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 by白芥子
白芥子  发于:2024年0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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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出口,四下皆惊。
有人勃然大怒质问:“那些中了噬魂蛊的人是你做的手脚?你是怎么做到的!?”
更有将矛头对准萧如奉的:“萧如奉!你还有何好说的!”
萧如奉慌了神,亦恼羞成怒,喝骂萧檀:“你休要胡言!我几时让你做过这些事!我根本毫不知情!全是你瞒着我与灏澜剑宗的宗主谋划了这些!你将我软禁,欺上瞒下,带兵东进,陷我羌邑于不义,怎还敢在此胡言乱语妄图推脱!”
萧檀的回答只余冷笑。
他二人的话实则皆半真半假,当初确是萧如奉逼着萧檀去习的蛊术,但他的野心不过是让自己这个督守在仙盟之中更有话语权,决计不敢奢想吞并东大陆宗门,萧檀与乌见浒谋划的那些事,他确实不知情。
旁人却不知这些,只当他们父子互相推诿,愈觉不满,一时间议论纷纷。
容兆忽然偏头,望向对面仿佛置身于事外的乌见浒,今日第一次正眼看他,启唇:“乌宗主不解释一下吗?”
乌见浒视线锁住他,眼里只有他:“解释什么?”
容兆平静问:“噬魂蛊,东大陆各宗门内都有种了噬魂蛊的长老弟子,当真是你与萧氏合谋做下的?”
乌见浒的脸上不见被揭穿的慌乱,唯一想到今日这一场仙盟大会,一如他所料,是冲着他来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噬魂蛊,”容兆强调,“当日的天恩祭上,灭南地宗门天火的那位天罗宗修士,中的便是噬魂蛊。”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当即有人反应过来:“好啊!当日之事,果然是你们南方盟做的一出戏!灭了自家宗门的天火诓骗世人,却以此为借口进犯东土,你们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南盟众却也不可置信,追问乌见浒——
“乌宗主,究竟是何回事?当真是你做的?”
“我宗门的天火,真是你与这萧檀操纵人灭的?”
“你倒是说清楚!”
乌见浒没理他们,只看着容兆,试图将他此刻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都看进眼里:“云泽少君说这个,可有证据?”
容兆不答,僵持间,另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我有!”
众人循声看去,出言之人竟是桑秋雪,这位女修不知几时来的,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人前。她未走近容兆,却也与南方盟众保持了距离,重复道:“我有证据,当日天恩祭之事,确是宗主令人做下的。”
哗声一片,桑秋雪既已嫁入灏澜剑宗,她口中的宗主自然便是乌见浒。
乌见浒眉峰微动,盯着容兆毫无惊讶的眼,立时明白过来。
他身后常春高声呵斥:“秋雪!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为何来了这里?”
“我是代表千星岛来此,”桑秋雪道,“仙盟大会这样的场合,怎能少了我们千星岛,我那几个哥哥们为争岛主之位忙得不可开交,都没空,只能我来了。”
“我是让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常春恼火打断,“你给我过来!”
桑秋雪却不再理会他,有人追问:“你有何证据?”
“人证,我自己便是,”桑秋雪从容说道,“我曾亲耳听到我的丈夫与他师尊宋长老说起天恩祭当日之事,宗主的亲信与天罗宗那位犯事的修士有过接触,宗主与萧大皇子合谋,设计了整件事情,灭灏澜剑宗与南地众宗门天火,实是他们有意为之,为挑起东南两地纷争,借口入侵东大陆宗门。”
四处哗声愈响,常春气急败坏:“你休要胡言!我看你才是被东大陆这些人下了蛊了!他们是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般向着他们说话?!”
桑秋雪目色无波:“我嫁入灏澜剑宗,便是灏澜剑宗人,我父亲还斩在了元巳仙宗宗主剑下,我能拿他们什么好处?并非我向着谁说话,是过不去道义良心那关,说了实话而已。”
“我看她说的在理,”一东大陆长老朗声奚落对面人,“她有何必要编造这些事情?不过是你们做的这些天怒人怨,叫人看不过眼罢了,灏澜剑宗宗主为达目的连天火也敢灭,你们这些人跟着他行事,当真不怕他转头就把你们卖了。”
乌见浒依旧无动于衷,任凭旁人言说。
那萧檀神色更冷漠厌倦,对这些事情既不承认,也未否认,全不在意。
南方盟这边,众人表情却都变了——乌见浒自来这商洛城后便消极处事,谁不看在眼里。他们本就生出了诸多不满,现下听闻乌见浒瞒着他们做下的这些,更是惊疑不定,这段时日来的担惊受怕与后悔不安终于化作实质愤怒。
“乌宗主,你不需要给我等一个解释交代吗?!”
乌见浒冷冷敛目,始终不言不语。
一片混乱中,容兆忽然飞身而上,至南盟众前落地,灵力送出,将某位宗主身后亲传弟子拽至身前,不待对方做出反应,他瞬移至那人身后,一掌猛击出去。
众目睽睽下,那弟子张大嘴吐出黑色蛊虫,人已翻出白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惊声四起,倒在地上的弟子已然昏死,四肢仍在抽搐,他师尊目眦欲裂:“这是噬魂蛊?!”
“是,”容兆收手,给出肯定答案,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众人,“东大陆各宗各派都有人中了这样的噬魂蛊,你们南地之人,又不知有多少中了招的。”
他话说完,一眼未看乌见浒,退了回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南地这边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眼含猜忌,像看谁都觉可疑,更有人怒而暴起:“你给我们的人也下了蛊!你究竟想做什么!?”
质问声自是冲着乌见浒去的。
面对一双双愤怒质疑的眼,他却忽而笑了,极其轻蔑的,更似事不关己:“我没什么好解释交代的。”
“你——!”
乌见浒道:“成立南方盟,进攻东大陆,并非我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迫你们,你们既是为了逐利,今日倒也不必这般义愤填膺。”
众人不忿:“你连我们也算计,你分明想将我等宗门全都吞了!”
乌见浒目露讥讽:“还没有蠢到无可救药。”
“你岂有此理!”
“乌宗主,你所做之事,实在过犹不及,天理难容!”萧如奉痛心疾首貌,为了挽回颜面,也想将事情尽推到乌见浒一人身上,他摆出仙盟督守的架子,厉声叱责,“你狼子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力挑起东南两地纷争,酿出今日之祸,你便是万死难辞其咎!”
“还跟他废话什么,”容兆身后某位长老气愤道,“直接千刀万剐了便是,南方盟这些人也别想好过,事情既做下了,就别说自己无辜!”
被千夫所指,乌见浒仍站定不动,一众亲信侍从快速上前,同时释剑,剑指四方。他的身后,众灏澜剑宗长老弟子亦半抽出剑,警惕着四周,随时准备动手。
南盟宗门人纷纷避开,尚与他们立在一处的,也犹豫不决——虽对乌见浒愤恨不满,又忌惮东大陆这些人,难以抉择。
容兆开口,冷静提醒对面众人:“现在与灏澜剑宗划清界限,答应我们的和谈条件,可放归降俘,让你们回南地。否则,尔等被困死在这商洛城中,南地会发生什么谁也保证不了,便是我们不趁势打过去,焉知灏澜剑宗会不会借机吞并你们宗门地盘。”
此言一出,南地一众人面色愈扭曲。
他们都清楚所谓南方盟已如一盘散沙,几方势力甚至结了仇,东大陆人却气焰正盛,若当真打过来,他们绝无可能再联合反击,必将兵溃如山倒。更别提,还有灏澜剑宗这个两面三刀的祸害,在旁虎视眈眈。
乌见浒直视容兆,平静问他:“你觉得我会做这些?”
容兆冷道:“乌宗主的心思,谁说得准。”
乌见浒并不辩驳,点头:“你说会便会。”
桑秋雪最先附和:“千星岛愿与东大陆宗门和谈,做出赔偿。”
萧如奉这个督守也只能做出表率:“羌邑也愿和谈赔偿,尔等若还有执意要与灏澜剑宗为伍者,便是与整个仙盟为敌,便与灏澜剑宗一同逐出仙盟,日后人人得而诛之!”
南盟众犹在犹豫挣扎,徽山派宗主第一个做下决定:“徽山派接受,只要能让我等尽快回去南地,徽山派愿意和谈。”
“宗主,当真要答应?”有徽山派长老仍心有不甘。
“不如此,我们宗门便要被临沧宗这些人吞了,”那位宗主咬牙切齿道,“我宁愿与东大陆人赔罪赔偿,也再不与这些两面三刀之人为伍!”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动摇之人愈多,最后剩下仍与灏澜剑宗站在一处的宗门,皆是本身依附他们,或与他们纠葛深重者。
两相对比,众寡悬殊,形同孤立。
乌见浒始终镇定,心知容兆今日用来对付他的招数,必不只这些。
他主动问:“云泽少君还想说什么?”
对峙间,容兆偏头示意侍从:“把人带过来。”
少倾,灰头土脸的年轻修士被押上来,面对众人疑惑目光,战战兢兢自我介绍是灏澜剑宗乌老宗主近侍。
已有灏澜剑宗弟子认出他:“崔坊!你为何在这?”
“我、我来告发这位乌宗主……”他心一横眼一闭,咬咬牙道,“当日老宗主并非进境不成遭反噬陨身,是乌宗主带人关闭了玄极殿结界,将玄极殿中人屠净后,趁老宗主进境关键时刻闯入洞府中,斩杀了他。”
这人话说完立刻闭了嘴,他已被容兆关押多时,早被教训老实了,容兆不让他说的话,他是半句不敢多言。
只这寥寥几句话却如滚水入油锅,瞬间炸开。
“你说什么?!”一灏澜剑宗长老厉声诘问。
乌见浒分了点余光出去,看了眼那畏畏缩缩的修士,微微扬眉。
“就是这么回事,老宗主当时还送了一枚玉简传音与我,里面是老宗主的最后之言……”
修士快速说着,不敢抬头。
“玉简传音在哪?!”
容兆道:“本是你们灏澜剑宗内部事,我无意多过问,但乌宗主做出这种种事情,总要叫大家知晓他真面目。”
侍从双手送上那枚玉简,他接过一拂,当众释出其中传音。
“你这畜生,你弑父夺位,你不得好死、必遭天谴!”
——乌曹的最后之言。
四下哗然。
灏澜剑宗人瞠目结舌,为首的长老难以置信地看向乌见浒:“宗主,这到底是真是假?”
“乌曹为前途荣华,抛弃戕害我母亲,我不过为母报仇。”乌见浒嗓音平淡,竟是认了。
“那他也是你父亲!你怎能弑父夺位,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禽兽不如?”乌见浒轻鄙道,“禽兽不如的那个是乌曹,他是咎由自取,怎么,你们也打算造反?”
“你怎敢——”
“也得你们有那个能耐,”不再搭理人,他的目光落回前方容兆,沉声,“云泽少君召集众人开这仙盟大会,原是为让我众叛亲离。
“容兆,我有这么招你恨吗?”
暮色已晚,有月升起。
容兆始终未作声,眼波中也似有静影沉璧。
——若不这么做,他又怎能轻易分化南方盟、分化灏澜剑宗。
最僵持时,蓦地响起的一声轻笑。
是早被众人忽略了的萧檀,他忽然笑起来,笑声里浸着极尽讽刺之意。
有人看不惯他如此,呵斥:“你笑什么!”
萧檀的笑声愈显诡异,幽幽道:“我笑你们,南方盟也好,东大陆人也好,你们所有人,都被他们骗了,云泽少君怎会舍得恨乌宗主,他连乌宗主最大的秘密都还未宣之于众。”
容兆冷目向他,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手已按上剑柄。
“云泽少君心虚吗?想直接对我动剑?”萧檀先声夺人,“这么多人可都看着呢,你很怕我揭穿你们?怕说我出这位乌宗主真正的秘密?”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如奉高声喝道。
“云泽少君连乌老宗主的近侍都能拿住,又怎会问不出真正能将乌宗主置于死地的秘密是什么?我不信这人不知道,还是你根本不让他说,不想让世人知晓,这位乌宗主其实是乌老宗主与妖偷生下来的半妖?”
石破天惊的一言,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乌见浒压平了唇角,彻底冷下眼。
“果真?你可有证据?!”有激动声音问。
“这需要什么证据,”萧檀放声笑,“你们不如就问问这位乌宗主,他敢不敢说自己不是半妖,至于云泽少君为何明知道却守口如瓶——”
容兆已面沉如水,周身冷凝。萧檀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癫狂中透着十足不怀好意:“当然是因为,他和乌宗主,他们两个,是结契道侣啊!”

萧檀话出口,被遽然而至的剑意朝后掀去,脏腑震荡,他跌落趴倒在地吐出大口鲜血。
动手的人却不是容兆,而是先前起就一直漠然不动的乌见浒。
点墨回鞘,乌见浒面色冷然,轻慢道:“你太聒噪了。”
东大陆这边,众皆愕然,有人高声问:“云泽少君,他说的可是真的?!”
不待容兆开口,乌见浒替他答了:“无稽之言。”
“你这么急着对这萧檀下手,岂不是被他说中心虚?”对方反驳。
“我有何好心虚的,”乌见浒撩起眼皮,不屑瞥去,“他说我是半妖,是便是了,我母亲确是九尾灵狐,我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他话音落,四周尽是倒吸气声,灏澜剑宗无论长老弟子皆难以置信,为首的长老更是连声音都在发颤:“你、你竟是——”
“是半妖又如何?与你们有何干系?”言罢他的目光重新落向容兆,一顿,“至于我与云泽少君……”
夜色深浓,他们隔着几丈的距离,皆难看清彼此脸上神情。
“我方才说了,无稽之言,”乌见浒沉声继续,“云泽少君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怎看得上我这种卑鄙小人。”
周遭议论声纷纷,确实有将信将疑者,大多人还是觉得事情过于荒谬。
容兆听着那些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始终未出声。
萧檀挣扎着爬起来,咳着血脸上的笑更显扭曲:“他在撒谎,他从前亲口说的,他的结契道侣与云泽少君长得像,什么长得像,分明就是云泽少君本人!”
“你休要胡言乱语,”有元巳仙宗弟子忍不住出言叱道,“我们宗主是何许人!他绝无可能与这半妖有染!”
“你们宗主不敢认罢了,他怎敢承认自己与仙盟公敌的半妖有染。”萧檀嘶声笑着,心头涌起快意——
被乌见浒戏耍了这么久,今日终于让他尝到报复的痛快。
他当然没那么确定,乌见浒身上的半妖之气是玄真偶然间感知到的,只因乌见浒能想出将妖法与蛊术结合,才叫他们起了疑心。至于那俩人的真实关系,不过是他冷眼旁观的猜测,但现下看乌见浒与容兆的反应,他便知自己猜中了。
“云泽少君不敢说话了吗?”萧檀提起声音,像有意挑衅,“当日攻破汴城时,你破开护城法阵的那一招——以剑符抽取你俩对剑时的剑意,形成合剑,直接撞破了法阵结界,你俩的剑意分明同出一脉吧!你们几时一起练成了这仙剑之法,你敢当众解释吗?还有这位乌宗主,分明看出你的意图却配合你,还屡次助你,放任南方盟节节败退,他又是何意?你俩可真有意思,将这里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一起配合你们做戏!”
“不是,”容兆终于开口,平静解释,“剑法之事不过我与他恰巧得了同一机缘,旁的全是你无端揣测编造。”
他的嗓音愈淡漠,眼里像蒙着一层雾,空无一物:“我与他从前无关系,以后也不会有。
“倒是你,萧檀,你废话太多了,说这些天方夜谭之言,有何意思?”
“你在说谎!说谎!”萧檀激动道,“你根本就不敢承认,你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哈哈、哈!”
四周喧哗议论声愈响,便有人道:“既然不是,那云泽少君便亲自动手,替我等料理了这位灏澜剑宗宗主吧!无论他做过什么,单凭他半妖的身份,他便非死不可!”
容兆持剑未动,周身气势愈冷。
乌见浒周围,连灏澜剑宗人也不自觉地退开了距离,唯余他的亲信死士持剑将他护于中间,防备着四方动静。
那些嘈杂喧嚣在耳边逐渐模糊,他们隔着人群对峙,过往种种尽皆远去,唯余眼前人。
乌见浒眼眸半垂下,不辨眼底情绪。
却在下一息,在容兆出手前,他手中长剑先动,霍然斩出。
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四下惊动,山摇地震,狂风肆虐过境。
这样强悍的剑意,除了容兆,无人接得住,能勉强稳住身形不被掀倒已是不易。
云泽剑却始终未出鞘,容兆伫立原处,对上滔天剑光里,那人飞身而起时,最后深深看过来的那一眼。
待到漫天风沙散尽、刺目剑光消逝,乌见浒与他一众亲信早已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人呢?!就这么让他跑了吗?!”
“还不快派人去追!”
周遭惊呼声不断,容兆一言不发地抬眼,望向前方漆黑夜幕,那抹黑最终沉进他眼底。
一夜即逝。
清早下头人来禀报,商洛城里城外皆未寻到乌见浒与他侍从身影,容兆毫无意外,垂下的目光定住,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我们已经派人在附近山中和周边几座城镇搜找,皆无所获,他们怕已不在此地。”
禀事之人小声说着,容兆料到如此,乌见浒昨日敢出现在仙盟大会上,必已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他身边亲信各个修为不低,皆能御剑飞行,一夜足够他们离去千里。
还不止乌见浒,那萧檀也在昨夜最后的混乱里趁乱逃了,连同他的狼妖一起。是那狼妖先自被关押的水牢中逃出,萧檀才敢肆无忌惮当众说那些,本就是为了激得他们动手好伺机行事。
同样的,逃之夭夭,无处可寻。
“多派些人去搜找,若有消息,立刻送回。”容兆下令。
“是!”
身旁只余几位元巳仙宗长老后,那许长老先开口问:“那位是半妖之事,宗主先前当真不知?”
“不知,”容兆皱了皱眉,十分不耐对方这一而再的质问语气,“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萧氏之人所言皆为信口胡诌,昨夜我已当众解释,我与那位习得同一剑法乃是巧合,没有别的,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
他如此强硬,竟是容不得旁人置喙。
“可——”
“还要说?”
众长老们面色几变,顾忌着眼下形势,到底按捺住,暂且作罢。
打发了人离开,容兆面露疲态,又见苍奇依旧留在帐中,问他:“你还有何事?”
苍奇背于身后的那只手用力收紧,竭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态,道:“大师兄,你与那位乌宗主——”
“我方才已经说了,无稽之谈,皆是萧氏信口胡诌,”容兆打断,语气似冰,“还是你也跟那些长老一样,仍要质问这事?”
“不是,我只是……”
苍奇的声音低下,说不出口。
或许只有他知道,那萧檀所言,十之八九是真的——容兆与人结了契,他的大师兄,与别人结了契。
恨意与不甘铺天盖地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却又懦弱地不敢在容兆面前表露出分毫。
容兆心生烦躁,并未觉出苍奇这些纠葛心思,挥了挥手:“退下吧。”
苍奇垂首,艰声道:“是。”
终于安静下来,容兆坐下,疲惫阖目靠进座椅里。
事情还有很多,光是与南盟众宗门和谈,便不是件轻易之事。
他不由厌烦,倦意无休无止,像永远不会有真正清净时。
和谈自然不容易,比起握手言和,大多数人更想将南地这些人抽筋剥皮,但理智上,确实只能坐下来谈,早日结束这场两地纷争。
一轮一轮的谈判,转眼又是大半个月。
东大陆这边,以元巳仙宗为首,开出的条件苛刻至极,南方盟众自是不情愿。但眼见着南地即将大乱——灏澜剑宗与一众依附他们的小宗门被逐出仙盟,势必不会坐以待毙,临沧宗与徽山派又势同水火,正打得不可开交,如此境况下可谓人人自危,便是再不情愿也要做出取舍。
“你们可想清楚了,再这么僵持下去,便不要谈了,直接接着打吧。”
有东大陆长老出言威胁,吵吵嚷嚷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又起。
每日如此。
容兆心中的不耐和厌烦更甚,他偏头将事情交代其他人,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座临时议事殿。
自两地开始和谈,他们的人便入了商洛城,这座城池如今格外萧条冷清,难见半分昔日繁华。
又落了雪,容兆停步在殿前石阶上朝前看去,玉絮纷纷,便再无别的。
下方墙根下隐约传来说话声,是两个值守的侍卫在偷懒闲聊——
“欸你说,当日萧氏那个大皇子说的,云泽少君与灏澜剑宗那位是结契道侣,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虽然他俩都不承认,但那位萧大皇子没必要编出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来吧?世上之事,往往越是荒谬越是真,不过真真假假,不也只有他们本尊知道。”
“嘶,灏澜剑宗那位,如今可当真是人人得而诛之,他还是半妖,云泽少君若真与他有染,那可是一世英名不保。”
“元巳仙宗如今声势这般大,他又是元巳仙宗宗主,自然他说不是那便不是,谁敢辩驳……”
说话声渐小,容兆无声无息凝着面前雪雾。
霜絮落在他眼里,模糊一片。
入夜,容兆在屋中入定打坐,却心绪不宁,体内游走的气息逐渐紊乱,横冲直撞,将有逆行之势。
他自入定中抽离,捂着如同将要爆炸的心口弯下腰,额上青筋偾起,不断沁出汗。
他闭起眼,不断深吸气,勉力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哑声喊:“来人。”
出门时容兆忽而停步,抬头向着侧方雾重云深处看了一眼,没有理会,迈步而去。
他只带了三两亲信,低调出了商洛城,往城外山中去。
山林深处,临时聚出的血池在寒月下泛着粼粼冷光,腥臭味扑鼻。
侍从皆退在山林之外等,容兆停步池边,沉目盯着那一池深红人血,半晌没动。
他一步步走入其中,血水漫过他雪白靴面,没过脚踝、小腿,一点一点淹没他,直至没顶。
邪力终于不再受抑制,在丹田经脉内四蹿,渐压下他身体里那些暴乱游走的气息。
他从来厌恶污浊腌臜,幼时随父母出外历练,一点异兽之血溅上身也定要将衣袍扔了,难受许久。
但是后来,他却只能用这种方式修炼,在丹田碎裂、灵根尽断后,这是唯一能助他聚合丹田、重塑灵根的方式,他别无选择。
他确实觉得厌烦,厌烦所有,甚至厌烦今日这样的他自己。
唯有那两次入幻境,是他少有的快活时候,可以短暂忘记一切。
加起来一共三年又九个月,近似偷来的时光。
所以如此贪恋。
过往种种在识海中走马观花过,最后定格在那夜隔着世间纷乱,他与那人遥遥对望的双眼间。
他在无边血海、至邪阴秽里阖目,放任自己堕落沉沦。
离开时,容兆身上又仿若不染尘埃,灵力净化了他周身血腥之气,不露半分端倪。
走了几步,又停下,风声入耳,夹着一丝极不明显的异动,方才自出门起便察觉到的异状,并非他的错觉。
他闭眼又睁开,冷调的嗓音开口:“来了不现身吗?”
静默瞬息,乌见浒自前方高大乔木上飞身而下,落地在他几丈之远。
“你方才,在做什么?”乌见浒打量着他,若非自己亲眼所见,丝毫看不出他身上才经历过什么。
容兆却道:“乌见浒,你说话不算话的吗?说好了不再来烦我,现在这又算什么?”
“……我本没想出现在你眼前,”乌见浒的声音涩滞,“只想看着你。”
“看我,还是看怎么寻机会拿到最后那一枚神玉?”容兆讥讽笑道,“到今时今日了,你还要与我这样惺惺作态?”
“容兆,你方才,在做什么?”乌见浒坚持问。
容兆神色平静:“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
“之前我在商洛城里,抓了个想来投靠的鬼祟宵小,”乌见浒缓慢说道,“他自称是你们元巳仙宗派驻在仙盟的仙使,他为你做事,你却打算杀了他,他命大侥幸才逃脱,来了这边。
“容兆,你方才那样,真如他所言,你会邪术,是在修炼邪功吗?”
容兆的眼神停住,并无多的波动。
半晌,他耷下眼,一言未语。
乌见浒看着他,只觉他周身被漫无边际的冷意裹挟,凛冽森寒,真正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试图想再说点什么时,容兆重新抬了眼,眸色比黑夜更沉。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从深渊炼狱下出来的?是,就是靠着这个,靠着那里面的尸山血海,助我修炼邪术,重塑了丹田灵根,我才能从那里爬出来。”
平静说完,他没再给乌见浒机会多言,手往上扬,将那枚神玉释出,以灵力推向前,推往乌见浒。
乌见浒没接,心头翻江倒海,即便他早已猜到容兆的过往。
出口的声音极致喑哑:“这是何意?”
“你来的目的不就是这个,我不想受你威胁,也成全你,你拿走吧。”
容兆没有起伏的语调最后道:“乌见浒,也算相识一场,那便祝你,前程似锦、仙途永畅,永不再会。”

天极峰顶。
乌见浒蜷缩地上,身侧是一堆空了后随意倾倒的酒坛。天光落下,刺得他眼睛生疼,模糊视线里只有依稀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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