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 by白芥子
白芥子  发于:2024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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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容兆竟也笑了,分明是讽笑,那点笑意落进他眼里时,却如秋水生波。
乌见浒微微敛眸:“你是在我这安插了多少眼线,连这些也知道?”
容兆不答。
“我没以上炁剑诀教过旁人,”乌见浒喑声道,“至少今日之前,我没有这个打算。”
“没想到乌宗主也有犹豫不决时,”容兆说着,眼底情绪难辨,“所以今日我便帮你下定决心,有何不好?”
“你说得对,”对峙良久,乌见浒终于认同了,“有何不好。”
他后退两步,最后道:“照旧,各凭本事,那便走着瞧吧。”
乌见浒已飞身而去,容兆凝目未动。
飞瀑渐开的水珠沾上他的眼,长睫微颤,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又落了雨。
却是错觉。

擂台赛进行到第三日,容兆难得随莫华真人一同出现在观战席。
才坐下便有仙盟长老笑道:“这段时日一直不见你,还以为云泽少君对这大比无甚兴趣,也是,如今这些年轻人,可比不得你们当年了。”
容兆温声道:“前几日也有来,人太多了,便只在外围看了看,我观今次大比也有不少好苗子,萧大皇子的表现便很不错。”
他说的萧檀出人意料地一路挺进了擂台赛,莫华真人心下不快,面上却不好表露什么,还得笑着附和。
萧如奉面有红光,嘴上说着“浑小子运气好罢了”,难掩得意。
想来这一次大比后,萧檀在羌邑地位将今时不同往日。
另边座上,神情懒淡的乌见浒侧头瞥了一眼过来,容兆有所觉,但未理他,目光落向下方试台。
上百擂台同场比试,守擂十日,十日后最终的擂主便是大比的前百名,之后再百人混战决出最终名次。
前头三日擂主更换频繁,也有一连守了三日的,池睢便是——年轻的散修剑修,表现如此出众亮眼,很难不引人注意。
有长老盯着他那台看了半日,捋着长须感叹道:“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瞧这散修小小年纪,能在剑道上有此建树,实属难得,倒是颇有乌宗主和云泽少君当年的风采。”
在座众宗主长老们闻言,目光聚集到池睢身上,议论纷纷。
一直未出声的乌见浒忽然开口:“差得远。”
萧如奉第一个笑了:“乌宗主如此自信,是觉得这小散修比你当年差得远?”
乌见浒垂眸看向台上,眉梢间压着冷峭:“我说的是,比云泽少君当年,差远了。”
这话听着怪异,像有意奉承容兆,但以他俩的关系,从前乌见浒可不会这么说。
长老们俱都笑了,便有人问容兆:“云泽少君,你觉着呢?”
容兆很平静地道:“当年之勇,何必再提。”
于是众人又称赞一番他谦逊,乌见浒嘴角弯起讽刺弧度。
他道:“云泽少君意欲招揽他,自然觉得他不错。”
莫华真人闻言拧眉,问起容兆:“当真?之前怎未听你提过?”
“是有这个想法,”容兆低声解释,“我见他剑道上颇有造诣,问过他是否有意入仙宗,只是招揽一个门内弟子,便未与师尊禀报。”
既非收徒,莫华真人纵然心有不满,到底未多言。
不但是容兆,在座不少人都起了心思,意欲将人收入门下,这散修看着便是个好苗子,擂台赛过后必成香饽饽。
台上比试还在继续,池睢又一次以剑意将上来挑战的对手掀下台,狂风过境后,持剑落地在试台边缘。
四周围观之人众多,一片喝彩声。
长老们频频点头,乌见浒却偏过头,淡淡说了句:“违规了。”
萧如奉问:“谁违规了?”
“这个散修,”乌见浒道,“刚落下时身体触到了试台边缘结界。”
长老们有些意外,有人道:“你看错了吧,若是触到了,边缘结界该会有反应才是。”
“只有半息。”乌见浒目色冷淡,语气却笃定。
半息尚不足以触发结界反应,但按着大比规则,已然是违规了。
他一面之词,却是难下定论。
乌见浒抬手,随手捏了个法印送出,撞上那一方擂台,周边结界显出实质,果然沾上了一缕池睢的剑气。
池睢身形略僵,反应过来主动拱手道:“我违规了。”
萧如奉微微颔首:“既然违规,此擂台擂主便换人吧。”
可惜了些,不过十日未到,还有机会,他还可去其他台上挑战。
长老们又议论起来,言说这散修气度不错,遇上这种事情也不慌不乱,叫人更高看一眼。
连莫华真人亦目露欣赏,冲容兆道:“你眼光不错。”
容兆没说什么,倒是萧如奉笑道:“乌宗主似乎不太看好这散修,一直挑他的毛病。”
乌见浒不以为意:“说句实话而已。”
“我瞧着乌宗主是有意与云泽少君唱反调,”有长老打趣起来,“你俩从来就不对付,也是稀奇,云泽少君这般温润的性子,偏与乌宗主处不来。”
乌见浒睨那老头一眼:“谁说的?”
“难道不是?”长老不信,“那你倒是说说,你俩几时合得来了,从前就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尽会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找麻烦。”
“您多担待,”乌见浒并不客气,“至于我与云泽少君究竟合与不合,那得问问云泽少君。”
他这话越说越古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者顺势问起容兆:“云泽少君你说呢?”
容兆终于正眼看向乌见浒,凝着他沉下的眼,道:“从前是我与乌宗主少年心性、恣意妄为,任性了些,给诸位长老添麻烦了,如今乌宗主贵为一宗宗主,我怎好再同他置气。”
乌见浒望着他,启唇,薄唇无声吐出两个字,只有容兆看清楚了。
他说的是——
“骗子。”
长老们忆往昔,不知谁人感叹了一句:“乌宗主与云泽少君都处不来,到不知是什么性子的道侣能让你收心。”
“好奇?”乌见浒竟也不避讳提这个。
“随便问问,”那位笑道,“乌宗主愿说便说。”
乌见浒的目光落回容兆,没有立刻出声。
容兆神色自若,没放在心上——这人再如何口无遮拦,也绝无可能当众说出他二人的关系。
便听乌见浒开口:“我道侣他,挺像云泽少君的。”
众人一愣,有问:“哪里像?”
乌见浒:“长得像。”
其他人:“……”
容兆无甚反应,长老们意识到又是乌见浒这小子在说荤话、故意调戏容兆,纷纷无奈笑起来。
“乌宗主,你也好歹是一宗宗主了,怎还是这般随性?你这样叫那些门中弟子听去,可不得笑话你?”
乌见浒轻飘飘地“嗯”了声:“云泽少君若是不爱听,那便不说了罢。”
容兆不太想理他,与莫华真人说了声,起身先一步回去。
才走下观战席不远,便有侍从来与他禀报,说是池睢想见他。
容兆未走远,就在试场外捡了个清净地等。
半刻钟后池睢过来,见到他神色略微尴尬,欲言又止。
容兆道:“你还可以去其他擂台上挑战,没必要这么快就放弃。”
“我知道,”池睢小声道,“过后再去,不急于这一时……”
容兆看着他,意识到什么,淡了声音:“你有话直说吧。”
池睢静默须臾,后退半步,躬身作揖与他赔罪:“那日云泽少君说的入元巳仙宗之事,在下却只能辜负了。”
容兆听懂了:“你有了更好的去处?是哪里?”
话音落下,他抬目看到前方走下来的乌见浒,忽然便明白了。
“是灏澜剑宗?”
池睢垂着头,惭愧道:“在下出尔反尔,辜负了您一番美意。”
容兆未多问,灏澜剑宗开了什么条件、给了什么好处,全无问的必要,总归一宗宗主说的话,比他有分量和吸引力得多。
“罢了。”
池睢离开后,容兆停步在原地,看着乌见浒慢步下来。
身后侍从小声禀道:“这几日灏澜剑宗四处招揽新弟子,但凡在大比上表现得有几分出众的剑修,尽被他们招至了门中,说是只要愿意去的,他们来者不拒。”
乌见浒已走至他跟前,他们隔着几步台阶,沉默看向彼此。
侍从自觉退开。
“将所有剑修都招至门下,这便是你说的走着瞧?”容兆沉声问。
“云泽少君若是不甘心,”乌见浒随意道,“大可以去挨个说服他们入你元巳仙宗。”
“乌见浒,你是有意与我作对?”
“我是吗?”乌见浒点头,“那就是吧。”
容兆蹙眉。
乌见浒打量着他,轻声道:“你这副模样,生气了?”
容兆不答,他便当自己说中了:“容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是小人行径,你也不遑多让,那夜江上花船起火,到底怎么回事,你应该最清楚。
“说来也是巧,前两个月灏澜剑宗里混进了几个不知打哪里来的眼线,我便叫人仔细查了查,发现他们都与一间开遍各地名为望川阁的茶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巧之前在郢城时,我见你手下人与当地望川阁管事之人过从甚密,不止一回出入当中。
“至于那夜江上女修们放荷灯,便有几家请了这边望川阁的茶童上去侍茶,也包括最先起火的那几条船。”
“所以?”容兆的神情里不见异动,“起火之事仙盟长老们该查的应当都查过了,既没见那望川阁被查封,便是没有证据证明事情与他们有关。”
“哪怕事情真是他们做的,也不代表你与望川阁有染,皆是我无稽猜测是吗?”乌见浒帮他将话说完。
“随你怎么想。”容兆干脆道。
这便是连表面敷衍都不愿了。
“容兆,你说一宗宗主之位不够满足我,那你呢?你想要什么?你的野心又是什么?”
容兆默然一阵,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往下走了几步,像是察觉到身后那人一直落在身上的目光,他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怒气——
回过身,剑意随着出鞘的长剑霍然斩向前。

容兆出手的那刻,乌见浒旋身而起,凌空朝后翻去,避开了冲他而来的绝强剑意。
随着容兆第二剑斩出,被剑势冲击,乌见浒不觉拧眉,不再一昧避让,释剑回击。
剑意猛烈碰撞,震荡的灵力纠缠在一块,不见半点往昔缱绻,互相推挤着此消彼长,不顾一切地试图吞噬彼此。
“乌小宗主与云泽少君打起来了!”
“就在试场外头,快去看!”
“真打起来了!这次是动真格的!”
消息不胫而走,围观之人迅速占满山头。
待到一众宗主长老们也被惊动过来,他二人已从地上打至了半空。
滔天剑意不断对轰,山川云海一齐震动。
容兆的剑势凌厉迅疾,剑光疾如闪电,随出手的剑意一再迸射,剑尖所指处,招招狠绝致命。
乌见浒则以剑罡碾压,罡风过境,苍穹颠动,生生绞散他剑意。
容兆顺势而为,化整为零,万剑齐发,发了狠地搅入对方剑阵中。
他二人越斗越激烈,冲霄而起的剑意不断聚了又散,迅速蔓延至整片天际,山峦震颤、天地变色。
围观众人目瞪口呆,一退再退,好悬未被这样的斗法波及。
莫华真人脸色难看,传音容兆喝道:“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收剑回来!”
容兆充耳不闻,眼中只有一个乌见浒,这一次剑尖直指向前,飞身冲他而去。
乌见浒却停手,对上了容兆的眼睛,分明是极其冷然沉不见底的,这个瞬间他却仿佛看到了那日出幻境的一刻,容兆那双红极的眼。
一样的愤怒和不甘,又或是他的错觉。
剑尖停在了乌见浒颈边寸余处,未再往前,四下一片不可置信的惊呼声。
容兆停下,握紧手中剑柄,哑声问:“为何不躲?”
乌见浒凝视他的眼:“为何要躲?”
是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对话,与那幻境中一样的场景,截然不同的心境。
乌见浒抬起的手握住他的剑,轻轻一压:“不打了。”
僵持一阵,容兆终于收剑,丢下句“你赢了”,转身而去。
他已恢复如常,今日的确是他失态了,没有下次。
这一出斗剑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却给在场众修士留下了无数遐想谈资——
他二人剑道造诣之深,远出众人想象,便是一众仙盟长老也惊叹不已。
容兆听了莫华真人几句训斥,先回去了。
进门便看到他的那只猫,窝在檐下晒太阳,深灰色的眼瞳看过来时,叫他不由停步。
就只是这么默不作声地看着,灵猫却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情绪,踱步过来,贴着他小腿轻蹭了蹭。
容兆垂眼,与仰着头的猫儿对视。
“你比他听话。”
说出口他自己先顿住声,失神一瞬,敛回心绪后掩去眼中神色,迈步进屋中。
之后数日,容兆一直闭关不出,也不见外客。
擂台赛结束那日,问天峰议事殿设宴,招待前百名的修士,他到场陪席。
酒酣耳热,容兆却兴致寥寥,无人注意时起身走出殿外,独自在廊下无人处站了一阵。
山风拂面,驱散那些浑浊气息,方得片刻畅快。
少顷,身后有人过来,轻声唤他:“云泽少君。”
容兆回头,认出来人是桑常柏的小女儿桑秋雪,那夜他从火海中救出之人。
女修停步踟蹰不前,与他行了一礼:“那夜在江上幸得云泽少君仗义相救,尚未与你当面致谢,救命之恩、莫不敢忘。”
容兆淡淡颔首:“桑小姐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
女修坚持:“云泽少君侠义心肠,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
“桑岛主先前便已派人送来厚礼,”容兆道,“桑小姐不必一直纠结这些。”
“那日云泽少君借给我的衣裳已污脏损毁,”桑秋雪抱歉道,“明日我让人送一件新的给云泽少君,当是赔给你。”
“一件衣裳而已,不必了。”容兆全不在意,何况那件氅衣本也不是他的。
桑秋雪轻咬住唇,看着灯火下他如玉面庞,吸了口气,说道:“先前父亲当众为我与灏澜剑宗宗主提亲,皆是父亲一厢情愿,非我本意,云泽少君,我一直倾慕的人……是你。”
容兆眉心轻蹙,略感意外。
“真的,”桑秋雪认真道:“十年前的那场大比,云泽少君你临危不乱以一人之力挡下强敌围攻,那时起我便倾心于你,我本不敢痴心妄想,但那夜在火海中你出现救了我,那时我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你,便想着一定要将这些话告诉你,我知道当面说这些很唐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说到最后女修微微红了眼,容兆的眼中却不见波澜:“抱歉,桑小姐,这些话日后便不要再说了,忘了吧。”
他拒绝得太过干脆,不留余地。
桑秋雪怔了怔,哽咽点头:“是我该说抱歉,给云泽少君你添麻烦了。”
女修离开后,容兆偏过头,看向抱臂停步殿门边看了许久热闹的那人。
“乌宗主这听墙角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
他寡淡嗓音里带着讽意,乌见浒上前,走来他身边朝前眺望——远岫浮岚、霞光万丈,那轮红日将落,是方才容兆独自一人看了许久的景致。
容兆凝目向远方,乌见浒微微侧头,目光落向他。
他的眼底凝着沉不见底的情绪,看似平静,深藏在表象下的沸腾汹涌却无人能看透——乌见浒想,自己也不能。
“看什么?”容兆问,回头看过来。
近在咫尺的目光交汇,乌见浒开口:“十年前?”
容兆想了想,答:“不记得了。”
十年前的仙盟大比,乌见浒因事未参与,容兆风头无两,最后的百人混战上,他以一敌百,将对手尽数挑于剑下,名动一时。
“可惜未能亲眼瞧见。”乌见浒遗憾道。
容兆看着他,沉默片刻道:“你那时要是也在,那些人也不会想出所有人对付我一个的馊主意。”
“嗯,难为你了。”
触及他眼中戏谑,容兆目光停住,直勾勾地看他。
乌见浒被这样的眼神蛊住,眼里多出几分兴味,低了嗓音:“容兆,天下第一美人跟你表露爱慕之情,你怎么都没点反应的?”
“你想看我给什么反应?”容兆平静问。
“你拒绝人也拒绝得太直接了,懂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乌见浒笑他。
“不比乌宗主你,”容兆视线落下,自他含笑的眼滑向上扬的唇,顿了顿,“你应付这些得心应手,最懂什么是怜香惜玉。”
“有吗?”
“你自己想想吧。”
那是从前,乌见浒这人面上确实浪荡惯了,无论男女,与人调笑逗趣信手拈来,便是那时容兆与他两看相厌,也撞见过好几回。
说他风流成性,倒不算全然冤枉他。
乌见浒想到这些,难得解释了一句:“逢场作戏而已,没有别的。”
容兆睨了他一眼,转身欲回去,被乌见浒拉住手腕:“晚上去找你喝酒。”
容兆偏头又看向他,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乌见浒松开手,他便也错开眼,嘴角弧度稍纵即逝,回去殿中。
至于前几日的冷战和那场斗剑,都不再提,也无意义。
乌见浒是在入夜之后过来的,拎了个酒葫芦,踏夜潮而来,落在了容兆住处后院。
护院法阵不见异动,叫他如入无人之地。
容兆屋中侍从早已退下,他独自在灯下看书,那人进来时也只是随意一瞥。
灵猫蹿出来,贴近乌见浒,绕着他脚跟转了一圈。
乌见浒面露愉快,伸脚逗了逗:“一边玩去,让我先哄好你爹爹。”
容兆皱眉,像是对他这话里的每一个词都不满意,猫儿却听话叫了声,钻去墙根又没了影。
乌见浒上前来,在坐榻另边自若坐下,搁了酒葫芦:“你这院子还挺宽敞。”
“方便了乌宗主做贼。”容兆哂道。
“那也得云泽少君行这个方便。”乌见浒低声笑。
矮几上两只酒杯,是容兆准备好的,乌见浒将酒倒出,递了一杯过来。
那夜未喝完的那顿酒,今夜继续。
没有多聊,或许是无甚好说的,也或许是不想又一言不合扫了兴。
酒却喝了不少,容兆有些醉了,歪过头以手抵着面颊,半梦半醒:“不要了。”
乌见浒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面覆胭脂色、眼底桃花酒半醺,是只在那些最香艳的梦里才反复出现过的画面。
所谓美人当如斯。
他搁下酒杯,靠了过去,衣袂带下酒葫芦落地,滚了一路,谁也没管。
容兆半抬起眼,眼中几分醉懒,呼吸近距离纠缠,同时望进对方眼底。
“你醉了。”乌见浒低声道。
容兆慢慢闭眼又睁开,静静看着眼前人——既是逢场作戏,他们之间一样可以,何必纠结太多。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他道。
乌见浒将他这般情态看进眼里,原本没打算做什么,这会儿又确实很想做点什么。
贴得更近时,外头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吵嚷声,是奚彦那小子喝高了,醉醺醺地在院子里喊:“大师兄,你在不在?出来陪我喝酒!”
那些微妙旖旎被打断,容兆轻声笑起来,乌见浒眸色愈深,盯着他笑意弥漫的眼。
容兆也不知是可惜还是别的,咂了咂嘴:“怎么办,有人来了。”
乌见浒:“嗯。”
“做不了贼了,”容兆说着,一根手指抵上他肩膀,轻点了点,“乌宗主请回吧。”
乌见浒却不肯动,未尽的话语皆在对视的眼眸间。
片刻,容兆微仰起头,贴近在他唇上一碰,呢喃:“回去吧。”
酒香覆近又退开,唇瓣相贴的触感转瞬即逝。
做了坏事的人轻舔唇:“再不回去那小子推门进来了。”
乌见浒抬手,自他面颊慢慢抚摸到颈,也碰了碰他的唇,退开:“今夜先放过你。”

乌见浒翻窗而出,身影消失在夜色下。
容兆嘴角笑意淡去,前院里奚彦还在发酒疯,他半日才起身,踱步过去,拉开屋门。
院中,奚彦被他的侍从拦住,举着酒壶正要挥鞭子抽人,看到容兆立马扒开旁人,踉跄过来扑向他。
容兆侧身避开,这小子被门槛绊得往前摔去,幸得一旁妖仆眼明手快扶住。
“大师兄,”奚彦醉眼迷蒙,不满抱怨,“你怎么一直躲在屋中不理我?”
容兆不欲搭理他,奚彦自说自话,先看到了矮几上那两只酒杯,再是滚落榻边的酒葫芦,迷瞪起眼睛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大师兄你自个躲在屋子里喝酒?还有别人是不是?是谁啊?”
容兆不答,醉鬼回身扯住他一侧袍袖,拖长声音:“大师兄,你背着我和谁在这里喝酒?”
“你喝醉了,”容兆面若冰霜,提醒他,“被师尊看到你这副模样,你又得挨罚。”
提到莫华真人,奚彦立时蔫了,恹恹松开手,终于歇了借酒撒泼的心思,嘟哝道:“我不就是想找大师兄你喝酒,又没做别的。”
“既不喜欢喝,也不能喝,为何要喝?又有谁惹了你不痛快?”
被容兆几句话戳破心思,这小子愈发颓然,走去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猛灌上一口。
容兆过来,停步居高临下地看他。
奚彦抬头,对上他大师兄这个眼神,不由心中打鼓——他其实一直有些怕容兆,仗着自己身份在容兆这里胡闹惯了,实则打心眼里对容兆心存惧意,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都难说清原因,这份惧意里或许还存了些许微妙的嫉妒,是他从来不敢深想的。
“……我就是心里不高兴,输给那个萧檀后父亲每日念叨我,说我不长进给他丢人,我是没本事,比不上别人,更比不上你和二师兄,你是人人称颂的云泽少君,现在连二师兄也要去仙盟做巡卫所统领了,只有我一事无成,叫人看不起。”
这小子确实喝多了,自暴自弃地冲容兆发牢骚。
容兆无动于衷:“说完了?”
奚彦一哽:“大师兄……”
“说完了回你自己那去。”容兆从来这样,不给他留半分情面。
奚彦有些恼羞成怒,但也只是酒劲上头的一瞬间,很快被他压下了,讪道:“回去就回去吧,反正你跟别人喝酒都不肯跟我喝。”
他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开,将要踏出屋门时又想到什么,停步回头问容兆:“大师兄,你见过乌宗主的道侣吗?”
容兆冷淡抬眼:“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听人说,那日乌宗主当众提起他道侣和大师兄你长得像,之后你们还打了起来,才想着问问。”
“他那人胡言乱语惯了,你这也信?”
容兆的神情里瞧不出真意,奚彦瞥开眼:“我不就是觉得奇怪嘛,没想到乌宗主竟会拿这种事说笑。”
容兆彻底不搭理了他,奚彦讨了没趣,终于离开。
屋门阖上,容兆回榻边坐下,捡起那只酒葫芦,在手中把玩片刻,松弛靠进榻中,悠然阖眼。
翌日,本宗长老议事时,莫华真人也提起仙盟巡卫所统领任职一事,说已经定了是苍奇。
长老们面露喜色,终于放心。
本也是十拿九稳之事,仙盟之中属东大陆宗门势力最大,巡卫所统领一贯出身东边,这一次终于落到元巳仙宗头上。
莫华真人高兴万分,这么多日来难得扬眉吐气,脸上有了真切笑意。
苍奇虚心接受他与众位长老提点,不骄不躁,惯常的老成持重。
一旁容兆拱手道贺:“恭喜师尊与二师弟达成所愿。”
莫华真人捋着长须,志得意满,苍奇抬眸看向容兆,亦抱拳:“多谢大师兄。”
晌午之时,容兆正在屋中看书,侍从进来禀报,说那日他们在山间扣下的那灏澜剑之人不太安分,一直吵嚷着要见仙盟长老。
容兆喝着茶,淡声吩咐:“不必对他太客气,若是不安分,给他点苦头吃便是。”
“他还说,他还有关于那位乌宗主的秘辛,要见了仙盟长老们才肯说。”侍从道。
容兆搁下茶盏,不悦道:“该怎么撬开他的口,需要我教你们?”
来人垂下头,领命而去。
过了几日,侍从再来报,却说那人终于被招呼老实了,但关于乌宗主之事咬死不肯开口,一定要当众与仙盟长老们说。
容兆敛眉,吩咐备车。
人押在城外一处废弃的神庙里,被教训了几日的确老实了不少,见到容兆没敢再径直往他面前凑,但又不甘心,嘴上说着:“我才入灏澜剑宗两年,老宗主虽然偏宠我,但宗门内机密之事并不会让我知晓……”
“你只用说乌见浒的事,其他的废话不必多言。”容兆并无多少耐性地打断他。
“我说了我要见仙盟长老。”对方坚持。
容兆捡了张椅子坐下,手指点了点,便有他的侍从进来,将人按下。
要招呼这人不必他亲自动手,他手下这些人便有一百种方式让人生不如死。
这细皮嫩肉的年轻修士显然没吃过什么苦头,不多时便已招架不住,趴在地上不断哀嚎求饶,仰头看向面前懒懒垂着眼,慢慢转动束腕的容兆,万分后悔自己被这人的虚名蒙蔽惹了尊活阎王:“饶了我吧,我说便是——”
容兆终于分了点眼神过来,他的侍从退开,那人挣扎坐起身,粗喘着气,咬牙道:“那位乌小宗主,是半妖之人,他母亲是只妖!”
容兆几不可察地蹙眉,未作声。
那人便继续说下去:“我也是一次听醉酒的乌老宗主偶然提起的,老宗主说得笃定,绝无可能有假,玄极殿中从前伺候老宗主的老人也曾隐晦提过,那位乌小宗主的母亲上不得台面,若非老宗主无其他子嗣,少宗主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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