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书……”青蚨还想垂死挣扎。
“萧衍那里,我会去解释,”萧君泽不以为意,“去荆州而已,萧衍知轻重,此战若失,南朝便真的国祚短暂了,必须有一场胜利来向朝中世族交代,否则,萧家这皇位,也难以长久。”
萧衍很快知道萧君泽想去荆州前线的事情。
在沉吟片刻后,萧衍叹息道:“看来陛下也心中明了此役紧要,如此,臣愿效犬马之劳。”
萧君泽无奈道:“我萧氏一族,自高祖立国至今,不过二十一年,却一连换了六任皇帝,国中六次叛乱,在天下人眼中,早已天命微薄,若此次江陵再陷,失了荆州,那便是天命已失,怕是朝野上下,都要思索退路了。”
南朝能有什么退路,要么向北魏投降,要么换个皇帝。
萧衍也是萧氏宗族的一员,知道自己权利来源,当然愿意和萧君泽一起捍卫这萧氏的王朝。
同时,南朝世族们也明白这一点,他们也会全力支持即将到来的荆州之战——失去荆州,不止是会断掉与蜀中联系,还会失去南朝赖以生存的长江天险,这是自认为中华正统的南朝世家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萧君泽在次日的朝会上,便提议亲自前往江陵督战,以举国之力对抗北朝南下。
这次,大家都知事情严重,赞同声远胜过反对,甚至很多老臣看着萧君泽目光都饱含泪水,说是觉得陛下有十年前的武帝之资。
于是,很快,在世族的支持下,南朝又从徐、郢、扬、湘、江州之地调兵,聚集十万大军,前去支援荆州,同时,带着皇帝本人的南朝水军开始准备,大船会逆江而上,直奔战场不远的江夏督战……
许多年长的江淮居民,都感觉到阵阵寒意,似乎想起了五十年前,元嘉草草,仓皇北顾之时,那尽成废墟的江淮诸郡,想到那春燕归,巢于山林的血腥战争。
一时间,长江北岸的许多村落,甚至整村整村地逃入山林,躲避兵灾。
水军逆江而上,主要借力于东南风,同时摇橹划桨,至于雇佣纤夫拉纤则是多在江陵之上的三峡之地。
江陵之下,长江水流平缓,除了借风帆外,每艘大船皆有数十名橹手,用人力加速,让这次皇帝的御驾亲征,倒也没有多花费时间。
萧君泽不急,因为元宏那边的车马更慢,他要将淮河一带大军重新聚拢,带到荆州,耗费的时间远在南朝之上。
萧君泽到郢州之后,元宏甚至才离襄阳的东边的随州还有数百里。
唯一的问题,就是萧君泽一时半会没法回襄阳,因为如今的长江两岸,都有南齐水军巡逻,很难走水路去,至于陆路,则到处都是北魏的斥候,太危险了。
于是,萧君泽只能写了一封长信,准备给元宏赔礼道歉。
“亲爱的宏,当你看这封信时,我已经当上了南齐皇帝——”萧君泽不知道怎么就开头写上这了么一句,旁边的青蚨正在研墨,随意瞟到这句话,整个冷漠脸险些裂开。
“陛下!!!”青蚨厉声道。
萧君泽有些尴尬地把信团起来丢到一边:“哎,青蚨你别生气,我只是写着好玩,不可能真这样写的!别怕别怕!”
青蚨胸口剧烈起伏,犹疑地看着萧君泽,一脸不信。
萧君泽轻咳一声:“真的,我没想乱来,至少现在没有,我这就换一封。”
于是他又重新提笔,飞快重新写了一封信。
青蚨伸头看了看,终于松了口气,警告地看了一眼少年,这才将信用漆封好,拿着前去令人送信。
元宏收到从襄阳发来的信时,已经是五日之后。
他的大军已经兵分三路,从随州、襄阳、安陆南下荆州,直奔江陵。
萧君泽的信里写了因为南北两朝都在长江戒严,他回来的路实在是危险,但是呢陛下,我在南朝也没有白来,我勘探了长江诸城地形城防之图,回头就给你送过去,到时我亲自给你道歉,还会给你讲南朝这边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个萧昭泽的底细,我知道他的大秘密,求您千万不要动明月和阿曜,他们都是好孩子,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啊!
“这小子,总算还有软肋,”元宏忍俊不禁地收下书信,“便饶过他这一次,等下次相见,他说的秘密若让朕满意,便不追究此事了。”
冯诞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披风,沉默了一下,才轻声道:“陛下,高车诸部,又有不稳之意。”
元宏放下书信手指一僵,有些疲惫地向后依靠在冯诞身上,闭上眼睛。
这些日子的军情,让他的心神损耗严重,虽然有徐太医随时汤药服侍,却依然有力不从心之感,夜间尤其咳嗽难止,每到这时,他总会有时不我待之感,便更想在身体未垮之前,拿下南朝。
毕竟,他的太子还年幼,气量亦有不足之处,他实在是不放心将这大好江山,交入稚子之手。
“先通传诸部酋长,此次南下,不会再征调塞北诸部,”元宏想了想,又道,“去将元勰唤来。”
随后,北魏与南朝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战,这次,元宏心无旁鹜,他战略目标十分明确,便是拿下江陵。
但萧君泽南朝将领已经做好定计,借水之势。
荆州如今还是云梦大泽的势力范围,一到八九月枯水期,连接着长江的云梦泽会被芦苇与湿地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细碎湖泊,且这些湖泊每年都随水势变化,不是熟悉地形的人,在这里很容易误入大泽,迷失其中。
而北朝虽然大军压境,补给线却十分孱弱,全依赖着这些年萧衍重新疏浚的杨夏水道。
在淮河一带战役中展露头角的冯道根提议,将在杨水上游截断水流,让杨夏水道干涸,三十万大军的粮草便很难再从襄阳运送而来,这条计策迅速被采纳。
同时,萧衍调派他亲信陈庆之带两千兵马,于杨水入汉江的竟陵城袭击镇守此地的魏军,断掉魏军粮道。
他们也定下以水军袭饶魏军,解江陵之围。
这个计划开始十分顺利,但因着元宏不远处督战,北魏军居然硬顶着南齐军队的袭扰,从不追击来袭扰的小股的南齐军,而襄阳城的大船,更是于劣势中突破南齐水军封锁,在北魏军即将断粮之际,将粮草送到江陵城外。
而这时,江陵已经被围近百日,诸军以老鼠木屑为食,城池岌岌可危。
一旦此地失守,凭江陵与襄阳的犄角,整个荆州都会守不住。
然而,在巨大的压力下,南朝也爆发出巨大的凝聚力,南齐大将韦睿借着水军相助,一夜之间,在江陵城外的河边,筑起一座仅有一面城墙的草城,并且借着草城的掩护,及时将粮草送入江陵城中。
北魏这次终于不能再忍,与韦睿部众爆发大战,韦睿详装败退,将元英大军引入了就近的大羽泽中,然后,便借着最近越强势的北风,以云梦泽的芦苇枯蒿为柴,让埋伏其中的小队,点燃了大泽的芦苇蒿草。
一时间,浓烟蔓天,整个北魏军军心大乱,纷纷溃逃,又因不识路途,数部分散,沿途踩踏、毒烟而死者不可计数。
元英手下五万大军,仅以身免,杨大眼等部,也损失惨重。
至此,江陵之围终解,南齐大军成攻入驻江陵,而杨水出口的竟陵城,则成为了北魏军北撤的最大的阻碍。
元宏是个能屡败屡战的,心态很好,对此次失败虽然难过,但也调整好心情,准备亲自带兵拿下竟陵。
就在这时,南朝遣派使者,送来国书,表示愿意两军议和,放北魏大军北归,但有些条件,希望与北魏皇帝商讨。
绵延的大帐的在江岸间随着西风起伏。
巨大的王帐外,元宏裹着斗篷,凝视着滔滔江水,目光幽深。
他是一个很坚韧的帝王,有错便改,从不知难而退,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便无人能动摇他的意志。
只是,这场南征,终还是无功而返了。
对于南国,他其实并不觉得是威胁,真正让他决心一统江山的,除去这帝王应尽的伟业,还有便是“正统”。
只有灭却南国,才能证明他北方的正统,最能稳定民心,一统天下。、
可是,他又失败了。
“陛下不必灰心,等再过些年,朝廷恢复元气,再度南下便是。”冯诞轻声劝慰道。
元宏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拿起手中的国书,叹息道:“怕是难有下次了。”
他的病越发重了,徐太医已经急得不行,反复强调不能再周车劳顿,要多多休息,恢复元气,再者,这南征之事,劳民伤财,所得却不多,朝廷支持三次已是不易,一两年内,又怎么会再去支持第四次?
他拿起手上的国书,这是南朝正统文书,盖有一方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古印,表示着它的权威与正当,书上用小楷提出了几点要求。
南朝帝王在国书里开头便提出南北相争多年,两国百姓蒙难,我知道你是一位好皇帝,肯定不忍心见百姓如此艰难,不如就此罢兵,双方签定盟约,至少在十年里,停止战争,劝课农桑,恢复民生。
如果你愿意,那么可以派使臣前来讨论停战之事,一旦成功,我就放北朝大军归国,大家都不打了,把损失降到最低。
为了表示诚意,我方可以先停战,放你的士卒渡江……
这封国书文采语言平实,甚至字体都毫无大家风骨,言论也十分天真,很符合那位少年君王的人设。
他轻声道:“这盟约,便让彦和去吧。”
这些日子,他也仔细复盘了这次南下的诸多情节,自认这些安排并未有错。
诸路大军的调拨、对钟离、马头的攻打,这一次,是北南两朝真正地以实力硬碰,双方在计谋、战力、士气都没有折扣,但他手下的鲜卑士卒,却很难适应南方,军中时不时爆发瘟疫,有损军心。
这让他真正明白,南朝实力尚在,如今的北魏,还吃不下南朝。
既然如此,那便该修养生息,加强国力,静待天时。
在两国的意见开始统一后,很多事情便会容易起来,两边的使臣在来回两次后,便将这次的商讨的地方定在竟陵汉水外的江洲之上。
这处江心洲不大,其上也没什么树木,在深秋只有一片枯草,一眼可见尽头。
如此,两边都没有大军前去,也显示出足够的诚意。
北魏这边派出的臣子是元勰,而南朝派出了萧衍。
两边都是文质彬彬的国之栋梁,都对对方的生平十分了解,读书人共同话题总是很多,双方商讨起来,也就没有大的问题。
两边都愿意按先前控制区维护和平,襄阳以南、淮河以南,都是南齐的土地,双方停战后,不能再收留对面的降臣和贼寇,可以开启互市。
北魏的立国时间,皇帝的年纪都比南齐大,所以北魏是兄长国,南国是为弟,需要的话,两边的生日时,可以让使节相互拜访送礼物。
这个盟约先维持十年,十年之后,大家都觉得有需要,就继续续约,觉得没有必要,就再战,但在缔约期间,不能在边境修筑新的城防,否则就视为违约。
元勰和萧衍都是很务实的人,相互试探一番后,萧衍没有提出让北魏归还雍州这种傻话,元勰也没提出让南朝向北魏朝贡这种痴语。
就这样,双方谈论了大半日,将这个草草的协定的各自带回。
元宏对这样的协定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战而已,便是没有这盟约,一时半会,北方也没法再南下。
南边的萧君泽当然也不提意见,于是萧衍和元勰再次碰头后,就决定明日带上盖过帝印的国书过来,双方交换签下的约定。
但没想到的是,萧衍居然说了一句:“既然是国书,吾主为表诚意,愿意亲自来此签约。”
元勰有些惊讶,但又想到那位十六岁的君王从即位后,朝中大事几乎全由萧衍所出,所以,他们也大多以为又是一个权臣掌权,可就算这样,国主亲至,也显示隆重了——当然,诚意也太足了。
回到王帐,元勰把南朝国主亲至之事,向元宏说来。
“哼,收买人心之举,”元宏眼眸微眯,淡淡道,“倒是胆大,若他亲至,一是显得仁爱子民;二是遵守信义,将来我们若首开战端,便显得背信弃义;三是向他英勇无畏。还真是个年轻义气的小儿。”
冯诞道:“既然如此,明日便由臣去签订盟约,臣官居司徒,陛下您身子有恙,由臣去,也是合情全理。”
“不,”元宏思考了数息,微微一笑,眉眼间依然是当初继位时的自信与从容,“他南齐皇帝去得,我如何去不得?”
这话一出,冯诞和元勰,还有周围诸将都脸色大变:“陛下万万不可!”
元宏叹息道:“有何不可,诸位都在,还怕那南朝扣下朕不成?”
彭城王元澄语气稍微冷硬:“陛下莫要胡闹,既然那南齐君主如此大胆,我等不妨将他扣下,教训一番后,再送回南朝不迟。”
元勰也点头劝慰道:“是啊,皇兄真想见那齐国君王,不如由我们带来让人见一见,何必以身范险?”
冯诞当然也赞同这话。
于是压力给到元宏这边,他笑道:“没什么,只是朕的一个心愿罢了,我想称量一下,太子将来的对手,是何等人物。”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皆露出难过之色,徐太医已经不止一次说了,陛下的身子忙碌不得,否则很可能会天不假年,但让陛下不去处理国政,去当一个颐养天年的太上皇,那也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北魏这些年来好几次的“父慈子孝”,便是陛下本人,也在执掌大权之后,也不会愿意拱手将帝位谦让于人。
所以,陛下这个理由,他们甚至说不出反驳的话。
冯诞轻叹了一声:“我陪你去吧。”
这次,他没说“臣”。
元宏本要拒绝,但看着冯诞眸中坚决,便笑着应道:“好。”
其它人也只要元勰劝了劝冯诞不要冒险,其它诸王倒都没意见——冯诞虽是司徒,但本身能力并不强,也没什么权势之心,在朝廷里可有可无,去了也没事。
事情便如此定了下来。
至此,元宏心中大悦,对明天的相见,十分期待。
颇有一种甩脱了为君之责的畅快感,他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昏君了,实在是这种肆意妄为的感觉太好了些。
冯诞看他精神好了许多,心中也放松了些。期待着明天一起“冒险”的时刻,这种刺激感,上次出现,还是初见君泽不久,前去救陛下才有的事情。
十月初十,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汉江两岸皆有大船,从江上码头出发,前去江心州上那两个临时修筑起来的木制码头。
萧衍其实是非常不愿意让萧君泽去的,但这位帝王本也不是他管得了的,只能随他。
萧君泽也不是很想带着青蚨一起去,但青蚨强烈反对,于是只能带上魏贵妃。
魏贵妃一时有些疑惑:“带我去干嘛,那有病人么?”
“可能有,”萧君泽叹息道,“以陛下的脾气,听说我要去,他好胜心那么强,很有可能也会去。”
魏知善轻嘶了一声:“啊,你居然这么歹毒,想要气死他吗?”
萧君泽白她一眼:“要气死他我还带你去做什么?你的护心酒呢,带上没有?”
魏知善有心疼地拿出了一个金子打造的小瓶:“带了。”
“怎么就这么一点?”萧君泽顿时不满意了,“高句丽送来的人参不是全让你祸祸了么,怎么就这么点?”
魏知善理直气壮:“虽然你库房里有三百多根,但实验总要消耗吧?我用了蒸熘、煮制,又用了酒水、醋水、碱水萃取,最后发现以酒萃取的最有效,但那时只剩下六七根了,这次也全用了,下次你让高句丽多送些国礼过来!”
萧君泽揉了揉额头:“你以为送国礼不用回礼的么?你下次改改方子,这药别人可用不起。”
魏知善保能遗憾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看魏知善已经知道轻重,于是萧君泽拿起面具,戴到脸上。
魏知善更困惑了:“你这未免多此一举了吧?”
纯属脱裤子放屁!都看到她了,难道还不能猜出陛下的身份吗?
萧君泽轻咳道:“你不懂,看到这面具,他盘算一下,至少会有个心理准备,直接出面,把他气出好歹来,阿兄非拿石头砸我脸上不可。”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知道?”魏知善无法理解,“一直瞒着他不好么?”
“这是尊重,”萧君泽沉默了数息,微微勾起唇角,“因为,想和陛下继续合作下去,这是应有的尊重。”
魏知善无法理解:“你这么骗他,他怎么还可能和你合作,怎么还能让你继续乱来?他是病了,又不是傻了!”
“他会的。”萧君泽伸出手指晃了晃,阳光洒在他洁白的脸颊上:“他可是元宏啊。”
秋风萧瑟,江波浩淼。
南朝的大船穿过江水,每一个的棱角,似乎都显露着古朴与厚重,缓缓靠岸时,连接码头的舢板都是带了卯榫的长阶梯,铺着精美的西域地毯,有待女捧香炉、撑华盖,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透露着的精致与档次。
相比之下,对面北魏水船就十分霸道,巨大的铜制船头,还有比南朝王船更大一号的船身,有些没有打磨干净的毛边,还有船下隐隐可见的河螺与水草,都显示出一种强横与粗旷,显示着南北截然不同的风貌。
萧君泽下船时,元宏已经提前到了,河滩已经围上了路帐,地毯铺得怕有一尺厚,元宏与冯诞身边的随从不多,但个个威武高大,目露精光。
北魏皇帝坐在冯诞身边,他裹着一件厚实的斗篷,模样清瘦疏朗,戴着一顶常冠,正与冯诞谈笑。
萧君泽透过竹制面具,看着许久未见的两位故人,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魏知善顶着华丽的贵妃头面,乱飞的步摇总是打她的脸,于是不得不拿团扇半遮着的脸,见此情景,不由调侃道:“怎么,你这是又改变主意,准备把这兄友弟恭继续下去?”
萧君泽微微摇头,只是有些感慨道:“很久没见他们两这么放得开了。”
说完,他抬起脚步,继续走过去。
因为来得早,冯诞和元宏难得有些空闲,他们坐在河心洲上,看着江岸远山,南国的薄雾在山间流动时,像极了画卷,便谈起了古诗,说起了从前。
说起年幼时,元宏在冯太后手下讨生活,好几次,冯太后都觉得他是威胁,想要废掉他,那时,冯诞总是帮他送饭,悄悄陪他受罚,冯诞学得不快,元宏便私下给他讲课。
后来,元宏南下,他们遇到了最大的波折,就是冯诞险些病死,而元宏为了他,也失陷在南国,差点出事……
提起这事,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元宏又抱怨起了君泽那小子心野了,不愿意回北朝,是不是在南朝又看到哪个有明君之相……
“怎么会,”冯诞摇头,“南国那皇帝,换得那么勤快,哪能和你比。”
元宏微微摇头:“这位萧昭泽不同,年幼便可从萧鸾手中逃脱,仅用六年,便抓住机会,重登帝位,还能同时策反南朝诸位大将,别的不说,光是这阴谋诡计之道,朕便不如他。”
冯诞道:“他此番登基,靠的是血缘,是萧宝卷倒施逆行,引来众怒,便是没有萧昭泽,南朝也必会有一位宗室,夺得大位,此为恰逢其会。”
元宏道:“那也是他早有准备,如此稚子,身边必有高人,唉,南朝人杰地灵,一到危难之时,良臣迭出……”
北魏却事事都要他操心,相比之下,实在让人扼腕。
“哪有,君泽不就从不让你操心么?”冯诞笑道,“还有李冲、李彪、于烈等忠臣,哪里不好,陛下这是得陇望蜀。”
“有理,”元宏笑着正要继续说,突听船铃响动,远方有大船靠岸。
元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从襄阳那的调来的粗笨战船,再看对面的三层楼船,觉得自家的大船应该回头让巧匠修缮一番,断不能弱了朝廷威严。
而这时,那船上下来一群人,他这些年伏案操劳时常到夜里,视力已不如当年,加上相隔百米,一时看不清楚,便沉下心来,等他们走近。
很快,在这一片高台之上,对面有待者放下精致的桌案、坐榻、蜀绣屏风,还有精巧的折叠亭子。
而这时,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在待者的服侍下,缓缓入席。
元宏的目光移过去,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冯诞神情微冷,淡漠道:“南国若不想赴约,拒绝便是,一国之主,何必做藏头露尾之态?”
那一男一女,女子华服珠翠,盘着华丽的发髻,却以一把团扇遮住大半面颊,至于那男子,虽然有着不俗的体态与气质,却也戴着一张竹面具,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看着便让人来气。
魏知善挑眉道:“我等遮掩一番,是因为江风易冷,等太阳升起,便摘下了,你说是吧,陛下?”
冯诞微微皱眉,他总觉得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萧君泽微微点头:“正是如此,国主见谅。”
这话一出,元宏和冯诞同时皱起眉头,虽然声音有些变了,没有先前少年的清冽,但还是有四五分熟悉的语调,让两人对视了一眼。
奇怪,这声音,怎么有点像君泽啊?
萧君泽则没给他们猜测的时间,话锋一转:“国主励精图治,屡屡南下,却无功而返,今日居然会亲至此地,却是让我惊讶。”
他没有自称朕,这个自称他用不惯,而且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对皇帝的强制要求。
元宏轻笑:“牙尖嘴利,不错,南朝六年换了五个皇帝,朕到底没能忍住,想来看看这萧氏宗族,还能换上几波。”
萧君泽撑着头,随意道:“不会换几波了,我便是看南朝这些年乱来的帝王太多了,所以才主动上位,这皇位本就不甚在意,等回头,我便将朝中大事,皆让世族的商量着决定,如此,总能管个四五十载的安稳。”
元宏来了兴趣:“如何说?这权臣执政,不正是当年萧道成篡位的路子么?”
萧君泽淡定道:“各地世族每年皆派出一位嫡族,前来太学,每年一次,各族主招开盟约,议定一年家国大事,由他们推举一位权臣,每次推举九位,由他们辅政,我当个图章便好。”
元宏听得越发皱眉,到最后时,眉头深得几乎能夹死蚊子,不由斥责道:“神器天授,岂可如此随人而赠?你若不愿当这个皇帝,何必让大军与朕鏖战这数月时光?不如投奔了北魏,到时南北一统,天下太平,再无兵灾,岂不好过你这胡闹之举万倍?”
萧君泽悠悠道:“陛下慎言,我这用南朝来研究济世家民之道,总好过去大魏,颠覆你拓拔家的天下。”
“那还要谢你不灭之恩了?”元宏不由气得笑了,“朕君少壮登朝,名动天下,迁都改制,上下一心,岂是你这小儿几句话便能操弄的?”
冯诞却在一边皱起了眉头,这话太过熟悉,让他心中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君泽在他一个人身边时,说话放肆得多,好像就是……
“如何不能?”萧君泽悠扬的语调里带着笑意,“陛下虽然是位明君,但太子殿下却还待打磨,如今北朝之中有强王环伺,只是暂时被陛下威望压制罢了,只要陛下稍微有病些,这诸王,必然是要争个高下,岂有不能操弄之理?”
“你?!”元宏冷冷道,“真当朕是死的么?”
要素太多了,冯诞的目光已经变得复杂难言,他深吸一口气,又用力瞪着一边只露出眉眼的魏贵妃,眼中神情越发错愕。
“岂敢,”萧君泽连连摆手,“因着担心陛下的病,我还专门让贵妃做了一味灵药,能治急怒攻心之症,爱妃,还不快点拿出来。”
魏知善轻轻点头,将一个纯金的葫芦形小瓶放在桌案上:“此灵药十分难得,陛下可先遣人试药,若有效,再服用。”
元宏被这操作整不会了,皱眉道:“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咒他死么,这也不像啊?
冯诞缓缓捏紧了拳头,想着这南朝皇帝前后话语,心中的猜测越发明显,几乎是瞬间,胸口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天灵盖,感觉自己这些年的真心都被喂了狗,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举起桌案,就朝对面那小皇帝脸上丢去,好砸掉他那假面。
“这药绝对有效,”而萧君泽还在诚恳道:“如今咱们既然缔约兄弟之国,可称陛下一声兄长,为弟自然要为兄长思虑一番。”
“那还真要多谢阿弟关心了。”元宏忍不住嘲讽了一句,但这话一出,心眼子甚多的他瞬间感觉到了不对,把南齐国主从头到尾的话回味了一番——他不是猜不到,而是一时之间,思路被对面带偏了,如今深深一想,便感觉到不对,一万分的不对。
实在是这毫无敬畏的兄弟之称,太过熟悉了。某人前两日劝他的注意身体的书信,言犹在耳。
心念电转间,他整个人仿佛被雷霹到,瞬间静止了,随后,先是疑惑,随后惊愕,最后变得狰狞。
他的眼眸缓缓变红,死死地看着萧君泽脸上的面具,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萧君泽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贸然开口。
冯诞已经起身,握起元宏的手:“陛下,这些日子,并未向襄阳送出军情。”
这次大败和你误信他人没关系,可别钻牛角尖啊!
元宏依然盯着对面少年的面具,握住冯诞的手指,几乎冒出青筋,他用将牙都要咬碎的力气,咆哮:“还不把面具取下来!”
萧君泽缓缓伸手,轻快地从下巴往上一揭,露出一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那灵动的眉眼,漂亮得像两个小太阳,连朝阳也黯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