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见浒的声音一顿:“你这是在关心我?”
“疼吗?”容兆坚持问。
乌见浒轻描淡写:“也还好。”
“都吐血了叫也还好?”
“好吧,是挺不好受的,”乌见浒解释,“当时是我走神了。”
“走神?”
“是啊,想着你所以走神了。”他坦然承认。
容兆忽然想起那夜他说的那句“我很想你”,再是那之后自己所感受到的手腕红线不正常的热烫——
原来真的是那时,乌见浒出了事。
一时间容兆竟也哑然。
乌见浒没忍住咳了一声,他从先前起就一直忍着,既已被容兆看穿,索性不再遮掩。
容兆听着眉心微蹙:“乌见浒,你还没回答我,先前为何不肯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的原因。”
“说不说的很重要?”乌见浒止住咳嗽。
“你被反噬,伤的是哪里?”容兆问得直接,“总不会是命魂,灵力沉滞,应是丹田有损,若单单如此,并不一定需要金丝雾蕊,还有其他许多丹药合用,再名贵的东西以你一宗宗主之力,总能寻到,除非——”
“除非什么?”乌见浒不紧不慢地道。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容兆冷不丁地开口,又一次问了那日在那荒漠上,持剑相向时问过的问题。
乌见浒先是沉默,继而笑起来,意味不明的:“你觉得是什么?”
“妖丹脆弱,故而大多数妖修为都低下,唯金丝雾蕊能养妖丹,”容兆慢慢说着他的猜测——乌见浒即便是半妖,丹田亦如妖丹,“乌见浒,半妖之身能有你这般天资和修为很难得,想必也不容易吧?”
轻易被人揭穿身份,但因对方是容兆,乌见浒也不恼:“容兆,我提醒过你,聪明过头了容易遭人嫉恨。”
这便是认了。
“你说的,”容兆也提醒他,“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扯平了。”
“嗯。”乌见浒其实无所谓,说到底,所谓把柄,也要看怎么用。
眼前容兆让人给他送来的救命之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容兆却又问:“先前在幻境中为异兽所伤,损了灵根,是不是就已经留下了沉疴?”
乌见浒稍微意外:“……如若是呢?”
那便是了。
“如若是,即便只有半株金丝雾蕊,我也会还给你,”容兆的语气难辨,“我这人也不是个东西,但恩怨分明,更不喜欢欠人人情。”
“容兆,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你又忘了,”乌见浒无奈道,“我几时说过那是人情?”
那日在那幻境里,他说的是——
“我是你夫君,理当护你,不必言谢。”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容兆出神一阵,也笑了:“你说不是便不是吧,你论你的,我论我的。”
乌见浒听着他的上扬的尾音,只觉体内难消的痼疾都轻快了不少。
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夜幕沉下,有星子漫天:“容兆,你现在在哪?”
“行船。”容兆仍伫立在船头,入夜以后海风更大,袍袖间鼓着风,金色发带缠绕发丝,随风舞动。
乌见浒问:“还未出北域?”
容兆望向前方,略略估算了一下:“应当没有。”
“抬头看。”那人提醒他。
容兆依言仰头,墨色夜空中繁星闪烁,难得的清朗良夜。
“看什么?”他问。
乌见浒在心头默数,三、二、一——
“飞星宿光。”
邈然星河,依云渚而生,于霓雾间幻化。
渺渺天音隐现,星渚参然,渐化作斑驳光影,随潆洄夜潮交织飞舞,构成绵延整片广袤夜空的夺目光晕,瑰丽绝伦,是仅在这黑夜比别处更漫长的北域之地,才能偶然得见的神迹。
旖旎斑斓映亮容兆的瞳色,终留下痕迹。
“飞星宿光,仙界神迹,难得一见,”神识里的声音迤迤然道,“若能完整看到,便能心想事成。”
漫长神迹结束前,最后一抹变幻的光色在容兆眼底收尽:“你还信这些?”
“为何不信,”乌见浒低笑,“世事玄妙,总有前兆。”
“那借你吉言。”容兆道。
夜空已重归宁静,又有星辰漫天。
神识里那人唤他:“容兆,多谢。”
“你又与我谢什么?”容兆问。
“也不只赠药,”乌见浒道,“你说的,让我多保重。”
静了一息,容兆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你多悠着点吧,你若是不好了,我一个人赢了也没意思。”
——即便做对手,乌见浒也是唯一的。
“好。”乌见浒应下。
又是长久的无言,容兆最后道:“乌见浒,再说句好听的吧。”
乌见浒笑问:“这次想听什么?”
容兆道:“随你。”
乌见浒却不肯,断开传音前他道:“下次见面,给我一整夜的时间,我说给你听。”
甫一回宗门,容兆径直过来交差。
数月不见,莫华真人面色间的倦意更重,眼睑下耷,一片乌青,隐约的有邪气萦绕眉目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看着递到面前来的半株金丝雾蕊,莫华真人眉头未松:“为何只有半株?”
“金丝雾蕊取自荒漠鬼域,适逢那场大地动,另半株花蕊毁于其中,弟子无能,勉力只保住这最后半株。”容兆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莫华真人心有不满,半株金丝雾蕊未必救得回奚彦,但毕竟容兆帮他找回了这半株,却不好发作。
将东西交由侍从去给医师配药,莫华真人又问起自己派去的人被割舌头之事。
容兆面不改色,将当日种种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莫华真人听罢却问:“灏澜剑宗那些人也去了荒漠?你与那位宗主果真有私交?”
“碰上了一块喝杯茶,也不过想探探他口风,后头入了荒漠我们便与灏澜剑宗人分道,他们究竟去里头做什么,乌宗主嘴巴紧,我也撬不开。”容兆镇定道,丝毫不在意他师尊目光里的审视和怀疑。
殿中一片沉寂,半晌,莫华真人冷冷挥手:“你下去吧。”
至于九莲印之事,他显然没打算提。
容兆料到如此,心下哂然,便也作罢,过后自会有人来替他讨要。
“弟子告退。”
走出大殿,他慢下脚步,伫立紫霄殿前的天阶上,凝眸望去。
流霞远淡、云深烟冷,是他看过千万次的,其实平平无奇。
所谓执念,说到底只是不甘心。
回去出云阁,这里一如往常的冷清。
众侍从妖仆知晓容兆的脾气,从来无声无息惯了,唯独院子里那只正扑蝴蝶的灵猫弄出一点动静,是风动之外唯一的声音。
容兆停步廊下看了片刻,飘忽的心思一点点沉定,嘴角浮起细微弧度。
过了几日,紫霄殿那头传来消息,他们那位少宗主终于醒了。
但也只是醒了而已,半株金丝雾蕊救回了他的命魂,人却成了痴儿,非但灵根被废、修为清零,还变得痴痴傻傻如同稚童。
莫华真人悲恸异常,却也无计可施。
“先前少宗主虽资质修为心性俱都一般,众长老们看在宗主面子上,都睁只眼闭只眼给他机会长成,如今却是不成了。”
侍从说着外头这些时日来众人的议论:“少宗主在大比上败在萧大皇子手中,后又于风月场所被人暗算身受重伤,长老们觉得他种种行径让仙宗颜面无光,本就不满至极。现下他这般,绝无可能再叫他占着少宗主的名头,九莲印宗主必得交出来。”
容兆听罢想了想,吩咐:“不用管,天恩祭将至,按例将东西都分下去,无论长老、几等弟子,各增添两成份例,就说今次是大祭,让大伙都能与天同乐。”
在这个时候收买人心,他做得毫无负担。
一时间门中上下无人不说云泽少君的好,莫华真人一心在儿子身上,知道事情时,木已成舟。
容兆打着天恩祭的借口,太过冠冕堂皇,他想指摘都不成。
何况容兆并未居功,做这些时用的一直是他这个宗主的名义。奈何大家都知晓如今处理这些宗门庶务的是容兆,他莫华真人根本无心无力过问这点事情,当然只会承云泽少君的情。
一如容兆所料,之后的宗门大议上,便有长老当众提出要莫华真人交出九莲印。
“云泽少君这些年来处理宗门诸事,一直尽心尽力挑不出半分错处,按说早就该拿九莲印了。如今宗主你心力不济,何必执着于此,不如放手让他替你做事不挺好。你收了这么个有本事有能耐的大弟子,该是脸上有光,我等可一直都艳羡得很。”
附和者众多——
“金丝雾蕊是云泽少君找回来的,先前就说好了,宗主你也不好出尔反尔吧。”
“九莲印给了他,宗门琐事料理起来还能方便些。先前因九莲印不在他手边,耽搁传令也不只一两回了,早该改了。”
“除了云泽少君,也没别人合适拿九莲印,宗主不如早做决定。”
“今次天恩大祭,仙盟众家将同往九霄天山祭祀,宗主操心少宗主之事无法亲身前去,不若让云泽少君代劳,九莲印给了他,也算名正言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所顾忌。
容兆抬眼看去,主位之上莫华真人神情晦暗难辨,必是不痛快至极,始终没有表态。
他的这位师尊总是这样,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对方能轻易交出九莲印。
有长老不满道:“近日收到消息,南边那些大宗门以灏澜剑宗为首,新弄了个南方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等若无防备,迟早要叫他们得逞了去!
“不管其他宗门作何想,至少我们元巳仙宗要防范未然,不能自己先乱起来,如今少宗主遭受横祸,宗主你心力交瘁,还是尽早让出九莲印,让人替你也替仙宗分忧得好。”
莫华真人终于开口:“南方盟之事我也听说了,此事与我们元巳仙宗干系不大,不必一概而论。”
容兆眉心微动,他其实早先就已收到风声,但也是这两日南方盟之事才最终定下——乌见浒有多大能耐不好说,但论胆大妄为,那人绝对是翘楚。
“宗主怕是糊涂了!”出言的长老半点不客气,“所谓南方盟,分明是要与我们东大陆宗门划清界限,尤其针对的是我们元巳仙宗,若不尽早防备,待他日吃了大亏悔之晚矣!”
莫华真人青着脸,面色愈发难看,却无法反驳。
说起这事,众人又是一番议论纷纷,言说那位乌小宗主上位后,愈发意忘形了,弄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南方盟,摆明了是想挑事。
“有乌小宗主这样的人在,仙盟怕是不能安生了——”
“不只,”另有人说起刚收到的传信消息,“灏澜剑宗要与千星岛联姻了,桑常柏还是如愿将他女儿嫁去了灏澜剑宗,应当不日便会正式对外公布喜讯。”
一片哗然。
“他两家当真联姻,千星岛莫不是也要加入南方盟?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这位乌小宗主比他父亲心思更阴沉,日后恐酿出大祸。”
容兆皱着眉,心念几转,渐生出不耐烦。
吵嚷之后,话题又回到最初,众长老再次劝说起莫华真人尽快拿出九莲印,稳定人心。
名为劝说,实则众人态度强硬,今日必要讨个说法。
莫华真人只得道:“你自己怎么说?”
他问的是容兆,众目睽睽下,容兆若是知趣,便不能同其他人一般,对他这位师尊行近似逼迫之事。
容兆没有立刻出声,沉静如渊的双目看向座上莫华真人,难得回忆起往事——
十五岁那年,他以入门考核头名的身份,重新站到紫霄殿前,门中长老无不看好他。
被莫华真人问及同一个问题,那时他垂首敛目,压下心头所有滔天情绪,恭恭顺顺地说:“弟子想入紫霄山门下。”
今日他终于不必再低头,迎视向莫华真人的目光,直言道:“弟子想要九莲印。”
那一瞬间,他清楚看清莫华真人眼中翻涌的怒气。
——还不够,这还仅仅是开始。
回到出云阁已是日暮时分,妖仆捧着盛了九莲印的乌木盒跟随身后,进门容兆示意将东西搁下,打开随意看了眼。
印章一角有道细微裂缝,是小时候他从父亲那拿来玩时不小心磕到的,久远的记忆,只剩一些依稀影子。
灵猫蹿上来,围着盒子转了两圈,像是对九莲印十分感兴趣。
容兆敛回心神,随手拿出印章扔给它玩。
耗费心思才拿到的东西,他却并不十分在意。
稍晚些时,又有侍从进门,送来才收到的另一株金丝雾蕊——是容兆先前与桑秋雪做交易换来的,比他从鬼域得来的那株小一些。
“桑小姐说,您要的东西在此,她不需要您换其他之物给她,当感谢公子您当日的救命之恩。”
容兆将东西收起,问:“她当真要嫁去灏澜剑宗?”
侍从垂头禀道:“是有收到风声,千星岛将与灏澜剑宗联姻,至于是不是桑小姐嫁,嫁的谁,目前还不清楚。”
容兆沉目思忖片刻,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夜幕渐垂,他于静室中入定打坐,神识中忽然响起传音。
“容兆,在做什么?”
乌见浒的语气熟稔亲昵,容兆缓缓睁眼,静了片刻,回答:“不做什么。”
“那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
“不想猜。”容兆淡道。
神识里的声音笑了声:“云泽少君,我又哪里惹了你不痛快?”
“我今日痛快得很,”容兆望向窗外朗月,目色无波,“你说的,心想事成,我拿到九莲印了。”
“那不挺好,恭喜得偿所愿,”乌见浒的嗓音上扬,“听着倒不怎么高兴。”
“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容兆道,他确实如愿了,却仍觉心头空落,“忘了说,恭喜乌宗主也心想事成了。”
“你指的是什么?”乌见浒笑问。
“南方盟、和千星岛联姻,”容兆慢慢说着,“你做的桩桩件件,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骂你?”
乌见浒却问:“你呢?骂我了没?”
容兆的视线落回,盯着落进屋中的斑驳月影:“乌见浒,你想听我说什么?”
“不问是谁跟那位桑小姐联姻?”
“不问了,上回问过了,总归不是你,”容兆讽笑,“乌见浒,你还真是有本事,自己不娶,也能让本宗其他人将桑小姐娶进门,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
“是吗?”神识里的笑声愈显愉悦。
容兆安静地听,笑声回荡在他空荡心腑间:“你刚说,你在做什么?”
“我说了你猜。”乌见浒故意卖关子。
“我不想猜,”容兆偏不让他如愿,坚持问,“乌见浒,你在做什么?”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神识中微妙的颤动,乌见浒哑道:“感觉到了?”
容兆瞬间明白了:“……”
“方才一个人入定修炼,忽然觉得没意思,想起从前每回跟你双修,”乌见浒不再掩饰,压低的嗓音里带出明显的欲念,“卿卿,我想c1a1o你。”
容兆也低低笑起来:“乌见浒,修行之人,岂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言?”
“做都做得,如何说不得,”乌见浒不以为然,他本也是不是斯文正经人,“要不要?”
容兆不再说了,重新阖眼,细细感知神识中的颤动,那种微麻痒意随经脉流转全身,像从前的无数次,那个人一寸一寸亲吻过他的身体,带起一直痒到心尖上的震颤。
——那人盯上自己时含了欲的眼、他濡湿的唇与温热的舌、一再挑逗过自己敏感处的指尖,幻境中一幕幕细节历历在目,过于真实,皆是他亲身经历过,刻于身体本能里的记忆。
他是压抑已久的炽焰,那人是滔滔狂浪,水与火碰撞交融,烈焰熔浆山崩海啸。
“乌见浒……别玩了。”
容兆的声音变了调,模糊一片。发带滑至颈侧,被他含着,抵唇咬住。
他半倚榻边,被那片月影温柔包裹,像他整个人也融于那样的清辉月色中,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靡靡情态。
随着神识里的声音慢慢抚摸过身体,愈觉不满足,燎原之火亟欲爆发,可惜点火的那个人远在天边。
“好玩吗?”得逞了的人哑声问他。
容兆耷下的眼睫轻颤:“乌见浒,你的能耐就只有这么点?”
乌见浒笑啧:“容兆,不要勾我。”
容兆闭了闭眼,缓缓道:“勾了又如何?乌见浒,你说的一夜,几时能兑现?”
那头的声音一滞,再开口时更哑:“我去元巳仙宗?”
“你想来元巳仙宗?”
“不行?”乌见浒随意说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
容兆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之事,笑了许久:“那得看乌宗主你的本事。”
他道:“随时恭候。”
这一次容兆出宗门,已是盛夏荫浓时。
每百年一次的天恩祭,仙盟最隆重的盛事,将在北地的九霄天山举办祭祀盛典。
恰逢今次是千年一轮的大祭,因而仙盟上下格外重视。
容兆领元巳仙宗扈从弟子近千人同往,代行宗主职,是一众门中长老共同的意愿。
莫华真人本是不情愿,却又分身乏术,他待弟子下属苛刻,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却好极。奚彦情况反复离不开人,莫华真人权衡之后最终决定留守宗门,让容兆代自己再去北地。
总归祭祀大典只是表面风光,只要仙宗根基还在他手中,别人便翻不出花样。
“我那师尊便是这么想的,”登船后,容兆照旧走向船头,看向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神识中与那人闲聊,“你说的,心眼只有针眼那般大。”
水域辽阔、澄明碧透,当日回程还是料峭寒春,眼下已是碧波荡漾微风几许的夏日。
他避开刺目天光微眯起眼,听到神识中那人带笑的嗓音说:“所以云泽少君又作何想法?”
容兆:“你觉得呢?”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乌见浒撺掇他,“不做点什么似乎对不起自己。”
“乌宗主,你想看热闹捡便宜的心思太明显了。”
“这也能被你听出来?”乌见浒咋舌。
容兆笑笑:“乌见浒,你这人,也就这么个德性了。”
“难为你愿意受着,”乌见浒顺杆便上,“真不打算做点什么?”
“能做什么?”容兆反问他,“不如请乌宗主赐教?”
“总得给你师尊找点麻烦,免得他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不了,”容兆不能苟同,“他老人家已经够不顺心了,还是算了吧。”
他说得似真似假,他与乌见浒不同,乌见浒狂妄自大,做事向来不计后果,他却习惯了小心谋划、徐徐图之,从不急于一时。
“那可惜了。”乌见浒替他惋惜道。
容兆却不领情,警告他:“乌见浒,收收你那些小心思,少打元巳仙宗的主意。”
“哪有,”乌见浒并不承认,“容兆,你说错了,我只在打你的主意而已。”
断开传音前,容兆嗔道,“也不许打。”
神识中的声音消失,乌见浒回味着容兆最后那个语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浮。
确实挺可惜的,那夜玩笑般的一句“去元巳仙宗”,他差一点就付诸了行动,奈何门中琐事太多,最终没能成行。
浪费了。
萧如奉眼见他心不在焉忽又笑了,问:“乌宗主今日怎这般好兴致,特地设宴请我来喝酒?”
乌见浒捏起酒杯,倒了口酒进嘴里,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有求于萧督守你。”
萧如奉稍微意外,随即道:“我能帮得了乌宗主你什么?你如今自己弄出来一个南方盟,还与千星岛联了姻,本事这般大,委实叫人佩服。”
听出他言语间的不满,乌见浒不以为意:“萧督守误会了,南方盟与仙盟不同,另设南方盟只为方便我们南边宗门行商往来罢了,没别的意思。至于联姻一事,是我门中一位长老的大弟子要娶桑小姐,儿女私情而已。我与桑岛主不过点头之交,在这仙盟里,小侄还得仰仗萧督守,求萧督守你帮忙才是。”
他一句“小侄”让萧如奉顿时语塞:“……我与乌老宗主本是知交,什么求不求的,乌宗主你有话直说便是,能帮我一定帮。”
“我要川溪岛。”乌见浒便也不客气。
萧如奉一愣:“川溪岛那不是当年战神陨落后的埋骨之地……”
“传闻之言,不可信,”乌见浒摆手打断他,“一无主荒岛罢了,只要你这位仙盟督守点头,同意将之划给灏澜剑宗,别家宗门有何好说的。”
萧如奉面露难色:“你想要那岛,我自然没话多说,但仙盟规矩摆在那里,须得超过七成的宗门一致同意,才能将无主之地划分。”
“所以才要求萧督守你帮忙,说服其他人,”乌见浒笑着,“就是不知道萧督守愿不愿意给小侄这个面子。”
萧如奉嘴上说着能帮一定帮,实则不情不愿,即便是荒岛,给了灏澜剑宗,就会有其他宗门跳出来也想讨要东西,之后便是一连串的麻烦。
乌见浒也不催,慢悠悠地转着手中酒杯,等着他做决定。
萧如奉扶住额头想装醉搪塞过去,乌见浒看一眼他身后伺候的那淫蛇妖,忽然道:“我见萧督守你日日进出都将这蛇妖带在身边,似乎很是喜爱?不知这蛇妖有何过人之处?”
对上他谐谑目光,萧如奉意识到他知道了自己跟这头淫蛇妖的事,逐渐涨红了脸。一旁来陪席的萧檀眼观鼻鼻观心,不置一词。
乌见浒帮萧如奉将杯中酒添满:“这点私底下的风流事也无甚好说的,就只是与妖蛇双修吸取精血总归不是正道之法,小侄也是好心劝萧督守你一句,莫要贪过头反亏了身子。”
萧如奉这人脸皮薄好面子,当下敢怒不敢言,还得赔着笑:“乌宗主说笑了,没有的事……”
“那就当做没有吧,”乌见浒也不在意,又瞥眼向一旁的萧檀,问他,“萧大皇子擅长惑术,可会用蛊?”
萧檀不答,萧如奉提起声音:“乌宗主,你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乌见浒收回视线,“随便问问,不巧前段时日发现我宗门内有几个弟子被人下了蛊。因有之前元巳仙宗少宗主之事,所以格外在意些,便叫人仔细查了查。这一查才知道那几个弟子先前都曾接触过大皇子身边人,也是稀奇。”
萧如奉斩钉截铁道:“我儿不懂这些旁门左道的邪术,与他无关。”
乌见浒轻“呵”,目露鄙薄:“萧大皇子,你自己说呢?”
萧檀低下头,像不敢正眼看他,嗫嚅道:“没、没有……”
萧如奉恼恨不已:“乌宗主,你究竟是何意?”
“我方才已经说了,希望萧督守帮忙行个方便,说服其他人同意将川溪岛给我灏澜剑宗,否则——”
迎着萧如奉的怒目而视,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大概元巳仙宗那位莫华真人对蛊术一事比较有兴趣吧,毕竟谋害奚少宗主的凶徒,至今仍未找着。”
萧如奉瞪着眼气涌如山,又拿不准他手里到底有无确凿证据。事涉莫华真人那个宝贝儿子,便不是他献祭一个萧檀就能解决的,一旦事发,势必不能善了。
“你果真要如此?”
乌见浒:“我只想要萧督守你帮个忙而已。”
一息间闪过千百念头,萧如奉最终咬牙丢出句“仅此一次”,起身拂袖而去。萧檀跟着站起来,看乌见浒一眼,追了出去。
乌见浒悠哉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搁下酒杯靠向椅背,挥手止住旁边一直在弹琴的妖奴,颇觉无趣——
目的达成,确实如容兆所言,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
暮色渐晚,容兆又在船头站了片刻,有弟子来求见。
“大师兄,天恩祭祭祀那日,我们几个师弟妹想同你一起上主祭台。”来人开口便道,毫不客气。
这人名姜柳,是莫华真人新收的亲传弟子之一。
这几人进门时日不长,却深谙他们师尊心思,明里暗里地与容兆不对付,尤以这个姜柳为首。
他虽是询问,语气却强硬:“是师尊的意思。”
“我怎未听师尊提过?”容兆淡声问。
自然是没有的,拿到九莲印后,他借口庶务繁忙,再未去过紫霄殿,莫华真人即便有想法,也没法当面跟他说。
对方果然道:“大师兄贵人事忙,也得师尊能有机会与你提。”
容兆不为所动:“你们都要去,谁给你们腾位置?让那些长老腾?倒也行,你们要是能说服他们,我没意见。”
“大师兄如今是代宗主,那些长老本也信服你,你一句话,他们……”
“长幼有序,这点道理师尊没教过你们?”容兆冷言打断他,“我说了,你们想去,就自己想办法,与我说无用。”
姜柳阴下脸:“大师兄果真要这般与师尊作对?”
容兆不欲多说,示意妖仆:“送客。”
将人请下船,他也没了兴致,回去船舱中。
夜幕垂下,船行间风也逐渐大了。
容兆自入定中抽离,总觉心绪难宁,莫名生出种不详预感。
妖仆进来报外头起了大雾,风浪比白日大了许多,容兆闻言蹙了蹙眉,吩咐:“将船都连起来,稳妥些,等雾散了再前行。”
妖仆领命而去,他看向窗外,夜色暗得很快,浓雾遮了星月,只能隐约瞧见附近船只的灯火。
船身颠簸不停,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两刻钟后,容兆眼见着桌上的一只茶杯滑落下去,船身倾向一侧,正欲叫人,妖仆已匆匆进来,慌张道:“公子,我们的这几只船不知为何从其他船上脱开了,方才我试着传音出去,也没有回应,这会儿雾实在太大,连方向也辨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