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华真人厥过去,又被容兆弄醒。
容兆偏要他清醒着,看自己即将走上的穷途末路。
“我也不想你脏了我父母长眠之所,不过也只有这里,才是最合适你的归宿,下去吧。”
容兆话毕,手落下,一掌击出,自后碾碎了莫华真人的丹田、捏断了他灵根,再轻轻一推。
那些哭叫哀嚎声随之远去,耳边唯余山风呜咽。
他缓缓闭上眼,又想起那一日,被推下去的那一刻,他父母拼尽毕生修为,以肉身护住他,为他结出一方结界屏障,挣出了一线生机。
若非他体质特殊,若非他执念深重,他活不到最后,也爬不出这深渊炼狱。
更不会有今日。
山间,奚彦强撑挣扎道:“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我也只是一次偶然听我爹与他亲信说起,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乌见浒握紧剑柄,沉下声音:“你对深渊炼狱之事知晓得这般清楚,想来没少学你那个爹,用这样的手段排除异己,我看你也死了算了。”
“不、不,我不是,我——”
乌见浒手中剑刺出,瞬间洞穿了奚彦心脏:“也免得,再脏一次他的手。”
容兆自穷云顶下来,乌见浒仍在那处山道上等他。
背后是依旧在焚烧的烈焰,金殿玉宇轰然塌下,火浪冲天。
火色融进夜潮,也融进了遥遥相望的双眼里。
一夕千念,终究相顾无言。
紫霄殿的火势蔓延,很快演变成山火,点燃了整座紫霄山。
慌乱之中众人哪还顾得上其它,迅速撤下山,之后才开始施法救火。
门中大乱,四处剑影灵光、杀声震天。
山火烧了一日一夜,山中打斗厮杀声也响彻了一日一夜。
至第二日傍晚,占据宗门的南方盟修士终于死的死、降的降。
尸山血海、火焰冲霄里,容兆持剑自天而降,剑啸长空,浩荡如渊的剑意横扫而出,震山捣海一般席卷蔓延,扫荡过整座宗门,所经之处,山摇地动、惊声赫赫,魑魅魍魉皆无处遁形。
无数人被眼前这一幕震动。
容兆白袍染血,如玉面庞上也沾了血,那一抹血色漫进沉不见底的黑瞳里,像他整个人都似自无边血海中走出,如鬼刹,又似神明。
乌见浒始终没有离开,停步山间,目光跟随他——
昔年在仙盟大比上第一次见到容兆,那时他也是这样的一身白袍,自天而降,骄矜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以为那便是最真实的他,其实不然。
今日这样的血与火中,他终于不再压抑自我,无论嗜血、恨怒、疯狂又或其他,都是他。
他是如何活着走出深渊炼狱的——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挥之不去。
那时还是稚童的容兆,在那炼狱中经历过什么,最终变成了如今模样?
乌见浒甚至不忍细想,唯觉心头蔓延开细细绵绵的痛意,不断牵扯着神识,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至暮沉,门中余孽料理殆尽,容兆终于收剑,召集众长老与一等弟子共同议事。
紫霄山的山火已灭,莫华真人与奚彦的两具尸身自废墟中抬出,皆已只剩焦黑骸骨,靠他们手边随身之物才能勉强辨出。
临时议事殿内气氛压抑凝重,无人不愤慨。
“宗门今日遭此横祸,无异奇耻大辱,此仇不报,我等枉为元巳仙宗人!”有弟子悲愤道。
附和者众多,唯容兆面色冷然,未吭声。
某位长老问他:“云泽少君,你当时入紫霄殿时,是何情形?为何会起火?”
“不知,”容兆简单解释,“我才进去便被紫霄殿的侍卫首领百般阻拦,他与陈长老一样,中了噬魂蛊,我与他交手间,殿中忽然起了火。”
“总归是南方盟那些人干的好事!”便有人道,“账算他们头上准没错!”
问话的长老皱着眉,不再多言。
容兆口中那侍卫首领也死在了火场里,本就是死无对证,便是有人怀疑,今日之后也再无人敢当面质疑容兆。
容兆料到如此,当年他父母身死,无人提出疑议,今日定也不会。
更何况,这一日一夜,已足够他趁机将所有门中不服他、有异心之人一并料理干净。
众人义愤填膺时,容兆的侍从来报,已将所有被种下噬魂蛊的门中弟子搜查出来,还活着的仍有近二十人。
四下哗然。
“这噬魂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连陈长老这般修为之人也会中招?”
“蛊术中最阴毒的一种,一旦中招,便会被人完全操纵神魂,即便吐出了蛊虫,期间记忆全无,之后也不过形同废人。”
容兆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倒吸气声,有问:“陈长老也是如此?”
“自然,”他道,“但种噬魂蛊有个前提,被种蛊之人本身心志不坚定轻信对方,才会叫施蛊之人有机可乘,算起来陈长老他们也不算全然无辜。至于他修为如此高也会中招,我猜是施蛊之人得人配合,先用妖法迷惑了他。”
殿中一时间又议论纷纷,唾骂着南方盟,也不免唏嘘。
至于陈长老和其他中蛊之人如何处置,既已成废人,杀或不杀都无甚意义,这点事情已无多说必要。
“云泽少君,缘何你对噬魂蛊之事知晓得这般清楚?”先前那位对他有所怀疑的长老又问。
容兆看他一眼,从容道:“奚师弟受伤后,为寻解救他之法,我特地翻阅古籍,研读过这些。”
这番说辞全无漏洞,既是为救师弟钻研这些,旁人的质疑反而说不过去。
容兆便继续说道:“中这噬魂蛊的,想必不只我们元巳仙宗人,还得先知会其他宗门,再揪出下手之人,才能绝除后患。先前师尊召集的那批懂蛊的方士恰能派上用场,便将他们派出去,助各宗门查清内患为上。
“汴城中尚有萧氏率的羌邑人,我等既已夺回宗门,便不惧他们,让苍奇带巡卫所兵马离开去助其他宗门夺回失地吧。待汴城收复,我们元巳仙宗也要再派人去各地襄助众家,毕竟南方盟势力尚且猖獗,我们与东大陆其他宗门也算一损俱损,能帮的都得帮。”
“说的是!”便有弟子道,“此事也是我们元巳仙宗的机遇,日后等清算了南方盟那帮子人,少不得其他宗门都得承今日之情,奉我们元巳仙宗为尊。”
容兆“嗯”了声:“不可大意轻敌逞一时之勇,也不可畏缩不前显得我们元巳仙宗怕了谁。”
众弟子纷纷附和。
他如此得人心,将一应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便再无不同声音。
且不说这些,他能一己之力,凭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挑下修为远在他之上的陈启,只怕今日在这宗门内已再无对手,谁还敢不服。
有懂眼色之人趁势道:“如今宗主陨落,诸位长老或受伤,或受惊决意闭关,宗门正值多事之秋,必得有人坐镇,还是早日定下新任宗主人选,也好叫众弟子们安下心,重建宗门。云泽少君,你本就是宗主大弟子,又执九莲印,这宗主之位,合该由你来坐!”
附和者愈多,几位长老也接二连三出言。
“云泽少君,众弟子如此信任你,我等自然也无话说。”
“宗主之位确实得尽快定下,还请云泽少君早做定夺。”
“由你率领众弟子收复宗门,我等心服口服!”
容兆神色泰然,也未推辞:“多谢诸位信任,我便勉力一试,尽力而为。”
他回到出云阁,已是夜深。
乌见浒等在这里。
容兆停步山间,抬眼看到他,神色未动,径直走上去。
隔着几步距离,容兆将手中东西扔过去,是那枚日炎天晶铃。
昨夜自莫华真人手里取回,方才回来的路上他已净化了其上邪气,使之回归本貌。
“连这个也要物归原主?”乌见浒接住,问他。
“我说过会还你。”
容兆只说了这一句。
错身过时,乌见浒叫住他。
“容兆,说几句吧。”
静了一息,容兆回身,看向他的眼里不见半分波澜,昨日种种恍如乌见浒错觉。
“乌见浒,你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他没有起伏的语调道,“我只要喊一声,便是你再有本事,今日也插翅难飞。”
“容兆,那夜你与我说的那句,是不是问我为何没来元巳仙宗?”乌见浒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些许端倪。
容兆蹙着眉,还似想了想,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
“你觉得有便有。”
“你请回吧。”容兆却道。
乌见浒的视线下移,落至他颈侧:“你受伤了。”
大抵是昨夜与陈启打斗时弄出来的,容兆本不放在心上,也无意多言。
转身时却被乌见浒伸过来的手拽住手腕:“你——”
乌见浒话出口,又停住,忆起昨夜那一幕——容兆自穷云顶下来,万事皆休,如愿随风逝去,世上之事、千千万人,再无什么能叫他看入眼。
他心头一阵空落,想问的话忽然便问不出口了。
“你回去吧,”容兆平静道,“乌见浒,我之前说过了,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只是到如今这样,你我之间已无可能,你向来潇洒,何必再多纠缠叫我看不起?”
“只是这样?”
容兆看着他,嘴角扯起一抹没有意义的笑:“是我烦了,不想再与你纠缠,乌见浒,做人不能太贪婪,既要又要,小心最后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
容兆的眼神并不冷漠,甚至是带了几分调笑的语气,只是眼底透出的疏离他也不愿掩饰。
乌见浒慢慢松开了手,问:“你是不是如愿拿到了宗主位?”
容兆眉梢动了动,没否认。
“若是能助其他宗门平乱,夺回失地,元巳仙宗是不是将真正成为东大陆宗门之首,叫所有人唯你马首是瞻?”
容兆不答,乌见浒接着道:“你本也是打的这个主意,之前才会放任我行事,容兆,若论胃口,你的也不小。”
“顺势而为罢了。”他本不强求这些,但若有机会,也不想放过。
乌见浒笑起来:“我说我帮你,你不信,你看着便是。”
容兆听懂了,这人根本不在意谁赢谁输,别说南方盟,他连灏澜剑宗都随时可以割弃:“乌见浒,你就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
“不需要。”容兆直言拒绝他。
“我乐意做,”乌见浒坚持道,“我知道你不需要,你总有本事做得到,不过不觉烦吗?何必把过多精力消磨在这上头,速战速决有何不好?”
容兆转身便走。
那只灵猫却蹿出来,贴到了乌见浒身侧,容兆一眼未看,留下句“你把它也带走”,步入阁内。
灵猫围着乌见浒打转,他没有管,也没走,抬眼朝上望去。
层层叠叠的殿阁楼宇半隐于山间,山岫出云,倦鸟归处。
曾经说会给他留的门,在他眼前阖上。
夜半下了雪,这里不是北地,春日有雪,也是难得。
乌见浒随意坐下了,还是不想走,也无处可去。
想起幻境里的最后一夜,雪夜围炉时,容兆问的那个问题,或许那时容兆想听的,本就只是一句违心的动听话。
虚情假意演得久了,先上当的不是容兆,是他自己。容兆从来都清醒,但是那夜,对上容兆那一刻近似澄澈的目光,是他自己先心虚,露了怯。
雪落在身侧,逐渐堆积。
乌见浒随手团起一团,在手中捏出形状,一个个巴掌大的雪人排开在身前,是小时候他与容兆一起玩过的游戏。
那是容兆与他父母离开前夜,他俩堆了一整夜的这种小雪人,排满了整间院子,却始终默不作声,没肯与对方多说一句话。
从来互相揣摩彼此心思,不肯多表露分毫。
雪势愈大时,连那灵猫也受不住,在他身旁呜咽几句,回去了。
乌见浒看着它背影远去,没有留它。
怔神间,传音玉简随风送来,拉回他神思。
他释出玉简漫不经心地听了听,是侍从提醒他,萧檀已经通知了在这边的其他几位南地宗主,告知他们他到了这里,那些人希望他能守住汴城,寻机再夺元巳仙宗。
听罢乌见浒随意一握掌,传音玉简在他掌心碎成齑粉。
他嗤笑出声,想起那日容兆说的那句“痴人说梦”,这些人才真正在痴人说梦。
但所谓利益熏心,总有人贪心不足,要不他也不能这样轻易挑起两地纷争。
懒得想这些,他摸出随身带的那枚竹埙,靠向身后树干,阖目安静吹起埙。
容兆伫立窗边,稍一偏头,便看到下方山道上那道隐约的身影,埙声在雪夜寒风里,模糊一片。
他的思绪也飘渺不定。
事情还有很多,明日、后日,不会有清净时,但这一刻万籁俱寂中听到埙声,他却逐渐心静下来。
昨夜种种,穷云顶上的憎怨,曾经的噩梦,渐皆远去,恍若前生。
天亮时分,乌见浒终于起身。
元巳仙宗的护山法阵已重新建起,结界即将关闭,再不走便走不了了。他最后抬眼看向前方的山间楼阁,忽而身形顿住。
释出侍从交还的那件探识灵器,其间叶状凹纹上正隐约闪现白色灵光,十分微弱甚至不起眼,他之前一直未察觉。
灵器有反应,说明那最后一枚白玉就在这附近,在这出云阁内。
但如此微弱的反应,代表他要寻的东西被人下禁制封印住了。
心念几转,他收起灵器,留恋再看那方一眼,飞身而去。
乌见浒才回到汴城,便有下属来报,说起这几日这边各地的情形。
各宗精英弟子陆续自北域回来,四处又都乱了起来,打得不可开交。但如元巳仙宗这样,两日之内迅速夺回宗门的,也是特例。
“看这个势态,只怕还有得打,元巳仙宗下一个目标,应该会先收复汴城这里,之后或许会再派人去支援其他宗门。不过我们南盟此次占据了先机,也不会那么轻易让他们反扑。”
乌见浒听罢却吩咐:“去问清楚,南方盟现下占据了哪些宗门城镇,各方领队是谁、手下一共多少人,如何排兵布阵的,所占宗门内部眼下又是何情形,越详尽越好,十日之内,全部收集报过来。”
下属只以为他是操心战事,这便应下了。
将人打发,他又叫来自己的亲信侍从,问道:“你们先前搜找那白玉时,有无在元巳仙宗内部找过?”
“元巳仙宗内没有,”侍从说得肯定,“我们进入元巳仙宗内,探识灵器上从未有过反应,离元巳仙宗最近的一枚,也是埋在几百里外的汴湖湖底下方。”
乌见浒暗自思量,先前在出云阁外,灵器上白光闪现,却不是他看花了眼。
那便是说,白玉在这两日才进入元巳仙宗、进入出云阁的人身上,而那个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容兆。
侍从犹豫又道:“我想着,是不是该去一趟羌邑?”
“去羌邑?”
“是,”侍从解释,“先前找到的那些白玉,有埋得浅的,周围山川河海皆灵气充裕。探识灵器虽面对西侧时不见反应,但羌邑的白鹭圣山便是以灵气充盈出名,最后一枚白玉的位置既无头绪,不若去那里看看。”
“白鹭山”三个字一出,乌见浒忆里那夜在那山中的剑阵里,容兆抬起的那双凛寒锋利的眼,明白过来。
他将灵器扔过去:“去吧,顺便探一探羌邑现在是何情形。”
至于他想要的东西,怕是不会有收获,总要验证一下。
下午时,萧檀亲自过来,开口便问:“乌宗主这两日去了哪里?”
“无可奉告。”乌见浒毫无客气,并不想应付他。
萧檀心生不快,忍耐住:“元巳仙宗今已失守,他们比我想象中动作更快,那个陈启也是个不中用的,或者说那位云泽少君太过厉害。乌宗主,如今只有你对上他,我们才有机会再扳回一城。”
昨夜容兆最后释出的那一剑,无论是对门内弟子,还是对南方盟众,都有十足震慑之效。
有侥幸自元巳仙宗逃出者,回来汴城一宣扬,今早云泽少君练成仙剑之法的消息便已传开,叫人望而生畏。
乌见浒却不为所动:“你也说了,云泽少君太过厉害,外头都在传他的剑法已出神入化,一剑就能撼动整座元巳仙宗,连比他修为高几个境界的门中长老也斩在他剑下,我现在哪里还是他的对手。”
“所以乌宗主的意思是,打算就此放弃?”萧檀皱眉道。
“你若是不愿意,想要据守在此,或者再寻机挑衅元巳仙宗,也可以试试。”乌见浒全不在意。
萧檀沉下眼:“乌宗主别忘了当日承诺过的,事成之后改天换日、破除陈规,让妖也能与人修有同等地位。我为你做这么多事,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现下稍微遇到点不顺,你就打算撒手不管了吗?”
乌见浒偏了偏头,漠然道:“我倒是想,可惜你没有这个本事做到,我也没有。”
“你——”
萧檀恼恨不已,他们的的确确都被这个人骗了,他自己的目的或已达成,便打算就此抽身,世上焉有这般道理!
乌见浒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之态。
僵持片刻,萧檀咬咬牙,拂袖而去。
十日后。
乌见浒走入街边茶肆,步上二楼,拣了间雅间进去。
自从南方盟占据汴城后,昔日繁华城池很是萧条了一段时日,最近才陆续又有酒肆茶楼重新开业,望川阁便是其中之一。
他临窗坐下,捏着茶杯望向窗外,前方远岫浮云处,便是元巳仙宗。
可惜护宗法阵已重建,他是再没机会进入了。
片刻,侍从送进消息,他们的人已经到了羌邑,在白鹭山中确实一无所获,非但如此,自当日萧如奉寿辰后,那座山上原本充盈的灵气便一日日消散了。
完全不出乌见浒意料。
“还有便是,元巳仙宗也派人去了羌邑,设法救出了被软禁宫中的萧如奉,如今已经在把人带来这边的路上。”侍从道。
乌见浒眯起眼想了想,吩咐:“截住消息,别让萧檀那里知道。”
之后他又喝了半壶茶,消磨半个下午,才起身。
下楼时他走向柜台,两指并起,轻敲了敲柜面,正在打算盘的掌柜抬头,不明所以看向他。
乌见浒扔了一本册子过去:“交给你们公子。”
掌柜面露惊讶。
乌见浒已转身离去。
元巳仙宗。
容兆出现在宗门水牢,等了片刻,狱卒将人带来。
是池睢,手脚都上了镣铐,容色灰败,不见半分昔日大比上天才剑修意气风发的影子。
南方盟被俘余孽皆押在这水牢内,容兆亲自前来,却是出人意料。
“云泽少君……”池睢开口,终究羞愧难当。
容兆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给你机会弃暗投明,你肯不肯?”
池睢犹豫问:“云泽少君要我做什么?”
“我放你出去,你回去灏澜剑宗,帮我做些事情,放心,不是千难万难之事,不会叫你平白送了性命。”容兆道。
池睢愈觉难堪,虽是听宗主号令,但趁人不备进犯侵吞他人宗门,实无道义,他却做了,如今若又背叛宗门,他才更如卑劣小人。
容兆全不在意他这些纠葛心思,耐着性子等他做决定。
片刻,池睢垂头,挣扎过后低声道:“我听云泽少君的。”
“想好了?”
“……想好了,”池睢下定决心,抱拳,“愿听云泽少君吩咐。”
容兆抬手在他面前一拂,一簇邪气入了他眉心。池睢一愣,虽觉怪异,却并未察觉出那是什么。
容兆也没解释,只要他日后不再起异心,这一簇邪气于他无丝毫影响。
听罢容兆交代的事情,池睢咬咬牙,索性道:“有一事,宗主的目的,像不只是东大陆这些宗门。之前刚到汴城时,我曾见他的几个亲信匆匆出门,因我天生识听强于常人,隐约听见一句他们说‘有白玉叶片的消息’,却不知是何意。这一路过来,他们这样四处找寻东西似乎也不是第一回。”
容兆眸色微变:“白玉叶片?”
“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这白玉叶片是什么。”池睢道。
容兆却瞬间想到,当日他自白鹭山中拾来,一直被他封印带在身上的那枚叶状白玉——他知那东西定然来历不凡,却始终不明那究竟是何物。
不想在池睢面前过多表露,他不再问。
“你只需做好我交代的事情,旁的这些,以后也不要再与人提了。”
池睢点头,更后悔当初一念之差,去了灏澜剑宗:“多谢云泽少君愿意给我机会。”
离开之前,容兆忽又道:“其实你当日选择去灏澜剑宗也没错。”
“我……”
“人往高处走,本就是人之常情,”容兆道,视线看向的方向却是虚空,“换做是我,也会与你做一样的选择,只不过乌宗主那个人——”
“他如何?”池睢下意识问。
容兆的神色微顿,在昏暗光线里辨不分明,那句“他不值得”最终没有说出口。
之后他回去议事殿,几位长老正在此等他。
他如今名义上还是代宗主,因那夜的大火将紫霄山烧成了荒山,尚需等待紫霄殿重建,才能举办正式的宗主继任大典。
尽管如此,外敌内患,诸多事情,都等着他做出决策。今日他们将要商议的,便是对一众降俘的处置。
“这么多人,总不能都杀了,”听罢报上来的降俘具体情况,容兆道,“暂且留着吧,日后还能拿这些人跟南方盟谈判。”
“还要跟他们和谈吗?”有长老气不顺,“我看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不狠狠杀一杀他们的锐气,谈也是白谈。”
“自然,”容兆点头,“他们做下的这些事情,总得付出代价,不过眼下还是要先救急,助其他宗门夺回失地,日后才能慢慢跟南方盟算这笔账。”
“依我看,南方盟不过乌合之众,既是灏澜剑宗一力搞起来的,最大的祸害便是灏澜剑宗,只要除了灏澜剑宗那位,剩下那些人群龙无首,谁也不服谁,自己便要先乱起来。”某位长老道。
其他人附和:“言之有理,听闻那位现下就在汴城里,我们不若派人混进汴城,伺机将他暗杀,之后再要夺回汴城,便也不费吹灰之力。”
“如何暗杀?”容兆落过去的目光里看不出真意,“派一般弟子去,必不能成,还是诸位长老愿意亲自动手?便是你们去,又有谁有把握自己一定能得手?”
众人面面相觑,到底没人出这个头。
他们修为确实都在乌见浒之上,但那位与容兆一样在剑道上深不可测,容兆能制服陈启,能一剑震慑宗门上下,那位保不齐也有这个能耐,谁都不愿贸然尝试。
“我也没把握,”容兆说得直接,“所以我不会去。”
“但——”
“不必想暗杀之事,”他打断,“想要分化南方盟,没有那么难,我自有主意。至于汴城,我已派人将萧如奉带回,待他人一到,揭穿那萧檀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萧氏那些人还有几个肯乖乖听他的,他们守不住汴城的。”
回到出云阁,已是日暮时分,尚有诸多琐事待他处理。
少顷,望川阁派人送来的册子呈到了面前。
听罢来人禀报,容兆垂眸静默片刻,接过那本册子,挥手让人退下了。
以灵力解开其上禁制展开,一页一页翻过去,俱是南方盟内部情报,细致详备,还包括那些南地宗门本身的情况,连那份全界舆图也拓印在后。
有这了这样东西,别说收复失地,他们想要反过来占据南地也未尝不可。
容兆心头却无波涌。
翻至最后时,他的目光却又停住。
纸页间夹了一枝花枝,娇艳盛开的桃花,被那个人以不知什么妖术定住,永久留存了花苞怒绽的这一刻。
旁边附上一行小字——
“晨起见窗外桃枝开了,赠卿卿,念好。”
容兆盯着这行字片刻,将花枝捏进手中,娇色花苞转瞬在他掌心间碾碎。
乌见浒的传音进来时,容兆已翻开那份拓印的全界舆图细看。
“东西收到了?”
半晌,容兆才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也是漫不经心的。
那头的声音一顿:“难得,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直接屏蔽传音。
“你还想说什么?”
乌见浒被问住了,他本也没想到容兆会理自己,一时竟无言。
“乌见浒,我之前说过了,我不需要这些。”容兆提醒他。
乌见浒无奈道:“我也说过,我乐意做。”
“你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容兆直言,“借我的手把这把火烧得更旺?好给你更多的乐子看?”
“我说了,我帮你。”
“没有必要,”容兆将册子阖上,扔到一旁,“乌见浒,我做事有我自己的盘算,不会每一次都选择顺水推舟,你说的速战速决,这却不是速战速决的方式,只会让这场纷争更扩大化,永无宁日。”
那头沉默一阵,终于道:“我现在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了。”
“我满不满意,有什么分别?本也不是重要的事,算了吧。”
容兆的话到此为止,断开了传音。
他继续处理手头堆积的宗门文书,须臾,却又停笔,失神片刻,起身走去窗边。
窗外早春的花枝开到眼前,不比方才夹在册间送来的那一枝开得潋滟。
暮色已晚,又想起那夜他站在这里,听那人于山道间吹了一整夜的埙——怅然萦绕心头,却难化进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