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相较于萧君泽在南边当甩手掌柜,把事情都交给元勰、谢澜、萧衍等人,元宏却是亲力亲为,一边巩固汉化改革,一边利用盐铁之利,囤积粮草,推行节俭之风,北魏眼看着日渐强盛。
但外边暂没有打的,北魏内部便不那么安稳了。
在九品中正制之下,元魏宗室当官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按才能提拔,而是看血统,看品德,看人脉关系。
汉人权贵和的元魏宗室便偶尔有些小冲突。
孝文帝轻易按下这些小事,他这三年劝课农桑,重新疏浚了淮河北方的运河水系,也让元恪开始参政学习国事。
太子元恪身边已经聚集了一众亲信,其中一人,便是他的舅舅高肇,这位渤海国人做事勤勉,很是能干。
不过,自古太子不好当,北魏信佛,太子信佛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子过分虔诚了些,亲自在洛阳外讲经立庙,然后便被人告发太子在庙中藏有兵刃铠甲数十副……
这件事像一声惊雷,瞬间震动了整个洛阳。
没办法,这事太像当年太武帝的太子、元宏的爷爷拓拔晃了,也是父子因佛生嫌隙,也是皇帝发现佛室中藏有兵甲,最后因为猜忌,太子生生忧虑而死——至于是不是真的忧虑而死,史书都已经盖棺定论了,谁还敢多想不成?
元宏大怒,认定是有人陷害太子,让任城王严查此事。
但任城王一番查验后,却发现还真是太子藏的。
元恪为此叫屈,他的手下茹皓出来认领了这事,说是他因为一点爱好,藏甲赏玩。
这是不是个替罪羊谁也不知道。
其实十几副盔甲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数量也没谁会以为太子会凭此谋反,但奈何元恪在朝廷上做事很不收敛,执法甚严,不给宗王留太多颜面,出了篓子,对手们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
于是有朝臣宗王要求严查东宫诸臣,元宏心中清楚其中波折,于是只是惩罚性了把元恪禁足三月,将出来领罪的茹皓被流放六镇,事情便算是被按下了。
但没想到元恪也不是个心眼大的,吃了这亏,岂有不报复之理,于是便告发,北海王元详,贪财图利,到处营造宅第,夺占他人的房屋,收受贿赂帮人求官等事,然后又告发了几位宗室、汉官……
元宏处罚了元详,又批评元恪不顾大局,这事便算揭过去了。
谁知很快又来消息,六镇之上,有镇将勾结蠕蠕,引兵掠劫镇民,有氏族千里逃离追杀,前往洛阳告发。
元宏知道此事后,大怒,立刻着人严查,随后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蠕蠕自阿伏那罗带二十万部众出走,建立高车后,便衰弱内乱多年,一直安稳朝贡,突然间出了这事,也难怪皇兄怒极。”元勰长声叹息。
“柔然的事,怕只是个引子,”萧君泽微微摇头,“若我猜的不错,你兄长真正担心的,还是六镇。”
“此话何解?”元勰虚心请教。
“想想当年,太武帝、孝武帝六征柔然,何等意气风发,那时,柔然与草原,便六镇军户的功勋之地,”萧君泽解释,“如今,当年的国之柱石,却突然间变成与蠕蠕勾结,狼狈的为奸国之蛀虫,你皇兄焉能不惊怒,那可是朝廷国本所在。”
“这六镇之事,皇兄也多有安抚,”元勰虽身在南朝,但有自己的渠道,对这些十分清楚。“这三年来,皇兄提高了六镇羊购价,又以幽州之粮草,弥补草原缺损,还亲自巡视六镇,提拔了十数名将士,六镇百姓,皆尽感激……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个模样?”
“还能为什么,”萧君泽忍不住笑道,“当然是有中间商赚差价啊,要是元宏不去关注,让六镇自然地腐烂下去,说不得还能拖延个二三十年,才会爆发,可如今有利可图,那可不就推生矛盾了么。”
古来经济,无非就是衣食住行,其中衣食占绝对的大头,粮食基本是固定的,可布帛在北魏其实就是当作钱来用。
织布就等同于印钞,于是,草原为了羊毛,开始了新一轮的征伐与吞并,如今,这乱局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
“那,该如何是好?”元勰心急如焚。
“想知道么?”萧君泽对他眨眨眼睛。
元勰顿时迟疑了,他当然想,但君泽这笑,让他知道若是答应,肯定没有好事。
萧君泽幽幽道:“不想知道,那我可就不说了。”
元勰艰难道:“这,还请陛下赐教。”
萧君泽不说话,只是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说,你知道要怎么做啊。
终于,元勰低头:“请问,属下有什么可以帮到陛下?”
萧君泽满意地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到洛阳后,派人来襄阳接我,我去你那住上几日,没问题吧?”
元勰感觉太阳穴内隐隐作痛,有些生气地道:“陛下,您、您就真的不怕回不了南齐么?”
“不怕啊,”萧君泽笑道,“相信我,我有万全的准备。”
“在国都洛阳,若都让你跑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元勰更生气了:“既然陛下真不要这一番好意,那自可前来洛阳,小王当扫榻相迎!”
萧君泽满意地点头:“一言为定,那,过两天我再说给你听,但这事说给你,又或者我说给元宏,其实区别不大,你反正是做不到的。”
府兵制的阻力,可一点也不比均田制差,到时,元宏还能不能撑住,把这个改过来,可真难说。
说是要离开,却也不是说走就走的。
皇帝要摆驾江陵巡视,肯定要和萧衍、谢川淼等相国通通气,告诉他们自己要去襄阳,安抚这些臣子,保证很快就回来。
还要带上魏贵妃一起出巡……
“魏大夫那里,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宫了。你还是自己去吧。”青蚨对此一推四五六,但这很正常,自从当上贵妃有了权力之后,魏知善的凶残程度立刻就上了两个等级,青蚨在面对她偶尔的微笑时,都胆战心惊。
“她还在霜宫?”萧君泽明白了,不由笑道,“那我这便去宠幸我那贵妃。”
霜宫,是萧君泽这位南朝皇帝专门给魏知善建立的超大医学院。
本名是存善医院,但因为墙壁、其中人的衣服、大多都是白色,被称为霜宫,也是皇帝宠爱妖妃的证明。
魏知善医术高超,但却有一最让人诟病之事——喜欢标本。
以前她只是收藏各种骨架,后来发现有密闭容器,加上酸性溶液可以保存一些人体部件后,便再也克制不住,以至于她的整个书房,放了一整面墙的特别物品。
就算是萧君泽也不喜欢去她那里,毕竟正常人都不喜欢坐在泡着各种人体零件的地方。
青蚨本来就是缺损之人,去过她这一次后,更是退避三舍,回来还病了几天。
但魏知善也有不小的能耐,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数十名同好,把建康城的监狱当成了大体库,当初在襄阳犯罪率暴降又出现在了建康。
不过,他们成果却是非常喜人。
霜宫之外,披着白麻外袍的十五岁少女,正在街道上菜市闲逛。
本朝之人,对进霜宫这事畏之如虎,平头百姓们,倒是没那么多恐惧,毕竟这里很多病,是真的能治,虽然价格昂贵,如果治不好,还可以捐掉尸体,抵消药费不说,三日后取回时,还能附送一口棺材。
一口棺材啊,不便宜了,以至于霜宫最近都用抽签的办法让他们捐了——毕竟魏知善宫主花起钱来是真没数,扛不住。
所以,这里因为太过热闹,自然而然地兴起一处集市,贩卖瓜果蔬菜,鱼羊猪鸡各种肉食,应有尽有。
“周舟,”旁边有同样身穿白袍的青年唤她,“又来找瓜果啊?”
“对啊,”叫周舟的少女从农人的箩筐里翻找着,把各种发霉的瓜果、菜叶,一一捡起,拿出一个放大镜,略微查看后,便从其中找到一根青霉菌特别茂密的芥菜,激动道,“哇,这菌长得又漂亮又整齐,就它了就它了!”
“师妹真是用心了,”旁边的男人感慨道,“从入宫开始,你每天都在寻觅瓜果,如今宫中论养菌之道,师妹已经超过宫主了。”
“那是因为宫主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无暇专门顾及罢了,”说到这,周舟的表情有些愤愤,“这些菌子,都是矫情,我在宫里,给它们喝肉汤、吃豆饼,怕它们冷了,放火盆,怕它们热了,放冰块,可它们就是长得东倒西歪不说,还时常暴毙,可在外边,你看这长得……都比我头发还好!”
“宫主说了,培养菌种非一日之功,需要得三五的时光,这也是我等的愿想,师妹不用心急。”
“也对,我先回去了。”周舟提着芥菜,回到宫门时,就见宫中药房处又有人在喧哗。
风中隐隐传来的声音,是说他儿子重病,需要回春丹,求药房给他们一粒。
少女不由摇头,药房里放的不是各种草药,而是从草药中提取的几种常见之物,卖得最好的,是柴胡蒸馏药水,其次是柳树皮的提取液,大蒜丹非常贵,一般人吃不起。
没办法,因为工艺所限,十斤蒜才能取一枚丹,且过程复杂,稍不小心,便会失败,更麻烦的是做出来的丹不易保存。
所以她才要找到最好的菌,把这东西的价格打下去!
世人皆愚,视他们这些玩菌、解剖、种痘的医者为恶鬼,但宫主说的对,追求真理之道,本就是充满坎坷,岂能因为困难、因为他人的不理解,就轻易放弃?
凡阻我者,皆为标本!
但当周舟回到自家泊藏宝屋时,不由惊了:“宫主?”
然后看到他旁边的人时,再惊:“陛、陛下??”
啊,真的是陛下,她虽然只是遥遥远望过一次,但这样的美人,这样的骨相,她是不会忘记的。
“嗯,”魏知善随意应了一声,给萧君泽介绍道,“这些玻璃皿中的菌,都是小舟养的,她是我妹妹的长女,也算是继承了阳洛魏家的一点衣钵,因为喜欢我写的解剖书,私自从阳洛来建业寻我,我便特招进来的。”
“后继有人啊,宫主。”萧君泽笑道。
“算是吧,”魏知善也很满意,“当年跟着你,真是我这一世做得最对的选择了。”
“所以这次……”萧君泽问。
“当然是随你同去,”魏知善说着,还对周舟示意,“把你的成果拿出来。”
周舟眼睛一亮,立刻从自家柜子里小心地拿出一只玻璃瓶:“这是我用醋萃取出来的菌液,宫主说,需要陛下你做出器械,才能使用!”
“这东西怎么可能带去魏国用啊,你是不想回来了么?”萧君泽看着那浑黄的液体,一时头皮发麻。
“还不是你一直不给下一步途径,”魏知善理所当然道,“他们只能多做些尝试。”
萧君泽无奈道:“我能做给你,但你记得,这玩意,要先在动物身上用,绝对不能直接给人用。”
周舟大喜,用力点头。
搞定了魏知善,萧君泽又去了历阳书院,在窗外看了一会书院讲课。
课程上讲的是浮力怎么计算,还有水的压强等等。
然后随便找了一个老师,把大概方向和材料给他们说了,让把做玻璃和用杜仲胶来做针筒,铜针和铁针就要书院的学生们去研究了,反正他没这个时间。
等待了一小会,祖暅一脸兴奋地过来:“叩见陛下。”
萧君泽问祖暅道:“先前让你准备的东西,试验得如何了?”
祖暅恭敬道:“已经准备好了,目前已经过两次测试,只是它体积有些大了,带着可能不太方便。”
“无妨,本就是作为底牌使用,也不会随便用,毕竟成本可太高了,”萧君泽悠悠道,“在这个年代,也算是奇观的一种了。”
祖暅目光里都是迷茫。
“没事,你装在箱子里,和我订的东西一起,送到元彦和府上。”萧君泽随意道。
“原来这是送给元上官的物件,”祖暅这些日子都是在元勰手下做事,这次知道彦和要回去,还很是伤心了一番,听到此话后,顿时笑道,“正好,微臣也有些礼物,要一并送给他。”
萧君泽微微挑眉:“我让你测的那件东西,也用你的名义送去好了。”
祖暅怔了一下,但很知趣地没有问原因,只是恭敬应是。
萧君泽看着那奇物,轻笑了一声。
元宏是个好皇帝,他希望对方能尽量活得长些,但他也明白,越到身体不适之时,元宏就越有可能为身后事做好准备。
自己做为南北两朝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肯定是元宏心中最大的一个隐患,拿这个去赌一个皇帝的善心,那就太愚蠢了。
他虽然喜欢搞事,但那是喜欢搞别人,要是玩的太嗨,搞到自己头上,那就不美了。
所以,需要加些保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然后,萧君泽便又去找元勰。
“来,这是给你的礼物,算是这三年来,你帮我许多的工钱。”萧君泽伸手递给他一个漂亮的玻璃盒子。
“这一件便要打发我了?”元勰好奇地接过,然后打开时,发现其中居然是一个普通的玻璃菩萨像,一时困惑。
萧君泽帮他上了发条,顿时,一阵悠扬的佛音便从盒中传来,让元勰顿时惊呆。
“这可是我的废了半个月(的工匠)时间才给你做好的,天下仅此一个,”萧君泽微笑道,“可当传家宝了。”
元勰顿时感动落泪。
两人回顾了一番峥嵘岁月,相约过些日子在洛阳相见。
一切准备就绪,三日后,萧君泽的王驾终于起程,沿长江水路前往江陵,元勰的车队则渡过长江,一路向北,直奔洛阳而去。
五月,萧君泽来到江陵,见过新任的荆州刺史后,便留下青蚨等人做为幌子,自己则带着许琛和魏贵妃,轻舟简行,一路前往襄阳。
而襄阳城中,正一片兵荒马乱。
“这里,街道上居然有马粪!”崔曜怒视斛律明月,“你怎么管的?他那么久没过来,都快被别人骗走了,你就让他看这个?”
斛律明月涨红了脸:“胡说,这必不是我家儿郎们的,他们都有马粪袋。”
崔曜冷哼一声:“还有,这些商铺,都把摊子快摆到路中间了,你都不管么?”
“这些怎么归我管?”斛律明月小声反驳,“我都是巡视安全……”
“安全!”崔曜冷哼一声,“还有,街上居然有乞丐!”
“这,我将他们全数赶走?”
“赶什么走,关进牢里,养几天,再放出来。”崔曜果断道,“不只是城里,鱼梁洲那边也是如此!”
“另外,还有那些帮会,”崔曜垂下眼帘,“把他们找来,我要请他们喝茶!”
斛律明月小声抱怨:“好大的威风。”
狐假虎威。
也好,那些讨厌的帮会,这次好好收拾一番!
第146章 事情起始
七月,偌大的云梦泽正是芦苇最盛之时,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扶老携幼,匆忙而来,一个个挤上渡口的小舟。
“快快,快些,那李家的追来了!”一名大汉扯着绳子,控制着小船不被水流带走,大喊道。
“来不及了,快走,他们带了弓箭!”船上已经有人看到芦苇丛后成群的人影,一名抱着幼女的妇人被挤在最后,心急之下,她用力将孩子抛到船上。
“快,开船,不然来不及了!”船上有人急道。
扯着绳子的大汉咬咬牙,最后还是放开手,而这时,岸上未上船的人求生欲不歇,扯住了绳子,想要挂在船后。
“一群逃奴,还不滚下来!”身后,有家丁咆哮,并且一下跳入浅滩,扯住牵绳人,意图把小船再拉回去。
大汉一个眼疾手快,将绳子斩断。
小船在水流与竹篙相助下,顺利进入深水区,那些家丁却不罢休,还在放出弓箭,但却准头不够,只射中船上一人的发髻。
“阿娘、我阿娘还没有上船!”船上的小女孩哭喊着,却只是随着小船飘入江心,去向远方。
那妇人虽被人扯住头发,按在地上眼中泪光闪烁,在努力抬起头时,脸上露出的,却尽是笑意。
江水滔滔,一艘大船由南向北而去,船有两层,十来间客房,是襄阳与江陵间常见的客船。
突然间,大船一个摇晃,萧君泽滚在地下,懵懂地醒来。
他所乘的船不大,汉江的下游水流迟缓,江波温柔,让他一上船就昏昏欲睡,好在这床塌低矮,掉在木地板上也无关紧要。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他披上外袍,散着长发,出仓去看出了什么事。
结果一伸头,嗯,只见大船右侧,倾覆着一只小船,江上数十个老幼妇孺挣扎求救,让他一下就清醒过来。
禁军统领许琛不是很想救人,他理由很足:“咱们的侍卫不多,这一小船上多口杂,怕是会惊了您的……属下这就去。”
于是许琛让人丢出绳索木板,将江上人上大船,萧君泽在岸边看着,并没有跳下去救,他的水性一般,救人和游泳是两回事,他下去了,许琛被吓到,怕是就不会再去救人了。
好在,这盛夏时节,这些落水者还都在水上扑腾了好一会,萧君泽指挥着众人帮着把水吐出,又吩咐厨房给他们一点吃食,便打着哈欠,又回到了自家单间。
房间很小,他坐在榻上,拿书看了一会,但晃晃悠悠的船上实在伤眼,于是又拿出竹笛,吹了一会他最近新写的曲子。
他以前听过的优美旋律数不胜数,虽然不记得多少完整的曲子,但随便吹吹,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才吹了一会,便听船外,又响起了争吵声、叫骂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这么一艘古代木船,要求隔音实在不科学,萧君泽被动地了解了事情经过,就是小孩子看到厨房的糕点漂亮又很好吃的样子,想要悄悄拿着吃,结果被发现。
但这些被救者却抱团否认,说是他们诬陷小孩,是不是想欺负他们,还说这次他们被撞翻都是因为大船的缘故,如果不给他们赔偿,他们决不罢休。
而且,还要萧君泽这个主人出面,给他们分说。
萧君泽忍不住轻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对面的难民们看这大船上只有十来人的模样,觉得自家人多势众,想要以众欺寡而已。
不过也很正常,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本就是这样生活的,资源不够时,道德是可以被轻易抛弃的东西。
萧君泽没有出面,而是等了一会,果然,随着一阵乒乓响动,传来的便是阵阵痛呼与惊叫,还有哭泣求饶。
过了一会,许琛前来禀报,说这些人,都是随州的奴隶。
“上个月,青、齐、南青、光、徐、兖、豫、东豫,司州之颍川、汲郡大水,他们都是受灾之户,为了活命,当了豪族奴仆,只是乡豪苛刻,生活艰难,食不裹腹,他们听说襄阳给户籍,还给工钱,便私逃至此,想要去襄阳谋生,”许琛问得很仔细,“这些年,随州郡守时常让治下军卒前去襄阳护送钱粮,购买茶铁,再转手卖去司州,所以如今治下的许多庶民,都知道去襄阳城能找到活路。”
“原来如此。”萧君泽微微点头,“反正离襄阳也不远了,找个水浅些的滩涂,把他们放下吧。”
许琛应是,退了出去。
萧君泽思考了一会,又觉得有些不对,以元宏的品性,不可不对各地减税救灾,开常平仓平抑粮价,怎么会突然间就有流民出逃?要知道这个时候的百姓,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带着老小背景离乡的。
于是,他又唤来许琛,让他找两个难民过来,他有的话要问。
很快,一个七八岁的幼女与她那看起来比萧君泽大不多几岁的父亲被一起拖了进来,手上都捆着绳子。
萧君泽不赞成地看了眼许琛。
许琛也满脸不赞同,双方对视一眼后,许琛还是败下阵来,给父女两解开了绳索。
“不必害怕,我只问几个问题,便放你们离开,”萧君泽语调温和,让他们二人渐渐不再哆嗦。
于是他问了随州的米价,又问了这些年村里人丁,再问了这些年米价变化,还有朝廷税赋,以及最近几年的收成。
那青年虽然答得磕磕绊绊,却也让萧君泽大至了解了些。
“……就是如此,因着米价这些年连连上涨,草民还想着明岁去襄阳购些早稻种子,种上两季谷米,让家里多些钱资,奈何出了这祸事,我家婆姨被抓了回去,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
萧君泽又问了些布价、盐价,眉头紧皱,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小小的房间又归于寂静,只有江涛声声入耳。
“回头要让崔曜给我一份最近的物价指数才是。”萧君泽坐在榻上,指尖点着大腿。
果然,商业会推高物价,但这好处,普通人并没有尝到多少,实物税收走农人几乎所有余粮,让商业活动,都被世族豪强垄断。
甚至于,他们已经初初显露了土地兼并的急速扩张的影子。
没办法,九品中正制,实在太利于土地兼并了。
在他指明其中的害处后,元宏,应该也感觉到一点寒意了吧?
真是太有趣了。
他翻了个身,并紧了腿,自然地轻擦了一下,顿时皱起了眉头。
好烦,这破身子,自从成年之后,稍微摩擦一下,就能有感觉,这其实也没什么,青春期少年人都有烦恼,他当年也不是没有过,但更烦人的是,他连这种烦恼都是双份的。
“难道真要选妃?”萧君泽思考了那么几秒,随后摇头,他有一种强烈的领地的意识,只要一想到会有陌生人入侵他的生活,成为他往后岁月的部分,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抵触。
“有什么可恼的,又不是没有手。”萧君泽轻哼一声,将这点小烦恼抛之脑后。
大船很快到达襄阳城,越是靠近,江岸上的船支便越密集,萧君泽目视着江岸上那一望无际的堤坝和建筑,有些欣喜地睁大眼睛。
远处的鱼梁洲,堤岸垂柳,长长码头栈道深入江水之中,大小船舶如鱼群一般,排队争流,码头上民夫密密麻麻,人头涌动,而有一处,却是以芦苇篱岸遮挡,戒备甚严,等着萧君泽的船靠岸,人刚刚走上台阶。
斛律明月便如野马般跑来,一个侧身把崔曜撞翻两步,欢喜地抱住了萧君泽:“主上,我好想你。”
崔曜大怒:“知道是主上,这没大没小,还不放手?”
斛律明月不但没有放手,还挑衅地将萧君泽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主上,您看,明月长高了,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将军了!”
萧君泽的微笑僵了那也零点一秒,随后抽出手:“是啊,明月长高了,也长大了。”
崔曜也及时走来:“主上,属下有要事禀告,此地人多眼杂,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几人坐上马车,崔曜便故做担忧地道:“主上,您不该来北朝的啊……”
斛律明月嗤笑道:“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为了迎接主上,襄阳城都险些让人翻过来。”
崔曜冷哼道:“这是两回事,主上,您不知道,如今朝廷里,怕是有变。”
萧君泽嗯了一声,等他继续。
“按属下推断,北方这次出事的,不是六镇,是草原。”崔曜小声道。
“哦,这从何说起?”
“我来说,我来说,”斛律明月立刻道,“这消息是我父兄带来的。”
萧君泽点头,让明月说。
于是明月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清这次草原危机的由来。
以前时,草原小孩子,五个里边,也未必有一个能长大,夏季天喝马奶,冬天牲口不产奶了,便用青稞、小米、老鼠熬成稀粥抗过去,牛羊是不敢杀,那是命根子,一户牧民,能有一百只羊,就已经是大户了。
但这些年,因为羊毛的加入,羊毛易储存好交易,草原可以交易的粮食增加了。
有了粮食,饿死的孩子便少了许多,但孩子一旦长到十来岁,食量便会大增,如今诸部这十年来新增青壮都多了许多,粮食又不够了。
以往,草原各部的选择,便是南下掠劫,这次,草原分为三方势力,柔然部、高车部、北魏六镇,一场大战,怕是近在眼前。
襄阳城的空气并不是那么好。
虽然有泥灰和青石铺出的主路,但街巷、小院之中依然是黄土夯成,每日人来人往,车马来去,尘土飞扬再所难免。
如今的襄阳城,主城区大多在东边的鱼梁洲,这里的大片滩涂已经被修出堤坝,街道纵横开阔,绿树成荫,唯一不太好的,就是这些绿树大小参差不齐,品种各异,一眼看去,跟进了果园似的。
如今七月正是挂果时节,大大小小的树上桃子李子梨子应有尽有,还有贪食的小孩儿爬在树上不肯下来。
萧君泽掀开车帘,一看那扫得干干净净,落叶都见不到几片的街道,就忍不住微微叹了一口气。
估计在他来这之前,崔曜肯定狠狠地抓了一番市容市貌,但这种事,也不是什么坏事,随他去吧。
这时,崔曜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主上,先前那个姓桓的小子就在南阳,你要是想见他,可以悄悄透个消息过去。”
斛律明月眼神一动,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些日子崔曜大索襄阳,要把那些帮会头子关进监狱了——原来就为了把他们赶远一点啊,学到了学到了。
萧君泽略作思考,微微摇头:“不必了,他们有他们的缘法,我总不能一直盯着他们。”
他只是洒下一把种子,至于能不能生出花,能生多少花,他并没有过多期待,至于结出多少果,他更是想都没有想。
都还太早了。
回到官邸,萧君泽说出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他想去洛阳,看看元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