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宽慰两句,可事实摆在面前,纵使描绘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什么,思及此,便歇了心思。
恰在这时,房门被敲响,是容迟,颜喻端正神色,让人进来。
容迟显然也已收到消息,进门时一脸凝重,还没站定就急忙开口:“颜喻,我给你说,那——”
声音在看到一旁的林痕时戛然而止,颜喻看过来,他便说:“颜喻,我是来同你告别的,随便说些体己话。”
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傻子也能听出来是要赶人的意思。
颜喻只好捏了下林痕的手:“你去转告刘管家,让他今晚不用为我准备饭食了,然后趁天色还早,回宫去吧。”
林痕本就不喜容迟,如此一来,厌烦更甚,心中还有淡淡的委屈,只是他面色依旧平静,识趣地应下,离开。
等确定人走远,颜喻才开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和你料想的一模一样。”容迟朝颜喻比了个大拇指,“粮食一路过去,沿途官员多多少少还知道收敛,只克扣了一成左右,可粮食从西北那几个郡县走过一遭后,连三分之一都没剩下,若是以前,我真不敢相信那群老头子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正常,若是以前,他们就算贪,也绝对不敢贪这么大的数目,"颜喻神情淡淡,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惊讶,“现在若不是江棣明里暗里逼他们交粮,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做到这一步。”
“我让你查的赋税问题呢,可有眉目?”颜喻又问。
“基本上差不多了,从江棣到封地之后,当地百姓每年上缴的公粮增了小半成,并不多,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可就在四年前,缴纳的税粮直接翻了一番,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却又碍于威压只能听从,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几年老百姓入不敷出,本就活得艰难,家中没有存粮,摊上旱灾也才格外难熬。”
颜喻沉吟一番,说:“也就是说,那个铁矿,是在四年前发现的。”
西北多荒地,即使开垦出来收成也并不理想,江棣既然要挖矿私造兵器,定然要供养劳动力,钱财可以耍赖不给,但粮食却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江棣缺粮,就只能往下压榨,增收税粮是一来源,另一来源,便是西北各郡县官员年年的上供了。
俗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官员供出去的粮食,追根溯源还是来自百姓。
可今年偏偏大旱,土地没有收成,官员压榨不出来粮食,可江棣又要得紧,他们没有办法,便只能铤而走险,从朝廷下放的赈灾粮里挖。
颜喻思索着,将江阳城郡守请粮的奏章批红,扔到一边。
容迟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展开递给颜喻:“喏,那帮蛀虫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颜喻接过粗略扫了一眼,和他料想的差不多,都是一群拿钱求官的混账玩意儿。
大庸选拔官员的制度并不完善,早年更是混乱,甚至盛行过一段时间的买官风,后来虽已被先帝明令禁止,但因原本的官员已成体系,便没往前追溯,让这群钻了空子的人继续兴风作浪。
没想到,时隔多年,此事的弊端一显现便是致命的。
颜喻抬头,和容迟对视一眼,道:“我稍后便会召群臣进宫讨论下派第二批赈灾粮的事,粮队送往西北,少说也要十八九日,你可有把握完成我们的计划?”
容迟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立刻动身前往西北,虽不能保证,但一定会尽力。”
“好。”颜喻点头。
容迟临走又想起什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颜喻,没忍住问:“你和你的小男宠,吵架了?”
颜喻摇头:“没,怎么这样想?”
“我进来时看他有点不对劲,那小孩一直都沉得住气的,今儿竟然目露凶光,格外不忿,就差把愤怒都写脑门上了,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我们计划了,然后和你据理力争大吵一架了呢。”容迟说。
颜喻正准备出门,闻言动作一顿。
他们的计划——早在知道江棣手下有私矿的时候,他与容迟就已经着手准备扳倒江阳王了,可惜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直到这次天灾。
一月前送出去的第一批粮,他早就知道不可能顺顺利利交到百姓手上。
因为粮队走得慢,防守松,绕路多,这桩桩件件,都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因为他需要证据,需要拿捏住能彻底按死江棣的把柄。
至于后果,大旱至今,死伤近千,往后二十日,情况只会更严重。
林痕若是知道其中有他纵容——颜喻想起就在刚刚,林痕满目愤恨的样子,只觉头疼。
容迟恍若未觉,只问:“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你总得和他讲明白,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吧。”
颜喻却摇头,说:“他不必知道。”
他恨贪官无度,更恨自己无能。
这股无力感在心底翻涌蒸腾,林痕垂首坐在桌旁,任由其一寸寸侵蚀全身血肉,钝痛传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
毕竟早已习惯。
林痕缓慢抬首,环视周身。
房屋老旧,内里空荡,一根劣质的蜡烛在手边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光亮,给房中的陈设添上一层暗淡的黄。
房外是逐渐浓稠的黑,万籁俱寂,每一丝微弱的声音都被放大,他听见风吹动窗纸的声音,还有时不时的虫鸣。
破败却安逸的环境,他以前觉得已经足够,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让他感到恐慌。
林痕想起颜喻,这个时间,那人往往在书房。
房中的蜡烛应该已经燃了大半,烛泪滑落,在底座堆积、凝固,颜喻垂着头,执笔批阅奏章,烛光会发散出淡淡的暖黄,浸润到他平静的眉眼中。
这样的画面,总会定格很久,直到某根蜡烛燃尽熄灭,光线变暗,颜喻才会后知后觉时间过了良久,抬起头,捏捏鼻梁。
然后命人换上新的蜡烛,继续伏案忙碌。
是的,颜喻这段时间格外忙。
朝廷内外,皇宫上下,几乎所有的事都压在他肩上,颜喻不能怠慢,每天都忙到很晚。
他时常陪在颜喻身边,知道那人睡得越来越晚,身形也渐渐消瘦。
明明才几个月的时间,颜喻却已经染了好几次的风寒,病症来得凶且急,再严重也要拖着病体处理政务。
他比所有人都心疼,也比所有人更无可奈何。
想帮忙,却处处是禁区。
这段时间,让他比任何时候更清楚自己的身份,颜喻身边的所有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和作用,唯有他,只是附庸。
可他不想啊。
他想和颜喻走很久很久,想和颜喻并肩站在一块,想帮他分担,想有更多的话题……
而不是一到要紧事,就会被用各种理由支开的男宠。
林痕脑袋抵在桌面上,双手抱着头,前所未有的迷茫。
恰在这时,外面响起一声熟悉的猫叫,接着房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江因小心翼翼探进个脑袋,朝昏暗的房间里面小声呼唤:“林痕哥哥,你在吗?”
“在的,”林痕赶忙应声,收拾好表情迎上去,恭敬道,“参见陛下,陛下喊我名字便好。”
“好吧,林痕,你吃晚饭了吗?”江因抱着金乌问。
林痕摇头:“劳陛下挂怀,还没。”
“那正好,我带了点心来,我们一块吃吧。”
江因把金乌放下,金乌脚刚落地,就猛地蹿到林痕怀里,林痕赶忙抬手托住,它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下。
金乌被养得很好,现在已经完全是只大猫了,还是一只很肥的猫,一身灰毛暖和柔软,尾巴也又大又蓬松,很讨人喜欢。
就是脾气大了不止一点。
林痕揉了揉金乌的脑袋,猜测应该是颜喻把金乌带进宫的,于是问:“颜大人进宫了?”
江因点头:“和一堆大臣讨论什么赈灾的事,我听不懂,好困,舅舅就让我出来吃点心啦。”
说着,下人已经将带来的餐食摆好,点心各个小巧精致,一眼便知是费了很大功夫的。
也不知颜喻进宫急不急,来没来得及吃东西,林痕思忖着,抱着金乌坐下。
江因明显只是想找人作伴,坐下后便捏了点心开吃,一连两个下肚,才意识到林痕只拿了一小块给猫,他一口都没有吃。
“你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江因问。
林痕摇头:“没。”
江因不信,皱着小脸思考了一会儿,问:“是因为旱灾吗?”
林痕惊讶:“陛下知道?”
“知道啊,舅舅也因为这件事发愁呢,和你一模一样的表情,我认得出来,”江因骄傲地坐正身子,接着道:“舅舅让稚儿不要担心,他会处理好的,稚儿相信舅舅。”
江因说着,捏了个梅花糕递到林痕面前:“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口味了,喏,给你,我们一起吃。”
糕点做成了花朵状,栩栩如生,递到近前时,林痕能闻到梅花糕的香甜味,和前年第一次吃到时味道一样,没有变化。
林痕接过咬了一口,问:“是颜大人让陛下来这的吗?”
江因嘴巴塞得满满当当,闻言咀嚼的动作一顿,险些被呛到,他艰难地咽下食物,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痕淡淡道,嘴角却浮起笑意。
江因直勾勾地盯了林痕一会儿,突然道:“我觉得舅舅好喜欢你啊,比喜欢我还要喜欢。”
“为什么这样说?”
“我看出来的啊,舅舅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非常非常温柔,”江因掰着手指头数给林痕,“舅舅会抱你,会揉你的脑袋,还会给你带吃的,并且,还允许你养猫,他都不允许我养,是不是?”
林痕回想了一下,颜喻刚开始的确不算喜欢猫,点了点头。
江因撇嘴,有些不服气,但还是继续夸舅舅:“我就说了,舅舅平时很严肃,但喜欢你的时候就会变得很温柔很温柔。”
虽然两种喜欢并不相同,但林痕还是很认同地点头,江因描述的没错,颜喻的喜欢真的与纵容挂钩。
颜喻若喜欢一个人,几乎就会给予无底线的宠溺与纵容,人前明明是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人后却会顺着对方的小脾气,若是有一天惹人伤心生气了,他也会毫不计较地放下身段哄上一哄。
林痕正想着,金乌忽然抱住它的手指,原是它吃完后意犹未尽,于是抱着他的手指舔指腹上的糕点渣。
林痕倏地笑了,原来从某个角度看,颜喻也是一个很好懂的人啊。
像只高傲又脾气很差的猫,旁人莫说碰了,连靠近它都要亮出锋利的爪子,可面对喜欢的人,他就会放下性子,任而抚弄。
林痕揉了揉金乌的脑袋,眼底溢满温柔。
恰在这个时候,江因又问:“舅舅那么好,你喜不喜欢他呀?”
林痕的目光从金乌身上抽离,对上江因亮晶晶地眸子,郑重道:“喜欢。”
顿了片刻,又强调:“很喜欢。”
江因听后却摇摇头,说:“可我不是舅舅诶,你的喜欢要亲自对他说,不然他不知道的。”
林痕一愣,后知后觉,他好像真的还没亲口对颜喻说过。
江因吃完糕点,抱着金乌回去,林痕送人到院外。
等人走远,黑夜重归静谧,林痕在院中驻足,抬首望天。
月牙弯弯,繁星点点,深蓝的天空像一幅绝美的画卷,使人沉浸。
林痕站立良久,直到夜风转凉,他才抬脚离开。
这一晚,他想了很多事。
比如,他要努力变强,强大到可以帮颜喻分忧,可以见人辛劳时,没有负担地劝人休息。
再比如,他要对颜喻,亲口说一声“喜欢”。
自那天过后,林痕足有一个月没有见到颜喻,计划一再搁置。
这短短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最有名的,便是西北民乱。
一月前,请粮的奏章传到京城,颜喻连夜召集大臣商讨相关事宜,次日一早押粮官便带着赈灾粮踏上前往西北的路途。
一路山高水远,粮队最快也需要二十余天才能到达。
可饱受饥荒折磨的灾民根本就等不了这么多天,粮还在半途,人就饿死了无数。
直到不知何人透露,说朝廷第一次下派的赈灾粮原本足够撑三月,是因为过手的官员一个个中饱私囊,才导致他们半月不到就没了粮食。
生死关头,饿急了眼的百姓没多少理智可言,他们自发组织起来,攻进了各州郡官员的府邸,果不其然找到了被克扣的部分粮食,以及记载着钱粮往来的账本。
账本中明明白白写着,大部分粮食被献给了江阳王。
于是,民乱的矛头指向了江阳王江棣。
亲王的府邸戒备森严,又有军队保护,自然不会让百姓轻易闯入,百姓的怒火蓄积多天,更也不会轻易退让。
两方势力僵持多天,直至闹出人命。
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同时,留在西北的第一批押粮官拿着来时颜喻提供的信物,便宜行事,查封有关官员府邸,顺从民意开仓放粮。
如此,虽是依旧没能撼动江阳王,但百姓靠着从贪官手中翻出的粮食,勉强撑到了第二批赈灾粮送到。
这一次,没有贪官插手,粮食如数分到百姓手中。
同时,由于江阳王有贪污受贿的嫌疑,且在其治下闹出了人命,颜喻当即拍板,江阳王禁足府中、不得外出,彻查江阳王府。
如此一来,江阳王府中会搜出什么,便不是江棣能决定得了的了。
颜喻胜券在握,终于能在一连数月的连轴转中松懈片刻。
这天正值白露,颜喻偷得半日闲,与林痕在外找了家酒楼吃饭,位置在二楼临窗,窗外是人声熙攘的街道,不远处有一条河名为长乐河。
长乐河是一条人工河,引自护城河,河道自西向东,横贯京城。
夜幕才刚刚降下,河道两边已经点了灯,灯火不算很亮,却蜿蜒如游龙,和水面时不时飘过的河灯相映衬,自成一方景色。
只是瞧着,就觉心中的烦躁被渐渐抚平。
颜喻心情还算不错,看了两眼收回目光,转而看坐在对面的林痕。
今天的林痕很奇怪,一身装扮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别在头顶的簪子,都是以前嫌弃太花里胡哨不会带的。
整得像只开屏的孔雀,颜喻心想。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看林痕一直发愣不吃菜才出口询问:“这家菜不合胃口?”
“不,不是,”林痕搓了把手心的汗,摇头,连忙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
颜喻挑眉看着林痕碗中新添的姜片,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喜欢吃姜?”
林痕一愣,忙道:“不,不是……”
触及对方眼中的戏谑,林痕放弃挣扎,他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我们要不要下去转转。”
“行。”颜喻爽快答应。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擦肩而过时,能听见彼此的说笑声,很放松的环境,可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林痕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手心又冒汗了。
林痕按了按胸口,感受着里面坚硬的触感,心口泛起甜蜜,他快走两步,走到与颜喻并肩的位置,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桥,道:“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颜喻没什么意见,两人一同走过去。
横跨河道的桥名为未央桥,是一座很古老的石拱桥,石壁因常年潮湿长出了翠绿的青苔,伴着流水潺潺,织构出类似于江南水乡的温柔意境。
桥旁河岸边,有位老人在卖河灯,河灯做成莲花的形状,牙绯色的花瓣向依次翻折,簇拥着最里面的小小灯烛。
不是什么特殊节日,生意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几人驻足欣赏。
林痕是其中之一,颜喻陪他看了会儿,问:“想试试?”
林痕点头。
颜喻买了一只,让林痕去放,林痕摇头,说要他陪。
颜喻无奈应下,陪着林痕踩着石阶往下走,蹲在岸边。
林痕在折腾着点蜡烛,颜喻伸手点了下流动的河水,微凉。
河灯被小心安放在水面,林痕拨了拨水,送它远离。
“按常理是不是该许个愿望?”颜喻问。
林痕点点头:“好像是的。”
“趁还没漂远,许一个吧。”
“嗯。”
林痕双手置于胸前,闭上眼睛,颜喻看了眼,目光就去追随晃晃悠悠的河灯,河水清澈,晃动着灯火虚影,其上有几盏河灯点缀,不多不少,刚刚好。
很美好的景象,让人心中不自觉温柔下来。
“颜喻。”
林痕突然出声唤他。
以为林痕许完愿喊他离开,颜喻正要应声,脸颊就触及一片柔软,他微微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林痕倾身,吻了他的侧脸。
很轻的一吻,触之即分,却比深深缠绵更动人心。
颜喻失笑,转头对上林痕的眸子,两人距离很近,膝盖挨着膝盖,近到即使是昏暗的环境中,他依旧能看清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
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许完愿了?”他问。
“嗯,许完了。”
“那便走吧。”颜喻起身,忽地被林痕拉住手,他看到林痕也站起来,退后一步,从胸口掏出一枚红色玉佩,捧在掌心呈给他看。
见玉佩是凤凰状的,颜喻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当年先皇准许陆家双胎的龙凤玉佩其中之一,他很是讶异。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让我送给心上人,”林痕往前推了推手,道,“我想把他送给你。”
颜喻没有接,而是问:“心上人?”
林痕点头,即使在晚上,也能看出他的脸颊已经爬上了红晕:“是,颜喻,我……我心悦你。”
毛头小子告白,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
颜喻觉得好笑,但还是继续问:“和田红玉,世间难寻,把它给我,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林痕郑重点头,道,“颜喻,我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质子,什么也承诺不了,这也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把他送给你,是想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从今往后,我会尽我全力,把我拥有的最好的都捧给你。”
少年的剖白真诚热烈,他站在虚实灯火的交界处,虔诚地捧出真心,祈求对方接受。
嘈杂人声在这一刻被拉得很远,变得模糊,唯有眼前人格外清晰。
颜喻心中悸动,正要应“好”,便被一声焦急的呼唤拉回现实。
“大人,西北出事了。”程风骤然出现,道。
若非十分紧急的事,程风绝对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地突然出现。
颜喻脸上的温柔瞬间散尽,留下一句“你先回去吧”就带着程风匆忙离开。
直到颜喻的身影隐没进人流,林痕才从突变中缓过神,直起身子。
玉佩在掌心躺了太久,从胸口带出的温热渐渐散尽,归于与秋夜无差的寒凉。
林痕又垂眸盯了玉佩好一会儿,才慢慢收手,把它塞进胸襟。
一场失败的告白。
颜喻已经离开,夜色再美,林痕也无心欣赏,于是慢吞吞地往回走。
掌权者的成败心机和他们的地位一样,高高在上,那群人你来我往千百回合,也不曾在平常百姓的生活中掀起惊涛。
街道依旧繁华,人声喧闹,人群来来往往,过着重复却又平静的日子。
林痕独自一人在人流中穿行,他走得慢,也久,步入皇城禁区时,人声戛然而至,取而代之的是震人心魄的庄严。
步入宫门前,林痕驻足回望。
肃杀的宫道把生活硬生生劈成两个世界,这一半满是阴谋算计、掠夺鲜血,而另一半,是和隐约的灯火人声一样渐渐拉远的平凡。
林痕突然觉得,这一幕,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半月后,皇宫。
午时已过,烈日高悬。
江因被太阳晒垮了脸,抱怨道:“还有多久啊,我想见舅舅,现在就想见!”
“奴,奴才不知道啊,”小福子躬着腰,悲苦道,“陛下您知道的,颜大人这几日都会和大臣商讨政事,基本每次都要到很晚,还不允许旁人打搅,还望陛下体恤一二。”
小福子说着,求救的目光已经投到了一旁抱着猫的林痕身上,小皇帝向来任性,这世上也只有颜喻和林痕这两人能说动了。
林痕看到小福子的求救,却没给出什么反应,他一直盯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他常年习武,耳力比平常人好些,能听到里面持续不断的争吵声。
这几天总是这样。
不出意外,应该又是颜喻独自一人在对抗一群老臣。
想起颜喻这几日总是格外疲惫的眉眼,林痕心疼极了,他下颌绷紧,很想冲进去站在颜喻身边,就算不能帮什么忙,只是陪着他也是好的。
可是不能,他若进去了,那群老臣就更有理由讨伐颜喻了。
江因可不管这些,他想见舅舅,现在就想,于是做势就要撞开门往里冲。
小福子想拦又不敢冲撞皇帝,只好掐着哭腔又求了一遍:“公子,您快劝劝陛下吧。”
林痕这才反应过来,拽住江因的胳膊:“陛下再等等可好?颜大人正在忙,现在进去不妥,陛下应当饿了吧,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可是……”江因不想,分外执着地去推门。
“陛下,”林痕突然沉声,表情严肃到甚至有些可怕,他半哄半威胁道,“陛下可想清楚,您现在进去了,颜大人会很生气,还会不喜欢你了。”
听见“不喜欢”,江因慌了,他蔫蔫地点头,跟着林痕去了一旁的凉亭。
林痕把糕点推给他,他就默不作声地拿起往嘴里噎,眼圈稍红,很是委屈。
林痕狠下心来不搭理,颜喻已经够难够累了,他不能让江因再去添乱。
两人又等了两刻钟,御书房的门才被打开,几位花白着胡须、神色凝重的老臣相继走出,他们皆是朝廷重臣,太监不敢怠慢,躬身引领他们往外走。
又等了几息,等官员差不多都离开了,林痕才带着江因起身,去见颜喻。
没想到会迎面碰上一位老臣。
“微臣参见陛下。”老臣朝江因拱手作揖,行礼恭恭敬敬,视线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江因,明晃晃的僭越。
江因看不出来,又急于见颜喻,只“嗯”了一声便匆忙跑进了御书房。
江因离开,那老臣直起身,浑浊的眼珠转了半圈,打量起林痕来,满是鄙夷不屑。
林痕与其对视,这人他认得,正是那次宫宴上逼颜喻喝酒的赵渊。
他知道不能让其抓住把柄,便挤出个敷衍的笑,行礼问好:“见过赵大人。”
赵渊呵呵两声,意味不明道:“这位便是林痕林公子吧,果然如传言般相貌、气质皆是不凡,不愧是林王之子,有他当年的风范啊。”
当年的林修溯,不过是一个靠着一张俊脸入赘陆家,吃上软饭的无用书生。
林痕维持着适当的笑意,只当听不出其中含义:“赵大人谬赞。”
说罢不愿与之过多纠缠,正要告辞,便听见赵渊接着说:“林公子既是颜相的枕边人,就该好生劝劝他,让皇帝下罪己诏乃是上策,莫要再逞一时意气啦。”
林痕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半个月前,西北传来消息,就在江阳王禁足的第二天,府里夜中突然起火,火势极大,水扑不灭,只两三个时辰的时间,便将江阳王府烧成废墟。
包括江阳王在内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皆在一夜之间成了火中焦炭,无一生还。
同时被烧毁的,还有按着颜喻计划,本该被找到的一众证据。
所以,江阳王死时并无罪名,一身清白。
再者,这火起得蹊跷,让世人联想到五年前相同的,也是烧了整个王府、无人生还的那场火,于是墙头草般随风倒,将罪名压在颜喻头上。
一时间,颜喻成了那个罔顾纲常、草菅人命、以权谋私的罪人。
人人皆可自认高贵地骂上一句、踩上一脚。
与此同时,民乱又生,他们把天灾归于人祸,说是因为江因这个皇帝宠信、纵容佞臣,惹了天威,所以老天爷才会降下天罚。
说是要想平息天怒,就得换个明智之人坐上皇位。
于是,吃上赈灾粮,没了性命之忧的灾民重振旗鼓,举着“天子昏聩,佞臣当权,不变必亡”的旗号开始反扑。
桩桩件件巧合到离谱,可想而知是有人站着螳螂头顶当了麻雀,可这群老臣一个个不去思考怎么抓出背后之人,而是日日琢磨怎样才能逼迫皇帝下个罪己诏。
也不知他们是真的抱着只要皇帝揽了错,事件便会平息的天真思想,还是他们本就是藏在树上的麻雀。
林痕挑眉,道:“其实在下有一事实在想不明白,赵大人是已经迷信到相信只要有了罪己诏,老天爷就会下雨;还是蠢到了认为只要陛下写了罪己诏,那些乱民就会感激涕零,自发认错收拾东西各回各家?”
赵渊没想到林痕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顶撞他,只愣了一瞬,便笑得越发开怀,他扫了眼林痕怀中的猫,道:“黄口小儿目光自是短浅,朝堂之事还不是你一个面首可妄议的,你若有心,还是想想这枕边风该怎么吹吧,省得你家主子真酿成大错,到时候莫说护你了,怕是连只畜生都护不住,悔之晚矣——啊!”
赵渊没料到林痕怀中的猫会突然发难,直接跳起来往他脸上扑,抬手阻挡不及,竟是让猫爪子划到了他的侧脸。
火辣的痛意瞬间蔓延开来,他颤着老手去碰,触及一片黏腻,收手再看,竟是鲜红的血。
挠完人的金乌利落落地,晃了两下毛茸茸的尾巴,耀武扬威地转回来,蹦到林痕怀中又窝了起来。
林痕很快从惊讶中缓过神,看着破了相的赵渊,阴阳怪气道:“这只猫格外娇贵,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差,您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自降身份和一只畜生计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