雍州,甚至是整个中原大地,都会有大户过来投资。
所以,崔曜需要汇报的,便是这些日子关于学校新一届毕业生的安排,还有新的工坊又有哪些,税源又扩大了多少。
若说有什么烦心事,就是如今襄阳出现一些小的帮会。
“这些帮会大多是匠人平民们汇聚起来的互助帮会,”崔曜想起这事就头疼,“他们相互串联,威胁大户,还会盗取工坊一些钱财,向匠人勒索……”
当然,那些大户也不是软柿子,他们很多家中部曲也在城中,因此襄阳城中,常常会有许多帮会相互火拼,还会误伤无辜。
“你是怎么处理的?”萧君泽微笑问。
“抓!”崔曜的回答简洁明了,“无论他们有什么冤屈,私下斗殴就是不行。”
萧君泽点头:“有理,以后也这么来。”
崔曜恭敬地应是,又提出这些帮会已经严重扰乱了襄阳的秩序,是不是应该禁止。
“先不急,”萧君泽站起身,走到崔曜面前,“于那些普通工匠而言,各地帮会,是他们的家人,强行取缔,只会失了人心,让大小坊主们各自欢喜,还是再等上两年吧。”
矛盾还没有激化,等到按不住的时候,他才能观察出自己养出来的匠人,有多大的力量。
崔曜当然应允。
萧君泽于是又说起了最重要的事情——这次他和元宏的会面结果。
“我虽然拿言语暂时说服了元宏,但他并不是一位感情用事的帝王,”萧君泽回想着那位皇帝,微微摇头,“这次事后,你可以只需表现出对我的忠心,他反而会将防备表现在明面上。”
崔曜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有一点担心:“我那父母兄弟,能不能送到南齐……”
话一出口,他便垂下头:“抱歉,是我逾越了。”
“何来逾越,你愿意说出来,证明你是相信我。”萧君泽笑了笑,“不能全送来,否则陛下会以为你是准备带着襄阳投奔南朝,会立刻对付你,这样,你把你弟弟送来,如此,陛下反而会觉得你心系魏朝,有争取的可能,所以我才会找你要一个人质。”
崔曜松了一口气,立刻道:“没问题,只是我那弟弟生得有些蠢笨,您可别生他的气。”
萧君泽应了,继续道:“襄阳这一摊子,他会派人来管来学,等他的手下能稳固接手之后,再将你踢开,因此一时半会,你不会有事。雍州刺史,也还会是‘君泽’,他到时会把你提拔为雍州别驾,到时,雍州的一些事务,你也需要分担一些。”
崔曜忍不住搓了搓手:“这,属下毕竟年幼,怕是不能服众……”
“放心,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能管的,是襄阳郡这一小块,”萧君泽一点也不介意,“其它的,自会有人暗中接手。”
崔曜失望地哦了一声:“陛下放心,属下必然会为你护好襄阳的基业!”
“还是那句话,你是我花了六年,一手培养出来的奇才,我在襄阳最大的基业就是你,”萧君泽的话语里是快要溢出的真诚和关怀,“你保重好自己,再保重好明月和书院里的学士夫子们,便是保住我的基业了。”
崔曜满心都是感动:“是!属下必不负所托!”
萧君泽满意了,然后又拿出一册书稿:“等回去后,将这封书稿放在我那书房里,再把阁楼上灯笼挂上。”
崔曜接过略翻看了一下,将书稿揣入怀里,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样惊世骇俗的书稿,若是被那蛮子据为己有,霸占姓名,岂不是空忙一场?”
“那不是更好,”萧君泽轻笑道,“这书若是由‘君泽’所出,说不得便会让那位陛下瞧出我的目的,若是由庶民所出,也能分他心,帮我遮掩一番。”
“可是,他若是据私隐藏,不愿散播呢?”崔曜想起这事,就牙痒痒,斛律明月那蠢货,那次抓了这蛮子,怎么不直接打杀了?
“那,他就让我失望了。”萧君泽平静道,“我会换一个人。”
看来这蛮子在君泽心里也不特殊嘛,崔曜心中一喜:“好,我回就便做。”
正事基本谈完,两人便聊起了一些其它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比如襄阳的大医馆如今运营平稳,没有魏馆长坐镇后,很多的病人都敢去看病了,医患关系十分美好,就是很多母亲还拿“魏馆主来了哦”来吓唬小孩。
很多学校的学子还没毕业,就已经有工坊的管事来找他们聊工作的事情,毕业的都收入不菲,所以现在很多贫寒家人,都愿意把家里聪明的孩子送来学习。
襄阳的船坊又扩大了一轮,东边巴山和西边的桐柏山上都还有些大木,做船效果不错,桐油也足够。
斛律明月家里的氏族今年被征了一波兵丁和牛马,元气大伤,没那么多钱在襄阳买铁锅和茶叶,斛律明月到处找人借钱想补贴族人,因为他这些年带领兵马维护襄阳工坊,从不懈怠,襄阳的各坊知道他的难处后,踊跃出货,还给他打了不小的折扣。
“……你都没看见,当时斛律明月哭得跟个孩子似得,”崔曜提起这事就忍不住笑,“斛律明月手下的那些胡儿,也一个个感动得不行,这次甚至敢直接与元魏宗王冲突,要不是我去的及时,还找来彭城王,明月少不了挨顿鞭子,那几个属下,怕是也要流放六镇。”
不过他们本来就是六镇人,流放也就当回家了。
“开始了么?”萧君泽微微挑眉。
“什么?”崔曜不明。
“元魏宗室与世族的冲突,”萧君泽幽幽道,“以前,元宏精力充沛时,哪个宗室敢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无非是知道元勰和大兄,都会担心着他的身体,不再拿这些小事去烦他。”
崔曜恍然。
“以前,有陛下压着,加上官制初改,大家都需要时日熟悉,这才会显得朝廷上下,一片和谐,”萧君泽感慨道,“但如今,改制已经近六年,也该开始了。”
崔曜深以为然。
“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萧君泽说完,顺便把一个竹面具给他,“以后有你控制不住的局面时,你就用我的名义出面。”
次日,元勰修书一封,让崔曜带回去,他则准备前去建康,出使南国,查探虚实,然后便跟着萧君泽船队,踏上了去都城的路。
崔曜飞快回到襄阳,把信交给元宏。
“岂有此理!”元宏当场被气了个倒仰,连连拍了扶手,恨声道,“彦和这蠢笨的,必然是中了奸计,你给朕细细说来!”
若是有一点强留之意,他必定再带大军南下,把弟弟救回来!
于是崔曜便绘声绘色地把场景原声说了一遍。
元宏听完,神色稍霁,不由感慨弟弟没有白养,还是念着他、念着家国的。
“那小骗子,居然还不给彦和官职俸禄!”元宏心疼着懂事的弟弟,“罢了,朕回头多给他些赏赐,补偿着些,免得那小骗子收买人心。”
冯诞在一边神情复杂。
元宏立即道:“这不是帮君泽出钱,钱还在北国,只是给彦和家用,你又不是不知,彦和平时清廉,先前又捐钱捐物,他儿子刚刚出生,不能委屈了。”
冯诞还能说什么呢,他难道还能揭穿陛下现在肠子都悔青了么?
崔曜送走了陛下王驾,看着已经被席卷一空,连君泽给自己弄的棕垫都被席卷一空、只在后院剩下一只胖滚滚的宅地,无奈地摇头,上了阁楼,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君泽说的宫灯。
哦,估计让陛下一起卷走了。
于是他出门,随便找了一个灯笼,挂在阁楼上。
然后将书和信放在室内,便掩了门,让后院留了门。
但他却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守株待兔。
桓轩看到那盏灯时,心中那被压在心里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
阿萧,阿萧那么久了都没有寻我,今天突然挂那灯,位置了也有些不对,灯也不是以前那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