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兆没兴致说这些:“与你无关。”
事情的确属实,今次大比之后,几个表现优异的本宗弟子皆被莫华真人收入门下,他出宗门前已举办了正式的收徒大典。
他那位师尊分明心神不济,收这么多徒弟无非为制衡他,这些全无说的必要。
不说便算了,乌见浒问得直接:“你来这里,目的是什么?”
容兆蹙眉,他便兀自说道:“我猜便是,为了金丝雾蕊,救你那小师弟的命,前头几个月你们元巳仙宗已先后来了几批人,想必一无所获,这次才由你亲自来了。”
容兆没否认,言语间带了讥讽:“乌宗主对元巳仙宗之事果真了解,不知道的还道你什么时候入了元巳仙宗的门。”
乌见浒笑笑:“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你们元巳仙宗人每回出动都声势浩大,这边的人谁不知晓。”
容兆:“所以?”
“我方才说的,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我也是为寻金丝雾蕊而来,要不要一起?”乌见浒提议道。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容兆却心生怀疑:“你要金丝雾蕊做什么?”
“这你不用问,”乌见浒道,“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金丝雾蕊极难寻获,”容兆提醒他,“你也说了元巳仙宗先后派了几批人来,都没找到。”
“所以我们更应该同行,互相搭把手,彼此还能有个照应。”乌见浒肯定道。
“照应?”
“是啊,我照应你,你也照应我,有何不好?”乌见浒又不正经起来。
容兆却不这么想,乌见浒不说寻金丝雾蕊的原因,已然不可信,这人向来嘴上没一句实话,谁知道这又打的什么主意。
“不了,人多眼杂,不方便。”他直接拒绝,这句也是真话,有紫霄殿那些人在,他便不能和乌见浒同行。
乌见浒背靠座椅,捏着茶杯,指腹轻抚过杯沿,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不行?”
“乌见浒,你说与我同行,若最后寻到的金丝雾蕊只有一株又如何?”容兆反问他。
乌见浒想了想,答:“也不一定这般不走运。”
“如若是呢?”
“到时再说。”
容兆摇头,不打算再多聊。
他起身欲走,乌见浒微仰起头,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片刻,忽然唤他:“景初。”
容兆眼瞳骤缩,停步看过来,眼里已无一丝温度,眼神中的警惕戒备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乌见浒了然:“你果然是。”
容兆的一只手握上云泽剑柄,随时准备释剑出鞘,寒声一字一字问:“乌见浒,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乌见浒道,示意他稍安勿躁,“我道侣究竟是何许人,我总得搞清楚。”
容兆面沉如水,没再接他的话。
乌见浒便直言道:“当日在白鹭山中,那位紫霄殿管事说的‘你是’,究竟是何意,我一直很好奇。那时你问他知不知道你师尊是如何登上的宗主位,既与那位莫华真人有关,我便让人去查了查你们元巳仙宗过往之事。”
他抿了口茶,打量着容兆的神情,心知自己说中了,继续道:“当年你们元巳仙宗前任宗主飞升前,指定的继任之人原本是他的大弟子景鸿,却恰好在那一年,景鸿与他妻儿三人一同身陨,宗主之位便宜了姓奚的那个小人,想来景鸿一家三口的死非是意外,且与他脱不了干系。
“景鸿的独生子景初算算年岁,若是未死,如今应当与你差不多大,不过那位小公子是水火双灵根,修行天资并不如你。”
容兆的神色已迅速恢复如常,镇定道:“你既知道我与他灵根不同,说这些不觉荒谬?”
“难说,”乌见浒道,“既能死而复生,总有瞒天过海之法,否则你也不能改名换姓,顺利骗过你师尊,重入元巳仙宗门下。
“至于我为何这么说,其一,那位刘管事死前能认出你,我猜你杀他时用的那套左手剑法,是你爹当年教你的,毕竟景鸿也是昔年赫赫有名的剑修,其二,是我出于对自己道侣的了解,容兆,你跟我一样,都不是个东西,不过我这人是天性如此,你却不同,你如此看重虚名,若非与你师尊有深仇大恨,那夜又怎会对你小师弟见死不救?”
“为何不会?”容兆嗤之以鼻,“他出了事岂不正好?毕竟他是少宗主。”
乌见浒笑着拆穿他:“你想要宗主位,你那草包师弟其实毫无威胁,你也从不将他放在眼里,你有你们门中众长老支持,何惧你师尊的一厢情愿,元巳仙宗这样的大宗门,历任宗主无一天资不优,便是你师尊也是真有本事,他那个儿子却差得远了,当日你若救了他,于你名声上有益,更能让你们那些长老弟子信服你,反而好些。”
容兆不再言语,沉静冷然的面庞上已有薄怒:“你与我说这些究竟是何意?你想威胁我?”
“云泽少君怕威胁吗?”乌见浒缓缓问他。
“乌宗主,”容兆咬重声音,“你自己没有把柄?议论我师尊时不妨想想,自己这个宗主位又是如何得来的。”
乌见浒眉峰动了动,稍显意外:“你知道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容兆的剑出鞘,剑尖直指向他,全然对立的姿态,乌见浒今日之言显然已触及他底线,“你做过什么你心中有数。”
乌见浒不再辩驳,片刻,他掌心覆上,握住了剑刃,看向容兆。
对视被沉默拉长,利剑抵在其中,泾渭分明。
直到乌见浒掌心划出的鲜血顺他的手腕而下,洇染那道正在不断闪现的红线。
“乌见浒,你一定要跟我作对吗?”容兆嗓音沉哑,近似咬牙切齿。
对峙良久,乌见浒终于道:“我有你的把柄,你也有我的把柄,扯平了。”
容兆用力抽回剑,染了血的剑刃直接插回剑鞘,一眼没再看他,转身而去。
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远去,乌见浒垂眸,看向自己满是血的掌心——
容兆从来不是一只乖巧伶俐的猫,他是随时可能扑上来、将人咬得鲜血淋漓的豹子,自己这次确实又犯了蠢。
又一次的,咎由自取、自讨苦吃。
天方亮,容兆起身,正用早膳,妖仆来报,说紫霄殿那些人又来问,几时能动身。
“让他们等着,我说了,等不及他们可以先走一步。”容兆吹着茶,冷淡说。
妖仆领命退下。
辰时,容兆下楼。
紫霄殿众聚在楼下院子里,打头的仍是昨日那个小头目,开口便问:“云泽少君,今日我等是不是该入荒漠中了?”
容兆没理他,只吩咐自己的人去备东西,被他当众下了脸的那个不由气愤,提起声音:“宗主交代的任务,事关少宗主性命,云泽少君你如此推三阻四,究竟是何居心?!”
容兆几不可察地蹙眉,终于分了点余光过去。
“云泽少君是不敢认吗?”说话之人高声道,“昨日傍晚你出门去了哪兄弟们可都亲眼看到了!你与那位灏澜剑宗的宗主谈笑风生,一同上茶楼喝茶时,莫不是忘了自己是元巳仙宗人?那位乌宗主谋害我们少宗主的嫌疑洗干净了吗?你敢和他不清不楚?焉知不是你与他同谋?!”
“你们跟踪我?”容兆慢声问。
“怎么?云泽少君心虚了不成?”对方阴阳怪气,嘴里不干不净,不断冒出难听之言。
容兆无动于衷,目光越过他,看向前方被日光拉长的树影。
他的面相本就冷,这么不出声亦不正眼看人时,更似孤高倨傲、目下无尘。
被吵得不耐烦了,他才缓缓开口:“聒噪得很。”
他的眼神一动,侍从立刻会意。
喋喋不休的那个说到正激动处,被一簇剑气打在腿后弯,猝不及防重重朝前跌跪下去,再想起身时,已被人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目眦欲裂:“云泽少君你这是何意?!”
容兆目露厌恶:“舌头割了。”
“你敢——!”
紫霄殿众齐齐一愕,纷纷释剑释宝器欲要动手,容兆的一众侍从同时抽剑,迅速排出剑阵,转瞬已呈瓮中捉鳖之势。
“你想做什么?!我们是宗主的人,你敢这么对我们,你眼里还有宗主吗?!”
叫嚣声犹在继续,容兆烦得很,上一个说这种话的人,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似乎忘了,”他的嗓音寒似冰,“我是宗主的大弟子,这次出来,是以我为首,你今日之言,妄加揣测试图诬陷于我,算得上以下犯上,我就算治了你,宗主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你们,”容兆说着,冷眼扫向其他人,“若执意与他沆瀣一气,我不介意多惩治几个人。”
话音落,他的侍从上前,长剑在手泛着锋利冷光,步步逼近。
“不!不要——”
那人终于心生胆寒,露出了惧意,却已被人扯出舌头,一剑斩下,鲜红长舌落地,鲜血喷溅。
旁的人被这骇然一幕吓到,松开手,手中兵器接二连三落地,终于怕了。
容兆不再置一词,回身上楼。
至二楼廊下,却碰到停步在此的乌见浒,这人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这看热闹。
容兆不知灏澜剑宗的人也住这间客栈,也与他无关。
推门进去前,乌见浒将他叫住。
“容兆,你驭下的手段总是这么激烈?”
容兆冷眼瞥过去:“不如请乌宗主赐教。”
乌见浒的眸光微凝,未再多言。
那位景鸿公子,他幼时曾有幸见过,那是位真正的温润君子,待人和善,宽仁有礼。
但容兆不是,容兆的宽宏大度全是装出来的。
他与那位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景小公子也不一样,若容兆真是那个人,便是在遭逢变故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半晌,乌见浒目光下移,落至他脚上短靴,提醒道:“脏了。”
雪白靴面上沾了一点污血,浪费了。
容兆神色不动,一句话未说,也未低头看,转身进门,将他打量的视线挡在了门外。
乌见浒莫名惋惜,容兆这样的人,合该不染尘埃与污秽才是。
晌午时分,元巳仙宗一行人启行。
乌见浒带人两刻钟前便已离开,容兆听闻禀报,特地挑了与他不同的道,出城门时却还是碰上了。
乌见浒像特地在此多停了片刻,等他出来。
目光隔着萧瑟寒风撞上,乌见浒已策马过来,拉马急停在他身前。
马背之上,那人潇洒落拓,弯腰朝着伫立前方的容兆伸手示意。
容兆抬眼,对上他深灰眼瞳,看到里头自己依稀的影子。
“上来。”乌见浒道。
僵持数息,容兆终于回手握上去,借力利落翻身上马,跨坐至他身后。
乌见浒莞尔,给其他人抛下句“别跟来”,纵马一路往黄沙漫天中去。
一刻钟后,他们在前方坡地高处停下,容兆先一步下马。
乌见浒跟过来,他人已走至崖边,安静望向远方天际那轮红日。
乌见浒停步在他身后看他:“我昨日的提议,真不考虑?”
“不了,”容兆的声音散在凉风里,“我不想跟你同行。”
“因昨日我说的那些话?”乌见浒问,“我跟你道歉,这次真不是与你作对,也非威胁。”
“既然不是,为何要提?”容兆回身看向他,“乌见浒,你觉得说那些很有意思?”
“我道歉。”乌见浒重复,难得认真。
容兆的眼神依旧是冷的,他在心中叹息,又一次道:“我道歉,真的。”
无言沉默良久,容兆或许觉得没意义,目光落回前方。
乌见浒上前,与身边人并肩驻足,一同看了片刻。
红日孤悬,天光耀目。
与那幻境中同样的场景,在这里却掺了太多复杂纠葛的东西。
容兆忽然转身,拉起乌见浒右手掌,垂眼看去。
掌心横亘着一道狰狞伤疤,是昨日他的云泽剑弄出来的。
耷下的长睫遮住了容兆眼底情绪,乌见浒只觉他周身气势更冷,或者说,他又生了气。
良久,容兆抬眸:“好玩吗?”
乌见浒回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手指节:“还挺疼的。”
“知道疼,下次就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容兆沉下的嗓音里带了警告。
“好,那就不说,”乌见浒从善如流地受教,“要不要同行?”
容兆眯起眼,冷声道:“乌见浒,你打的什么主意,执意要与我同行?”
“我若说只是我想跟你一起呢?”乌见浒道。
“在这荒漠之中,人多确实好办事,但你带的人比我多了一倍不止,若起纷争,也是你赢,”容兆三言两语戳破他的心思,“昨日我问你若最后只找到一株金丝雾蕊怎办,你说再说,其实你早就计划好了,拿我的人当垫脚石,找到东西之后便独吞。”
乌见浒扬眉:“容兆,我有这么坏吗?”
“你没有?”
被容兆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盯上,乌见浒笑笑,默认了:“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总遭人嫉恨?”
容兆彻底失了与他多言的兴致,打算回去,转身大步走下坡地。
乌见浒在身后叫他:“真不考虑考虑?万一我们合作能找到更多金丝雾蕊呢?”
容兆没有回头,抬起的一只手随意朝后晃了晃,再次拒绝他。
之后他们分道,各自扎身入荒漠中。
侍从来问往哪边走,容兆凝视前方远处,难得犹豫。
上一回他孤身前来,因目标是那些异兽,一路追寻异兽留下的气息,虽也遇到了些麻烦,总有个头绪。
今次却不同,金丝雾蕊极其罕见,一季最多开几株,长在绝境之地,想要在这万里荒漠上找到它们,无异大海捞针。
他展开手中荒漠舆图细看。
这份舆图是他们在凉州城中买的,由前人绘制不断修撰而成,却也只有个大致的地貌,毕竟荒漠太大,太多地方尚无人踏足,且在这里,一夕之间绿洲变戈壁也是常有之事。
“去鬼域。”他最终道。
侍从提醒他:“鬼域至今只有人进不见人出……”
“金丝雾蕊既长在绝境之地,轻易不能得,”容兆淡道,“除了鬼域还有哪里能称得上绝境之地?”
他看向舆图上西北角那一片空白处,下定决心:“就去鬼域,不必深入腹地,我们就在那边缘地带看看,若有不对,及时返回便是。”
他这么说,众侍从只能领命。
之后便一路向北,十日后再转往西路,转眼半月。
他们驱灵兽而行,白日赶路,暮色一沉则就地休整,走得不紧不慢,有了前车之鉴,如今便是紫霄殿那些人,也再不敢催促忤逆容兆。
一路过来确实遇到过几次风浪,因他们人多势众,倒没出什么岔子。
也有不长眼的精怪想打他们主意,云泽剑每次出鞘必见血——
有那些自知碰上了硬茬,后悔不迭跪地求饶只求活命的,容兆压着冷意的眉目间却不见动容,剑刺出,鲜血染红黄沙。
他周身戾气日盛,在这杳无人烟的无边荒野上,他连装都没兴致装。
谁让他不痛快,他便让谁十倍百倍地更不痛快。
到这日傍晚,已是他们入荒漠的第十六日,日落之后一行人在一背风侧的山包后落脚,刚歇下,又有不知打哪来的妖精偷袭。
容兆甚至没动身,不消一刻钟他的扈从已解决麻烦。
他自入定中抽离,睁眼看去,目光倏尔一顿。
前方那些倒地不起的小妖正痛苦呻吟,容兆起身慢步走过去,停在其中一人身前。
小妖抬头,看向他,眼含乞求——赫然是乌见浒的那张脸。
“不要杀我……”
容兆皱眉,识海波动,当下抽剑出鞘,用力握紧手中剑柄。
地上之人仍在求饶,他闭上眼,心知自己看到的是幻象,是他的神识被这里无处不在的厄气影响了。
因为知道,更觉意不平,生出这样的幻象意味着,他潜意识里,或许对那个人下不了手。
神识传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容兆,你们找到金丝雾蕊了吗?”
容兆听着这有几分漫不经意的声音,按下心头躁动:“你难道已经找到了?”
“还没有,”乌见浒叹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以为你是找着了东西与我炫耀,原来只是无聊。”容兆讥讽他。
“你就当我无聊吧,”乌见浒笑了声:“入夜了,容兆,你这会儿在做什么?”
容兆重新睁眼望去,小妖匍匐在地,涕泪求饶,依旧是那张令他不适的脸,他不带温度的嗓音道,“杀妖。”
乌见浒啧道:“又是哪只不长眼的小妖惹了你不痛快,需要你亲自动手?”
容兆打量着那张脸,幻象既不能破除,他便索性坦然面对——细看更不一样,同一张脸,在不同人身上,天差地别。
乌见浒只是乌见浒,不会有第二个他。
“乌见浒,我杀人杀妖杀过无数,”容兆手中长剑微微抬起,“心慈手软只会害人害己,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这是经验之谈?”
“是啊,”他挑剑,“这个世道,君子总不如小人长命。”
剑意斩出,哀求声戛然而止,面前小妖大睁着眼睛,颈上鲜血迸出,栽倒下去。
幻象已破。
“你说得有理,”神识里的声音认同道,“做君子有何意思,当然是做个小人更潇洒快活。”
容兆“呵”了声,断开传音,收了剑。
留下人做收尾,他一眼未再看,转身回去。
片刻后,侍从来报已将麻烦清扫干净,又说:“算着脚程,再继续往前走一日,就能到鬼域边缘。”
容兆随意一点头让人退下。
他在稍远的石壁后方选了个清净处,设结界,坐下重新入定。
夜色渐沉,妖风呼啸。
心绪却始终难宁,越接近鬼域,识海震动越不安稳,如方才之事并非偶然,这里的妖异诡谲远出他预料。
容兆阖目,灵力随经脉运转,很快便已蒙昧不知。
他或许又看到了幻象,也可能只是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稚童,年岁尚幼,手中的剑太过沉重,几乎握不住,他也不想习剑,仍是贪玩的少年心性。
梦里也有他的父母,早已模糊的面孔,却是这段时日不时在回忆中隐现的。
母亲逗他:“你这般顽劣不知事,日后修为不济成了纨绔,被人笑话可怎么办?”
父亲摸着他的脑袋温声道:“我儿在剑道上颇有天赋,日后肯定不差,我们慢慢教就是。”
那时他也以为,即便贪玩即便修为不济,他总有父母护着。
他们确实到死都在护着他。
梦境最后,是无边炼狱与滔天火海,他的父母在其中,被恶鬼撕裂、被烈焰吞噬,他困在他们拼尽最后修为织出的结界里,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他的父母肉身化泥、魂飞魄散,火舌最终舔吻上他。
他在那样的地狱之火中被焚碎灵根,日复一日地忍受锥心蚀骨之痛,永无尽头。
太痛了,容兆陷在其中,识海剧烈震荡,无法抽离。
直到他听到埙声——地籁天音,朴拙抱素、悠远韵长,一声一声碾平他心头滔天浪涌。
他自噩梦中醒来,睁开眼,漫天风沙、天光熹微里,那人立于前方山头,安静吹着竹埙。
乌衣乌袍,发间银带正随风飞舞。
凝眸对望,天地浩瀚、红尘万丈,只在这一眼间。
埙声停下时,容兆捂住略疼的心口微弯下腰,逐渐醒神。
他额上沁出了冷汗,梦魇退去后,寒意自骨头缝隙间陡生,让他分外不适。
这时才意识到不对,放眼望去,原本该在附近的他的侍从皆已不见人影,四下寂静,唯有风鸣。
很不对劲。
容兆眉心紧蹙,勉强支撑起身,前方乌见浒已飞身而至。
“你唇色都白了,”来人停在他身前,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担忧问,“方才做噩梦了吗?”
“你怎么在这?”容兆防备道,“元巳仙宗的其他人呢?”
“我若说我也不知你信吗?”乌见浒无奈解释,“我带人昨夜到这附近,碰上了一场猛烈地动,之后掉入黄沙漩涡中,再醒来就在这里了,只看到你一个,我见你像是被魇住,不敢惊扰你,才想到以埙声将你唤醒。”
容兆看向他手中那枚竹埙,是那日在凉州城他们遇见时,他买下的——
埙之声为天音本源,吹奏时以灵力注于其中,确实能唤醒人神识。
又见他神色间隐有疲惫,形容也狼狈,容兆大抵信了:“……这地方太过诡异,越接近鬼域之地越不对劲,我先前低估了。”
乌见浒问:“你们也打算去鬼域?容兆,为了帮你那小师弟找救命的药,你不必这么拼吧?”
“只去边缘地带看看,”容兆不想多说,他当然不是为了奚彦,是为那九莲印冒险,“找不到便算了。”
“我本也打算去那边看看,”乌见浒道,“如今你我手下之人皆没了踪影,你还去吗?”
容兆的犹豫只有一瞬:“已然到这了,自然要去。”
乌见浒笑笑:“那你我注定是要同行了。”
容兆的心神已彻底平复,没理他,转身去附近转了转,仍是昨日他带人落脚的那个山包下,却除了他其他人连痕迹都未留下一星半点。
昨夜他入梦时隐约感知到结界之外起了风,自入这荒漠里,便常有妖风肆虐,那时他被困在梦魇中出不来,并未当回事,现下想来,其他人的消失或许与那妖风有关。
若乌见浒所言不虚,他能被一场地动送来这里,自己的人或许也已被风送去了别处。
容兆放慢脚步,思虑着这些,蹙起的眉头始终未松。
而后他听到一声马急鸣声,跟过来的乌见浒先一步循声看去,乐了:“这不是我的马吗?”
确是他的那匹灵马,躲在前方石壁后,正焦躁地蹬着蹄子。
乌见浒去将马拉来,以灵力安抚住,高兴道:“马还在,总算还不是太倒霉。”
他们来这荒漠上是为寻东西,御剑而行显然不成,只靠两条腿也委实累得很,有匹马在总归方便不少。
他先翻身上马,伸手冲容兆示意。
容兆的视线上移,自他的手往他含笑的眼,顿了顿。
乌见浒又一次问:“要不要跟我一起?”
到这个地步也没得选,容兆终于抬手搭上去,与那日一样,借力翻身而上,跨坐至他身后。
背后覆上另一个人的重量,乌见浒弯唇——从前在那幻境中,容兆每每犯懒靠着他的背时,便是这样,他们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走吧。”身后人催促。
“坐好了。”乌见浒提醒他,纵马疾驰而出。
衣袍被风灌满,一同鼓胀的,还有不断蓬勃跳动的心脏。
一路疾行,至傍晚时分,鬼域已近在眼前,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尚有一片巍峨山脉。
“翻过这片山脉便是鬼域,”乌见浒拉马停下,“天色暗了,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早再动身吧。”
容兆望去,这一片皆是雪山,分明脚下还是黄沙地,前方又有积雪千里,也只有在这荒漠里,才有如此地貌。
旁边有条溪流,乌见浒拉马去喝水,容兆停步在原处,凝神感知到些许异状,不禁皱眉:“乌见浒——”
他回身看去,方才还在溪流边的人却不见了身影,周遭景致如流动的山水画,快速向前轮转,逐渐幻化,落不到实处。
耳边忽然响起声音,如飘如渺,一时是少女细细的笑声,一时是叮叮咚咚的琴乐声,一时又是窸窣说话声——
“这位小公子长得真好看,我要他做我的夫婿。”
“我先看中他的,你们不许跟我抢。”
“他这么细皮嫩肉的,怎敢孤身来鬼域,胆子真大。”
容兆清晰知晓自己又入了幻象,不由心生烦躁。
他释剑出鞘,想以剑意强行破出,被人抢了先,壬水灵力如潮而至,强势却温柔,将他裹夹其中,两息之间撞开了幻象。
那些纷杂乱声戛然而止,容兆睁眼。
乌见浒出现,挡在他身前,几只小妖被灵力锁捆作一堆,蹲在地上正嘤嘤哭泣,俱是还没完全化形的狐妖。
“我们只想跟小公子开个玩笑,不敢做别的,嘤……”
“还敢不敢有下次?”乌见浒沉声喝问。
“不敢了,”小妖们抹着眼泪,“真的不敢了,大人饶我们。”
“走吧。”
他一剑斩断了灵力锁,小妖们做鸟兽散,没入山林里,很快没了踪影。
乌见浒收剑,回过身,对上容兆冷然目光,先问:“容兆,你怎么回事?这种还没完全化形的小妖制造的幻象,也能蒙蔽你?”
容兆自然知道,是因他近日道心不稳,才被这些精怪钻了空子,但他不会说。
“乌见浒,你很不想我杀了他们吗?先是阻止我出手,再又快速把人放了,我竟不知乌宗主你几时变得这般仁善了。”
乌见浒随意插剑回鞘:“几只刚化形的小妖怪,无非是看你长得好看逗逗你,何必呢?”
容兆却不这么想,乌见浒不是多管闲事之人,这回竟动了恻隐之心,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不知这人的母亲是什么种类的妖,会是狐吗?
便是狐也稀奇,对人都没有怜悯之心,对狐却有。
乌见浒似笑非笑,眼神里瞧不出真意。
容兆注视着他,不做声。
“我刚看到那边有个避风的山洞,可以在里头过一夜,”乌见浒岔开话题,“去看看吧。”
他转身先走,容兆没打算跟自己过不去,跟了上去。
洞口在一片茂密灌木后,很隐蔽,容他们暂歇一夜正好,免得又被哪知不长眼的妖精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