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回道,“好,让他稍等下。”
办公室内似乎医生还在接待其他人,两人的对话隐约从门缝中传了出来。
“行了,魏大教授,不用再游说我了。这事不可能。你要真想做研究,就回学校招志愿者搞课题,我们这里的病人是不可能让你监测观察的。”
“这种外接设备又不是什么临床手术,我们免费提供,也不会影响治疗,反而能够提供数据减少医生日常的巡查工作。这是双赢,师兄您说对吗?”
“……那也涉及到病人的隐私!好了,不和你多说了,反正我这是不行的,你赶紧走吧。你之前搞一个两个我就不追究了,当是家属的个人行为。你要是敢铺开弄,之后也别再进我们院里来了!”
“好好,你的科室你说了算。那我先回学校了。师兄想法改变了随时可以来隔壁找我。”
“滚滚滚。”
温寻发现自己失明之后,似乎经常能不经意间听到别人聊天。
他并非是故意的。
只是在失去视觉信息的情况下,其他信息的传播渠道在他这里不知不觉放大了,让他比常人更能捕捉到。
比如现在,他就能听出来,办公室内正在和医生说话的人是他见过的。
正是堂弟的合作伙伴,魏天明。
是了,他好像自我介绍过,就在隔壁医科大学就职。
“咦,温先生?”
在办公室门打开之前,温寻就先往后退了几步。给自己和出来的人留够了距离。
他并不习惯和人非常贴近地交流。
特别是目前眼睛无法视物的情况下。
黑暗的世界本就难以判断边界,他需要给自己至少在空间上留出足够的安全范围。
但从办公室出来的男人显然没有他这样的习惯,反而朝着他走了几步。
温寻甚至能感受到迎面覆来的阴影与呼吸。
“温先生又来看望家人了?”面前的人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念头,带着一丝惊讶和非常明显的愉悦,冲他打招呼,“又见面了。”
温寻微微蹙眉,又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抵上墙壁。
“魏教授。”温寻颔首,“您好。”
“温先生一个人来的?”温寻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游走了一圈,又随着问话看向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
“对,一个人。”温寻也自然地答道,反问,“魏教授过来忙工作?”
“算是吧。”魏天明的回答似是而非,“主要还是兴趣爱好。”
温寻知道对方应该也猜到他刚才在门外听见一些信息了,便也没有避开,“关于我妈佩戴的那种手环?我以为那是魏教授和我弟弟合作的产品。”
“是啊,因为兴趣而开发的产品,不算我的本职工作。”魏天明冲温寻笑了笑,也不管温寻能否看见,“温先生还不知道吧,我本职是研究生物工程的。小……你弟弟他搞人机交互,我只是从生物和神经系统层面提供一些支持。”
“魏教授很厉害。”
温寻礼貌地夸赞,思绪却不禁飘远。
搞生物的?
那是不是……会喜欢研究各种……种类的生物?
比如一些稀有的,奇怪的品种?
他们是不是更感兴趣?
不得不说,温寻的猜测非常准。
但当下,温寻还没有真正对魏天明升起什么真正的防备之心。他只是觉得以后离这个人远点就好,反正大家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这让他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都后悔万分。
“温先生比我更厉害。”
魏天明的回夸来得很快:“失明状态下还能从家里自己一路来医院,这可不简单。”
温寻能感觉到男人探寻的目光再一次从自己的身体扫视而过。
魏天明很有分寸,目光并没有非常冒犯,但还是令温寻感觉到了一丝不自在。
“有盲杖,也有很多好心人帮忙。”
温寻淡淡说道,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自傲的事情。
“温先生谦虚了。”
魏天明似乎非常有谈兴,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了下去,“之前咱们视频交流的那一次,我记得我也跟你提过吧,我也曾经有一段时间失去过视觉。”
温寻微微颔首。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时隔二十多年,但到现在我都还能记得当时的恐惧与无措……”
魏天明的语气有些悠远,似是陷入回忆。
“至少还是恢复了。”
温寻现在心里记挂着母亲的病情,同时还牵挂着病房里的一只调皮家伙,说实话并不是很想听一个不熟悉的人聊过往。
更何况他还记得弟弟叮嘱过,不要和这个人深交。
魏天明显然也看出来了温寻想要终止话题的心。
但他并没有生气。
温寻听见男人轻笑一声,“是啊,至少恢复了。”魏天明也没有再聊下去了,收尾一般地说,“但经历过那一次之后,我就发誓,要把自己的无知降到最低。要尽我可能的去了解这个世界,这样我才能更加安心。”
温寻抿唇,不置可否。
于现在的他而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都没有关系。
他顾好自己就够呛了。
“哦,温先生是要找李医生吧?不耽误你了。”
温寻终于感觉到挡在面前的阴影有了离开的迹象,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位魏教授听声音像是个温文儒雅的学者。但从两次见面的感觉来说,温寻下意识里却觉得他是一个具备攻击性的人。
尽管对方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的不妥。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32
~呜呜,今天是留守乐!
爱你们!满血复活,加更一章!
魏天明离开后,温寻顺利地和母亲的主治医师进行了一番交谈。
主治大夫李医生详细地向温寻介绍了温母入院以来的体征变化情况,从术前到术后再到如今他们平日里检查所获得的信息。
“她的求生意志还是很强的,手术之后有一段时间的危险期,但很快就扛过了。”
李医生提及了一个日期。
温寻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正是自己醒来后下床去看望母亲的时间。
“现在就是等她苏醒了。这个时间是说不准的。我们这里有很快就醒的病人,也有躺了十年的植物人。”李医生给温寻打了个预防针,“虽说咱们现在医学一直在发展,但是人体还是有很多没有探索清楚的地方。她到底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跟自身意志有关,也跟身体情况有关。”
“好的,我明白。”
温寻点点头,心中有些沉重。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李医生话锋一转,“现在观察你母亲状态还是不错的。当然,因为一直进食流食,她无可避免地会出现营养缺乏的情况,缺钾、缺蛋白、缺电解质这些,这个我们会随时跟进,输液补充。你们也可以适当给她改善饮食,多补充维生素。”
温寻认真记下,再一次在心里感谢堂弟的细心。
要是没有堂弟请护工、替母亲买营养品、随时关注母亲的身体情况,他怕是都顾忌不到这些。
“那还需要注意什么呢?”温寻继续请教。
“长期卧床的病人需要经常翻动身子,”李医生提了几个病人家属容易忽视的点,“不能一直保持不动的姿势,否则容易得褥疮。还有就是要随时注意她呼吸和排泄的情况,要定期吸痰和清洁身体……”
医生的叮嘱温寻一一牢记在心,一直到走回病房,都还在心中默念。
“温先生回来了呀。”
护工牛月珍放下碗勺,起身和温寻打招呼。
“嗯,牛阿姨还在喂我妈?”
温寻刚进房门,就感觉腿上突然多了一道重量。他正和护工阿姨说话呢,人就往一边偏。
还好他手快地在门沿上扶了一下,要不然差点重心不稳。
温寻将空闲的手背到身后,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某只莽撞的家伙。
估计是在病房里憋久了,一见他回来就缠了上来。
“刚喂完,准备去洗碗呢。”
牛月珍动作勤快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温寻听着耳边的动静,想起医生刚才提及的种种照看内容,眉眼间不禁露出感激。
“牛阿姨,谢谢你用心照顾我妈妈了。”
他心中为之前对护工阿姨竖起的那一点戒备表示抱歉。
温寻觉得肯定是想错了。
如果护工不尽心,他妈妈怎么会现在状态稳定,甚至有了要苏醒的反应呢?
温寻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母亲温凉的手。
他太久没有牵妈妈了。
这双手比记忆中似乎要粗糙好多,消瘦好多。
温寻心里不禁泛起酸涩。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母亲的脸,探了探她的额头,顺着母亲的额角抚过略显干燥的发丝,恨不得能睁开眼好好看一看妈妈。
“听医生说,我妈这样一直卧床的,还需要定时翻动对吧?”
“啊,对对,是要定时翻动的。”牛月珍本来在收拾碗筷,闻言干脆走到床边,整理起温母身上盖的被角。一边整理,她一边对温寻说,“久了不翻,不利于血液循环,会长褥疮的。”
被子被抖得簌簌作响,“您放心,我刚刚才翻了一回呢。”
温寻站起来往后退,将空间让给做事的护工阿姨,“一个人做这些很费劲吧?辛苦您了。”
“……哎,也还好,做习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鲜少从雇主嘴里听到这么真诚的道谢,牛月珍愣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回答道。
温寻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自己的手指上传来一阵吸拽的力道。
触手不知什么时候攀爬到了他上身间。
一半圈着他的腰,一半卷在了他的手腕上,细长的触须顶端钻进了温寻的指缝里,而腕足上那一排排吸盘则将他的掌心紧紧吸住。
乐乐这是……怎么了?
掌心传来的感觉并不是平时触手缠着温寻玩闹时那种卖乖顽皮的吸法。
而是一下下的,有频率的用力。
“温先生,那个,医生有说温大姐什么时候醒吗?”
温寻耳边听到护工的问话,注意力被拉回来了一点。
“没有,”他回道,“说是还是要继续观察,说不准。”
“这样啊……”
不知道怎么的,温寻从护工阿姨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庆幸之感。他微微皱眉,但很快,护工的话又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还以为很快温大姐就能醒了呢,”牛月珍觑着温寻的脸,语气憨厚,带着对自己工作的打趣,“还说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温寻勾起笑,”就算我妈醒了,也要托您照顾一段时间的。“他为了安护工的心,特意说,“牛阿姨您放心,只要您好好照顾我妈妈,到时候除了我弟给你开的工资,我这边也会好好感谢你的……”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
在温寻和牛月珍说话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手掌心的吸力。
吸力不断加大,频次也越来越快,在温寻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温寻垂在腿边的手都被触手给吸拽地抬到了半空。
“温先生?”
牛月珍正一边客气一边高兴着,忽然看到面前的青年冲自己扬起了手。
分明是青天白日的病房里,莫名却仿佛被乌云遮挡,暗了下来。一种压抑的感觉萦上心头,令牛月珍有些不寒而栗。她望向温寻的眼睛,有一次看到了两片空洞无神的黑。
而在她余光里,恍惚瞥见青年身后的墙壁上,似是有什么巨大的影子张开肢体,朝她侵袭而来。
牛月珍惊得往后退了半步,把柜旁的碗都撞到了地上。
温寻并不知道牛月珍此刻真正的感受。
他只是以为自己突然的动作把人吓到了,心中暗自责备某只“怪物”今天过分的调皮。
“不好意思,头发有些长了。”
温寻控制着自己的手带到面前拨了拨刘海,生硬地解释道,“要不您先去洗碗吧,我和我妈说一会儿话。”
“好、好的。”
牛月珍感觉四周的空气忽然又回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碗勺就快步跑出了门。
房门关上。
病房中清醒的人只剩下温寻一个。
温寻将手重新伸了出来,揪住还在一个劲嘬他掌心和手指的触手尖。
“乐乐,你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33
~我吸~我再吸!
触手吸吮掌心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
温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但他能感受到乐乐应该是想向他表达些什么。
就连缠在他身上的足肢都在收紧,似乎充满催促与急迫。
这还是头一回,触手表现出这样的反应。
温寻的情绪也不知不觉变得焦急起来。
病房里一切如常。母亲呼吸平缓,监测仪依旧发出规律的嘟嘟声,听上去没有任何异样。
温寻怎么也不明白缠在他身上的家伙想要表达什么。
他思来想去许久,只能将触手的反应归为不安。
也许是刚才他离开太久了?
又或者乐乐之前一直和他在家待着,不喜欢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还是说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温寻心中闪过很多猜测。
可最终他能做的,只有匆匆杵着盲杖离开医院,拜托路人打了一辆车,尽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温寻想,也许回家,就好了。
一路上,触手仍旧一直紧紧绞着他的手臂,离家越近,绞的力道越重。
温寻身体有些吃疼,但却还是一遍遍用手轻柔地安抚腕上的焦躁不安的足肉,一直到进了家门。
“到底怎么了?”
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封闭环境。
关上房门,没有外人存在,温寻终于敢将乱动了一路的家伙拽下来,好好问一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看不见,只能将触手捧到面前,用自己的手指去“观察”。
皮肤,肢足,吸盘,触须……温寻一点点摸排下来,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触手依旧饱满精神,皮肤光滑,摸上去水润润的,甚至还能摸到一些从吸盘上溢出的黏液。
“乐乐……”
温寻用指腹轻搓了一下指尖的湿粘,刚才的担心降下去一半。
“你不会是在溜我玩儿吧?”他语带犹疑。
无怪乎温寻这样想。
自从上一回触手因为脱水而变蔫儿之后,温寻就特意上网搜索了解许多水生动物的特性。
章鱼、水母、虎鲸、鹦鹉螺……尽管他仍然不知道触手是什么“怪物”,但毕竟都是喜水生物,温寻觉得应该还是有一些能够值得参考的习性。
比如感官系统,比如身体的湿润度。
通常当生物感觉受到威胁时,会通过变色或者喷射体液来吓退敌人,而如果它虚弱或生病了,那么身体最直观的反应便是皮肤的变化。
或是变干,或是长出小疙瘩,又或者摸上去就是萎靡的皱褶。
但无论哪一种,都和现在在他面前活力四射的家伙不太一样。
温寻甚至能感觉周围又拱上来了几只精力旺盛的腕足。
将他挤得左右摇晃,都快陷进沙发里。
“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
遍找不到原因,温寻忍不住再一次感叹道。
但这感叹就像是人对着神佛祈祷一般,心愿是好的,却也是虚无缥缈的。
温寻能做的,也只能是沮丧地拽下还在试图吸吮他掌心的触须,捏着圆鼓鼓的吸盘口,叹气。
“乐乐,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就不适合养你呀?”
先是遭遇一个人出门的危险。
而后是面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自己无力照顾的愧疚苦涩。
如今连身边唯一亲近的生物表现异样,他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一向对生活知足的温寻,再一次陷入了自我的怀疑和厌弃中。
这种自我怀疑和厌弃,自他失明起,就时常出现在他脑海里。消不掉,散不去,永远都像一团黑雾,贴在黑暗的边缘。一旦他内心有所动摇,就立刻扑上来,将他笼罩。
温寻问出口的问题不需要回答,他自己就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我一个瞎子,自己过日子都成问题,怎么还能妄想照看别人呢?”
温寻有些意兴阑珊,哂笑了一声,“简直是瞎子看秤——不知轻重。”
说着温寻就垂下了头。
细碎的软发从额角滑落,挡住了他的眉眼。
他仍旧坐在客厅中。
整个人却像是从房间里淡出了一般,渐渐归寂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黑暗中去。
曾经在制作新游戏时,温寻听同事讲过这样一个构想的理论。
说未来每一个登录他们游戏的人,都会成为他们虚拟服务器的一部分,成为整个游戏地图上的锚点。当四面八方无数的锚点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张闪烁斑斓的网。
只要有一个锚点存在,这张网就不会消失。
网下那片波澜壮阔的海域,那些他们创造出来的众多角色,就永远都会存在。
温寻很喜欢这样的理论。而对于真实世界而言,他觉得同样也存在一个由无数人构建连接成的大网。
他,老爸,老妈,也是这张网上闪烁的微小星点之一。
只是如今属于老爸的亮色消失了。
妈妈的光点也微弱到几不可见。
他虽然活了下来,可却好像卡在了大网中无数锚点相连的中空里,卡在了看不见任何事物的暗格中。
属于他的服务器已经熄灭了。
世界依旧闪耀璀璨。
只是与他无关。
不知不觉,屋外黄昏的余晖落下,整个公寓被夺走色彩。
温寻坐在晦暗之中,仿若晦暗本身。
但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自己的面前、头顶、脚下,他四周的无孔不入的空气中,逐渐有光点浮现。
温寻的叹息像是在幽谧的深海里落入了一滴水。
无声的涟漪以他为中心像四周震荡开去。
沉寂的空间开始痉挛。
四周的墙壁波动,原本与白墙融为一体的线条开始洇出一种低落的灰。灰色原本只是淡淡的,像是水渍从墙里渗濡出来,在一种听不见的波长中延展成为墙面如蛛网般的裂缝。
再而后,灰色之中亮起了荧蓝的微光。
这光仿佛是溶解了黄昏的日色,又裹挟着海浪的潮汐,在天光没入地平线的交汇时刻,取代了世界的昼亮,成为小小公寓里不灭的火种。
【寻寻……】
陷入低沉的温寻,在黑暗中隐约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在禁锢着他的密不透风的黑暗空间中开了一个洞,有东西含混地咕哝着闷头往里钻。
他滞顿的思维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方向。
【寻寻……】
橙花和海藻的味道顺着光线在空气中升腾。
声音和气味像线的两端,被未知的奇妙拉长了,不规则地从墙壁和天花板挣脱下来。
一条,两条……无数如同水流般的线条在空气中起伏摇晃,它们身上闪烁的电光像流星一般跳跃飞溅,从四面八方被阴影笼罩的角落解脱出来,在宛如荒漠的黑暗中流出一连串诡谲又奇异的水色纹路。
温寻感觉自己又一次嗅到了水的湿气。
空洞的空间中像是缭绕了迷雾,含混不清又嘟嘟囔囔的声音被持续的重复,像是水中咕嘟嘟的气泡,在耳边轻轻破开。
潮湿,低语,呢喃,焦躁,快乐,安宁。
这些不相干的词语被起伏的频率搅动在一起,然后随着四周越来越多的膨胀的舞动的混乱的,渐渐聚集在温寻身边。
温寻感觉自己下陷了。
身处的沙发被不知名的力量侵占,他和靠枕一同向下滑落。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冰凉冷硬的地面,而是一团柔软的,宽展的,仿佛被无数棉花填得鼓鼓囊囊的软垫上。
水汽更浓了。
分明像是置身古怪而奇幻的情景,温寻心中却奇怪地没有升起害怕。
他伸出手指去触碰身下的东西。
如果说陷入沼泽是一种让人恐慌的裹挟下坠,那么靠倚在这团由许多他熟悉的湿滑柔软纠缠盘绕而堆叠形成的底座上,对于温寻则更像是一种静静漂浮在海面的安心。
身下的触感仿若从水中膨胀开来的云朵,稳稳地支撑着他。
世界的坍缩就这么被中止了。
黑雾散去,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能够被温寻捕捉观测。
邻居家的小孩做错了题被父母训得哇哇大哭,楼上的住户刚刚回家,拉开了椅凳坐下歇息。窗外的夜空中有飞机划过云霄,阴沉沉的天响了几声闷雷,似是又要落雨。
但温寻此时此刻,更在意耳中那依旧持续的鸣响。
执拗的,急切的,带着一丝委屈的抱怨,还有仿若无数个日夜的记挂思念。
他分明是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的。
这仿佛不存在于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奇怪语言。
它像是最幽静的森林草丛中传来的窸窣声响,又宛若是旋涡中心的急促拍打,尘土中风与沙的扭缠,水浪里潮与雾的侵袭交融。
但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让温寻感觉无比的熟悉。
【寻寻,寻寻……】
温寻像是飘在了旷野之上,四面八方都有声音朝他袭来,将他包裹。
而他的身体也像是被声音裹缠住了。
无数的线条,无数的腕足,无数虚与实的触须,无数明与暗的光点,将他紧紧包裹。
嗞呲——
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在房间中回荡。
温寻在恍惚中,心想,家中的电器好像被烧了。
但下一秒,他就听见自己面前的电视柜上——那个一向有问有答的智能音箱,突然毫无征兆地自行启动了。
“能养乐乐的。”
比原本刻板的机械电音多了一抹生动的幽朗声线钻进温寻耳中。
那声音像是在回应他刚才自言自语的问话。
急切,又认真。
“寻寻,能养乐乐的!”
“乐乐也能——养寻寻!”
作者有话说:
触手日记34
~终于!能说话啦!
~今天不写日记!今天要带嘴和寻寻疯狂贴贴!
温寻觉得自从车祸之后,自己的世界就变得玄幻起来。
否则他的家里怎么会突然闯入一只触手怪物?他又怎么会在接受了二十多年的科学教育之后,忽然听见一个非人类开口说话了?
好吧,严谨地来说,家中的生物并没有直接说话。
是他家的音箱自己“说话”了。
鉴于之前这个音箱就有过“越俎代庖”、“答非所问”的“智障”行径,温寻在经过短暂的冲击和震骇之后,还是试图掰回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乐乐?”
他僵着身体,僵着声音。
呼唤起自己给触手取的名字。
这一次,温寻吐字清晰,并没有加任何的前缀和要求,声音也轻到不会被智能设备的收音器捕捉。
他只是在叫家中唯一的特别生物。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温寻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也许有不可置信,也许有荒诞不经,也许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疯了,现在他所面临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虚构和假想。
他或许已经死去?亦或者其实和母亲一样,自始至终都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他所感知到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所遭遇的异样是否只是梦境中的幻想?
温寻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迷雾当中。
线团缠绕在他的身体、知觉和脑海里,令他混沌迷蒙,疑惑不解。
但此时此刻,他又清楚地感觉到——
自己身下的触感是真实的。
那些试探着缠住他四肢的足腕是真实的。
贴在他肌肤上的温热与微凉是真实的。
不断在他指尖蹭动的滑腻与水汽是真实的。
温寻的耳边再度听到微弱电流的闪烁,而后是和刚才如出一辙的生动音调。
“寻寻!乐乐在!”
未知的生物亲切地回应了他的呼唤。
与声音一同席卷向他的,还有无数细长舞动的触须,将温寻从恍惚的不可置信中兴奋地拽拉出来。
如同跳跃的火苗,将温寻整个围绕。
“寻寻,妈妈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随便进地窖!”
温寻难得被妈妈揪住耳朵,连卷在温寻手指上的小触手都被温妈妈的严肃吓了一跳。
“妈妈?”
温寻放下爸爸新给他买的变形金刚,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妈妈的围裙,“妈妈,不要生气。”
温雅馨叹了口气,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不是妈妈小气,但寻寻,你要知道,现在水可是了不得的东西。咱们家里除了寻寻,就那么一缸水最珍贵了。”
温寻连忙抱住妈妈的腿,纠正道,“妈妈也珍贵的!还有爸爸,还有爷爷,还有小淼,还有小乐……”
温妈妈听儿子说了一堆人名,失笑道,“好好好,都珍贵。但既然寻寻知道珍贵的含义,那么就更不应该随便碰水缸里的水,对不对?”
温寻点点头:“我、我没有偷喝的!”
说着他却还是悄悄将手往身后背,一副替某只“小虫子”做贼心虚的模样。
“妈妈没说你偷喝。”温雅馨瞥了眼儿子的小动作,继续道,“但是寻寻告诉妈妈,你是不是自己进过地窖了?”
小孩子不知道轻重,但作为操持着一家人生活的温母,却时刻关注着自家水缸的情况。
早在好几周前,她就发现地窖有人进去过了。
脚印小小的,沿壁上也有些微的攀爬痕迹,走了还能忘记盖好盖子,一看就是自家儿子的“杰作”。
温雅馨那时检查过缸里的水,没有发现少,便当做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