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 by白芥子
白芥子  发于:2024年04月13日

关灯
护眼

“乌宗主,我说的话你有在听吗?”莫华真人忍耐着怒气,扬声质问他,“你那夜,究竟在那乐坊里做什么?”
传音被打断,乌见浒面露不快,混不吝道:“听曲、喝酒,后头喝醉了,有美人投怀送抱,再后面不记得了,无非就是那档子事请。”
众仙盟长老们闻言面露尴尬,萧如奉轻咳:“乌宗主,你已是有道侣之人,怎能如此行为不检。”
乌见浒懒得理他,继续传音容兆:“萧如奉那个老匹夫说我行为不检,我与道侣亲热,算何行为不检,他自己跟头淫蛇妖鬼混吸取精气,真有脸说。”
容兆慢慢翻过一页书,道:“他说得挺在理。”
“在理?”
“嗯。”
乌见浒气乐了:“请云泽少君赐教,我行为不检在哪里?”
“哪里都是,”容兆的声音微顿,屏蔽神识传音前最后一句说,“死性不改。”
传音断开,容兆那带了几分调侃和笑意的语调犹在识海中,乌见浒回味着,颇显愉悦。
莫华真人见状,又提起声音:“乌宗主,你究竟是何意?!”
乌见浒的耐性告罄,站直身,唇角笑意压平:“奚宗主,该我问你,你究竟是何意?既无证据,便不要将我当犯人一样审,我没义务配合你,诸位继续吧,我先走一步,告辞。”
莫华真人气急败坏,其他长老们赶忙打圆场,乌见浒却半点面子不给,径直离开。
自然是没有证据的,乌见浒敢做便不会留下把柄,那夜乐坊里可能的破绽都让他的人扫了尾,莫华真人过后再派人去查不过徒劳。
事情便这样胶着下来,奚彦的情形却不容乐观,大比尚未结束,莫华真人决定带他先行回宗门医治,容兆这个大弟子也无道理再留下。
启程那夜,乌见浒又一次踏月色而来,为他送行。
容兆看着翻窗进来的人,奚落道:“乌宗主果然做贼做习惯了。”
乌见浒依旧拎了个酒葫芦,上前搁下,顺嘴道:“我还是很好奇,那夜你究竟是如何破开我设下的结界的?”
他问得随意,落过来的眼神却带了不怀好意的探究。
他二人修为相当,他两次来这里,若非容兆有意给他留门,绝无不可能强闯进来,但那晚容兆的从天而降,确实出乎了他意料。
容兆接过他倒来的酒,淡定道:“我说了,你想得到就自己想,想不到便不要问我。”
“容兆,”乌见浒笑笑,“你身上秘密还挺多的。”
容兆倒酒进嘴里:“彼此彼此。”
说骗子谁不是骗子。
乌见浒盯着他颈边那枚已经很淡了的印子,便也作罢,继续给他倒酒。
喝过两杯酒,乌见浒瞥一眼外间忙碌的众侍从,问:“为何今夜就走,之前不是说还有两日才动身?”
“傍晚我小师弟昏迷中忽然又浑身痉挛,命魂灯比先前更微弱,”容兆无甚情绪地道,“我那师尊等不及了,着急回去宗门,毕竟门中医师多,能吊命的东西也多。”
乌见浒毫不意外,直白道:“那位奚少宗主,即便侥幸救回来,日后也是废人一个,修为全无,再无可能登宗主位,恭喜云泽少君,捡了个大便宜。”
容兆神色淡淡,没了奚彦,莫华真人也有其他谋划,何来便宜一说。
“容兆,做笔买卖如何?”乌见浒趁势道。
容兆便知他今夜过来目的不单纯:“说来听听。”
“跟你买块地魄晶,”乌见浒道,“价格你开。”
容兆看着他:“你要地魄晶做什么?”
这样东西是元巳仙宗特产玉石,制作灵器宝器的上佳原料,若说多贵重倒也没有,元巳仙宗内但凡有些地位之人手头都有几块。
“这你不用管,”乌见浒不肯细说,“你开个价便是。”
容兆垂眸,捏着手中酒杯转了转,倏尔笑了:“种蛊不成遭反噬,想必那位也伤得不轻,不过应该比我那小师弟好不少,几副丹药下去的事,就是这药,该是需要地魄晶做药引,方能痊愈。”
他抬起眼,幸灾乐祸地看向面前人:“也是,这个时候你若是去找元巳仙宗其他人买,无异不打自招,毕竟总有人懂这些,我师尊这段时日也抓了好几个习蛊之人,你说他会不会想到这个?”
乌见浒却问:“容兆,为何你对种蛊解蛊之事这般了如指掌?你也钻研过这些?”
容兆不答,慢悠悠地将这杯酒喝完,搁了杯子。
“一块地魄晶而已,送你吧。”
妖仆进来说莫华真人那头派了人来催,容兆吩咐将东西拿来,随手扔给乌见浒。
“真送我?”
“嗯。”
乌见浒直接收下了:“多谢。”
他送容兆出去,停步廊下。
车就在院中,容兆上车时,又被他叫住。
容兆回身,倚着车辕,漫不经心地问:“乌宗主还有事?”
“容兆,”乌见浒站在原处看他,难得正经问,“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容兆稍微意外,眸光微微动了动。
院中明灯高挂,光影交错间,几分虚实。
他的那只猫先跳上车,溜进了车里。
窸窣动静拉回他神思:“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乌见浒:“都是。”
“没有,”容兆笑了笑,“乌见浒,你知道的,没有。”
乌见浒不会选他,他也不会选乌见浒,并非赌气之言,他从来不屑与人赌气,那是他的真心话。
所谓的第三种选择,不过是自欺欺人地妥协。
乌见浒直视他的眼,试图看穿他。
但是不能,容兆总是最棘手的那个,无论何时。
“算了吧,”容兆道,“何必强求,我那夜说笑的,别往心里去。”
不想又不欢而散,乌见浒点了点头:“下回见吧。”
“嗯,”上车前,容兆又停住——假的也罢,只这一刻的自欺欺人,便也够了,“下次见,师兄。”

三个月后。
静室内,容兆凝神入定,释出那枚叶状白玉,以仙气入体,再将其封印,暗暗可惜——
白玉之上仙气过盛,他每日最多只敢以之修炼半刻钟,事先须得设下重重结界屏障,以免被人察觉。
如此,不过聊胜于无。
外间传来妖仆的低声禀报:“公子,宗主传您前去紫霄殿。”
容兆自入定中抽离,眉心微蹙。
这段时日他那位师尊一心在自己儿子身上,已许久未找他麻烦,今日忽然想起他,定又没好事。
紫霄殿内,莫华真人神情疲倦凝重,直接说起叫容兆来此的用意:“你代我去一趟北域荒漠吧,你师弟的救命之药,还得靠你去寻来。”
容兆料到如此,奚彦的命虽靠丹药吊住了,却一直昏迷不醒,须得以一种长在北域荒漠中名为金丝雾蕊的花入药,修补命魂。
莫华真人已先后派了两批人去北域,一无所获,还因北域荒漠险象环生,折了不少人进去,所以这次想到了让容兆前去。
自然是不能拒绝的,容兆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
“师尊,若我能找回金丝雾蕊,能否将九莲印给我?也免得每回要用时,总要来紫霄殿讨。”
他问得直接,直视莫华真人的眼,分明是询问的语气,面对自己师尊时,却隐有对峙之势。
莫华真人未表态,脸色格外难看——
九莲印是仅次于宗主印的宗门大印,门中庶务纷杂众多,除非关系宗门根基之事,各项传令文书上加盖的向来都是九莲印,其效力等同于宗主印。
而容兆自十数年前便开始替他处理这些庶务,那时奚彦年岁尚幼,他自己一心想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对容兆的猜忌尚不如现在,虽未将九莲印直接交出,确实分了权给他这个大弟子。
过后再想收回却不成,容兆将宗门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深得一众长老们器重,便是他这个宗主亦不能不顾忌他人想法。
莫华真人不想交出九莲印,除了无法再控制容兆,元巳仙宗例来默认持九莲印者,为下一任宗主,这个人他宁愿是苍奇,而非容兆。
容兆却寸步不让,微微躬身抬手:“还请师尊行个方便。”
“你非要九莲印不可?”
“请师尊成全。”容兆坚持。
莫华真人绷着脸心念几转,想到命在旦夕的奚彦,只能妥协:“等你找回东西再说。”
容兆朗声:“多谢师尊。”
灏澜剑宗。
乌见浒靠在座椅里,耷着眼心神不属。
谈正事的场合,他却提不起兴致,无聊转着手上扳指,想着容兆,想那个人这时在做什么。
旁边长老替他开口,与座上众人道:“诸位都是南地大宗门的宗主,今日请诸位前来这里,为的是共商设立南方盟之事……”
有人打断他问:“既已有仙盟,我等再设立一个南方盟,是否多此一举?”
长老道:“先前大比时,诸位也都看到了,东边那些人向来看不上我等,他们在仙盟势大,骄横跋扈惯了,那夜陇川郡江上花船起火之事,若非没有证据,怕是要栽到我们头上,就连元巳仙宗那位少宗主在风月场所出了事,也敢找我灏澜剑宗的麻烦,如此不将我等放在眼里,只怕迟早有一日,三千年前的祸事又要重演。”
“那怎行!”立刻便有人道,“他们岂敢!”
“敢与敢不敢谁说得准,我等总得防范于未然。”
这点道理谁都懂,今日却是第一回坐一起摊开来说。
三千年前的那场大战,先挑起纷争的是东边那几个大宗门,最后停战和解、设立仙盟,占了便宜的也是他们。
这几千年来,南地各宗门一直处于被打压的境况,若非有灏澜剑宗这个天下剑宗之首强势在前,他们这些人在仙盟中怕早已没有了话语权。
“设立南方盟,不单是为与东边那些人抗衡,他日战事再起,我们南地宗门同气连枝,方能有自保之力,”灏澜剑宗的长老幽幽说道,“若不然,真到那一日,灏澜剑宗只怕也自顾不暇。”
众人议论纷纷,话匣子一开,便各自抱怨起往日所遇不平,言语间颇有同仇敌忾之势。
有过激者更直言道:“那元巳仙宗里的便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少宗主出事实属报应!昔日他们仗势欺人时便该想到有今天,这算什么,若有朝一日那莫华真人和他几个弟子落在我手里——”
“如何?”一直未作声的乌见浒忽然抬眼,望向说话之人,神态疏懒如常,盯上人时眼里却带了冷意。
对方一愣,支吾了一下咬牙道:“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冤有头债有主,”乌见浒凉声道,“跟你有怨的是莫华真人,少往云泽少君头上算。”
其他人:“……”
且不说师徒一体,这位乌宗主突然为那云泽少君说话,着实出人意料。
乌见浒却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敛目,不再多言。
夜沉时分,喧嚣散去,乌见浒拎着酒壶,独自走上殿阁高处。
星辉灯火接天,却难抵夜凉似水、阒寂无声。
靠扶栏边坐下,他倒了口酒进嘴里,传音出去。
“容兆,喝酒吗?”
神识中响起那人带笑嗓音,容兆回剑,剑意消弭于漫漫夜霭间。
他随意挽着剑花,问:“乌宗主镇日无所事事吗?如此嗜酒成性?”
“怎会,”乌见浒有如叹息,“良宵美景,若无酒,岂不浪费。”
“乌见浒,”容兆提醒他,“元巳仙宗与灏澜剑宗远隔万里,纵是美景,也是天各一方。”
神识里的声音静了一息,无奈道:“容兆,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你想听什么?”容兆于剑阵中翻飞,云泽剑不断刺出,变幻着剑势,像那人就在眼前与自己对剑,动静之间皆是剑道真意——是从前他们在那幻境中时共同参透的。
“你这会儿在做什么?”乌见浒问。
“练剑,”容兆剑挑月华,“不比乌宗主,不敢倦怠。”
乌见浒笑了声:“云泽少君这般勤勉,叫人望尘莫及。”
“乌见浒,你话太多了。”
“知不知道我今日做了什么?”乌见浒忽而问他。
容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也许吧,”乌见浒道,“毕竟你是元巳仙宗的云泽少君,我却是灏澜剑宗的宗主,于你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容兆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剑斩出:“胃口太大,小心把自己撑死。”
“谁知道呢,”乌见浒毫不介意他怎么说,“总得试试,要不这日子过得还真是没滋没味的,总要找点乐子。”
容兆讽刺道:“乌宗主的乐子还真是别致。”
乌见浒笑了一阵,问他:“方才说的,好听的话,想好了吗?”
“乌见浒,”容兆收剑,“我没想说。”
“我知道,”乌见浒喝着酒喃喃,灰瞳水波不惊,斑斓光色映不进眼底,“那我说好了——”
他一顿,继续:“卿卿,我很想你。”
并非轻佻之言,更如他生出醉意后难得的真心话,沾染了夜的浓稠,又一次重复:“很想你。”
容兆停下,衣袍在夜风中翻动,连带他飞扬的乌发一起。
被这样的山间朔风吹迷了眼,他的神思慢下,半晌才道:“是吗?”
“嗯,”乌见浒慢慢阖眼,尾音上扬,“真的。”
容兆一起笑了,他或许信、或许不信,都无所谓,至少这一刻,他的笑是发自肺腑。
山中凉夜漫长依旧,也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滋味。
闲聊半宿,天亮时乌见浒喝完壶中最后一滴酒,晃晃悠悠下楼。
侍从在下方等他,小声禀道:“宗主,人都已经在剑谷做好准备。”
乌见浒心不在焉地问:“多少人?”
“按您的吩咐,共一百人。”侍从道。
灏澜剑宗前些时日进行了一次门内弟子试炼,有传言是乌见浒这个新任宗主意欲挑选亲传弟子,门中修士无不积极,之后一连半个月的比试,乌见浒的确每日亲自到场观看,却到最后也没说要收下谁。
他挑出三百人,以三人为一组,分下一百句剑诀,让他们自行参悟,时间只有两个月——
将上炁剑法第十层的一百句剑诀拆分开,以众人合力为自己做辅助,这便是乌见浒想出来的称得上荒谬的突破进境之法。
既不想与另一人合修,更无耐性等人慢慢修炼至剑法第九层,故而用上这种方式赌一把,毕竟他这人向来不信邪。
剑谷之中,一百剑修已在此等候多时。
池睢也在其中,入灏澜剑宗后乌见浒破例给了他一等弟子的身份,他原以为是宗主看重自己的剑道天赋,时日一长才渐觉实情并非他所想。
若论天赋,灏澜剑宗之中并不乏天资出众的剑修,宗主执意招揽进来,不定只是为了让那位云泽少君不痛快。
乌见浒出现,扫了一眼众人。
最后选出的这一百人是各组中表现最优的弟子,他随意点了个人出来,让之当众演示。
弟子领命,执剑跃起,剑挑出,剑势婉约,如行云流水,轻盈自如。
若让其他弟子来评说,已然不错,乌见浒却蹙着眉,不大满意。
之后他又陆续点出几个人,表现皆差强人意。
也正常,没有练过上炁剑法前面几层,直接参悟第十层剑诀,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悟出一两分真意,已然是这些人在剑道造诣上天资过人。
但也仅此而已,既发挥不出上炁剑法的威力,能勉强构起剑阵辅助他,便已足够。
乌见浒抽剑出鞘,通体乌黑的长剑锋寒逼人,自剑柄至剑刃、剑尖,浓墨点漆、浑然一体。
这柄剑的名字便叫点墨,听着文雅,寓意却是剑尖染血肆意挑散时,如泼墨挥毫、挥斥方遒。
剑在乌见浒手中,随意一挑,铮铮作响。
众弟子屏息等候他号令。
乌见浒多的未说,只道:“开始吧。”
剑意弥散,迅速向四方蔓延,众人齐齐一凛,乌见浒已飞身而起,灵力逼出剑尖,随剑势推开,他周身威势全开,排山倒海压下,碾着剑罡急遽推向前。
那一瞬间山谷震颤、风云色变。
打头的剑修深吸一口气,随之旋身跃起,勉强释剑相抵,分明之前演示时并不气弱,现下对上乌见浒,剑意却如以指挠沸,瞬息之间被绞得粉碎。
那剑修心生怯意,本能后退,乌见浒察觉到他的意图,一声高喝“继续”,执剑而至,剑锋凌厉斩下。
性命攸关的当口,对方终于醒神,勉力驱剑,孤注一掷提剑抵挡,侥幸避开了这一击。
之后是第二人、第三人——
眨眼七日,乌见浒一刻不停地与众弟子斗剑,奈何这些人剑道修为实在有限,他能在这样的斗法中悟得的剑意便也极其有限。
又一剑斩出,周遭地动山摇,乌见浒却觉心烦意燥,传音众弟子:“一起上!”
上百剑修构起剑阵,也有滔天之势。
乌见浒身处阵中,凝神闭目,细细感知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
要分辨那些杂乱无章之势并不难,但在这一刻他却难得静下心,手腕灼烫,热意顺经脉流转全身,神识里不时冒出的纷杂念头无法屏除,像那个人的影子无处不在,一再扰乱他的道心。
四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剑势扫出时逐渐乱了方寸,身体里的热意四蹿,叫嚣着沸腾,经脉被灼烧,灵力倒行逆流,脏腑震荡,最终归于丹田,遽然爆发。
众人只见他被铺天盖地而下的剑意裹挟,飓风过境,连身影都难看清,震动之后,剑意趋于紊乱,如滚水入油锅,四散炸开。
乌见浒被丹田倾覆的剧痛攥住,身形坠下,最后关头以剑尖点地,艰难撑住,落地的瞬间弯腰向前,猛吐出一大口鲜血。
宁静识海波澜陡生,容兆骤然自入定中抽离,心跳加速,额头冷汗沁出。
另只手搭上右手腕心,感受到那一处不正常的滚烫,他不觉拧眉,心神难定。
下意识传音出去——
“乌见浒,你在做什么?”

容兆收紧指节,喊他:“乌见浒,出声。”
良久,神识中才响起那人声音,惯常的不正经:“突然问我这个,担心我?”
容兆的心神一松,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问你在做什么?”
乌见浒已然站不住,手撑着剑一侧膝盖重重砸下地,不断吐出鲜血。
狂风肆虐后,众弟子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骇然不已,纷纷收剑围了上去。
“宗主!”
乌见浒垂首跪于地上,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衣襟,脏腑丹田有如被千斤巨石碾过,喉口的血腥味还在不断上涌,眼前已出现幻象,天光依稀入眼,光晕溃散,迷蒙一片。
他听到神识里容兆隐约的声音,有些想笑,可惜连牵动嘴角都困难。
“没什么,做了件蠢事,”他慢慢说着,“自讨苦吃了。”
进境不成还遭了反噬,引发灵力暴乱伤及丹田,可谓愚不可及。
容兆微微皱眉:“你做了什么?”
“不用担心,没什么事。”
“真没事?”
“没有。”
乌见浒说得轻描淡写,容兆便也不问了:“你悠着点吧。”
断开传音前,那人却又叫住他:“容兆,真不能说句好听的吗?”
“你想听什么?”
“你自己想,”乌见浒不依不饶,“云泽少君不是最会哄人?”
这是歪理,容兆从没哄过谁,也懒得争辩。
“乌见浒,不想我担心就老实点,”他声音一顿,“下次别再做蠢事了。”
没想到他会承认,乌见浒还是笑了,笑声格外愉快:“好吧,下次尽量。”
体内的痛意尚在灼烧,失去意识阖眼前他想——
真能让容兆生出几分担心,似乎也挺值得,蠢便蠢吧。
边城凉州。
三日前元巳仙宗一行人到此,就地休整,为进入荒漠做准备。
这里是北域边境上最大的一座城池,身后便是漫无边际的万里荒原。
虽名为荒漠,只是不适宜人居,其中妖类异兽不知凡几,上品天材地宝也屡见不鲜,所谓危机与机缘并存,总有胆大之人热衷来此历练探险。
当年容兆便是为追寻几只上古异兽的踪迹,孤身深入这荒漠腹地,才会落入那幻境之中,牵引出今日种种。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事情,推开屋门想出外透口气,外头恰有人来问:“云泽少君,我等已在此耽搁数日,究竟何时能动身入荒漠之中?”
对方是紫霄殿的一个小头目,这次出来容兆自己带了二十人,莫华真人又另派了二十人给他,名为护卫,行的却是监视之事,这一路过来没少给他找麻烦,言语之间也颇不客气。
容兆无甚反应,看外边暮色将合,打算出去走走。
“云泽少君,”对方见他不理人,不由提起声音,如同质问,“少宗主命在旦夕,等着那金丝雾蕊救命,你还要犹豫到几时?”
容兆冷冷瞥过去:“你若是等不及,可以先带人进去。”
“你——”
“宗主先前已派过两批人前来,结果东西没找到人还折进去大半,不多做点准备将用得上的东西备齐全,贸然入荒漠之中等同送死,你若想去便去。”
容兆不咸不淡地说完,那人咬紧牙关到底生出了犹豫,即便想给容兆找不痛快,他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
容兆不再搭理他,迈步下楼,出了客栈。
他只带了三两侍从,出门左拐一条街便是这座城中最大的集市,往来荒漠之中的修士多会在此落脚、互通有无,在这里很能找到一些别处见不到的稀奇之物。
容兆却兴致缺缺,只是看,没有出手的意思。
“公子要不要多买几根头绳?”不起眼的小摊背后,摊主靠在座椅里打哈欠,老神在在地叫住他,“看您这金尊玉贵的模样,想是大宗门出来的,第一次进荒漠里吧?这两个月是里头妖风最盛时,就您这一头青丝,进去里面只怕没两下就要被吹得披头散发的。”
容兆扫一眼他的摊子,卖的都是极其寻常之物,连下品宝器都不见一件。
对方像看出他的想法,笑笑道:“您别看我卖的这些不起眼,实际都是进去那荒漠里最合用的小东西,多的是人不信邪,进去了里头才后悔。”
容兆问:“你只有炼气修为,难道就敢进去那荒漠里边看?如若没有,又怎知里边是什么样?”
被一眼看穿修为,那人心知碰上了个高手,高兴道:“我在这里摆摊几十年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吗?我这人就喜欢跟人唠嗑,当然是听那些进去过里头的人说的,公子不信便尽管问,关于这荒漠里的种种,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幻境,”容兆随意说道,“你有无听人提过在里头进入了幻境中?”
“那多了去了,”对方道,“荒漠里最多的就是异兽和还没有化形的妖精,制造幻境迷惑人是它们最擅长之事。”
“我说的,是肉身入幻境中,并且得到功法传承、提升修为。”
对方摸了摸下巴,犹豫道:“那除非是得了莫大机缘……”
“如若在幻境中与人结契呢?”容兆继续说道,“识海中真实烙下契印,破开幻境后依然存在。”
“那不可能!”摊主一愣,脱口而出,“幻境是虚妄,契印却是神识之中最本真的部分,怎可能诞生于虚妄之中?”
“你觉得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容兆微微摇头,未再说下去——确实是悖论,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之事,与一炼气期的修士说,无异对牛弹琴。
他再次晃眼扫去,视线落至摊子边角处的一枚竹埙上,伸手过去。
另一只手同时覆上,先他一步拿起那埙,熟悉的宽大手掌、修长指节,自黑色袍袖下伸出。
容兆抬眸,对上来人含笑的眼,晃神了一瞬。
“乌宗主怎在此?”
心头那一点微妙波澜散去,他不着痕迹地端详面前之人——
依旧是惯常的黑衣黑袍,通体乌黑的毛皮披肩搭在最外,显出深浅层次,看似与平常无不一样,又似确实有哪里不一样。
容兆的目光落回他脸上,意识到这人今日面色似乎有些苍白。
不待他细想,乌见浒开口:“先拿先得,云泽少君,一枚竹埙而已,你不会跟我抢吧?”
容兆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便也来做什么。”乌见浒道,不怎么经心,更听不出真假。
容兆无言看他,转身先走。
乌见浒买下东西,跟上去:“难得碰上,去茶楼里坐坐。”
容兆目光落过来。
乌见浒:“聊聊吧。”
茶肆二楼临窗而坐,乌见浒拎起茶壶,先给容兆斟茶,再是自己。
喝着茶他望了眼窗外,忽然道:“上回来,我在这里见到过你。”
容兆看着他:“上回?”
“嗯,”乌见浒慢慢抿了口茶,捏着茶杯,直视他的眼:“四年前。”
四年前,他们入荒漠进幻境之前,也曾在这凉州城里落脚,那时乌见浒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在此喝茶,瞥见楼下策马惊风而过的容兆,鬼使神差间升起兴致,追逐上去,随他一块入了那无边荒野中。
惊鸿一瞥,仅仅一个瞬间的心念电转,却有了之后的幻境三年,确实荒谬。但若说机缘,这件事情本身,或许就是他们最大的机缘,玄之又玄。
杯中烟气袅袅而升,容兆难得怔神了片刻。
他只是忽然想到,若当年与他一块进入幻境之人不是乌见浒,今日会是什么样——
这样的假设却让他本能不喜、心生焦躁。
“你想聊什么?”他先岔开话题。
“听闻你师尊近日又新收了几个亲传弟子?”乌见浒果真如与他闲聊,“他亲生儿子还躺着生死不明,倒是有精力。”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