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修为在里头是不是根本没被压制,”容兆忽然话锋一转,“乌见浒,你究竟是人还是妖?”
乌见浒慢慢偏了偏头,看向容兆抵在自己颈边的剑,神色渐沉,不答。
容兆料到他不会回答:“金丝雾蕊是你养出来的,我同你争是我理亏,但你将我骗来这里,又用了我的血,就该知道事情不能善了。”
“容兆,我本打算分半株金丝雾蕊与你。”乌见浒道。
容兆讽笑:“你觉得我会信?”
“真的,我只能给你半株,”乌见浒说得认真,“你要是答应,我们便握手言和。”
容兆盯着他的眼,看不透他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意。
“乌见浒,你知我为何一定要拿到金丝雾蕊?”
“你师尊答应了你什么好处?”乌见浒几乎立刻就猜到了。
“是啊,”容兆的嗓音很淡,“他答应给我九莲印,拿到九莲印,就等同拿到元巳仙宗半个宗主位,你说我要不要尽力一试?”
“半株不够?”
“自然不够,我师尊不会满意。”
乌见浒也像料到他的答案:“你说得没错,我若是你也不会让,你不会配合我,所以我给你喂那酒,可惜还是小瞧了你。”
“动手吧。”容兆不再说废话。
话音落时,剑锋一扫,随之推开。乌见浒立时做出反应,急速后退踏着云泽剑的剑意凌空而起,手中点墨释出鞘,一剑斜挑出去,强悍剑罡带着威压如水波一般急碾而出。
剑意与剑罡猛烈对撞,刹那间山摇地动,飓风卷起飞沙走石漫天飞舞。
容兆的第二剑已迎击而上。
剑啸长空、嘹唳不止,他们在这样的风沙肆虐中激斗,掀起沙尘狂浪,直斗得苍窘变色、天昏地暗。
斗剑逐渐演变成斗法,出了那幻阵,容兆被压制的修为已恢复如常,浩荡灵力伴随震动的剑意不断推出,乌见浒被迫回击,黑水灵力自他掌间暴击出去。
两相撞上时,容兆却察觉到他灵力流转间的沉滞,不由敛眉,隐约觉出不对。
不待他细想,只见山石崩裂、狂风呼啸,这一次却不是被他们波及——
大地震颤、黄沙翻滚沸涌,一座座的沙丘起伏震荡如游龙,接天蔽日,自数千尺以外之地向着鬼域雪山狂啸而来。
山上积雪迅速崩塌,山间终年弥漫的烟岚被飓风吹散,幻阵倾坍,藏于山间的小妖们四蹿逃命,后方整片鬼域雪原随之地裂山崩。
是真真切切的地动,他二人皆因眼前这一幕惊动不已。
雪原之上,地陷倾覆,无数妖们惊慌出逃。
趁容兆分神之际,乌见浒也欲遁走,踏风凌云而去,不几步,身后云泽剑的剑意却跟随而至。
他一面抵挡一面飞奔前行,容兆在他身后穷追不舍,不断释出攻击。
乌见浒容色狼狈,疲于应对,逐渐力有不逮,丁火灵力再度袭来,他抬起的手慢了一步,没能挡住,生生受下这一击,口中鲜血喷出,撞开的身体向后抛去,如落叶一般自半空坠下。
容兆一愕,动作却未停,剑意斩断了乌见浒腰间乾坤袋的系带,将之勾到自己手中。
另只手同时送出灵力,却是在乌见浒落地时托出了他。
那人狼狈倒在黄沙里,闭眼半晌,在容兆也落地下去时,才挣扎起身,以剑尖点地,半跪起。
后方的山摧地裂还在继续,整座雪原都塌沉后,另有山川河海自地底破天光而出,正在不断拔起。
他二人却都没在意。
容兆只看着眼前人,慢步走近。乌见浒弯腰垂首,看不清脸上神情,却能叫人觉出笼于他周身的沉郁。
“你——”
容兆话出口,下一息,剑意猝不及防向着他袭来。
他早有防备,同时出手,两道剑意对撞时,他后退着飞身而起,依旧单膝着地的乌见浒抬头,沉目深深看向他。
漫天风雪飞沙里,目光交汇,短暂停留,容兆旋身,没有留恋地离开,身影消失在天幕下。
七日后。
容兆御剑回到凉州城,他手下之人大多已回来在此等他,余的收到传音后,也已陆续在赶回的路上。
听闻他寻到金丝雾蕊,众人大喜过望,容兆则身心俱疲,不欲多言,让人都退下。
屋中安静下来,他的心绪却难宁。
眼前不时浮现乌见浒被击中吐血坠下的那一幕,再是他最后望向自己时的那个眼神——
不该是那样,他们修为相当,从前每次交手都难分胜负,今次那人怎可能那般轻易就败在他手下?
容兆心烦意燥,思来想去送出一道传音,给在郢城的那个瞿志。
“去打听下,乌见浒最近这几个月身上有无发生什么不寻常之事,尽快回报。”
当日那瞿志为求活命,信誓旦旦说自己本家兄弟是乌见浒身边的低等侍从,容兆本没放在心上——乌见浒那样心思深沉之人,怎可能放个或是他人眼线的人在身边用,所谓的侍从,怕也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如今却别无他法,只能一试。
傍晚时,有才自荒漠出来的侍从来报,说昨日在回来路上碰到了灏澜剑宗一行人:“他们一路慢行,像是这几日便也会回来,就不知有无找到东西,瞧着倒是不像。”
容兆原本闭目养神,闻声睁了眼:“你有看到他们宗主?”
“……远远看了一眼。”
“他如何?”
侍从瞧着容兆冷若冰霜的脸,摸不太准他的意思,斟酌道:“似乎跟以往没什么不同。”
默然一阵,容兆没再多问,挥手让人退下。
两日后,一众手下俱已返回,容兆率众启行,回宗门。
出城路上到处听人议论鬼域之地的那场地动——如今那处已改天换日,生出了一处天然秘境。
修士们摩拳擦掌,都想去一探究竟。
出了城门,有妖仆来禀报:“公子,灏澜剑宗的人回来了。”
容兆朝车外望了眼,前方灏澜剑宗的车队自荒漠中归来,与他们走的不同的道。
乌见浒的车驾在其中,虽未看到人,总归是回来了。
他的视线追随那辆车片刻,放下车帘:“走吧。”
车队出发,一出城,一回城,背道而驰的路。
另边,乌见浒捂着心口重重咳了几声,也听人说起碰上元巳仙宗车队之事。
圈起的手抵在唇边,他止住咳嗽,撩眼朝外看去,雪雾风霜里,只见那方车队远去的背影。
过了两日,元巳仙宗一行人即将离开北域,在临海的一座小城落脚。
才至客栈安顿下,瞿志那边回复来消息,他那本家兄弟确实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他说先前灏澜剑宗门中试炼弟子,他们宗主挑了一批人去剑谷教授剑诀,后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有传闻那位乌小宗主练剑时受了内伤,伤势似乎还颇重。”
猜测成了真,容兆颇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难怪那人面色白得不正常,时时需要调理内息,最后斗法时轻易败在他手下,原是受了内伤。
伤得那般重还强撑来这边寻金丝雾蕊,因那是他的救命之药。
窗外傍晚的光影淌过眼前,容兆有瞬息晃神,怔然无语。
静坐片刻,妖仆敲门进来:“公子,刚去码头那边问得消息,因这几日海上风浪大,恐有不测,船都停了,或许得再等两日才能启行。”
“罢了,”容兆回神,吩咐,“去外头走走吧。”
出了客栈的门,不远处便是码头边。
这座海边城镇地方不大,因往来东边的船只大多在此停锚,倒是十足热闹。
暮色将晚,容兆沿码头集市转了一圈,走进临水的一间茶楼,坐下点了壶茶。
楼中人不少,三两一桌,闲聊阔论,多在议论鬼域倾覆后新生出的那处秘境。
这几日已陆续有修士赶往鬼域,生怕晚一步便落了人后。
“不过去了也没用,这种大型秘境现世,都是由仙盟直接接管的,哪能让闲杂人等随意占便宜,巡卫所早两日就去接手了。”有消息灵通者如是说。
旁的人无不失望,一旦仙盟接手,那便不是他们这些小宗门修士和散修能染指的。
届时只怕连进去秘境的资格,都得等仙盟分配,哪还轮得上他们。
容兆慢慢抿了口茶,身旁侍从压低声音告诉他:“确有此事,巡卫所前日就已接手了那座秘境,秘境尚未开启,他们打算趁着新生的结界还不稳,派人自裂缝处先进去里头看看,若是确定这秘境可用,之后如何,还是得等众家一块商量决定。”
容兆淡淡“嗯”了声,他虽兴致不大,但若里面真有好东西,无疑又是仙盟的一场盛宴。
喝茶闲聊的修士们话题又换了一出,提起先前的仙盟大比。因今次大比不见表现特别出众者,无甚好说的,便议论起那些花边之事。不知谁起的头,竟说到了乌见浒那位传闻中的道侣。
众人议论纷纷,漫无边际地猜测,有说是某某大宗门里他早有婚约的貌美女修,有说是灏澜剑宗内他青梅竹马的漂亮师妹,更有说是勾栏瓦舍中与他有露水情缘的妩媚妖姬。一个个将乌见浒的风流韵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你们猜来猜去的,说的都是女修女妖,乌宗主那般风流随性之人,他的道侣为何不能是男子?南地的那些公子少主们,好这一口的可不少。”
“哪个男子?他当日亲口说是他看得上的人,总不能是云泽少君吧?”
“嚯,你可真敢说!不过也没准呢?”
“他俩当日可是在大比试场外大打出手过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不合,你们真敢想啊……”
“表面上不合,谁知道私底下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打得火热,啧。”
众人欢笑出声,当说无稽之谈,都不往心里去。
容兆轻扣住手中茶杯,眉头微拧。
侍从微微摇头:“这些人真是,这般离谱之言,也敢胡言乱语。”
容兆不置一词,喝完手中这杯茶,起身:“回去吧。”
回客栈不久夜幕便已低垂,他将屋中妖仆挥退,设结界,坐下入定。
却不成。
愈想静心愈不得章法,神识里思绪万千,道心浮动,简单的灵力流转却一再凝滞。
察觉到丹田里内息紊乱,容兆睁开眼,自入定中抽离,只能作罢。
他依旧盘腿坐于榻上,榻边一盏微灯,身侧墙壁上曳出孤影。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虚空,半晌未动。
后头他是靠安魂汤入的眠,却也睡不安稳,浑噩间似嗅到血腥的气息,不是他的,是那个人——
吐着血在他面前坠落,以及,再往前在那幻境中,异兽来袭时,那人拉他入怀,背身相抵,替他接下那一掌后喷出的血。
全是血,淅淅沥沥,不断刺激拉扯着他。容兆挣扎脱离梦境,一额头冷汗,才觉右腕红线烧得厉害。
那种几乎要将人焚尽的热意让他浑身不适,抬起的手臂搭上眼试图忽略,却是徒劳。
即使闭上眼,神识中的混乱却无法屏除,荒漠之上与幻境之中,浑身是血的那个人,相似的两幕画面不断切换,让他心乱又心烦。
睡前解下的那条金色发带就在枕边,缠上手腕压紧,竭力压下那些不宁心绪,也只是勉强好受些。
腕间热烫持续焦灼,也不只他。
入定中的乌见浒吐出一大口血,停下灵力运转,喘着气半晌才缓过劲。他抬手随意擦去嘴角鲜血,面无表情地将丹药倒进嘴里。
不过是一息间的分神,想到容兆,便又出了岔子。
最近这种状况时有发生,每每调理内息,稍一不慎,便会导致经脉扭转、灵力倒行逆流。
索性作罢,他靠向身后软垫,阖目凝神片刻,掀起眼,目光定住,掌心间升起一团白雾。
随手一捏,白雾自他掌中脱出,在他面前幻化出容兆的影子——
是在那幻境中的模样,同样是那个人,却又不一样。幻境中的容兆眼神总是多情,唇角上扬带笑,真真切切的,不含那些戏弄和算计。
乌见浒沉目看着,虽只是一个影子,却栩栩如生,像极了那个人。
可惜看得见却摸不着,也只有半刻,影子淡去,消弭无形。
他颇感惋惜,丹田受损后,连妖力都弱了许多,虽然他本就甚少用这妖术。
喉咙发痒,咳了几声,乌见浒皱着眉,感受到脏腑间横冲直撞不安分的灵力,喉间腥甜涌上,又咳出了血沫子。
他不禁苦笑,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倒真如那行将就木的病秧子。
真真是自作孽。
后半夜容兆依旧睡意全无,睡不着干脆起身,走去窗边。
夜已深,外边院子里的灯早就熄了,只见几株乔木枝叶间投下的婆娑月影,伴着细微夜风摆动,一如他不稳的道心。
安静站了片刻,他推门步入院中,云泽剑出鞘,剑意在半空慢慢划出一道半弧,停了一息,随即急扫出去,打破了夜的宁静。
枝叶震荡,窸窣落下,容兆持剑于其间翻飞,不断出剑,扫下枝蔓琼花,扫开星辉月芒,扫去他心头难以名状的烦闷。
到底不能。
幻境三年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想忘不能忘。
三年时光于修行之人漫长无尽的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何况只是一个虚妄构织的幻境。偏点滴细节都清晰深刻在记忆里,一再影响他的道心。
原以为当年自深渊炼狱中爬出那一刻起,自己早已无坚不摧,其实不是。
他也不过肉体凡胎,修不成无情道,摒不去三情六欲,终究无可能立地成神成圣。
收剑时,最后一片落叶飘下枝头,被月影托住,无声无息。
剑意散于风中,他的半边身形也融于这无边凉夜里,无言无语。
天亮时分,乌见浒勉强顺了一遍内息,自觉身体松快了些许。
手下来报,说起鬼域那头的消息,因仙盟巡卫所已派人接手新生的秘境,他们做不了太多事,只能先行撤回。
“我们在里头碰到了元巳仙宗那位新上任的巡卫所统领,他亲自带人进去接手秘境,像是十分重视。我还见到他与云泽少君的人单独说话,虽说他与云泽少君是师兄弟,但先前一直传言他们关系不睦,我瞧着倒不像。”
乌见浒垂眸,想到什么,淡道:“传言不可尽信。”
“是,”禀事之人接着道,“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些妖带了出来,地动发生时他们早有警觉,侥幸都逃了出来。”
“也没几个人,”乌见浒不是十分在意,但毕竟帮他养了这么多年金丝雾蕊,他总得照拂一二,“都安排进宗门做事便是,随便找个借口应付门中那些长老,不用节外生枝。”
禀事之人领命退下,又有侍从进来,说起方才收到的确切消息:“桑常柏手中确实也有一株金丝雾蕊,据闻是他早年得到的,一直收着未用,现下放出风声,要将金丝雾蕊留着给他的小女儿桑秋雪做嫁妆,想要金丝雾蕊,便得先娶那位桑小姐。”
乌见浒闻言抬了抬眉:“他女儿有这般恨嫁吗?还是他跟莫华真人有仇?”
不怪他这么想,以一株金丝雾蕊换元巳仙宗宗主的莫大人情,这桩买卖怎么想都不亏,桑常柏那般投机之人更无道理拒绝。
但先前莫华真人在仙盟高价求药,桑常柏手里明明有金丝雾蕊,却一言不发,委实叫人费解。
“说是有仇也不算,无非是结过梁子,”侍从说起打听来的消息,“早年他与莫华真人同台比试时,曾被莫华真人戏耍当众出过大丑,想必一直怀恨在心,宁愿拿金丝雾蕊给女儿做嫁妆,也不肯卖给莫华真人为他儿子救命,这个时候放出风声,便是故意气莫华真人的。”
乌见浒轻啧:“你们与他接触过,他如何说?”
“依旧是那个意思,坚持金丝雾蕊是给他女儿的嫁妆,想要金丝雾蕊,先娶了他女儿,他说您若是有意与他联姻,自会让桑小姐带着金丝雾蕊嫁过来。”
“他竟然愿意将女儿嫁给我做小?”乌见浒稀奇道,“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自然不是,”侍从说出自己的猜测,“观他言语间的意思,像并不认为您说的已有道侣是真话,只当是您当日一句推脱的戏言,还暗示即便您真有道侣,只要解决了,在世人眼里,当日所说道侣之事依旧是一句戏言。”
“解决?”乌见浒的神色缓缓沉下,“如何解决?”
侍从低下声音:“一方身死,契印便也不算数了。”
乌见浒冷笑:“他倒是与乌曹一丘之貉,想得挺美。”
侍从深垂下头,不敢再接话。
来人禀报事情时,容兆已回去屋中,释出了乾坤袋中的乌木锦盒,掀开盖子。
完全绽开、生机勃勃的金丝雾蕊浮于其中,艳色花瓣间浮动血的颜色。
那夜乌见浒带着他划破手指滴下血,浇灌使之开花,他其实从头到尾都处于清醒中,若非如此,他也拿不到这花。
“公子……”
容兆扬起手,打断侍从声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指尖释出的剑气已将花株一分为二。
缠绕周围的雾气散开,片刻又重新聚拢,分别裹住各半花株。
仍旧开得娇艳鲜活,这金丝雾蕊果真有它玄妙之处。
他的心神也随之一松,这才分了点注意力出去:“何事?”
侍从禀报起关于另一株金丝雾蕊的消息,容兆神色一顿,眉心微蹙。
“宗主那头应该已经派人去千星岛问了,”侍从说道,“不过桑常柏先前没将东西拿出来,这次想必也不会搭理宗主,倒是灏澜剑宗的人也在接触他,瞧着先前说的联姻之事,只怕要成真。”
“他说一定要娶他女儿,才能拿到金丝雾蕊?”容兆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侍从解释道,“他的原话是金丝雾蕊早先就放入了备给桑小姐的嫁妆里,已经交给了桑小姐,不好拿回,所以宗主问他买他也拿不出。”
容兆垂下眼,沉思片刻,挥手让人退下。
少顷,他送出一道传音,给那位只有过两面之缘的桑秋雪——
“桑小姐,我是容兆,冒昧打扰,能否与你做笔买卖?”
没等那头回复,他盯着眼前的金丝雾蕊半晌,留下半株,另半株装回乾坤袋中,叫了个自己的心腹进来。
“这样东西,送去给灏澜剑宗的乌宗主,他们应当还在凉州城中。”
吩咐完,他声音一顿,又道,“跟他说,让他多保重。”
侍从接过乾坤袋,也不多问,领命退下。
容兆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茶水洇湿他略干燥的唇。他在垂下的视线里看到杯中自己的眼,平静表象下的波涌,依稀可见。
身旁妖仆小声问他还要不要添茶,容兆不答,缓缓敛目。
傍晚时分,听闻巳仙宗来人求见,乌见浒正让人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动身离开。
他微侧过头:“元巳仙宗之人?什么人?”
“他自称是云泽少君的侍从,来替云泽少君送东西。”
闻言,乌见浒眼底神色略动:“让他进来。”
确是在容兆身边见过的熟面孔,看着递到面前来的乾坤袋,乌见浒意外又不意外,本就是他的东西,此刻接到手中细细抚摩,其中滋味却是微妙难言:“云泽少君他,还说了什么?”
对方道:“公子说,请乌宗主您多保重。”
乌见浒稍怔,缓缓笑了起来。
人走之后他释出里头的东西,一如他所料,是半株金丝雾蕊。
他的伤的确只须这半株,便可修补丹田,痊愈无虞。
容兆踏上船时,神识里的传音正进来。
“多谢云泽少君慷慨赠药。”
他脚步微顿,没有立刻出声,走去船头,望向前方辽阔水面。鸥鸟掠水而过,在他虹膜上短暂停留片刻,消失远去。
自此启行,三日便能抵东边大陆,下一次又不知何时能再见。
“乌见浒,”他轻声开口,“为何不与我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做什么?”
那边的声音静了静:“你知道了?”
“强行突破上炁剑法第十层不成,被反噬,是吗?”虽只有听来的只言片语,容兆轻易就已猜到全貌。
乌见浒低声笑:“容兆,你到底在我身边放了多少眼线?”
“你很蠢。”容兆骂道。
又想到本是他先动心思,欲找其他人合剑,若论蠢,他自己也不过如此。
“嗯,”乌见浒承认,“是够蠢的。”
容兆沉默,前方水面有鱼跃出,溅起一片晶亮斑斓的水花,叫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你说过,不会将上炁剑诀教给别人。”
“容兆,”乌见浒问他,“你这是在与我兴师问罪?”
“不能问?”
“你已经问了,我能说不?”乌见浒无奈,“当初你自己说的,帮我下定决心,如今反倒怪我?”
容兆却问:“你下定决心了吗?”
乌见浒语塞一瞬,其实没有,若当真下定决心,他便不会选那样急功近利且没有任何把握的方式,容兆说他蠢,并不算冤枉了他。
“容兆,这话该我问你,你这般聪明,应该知道出那幻境后,上炁剑法的运转须靠你我手腕红线催动,即便你从第一层起教会别人所有剑诀,他也没法助你突破剑法第十层。”
之前他自己也不信邪,非要一试,被反噬后才清楚意识到,除了容兆,没有任何人能配合他最终练成这套剑法。
那个人只能是容兆。
“那又如何?”
“要不要一起?”乌见浒旧话重提,“我们一起,何必便宜了旁人。”
神识里的声音沉默片刻,才道:“现在不行,以后再说。”
这次容兆没有坚决拒绝,若与乌见浒合剑,须得寻个无人处,心无旁骛,或许要一年半载方能突破,至少眼下不行。
乌见浒只当他答应了,凝目看向眼前那半株娇艳花蕊:“之前不是说半株金丝雾蕊不够,为何现在又舍得给我?”
容兆不答,反问他:“没有这半株金丝雾蕊,你会怎样?”
“不好说,”乌见浒实话道,“慢慢修养,或许三年五载能好,或许就一直这样了。”
“若我当真不给你,你打算如何?”
“没想好,总不能去元巳仙宗硬抢,多谢云泽少君垂怜我。”乌见浒轻佻说着。
容兆嗤了嗤,若硬抢便能抢到,他又怎会不去。
“桑常柏手中也有金丝雾蕊,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便能拿到东西,色利双收,不考虑吗?”
乌见浒被他这泛着酸的冷言冷语逗乐:“容兆,你好像忘了,我早就当众说过,我已有妻,如何再做别人的乘龙快婿?退一步说,那位桑小姐心悦之人是云泽少君你,有我什么事?”
容兆却不觉得有何好笑的:“桑常柏心里想要的女婿却是你,若我不肯送你这半株金丝雾蕊,你还是得去问他讨。”
“容兆,你太小瞧我了,”乌见浒笑过也正经道,“我这人虽不是个东西,但不乐意做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
容兆再次沉默下来,说出这种话,确实才如乌见浒的秉性。
他的心思几转,忽地问:“你与神意门的女掌门早有婚约?”
乌见浒轻拨花叶的动作停住:“你从哪听来的?”
容兆:“那便是有。”
乌见浒好笑道:“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不说我早忘了,不过是当年的仙盟大宴上,我俩自以为是的爹喝多之后的一句戏言,连庚帖都未交换过,根本做不得数。”
“灏澜剑宗里与你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是哪位?”
“那多了去,”乌见浒随口便道,“容兆,你自己师弟师妹也一堆,连这个也要计较?”
“勾栏瓦舍里有露水情缘的妖姬呢?”容兆不见起伏的声音继续。
乌见浒笑出声:“这个真没有,谁在背后造谣编排我?若说风月之地的露水情缘,也唯有在陇川郡那夜。”
“那夜?”
“是啊,仅有那夜。”
那夜种种,念念不忘的不只他一个,容兆望向前方天际逐渐沉下水面的红霞,光色落进他眼里,轻声道:“是么?”
“自然是,”乌见浒道,“行了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乌宗主名声就这样,”容兆讥讽,“酒肆茶馆里总有人将你的风流韵事当做谈资,很难不听到。”
乌见浒笑笑:“无稽之谈,我都说了我已有道侣,怎就没人信。”
容兆听着他的声音,如潮湿黏腻的海风拂面,终于吹散这几日来的烦闷。
“你自己反省吧,为何会叫世人对你生出如此偏见。”
“无非大多数人只看表象,”乌见浒岂会在意他人如何看自己,但这个他人或许不包括容兆,“云泽少君对我有无偏见?”
容兆不太想说,说这些也无意义,他对乌见浒,又或乌见浒对他,总归做不到毫无保留,既有隐瞒,便注定会生出偏见。
“乌见浒,你话太多了。”
乌见浒便自觉换了个话题:“容兆,你将半株金丝雾蕊给了我,你师尊那里怎么交代?”
“我本事不济,”容兆在暮色晚风里缓缓闭眼,“只找到了半株。”
“你师尊不会满意。”乌见浒提醒他。
“那也没办法。”他道。
“这算是你选了我?”乌见浒忽而问。
容兆垂下的眼睫轻颤,睁眼时,眼瞳里映出海的沉静与暗涌——乌见浒问的,是当日他们说的二选一,自己这算不算选了他。
“金丝雾蕊本就是你的,我只拿一半,”容兆平静道,“若只有半株,那便没办法了。”
“倒也是。”乌见浒叹息一般。
容兆愿意给他半株,已然在他意料之外,更多的,便是痴人说梦了。
容兆问:“进境不成被反噬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