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站着不累?我熬了一宿累得慌,进来坐呗。”
费列莱屋里放了俩小板凳,一个长成了羊的形状,一个长成了狗的形状。
那小羊上头蹲了只猫,也不怕生,见人进来,优雅地朝下蹦,迈着猫步竖着尾巴,像个矜娇的小公主,黏黏糊糊地往沈问津跟前凑。
“它还挺亲你。”费列莱坐上了椅子,放松地转了个圈,“这是老板的猫,喜欢到处蹿,昨晚上跑进我房间,赖着不走,陪我剪了半宿视频。”
“它叫啥?”沈问津撸着这蹭自己裤腿的猫,问。
“小小。”向之接话。
沈问津一愣:“哪个小?”
“小不点的小。”向之笑道,“齐哥把它领回家的时候,就巴掌那么大,实在可爱,就叫它小小了。”
沈问津松了口气,暗处蜷着的手指松开了,另一只手若无其事地张着,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那白色的、松软的毛。
——果然是自己多虑了。怎么可能是因为自己。
自己的小名“晓晓”除发小周景汀外,似乎高中没人知道。
果然只是巧合。
正午的阳光默不作声地透过玻璃,在窗边画了一小圈地盘。那锈了的合页不断开开合合,发出无数躁人声响,惹得费列莱嘟囔了句:“啥时候把这破门给换了。”
公司众人都进了屋,十来个人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向之在厨房与客厅间穿梭,看着负责摄像的一小伙儿架了两台摄像机,上前帮衬了一把。
那小伙道了声谢,一抬头对上了沙发上沈问津的眼,嚯了声:“新人。”
“这我们公司的摄影,度明。我们都叫他老度。”费列莱好整以暇地窝在沙发里,指着那一头灰色卷发的小伙儿向沈问津道。
俩人问好厮见,相谈甚欢。
所有人看见沈问津后的反应都跟老度如出一辙,于是未待上桌,沈问津就已把这一屋的人认得七七八八——
俩小姑娘是虚拟主播,平日里套上Live2D的壳子,在直播间和大家聊天唱歌;外加四个出镜艺人,分别做游戏区、知识区、影视区、美食区的视频;最后还有一摄影师和一啥都干的后勤。
向之和费列莱都是出镜艺人,向之负责游戏区,费列莱则归属于知识区。
大约因着是给新人洗尘接风的缘故,松下客公司的人几乎都来了,比往日里的聚餐到得还齐,很给沈问津面子。
人一多,要做的菜也多,齐客做不过来,干脆大手一挥说吃火锅,让人从旁边的超市带了点肉卷和毛肚来,只另做了几样凉菜。
大家坐成一圈,围着大圆桌等水滚。齐客看着沈问津欲言又止,向之先在旁边笑道:“不用介绍了齐哥,他们私下都已经认完了。”
那前台姑娘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也跟着笑:“齐哥够可以,拐了那么个大帅哥来。”
前台姑娘网名露娜,另一姑娘网名露丝,她俩人设是西海龙宫里的双生子。露娜活泼些,嗓门也大;露丝文气,声音软些,开口婉转,像是黄鹂。
露丝接话:“话说,津哥演的电视剧,我还看过呢。我当时就说,哇,这新人好帅,四处给人安利,谁成想,演完那部,津哥就人间蒸发了。”
沈问津弯了弯眼,说:“那倒是辜负你的一番美意了,那会儿时运不济。”
“兜兜转转你倒来了松下客,我也算是追星成功。”露丝轻轻笑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对你来说不走运,对我来说,能和帅哥做同事却是莫大的荣幸。”
锅子里的汤在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中开始不安分起来,扭着身子吐起了泡泡。向之涮了一大勺肉,分给周围几人,换来了此起彼伏的几声“谢谢向哥”。
分到沈问津时,那一漏勺肉恰好见底。
向之咧嘴笑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你稍微等等,我再帮你涮。”
“谢谢向哥。”沈问津搅了几筷子麻酱,摇摇头说不用麻烦,“向哥光顾着我们,倒是自己吃点呗,我要吃的话自己涮。”
费列莱坐在沈问津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麻酱掺醋的料碗看。沈问津看他似乎有些馋,问他要不要也搞点,他昂头想了会儿,下了结论:“来点。”
向之把麻酱盒递给费列莱,他舀了勺出来,有些好奇:“这麻酱哪儿来的?话说我们也在这儿吃过几回火锅,怎么从没见过这酱料。”
美食区博主木子接话:“我听齐哥说,津渡是北京来的。我想着,北京那边吃麻酱比较多,就从超市顺了盒来。”
“还得是咱木哥。”费列莱敲了下碗,“细心。”
沈问津刚叼了片黄瓜在嘴里,听闻木子如此说,赶忙嚼了嚼往下咽,一迭声道谢。
一顿饭吃得挺欢乐。
大家侃天侃地,从昨天木子拍视频时闹的笑话讲到了今天热搜上内娱的奇葩事迹。沈问津竖起耳朵听,一面随意拣着桌上的东西吃。
其实一桌子菜虽满,他能吃的却不多——
羊肉不吃;毛肚是内脏不吃;豆皮看着有点难嚼不吃;金针菇塞牙缝不吃;凉菜里的土豆丝看着太辣不吃;秋葵黏糊糊不吃。
周景汀自打和他一块儿吃过一次饭后,便对他的挑剔程度叹为观止,直呼他能长这么大是比巴比伦空中花园还不可思议的奇迹。于是之后每次聚餐都是沈问津挑地儿,这金贵小孩儿吃什么周景汀跟着吃什么,倒从未有过不愉快。
然而现在毕竟是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的沈问津能屈能伸,看着满桌子动不了的菜,倒也不说啥,只是默不作声地逮着几样幸运儿涮,涮完牛肉涮娃娃菜,涮完娃娃菜涮苕粉,虽说种类少了点,但勉强算得上荤素齐全。
东一筷子西一筷子,沈问津吃了个囫囵八分饱。碗里还剩最后一根苕粉,煮得晶莹剔透,他垂下头去吸溜,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桌上骤然没声了——
十七只眼睛——老板的目光没那么热切,一只眼睛算半只——一齐盯着自己,恨不能盯出花来。
沈问津:?
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想去问费列莱咋了,便见这卷毛瘦子颤颤巍巍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空盘,声音拔高了八度,险些破音:
“这我们本来打算吃三个月的,你都吃完了??!”
沈问津:……
咋,自己一个不小心,断人食粮了?
沈问津硬着头皮点头,做好了被批.斗的准备,却见费列莱的唇角开始在脸上跳舞,蹭地咧到了耳根,而后高举双手开始欢呼。
“耶!解放了!”他喊,“不用被苕粉绑架了!!”
老度接着冲着镜头来了段新闻播报,语气喜庆得像是过大年:“家人们真不是搞节目效果!谁都没想到,来了个这么热爱苕粉的!要不说老板就是老板,看看这招人的眼光!”
沈问津:???等等,这走向有点不对吧?
沈问津嘴里的苕粉还没完全咽下,被十七只眼盯得一动不敢动,那小半口苕粉就这么含在嘴里,差点呛着自己。
他听见木子冲自己解释:
“我之前在网上看到了一宣传得超好的苕粉,打算买五包来尝尝,结果下错数量了,买了五十包。我们已经吃了仨月,都快吃吐了,对它的厌恶程度呈指数型增长,这是最后两包,没人想碰。”
“本来保守估计,吃完这顿这玩意还能剩个百分之八十,然后这百分之八十因为没人想碰,还得再吃仨月。”
木子说着说着给自己说激动了,蹭地站起来,一溜烟跑到沈问津身边,拉着他的手热泪盈眶:“你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你就是苕粉侠!”
因为过于挑食而成了苕粉侠的沈问津:……
向之也跟着一块儿乐,转过头冲齐客笑:“老板大功臣!”
齐客没吱声。
他静静坐了会儿,从木子握着沈问津的那只手上收回目光,复又垂下眼,薄薄的眼皮透出了一股不那么明显的冷气。
他站起身收碗。
“齐哥这就不吃了?”木子蹲在沈问津身旁,注意到这边动静,松开沈问津的手,抬起头问。
“不吃了。”齐客说。
沈问津抬起头瞅了一眼,和齐客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男人的眸色很深,跟深夜里没有星群的天空似的,里头的情绪看不太清。
沈问津像是被火蓦地一燎,眨了下眼,下意识收回手,莫名有些心虚。
他还没搞清楚自己在虚哪门子,便见木子转向自己,目光充满了鼓励:“苕粉侠,那你再多吃点吧。”
沈问津:……
好好好,这个中二的称谓是过不去了是吧。
先时那点子没来由的不自在霎时跑了个没影,他重新夹了一筷子娃娃菜,余光便瞥见齐客进了厨房,似是收拾起了垃圾。
一些念头没头没尾地窜了出来,例如——
齐客又会做饭,又主动收拾厨房。
好像还挺顾家。
午后的阳光热猎猎,射得沈问津只恨没带把伞。那太阳不怎么斜,树木与建筑旁的阴凉地少,沈问津的走位便愈发曲折,看得木子直乐,问:“咋了,太阳会吃人?”
“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的扛造?”露娜挽着露丝走在伞下,斜了木子一眼,“人从前是明星,自然注重皮肤管理。这太阳一晒,皮肤即刻就能老好多。你自己不注意,别拉上我津哥说嘴。”
“哟,这就你津哥啦?”木子笑道,“咱俩认识了这么久,也没听你叫你木哥。”
“就你?”露娜普蓝的睫毛在阳光下显得透亮了许多,扑扇着上下打量了木子一圈,哼了声,“老规矩,谁帅叫谁哥。”
木子和沈问津身高相当,五官倒也端正,单看脸还能称一句“帅哥”。只是管不太住嘴,年年上秤年年哭,那肚子大得像是怀胎六月,“帅”字就这么掉得渣都不剩。
“你等着,我这个月必减三十斤。”木子咬着牙。
“别呀哥,我叫你哥,你别立这种flag。”费列莱赶上来,拍了拍木子的肩,笑道,“这个月还有五天,除非你不吃不喝直接拉去火花,到时连人带盒十斤,否则三十斤咋减。”
花团锦簇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沈问津憋笑得正辛苦,忽听身旁传来轻轻细细的一声“抱歉”。他微微垂头往侧边看,见是露丝撑着伞,讷讷开口。
“我就只剩一把伞了,我和露娜撑着,再撑不下第三个人了。”她轻轻说,“你看前边就没什么阴凉地了,你必得晒一小段路了。或者,要是你不嫌弃,咱俩换个位置,你和露娜撑这把伞,我反正涂了防晒的,也不怕晒。”
沈问津摆摆手:“不至于这么娇嫩,这也没多少路,你俩小姑娘撑着就行,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露丝忧心忡忡,“你这张脸又没上保险,坏一点我都心疼。”
沈问津觉得这小姑娘比自己还紧张他这副皮囊,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刚开口吐了个“我”,身旁忽地伸来了一只手。
骨骼分明,经脉清晰,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掌中是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遮阳伞,静静躺着,通体呈灰黑两色,没有半点纹路。
和它的主人一样冷。
沈问津半边头发露在阳光里,被烘烤得褪了些色。
他一愣,随即听见那人说:
“用这个。”
沈问津不太想接。
他思考不太出齐客是以什么心态递给自己这把伞的,索性停止了对老板心理的揣测。刚要摆摆手拒绝,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地儿,小脸登时木了。
——那艳阳烈得看起来能在地上煎鸡蛋。
——而且长达百米没有阴凉处。
沈问津沉默几息,脑子停止思考,接过了那把伞,又宕机几秒,才意识到做人要有礼貌。
他于是说:“谢谢。”
但大约是有些不自在,语气没什么起伏,俩字说得干巴巴,像是在念课文。
递伞的那只手缩回去了,手的主人也没再说什么。
沈问津抿了下唇,解开伞扣,抖了抖撑起来,踏上能煎鸡蛋的水泥地。却见那人收回手后,就走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并排而行。
和存在感甚强的冰雕走一块儿压力山大,特别是当这人还对自己有恩时。沈问津憋了又憋,终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太阳挺大的,你要进来吗?”
话出口,听清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他差点把舌头咬掉。
无妨,齐客必不会答应。他想。
这人没自己这么讨厌太阳。
他握着伞柄,盯着前边飘飘摇摇掉下来的黄叶,没敢偏头看身侧人。
他想,齐客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装哑巴。
高三的时候,气氛总是很压抑。普通高考生没日没夜刷题,艺考生白天去培训班,晚上挑灯夜战到凌晨。
齐客是如此。沈问津也是如此。
大约是疲惫得紧,沈问津同齐客说话的频率便愈发少,俩人加起来平均一天一句半——
做完每日的数学卷子,他便会问齐客选择题最后一题选什么。齐客有时候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选项,有时候闭嘴看他一眼,再没后话。
没后话就是齐客也没做出来。
沈问津高三的前半年,晚自习向来是不上的,而是去机构里培训专业课。
那天他落了书,课上完后便回学校拿,恰好赶上晚自习下课。
秋天的雨不咋给天气预报面子,常常来得猝不及防。
沈问津撑着伞,在重重雨幕中逆着人流而行。
裤脚湿了一半,这金贵小孩儿的心情不甚美妙。他正盘算着回家丢洗衣机,步子忽地凝滞了片刻——
人流中夹着一抹眼熟的身影。那人戴着帽子,校服被浇得湿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没撑伞。
沈问津不知道齐客有没有看见他,反正这人眼皮半阖,垂眸望着前方的地,脚步未停。
他们即将擦肩而过。
“诶。”沈问津情急之下喊了这么一声,叫住了他那一天同他只讲一句半的同桌。
“你没带伞吗?”他问。
齐客停住了,抬起眼,沉默着朝他看来。
沈问津继续说:“你家的车应该停在外边吧?你进来,我送你去校门口。”
沈问津能肯定,齐客对于这一提议是心动了的。因为他看见这人揣在兜里的手动了动,像是想从兜里拿出来。
是想要改变自身状态时才会做的动作。
沈问津于是撑着伞往前走了半米,就要把伞挪到这落汤鸡的头顶,却见方才还动心于自己提议的人此刻后退了一小步。
沈问津一愣,眼瞅着齐客转了九十度,而后头也不回地钻回雨幕,大步往前冲。
沈问津:……?
自己会吃人?
他怔怔盯了会儿那人消失的方向,憋着一口气进了教学楼,收拾完书本往校门口走时,那口气仍未散去,心里依旧堵得慌。
自己不喜那人是一回事,好心好意递出去的帮助被那人避如蛇蝎地拒绝了又是一回事。
沈问津回到家,还不待换衣,便气得先拿起手机,想把那人的微信删了。
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红色的“删除”俩字上方停了良久,蜷了蜷,还是缩了回去。
——算了。
这人又不是第一天如此,何必同他置气呢。
所以当时齐客便没接受自己同撑一把伞的提议,这会儿更不可能接受。
齐客应该会一直沉默下去,沉默到兴祈大厦楼下,然后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起伞,还给那人。
沈问津等了会儿,没等到男人的答复,于是感叹自己果然料事如神,摸准了老板脾性。
他眨了眨眼,正心情愉悦地盯着前头的保安厅,却听身侧人倏然轻轻咳了声,接着沉沉开口了。
“好。”齐客说。
说罢,便往自己身边挪了一小步。
沈问津:???
自己撰写的《齐客使用手册》不管用了?
他愕然片刻,只得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而后往左挪了些,把半边伞送到了那人头顶。
伞不大,罩着俩成年男性有些勉强,沈问津又不动声色把伞往左挪了点。
太近了。他想。
近到丝丝缕缕的木质香顺着伞下的气流渡了些来,令他想起了曾经在北山上看到的雪松。
所幸公司离得近,这不自然的气氛没能维持多久。沈问津见到大厦的自动感应玻璃门时感动得险些落泪,急走了两三步,状若无事地收起伞,只是左边的胳膊仍残存着些那人还在的错觉。
明明没有身体接触。
沈问津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左半边身子,听木子和露娜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沉默地走进电梯,被向之揽住了,带到了松下客的办公区。
至于令自己不自在的始作俑者,已经没影了。
沈问津无心去管齐客去了哪儿,听向之给自己介绍工位。
“你坐这儿。”向之道,“我在你对面,费列莱坐你旁边。”
向之永远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诶,你这位子可是风水宝地。”费列莱接话。
“怎么说?”沈问津问。
他捻了捻手指,彻底抹去了那把伞停留在手上的触感,便听费列莱接着说:
“咱们这儿曾经来了个新人,坐你这儿,第三个月中了彩票,辞职了。后来又来了个人,也坐你这儿,半年后他家房子拆迁了,也辞职了。”
“哟,确实是风水宝地。”沈问津笑道。
他将双手覆上桌面,轻轻抹了两把,而后拉开椅子坐下了,转了个圈。
沈问津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指引下摸索了一阵硬件,随即给电脑开了机。他看了会儿开机动画,昂起头问向之:“我现在该干啥活?”
“齐哥的意思,你先熟悉熟悉工作环境。然后等会儿大概三点左右我要录个双人游戏的视频,你作为团队新人跟我一起。那游戏我发给你,你先大概了解一下内容与操作,但别熟过了头,没节目效果就不好了。”向之撑着隔板道。
沈问津点点头,说好。
是一个恐怖游戏,俩人一起去给一座古宅做清洁工作。清理时会突然蹦出各种恐怖元素,猝不及防,吓人一跳。
“到时候会去专门的拍摄间拍摄,为了塑造恐怖氛围,灯光会调暗。可能会有点恐怖,但主打一个记录真实状态。”向之在拍摄前嘱咐,“不太用演,放轻松就行,松下客主打一个没剧本。这视频主要是为了让你在观众面前露脸,并不急着发,如果这次效果不太好,就拍第二次,第二次不行拍第三次,时间充裕,你别有心理压力。”
向之絮絮叨叨一通话确实令沈问津放松了不少。
拍戏和录视频虽都是将自己置于镜头之下,但共通之处并不多。前者是揣摩角色心理,跟着剧本一步步走;后者则是在一言一行中塑造自己的人设,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洪流中寻找能令观众记住的安身之所。
对于能否塑造好自己的人设,沈问津其实并没有底。
他来这儿前,曾分析过松下客四名出镜艺人的人设——
向之是操劳而没脾气的妈妈型,公司里置办些什么行头都由他来安顿,经典语录是“这个公司没我得散”。
费列莱是略毒舌的搞笑型,言语和行为偶尔表现出一种抽象的幽默,看问题角度新奇而犀利。
木子是有些无厘头的夸张型,常常把“帅”挂在嘴边,吴彦祖来了都得靠后头站。
另一个影视区博主“小新来了”是易怒的暴躁型,热衷于“暴怒”着拍桌而起,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虚心请教了费列莱前辈该如何找自己的人设定位,费列莱想了会儿,说“慢慢来”。
“新人的可塑性很强。”他道,“等你拍完第一个视频,我们大家会根据你的状态和观众的反馈,找出你自身性格里的某些特质而加以强调。之后再根据视频的反响不断调整,最终找到最适合你和松下客的人设,并不断巩固,丰富在观众心中的形象。”
“莱哥说得对,慢慢来。”木子也凑过来,笑道,“我刚来的时候,被观众吐槽得很厉害,说我没特点没梗没看头,和松下客格格不入。调整了大概一个月吧,骂声渐渐消失了,现在大家倒没啥意见了。”
沈问津撑着脑袋,垂着眼,专注而默不作声地听。青年的皮肤白净而细嫩,安静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睫毛轻轻颤着,显得格外乖顺而没有攻击性。
他在向之的呼唤下进了拍摄间。
拍摄间不大,正中位置放着两台电脑,墙上的装饰颇有赛博朋克的风格。沈问津睁着眼,满屋扫了圈,扫到一个角落时,呼吸却是一滞——
没想到先时半个人影也不见的那人竟坐在角落,抱着笔记本,低头看着什么。
见俩人进来,齐客从笔记本里抬起头,目光在向之身上一扫而过,落到了后边的沈问津脸上。
须臾,他收回视线,重新垂下脑袋,淡淡说了句:
“来了。”
齐客合上笔记本,“嗯”了一声。
沈问津看着齐客放在黑色笔记本盖子上的那只手,莫名又想到了它轻轻抓着遮阳伞,手掌朝上,递到自己眼前时的样子。
指节很长,暴露在阳光下时有些过分白,晃眼得很。
顿了一下,他不动声色把脑中的一切画面打包丢走了,坐到电脑前,凝神听向之絮絮叨叨地把环节又确认了一遍:
“咱们先进游戏主界面。相机已经开了,就像刚才说好的,我会先介绍你,然后你再和观众朋友们打个招呼。”向之道。
沈问津说好。
开始的过程挺顺利。沈问津迅速进入了状态,在向之介绍完自己后,冲着镜头笑了下,打了个招呼。
俩人进入游戏。
这恐怖游戏气氛渲染得很到位。BGM怪腔怪调,听得人瘆得慌;英文旁白也透着一股诡秘的气氛;再配合上室内幽暗的环境,屏幕上的文字图像就极具冲击力。
向之先抖了抖,而后笑道:“妈耶,是挺恐怖哈。”
沈问津也跟着笑,温和地附和了句。但细看来就会发现,他的上扬着的唇角有些抖。
沈问津看着胆子大,其实不太禁得起吓。
高中时,高一高二鼓励住校。除非家里有特殊情况,不然一般不让走读。
沈问津和齐客恰好一个宿舍。
正是最活力四射的年纪,虽然学校三令五申了熄灯后不准讲话,但依旧抵挡不住小孩们卧谈的热情。有时是八卦,有时是各项竞技比赛,那晚,大家不知怎的,讲起了鬼故事。
黑灯瞎火,一群人蒙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听那领头的讲了个校园传说。
本来没有那么恐怖,但因为那鬼故事是以宿舍为背景的一起冤魂案,大家伙身临其境,便显得瘆人了许多。
沈问津自小便想象力丰富。那些文字排着队进了脑子,自动转换成血糊淋拉而变换诡谲的画面,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偏生睡前喝多了水,他想起身上个厕所。
正值冬天,南方屋内也没暖气,室内室外一个温度,冷得很。脚甫一伸出被窝,丝丝缕缕的凉意便顺着趾头攀覆而上,像极了故事里的“鬼气”。
沈问津心里发毛,赶紧把脚缩回被窝。
有男生在问另一个男生:“你不会怕了,连厕所都不敢去了吧?”
那被问的男生中气十足:“老子又不想尿尿,去毛线的厕所。”
沈问津想,那男生想不想上厕所他不知道,反正自己的膀胱是要炸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做了千八百遍的心理建设,还是没勇气探出被子的结界。
算了。他想。
就这么睡吧。
他囫囵合上眼,准备酝酿睡意,却听对面的上铺传来了些许动静。
接着有人问:“你去厕所?”
沈问津睁开眼,见是齐客从梯子上爬下来,对上那人的问话,轻轻“嗯”了一声。
男生个子很高,四肢修长,抓着梯子的手骨节明晰。阳台窗子里透进了薄薄的月光,给他的半边身子渡上了一层很浅的银色。
不知是不是黑暗中的错觉,沈问津似乎看到,齐客朝自己的方向轻飘飘看了一眼。
同桌一年多,这哑巴和自己的关系算不上融洽,却是自己生活里很有实感与存在感的存在。
很真,很活生生。
沈问津忽然觉得,外头的空气没有那么鬼气森森了。
膀胱就此自由,沈问津从厕所里回来,躺回床上,倒是一夜安眠。
没做噩梦。
据那会儿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他的胆子却没见长。
沈问津操控着鼠标,驱动着屏幕上的小人清扫房屋。
他和向之不在一个屋子里清扫,只能从小图里看见对方的行动。一旦一方达成了什么条件,那恐怖元素就会被触发,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音效,在俩人的屏幕上横空出世。
对面的向之俨然被吓得不轻。每次恐怖元素倏然造访时,那大块头都连着“卧槽”好几声,下方的凳子也跟着一阵响。
怕鬼的沈问津更甚。
沈问津被吓了七次,唇色已经有些发白了。他看着屏幕上消散而去的骇人鬼脸,抿了下唇,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小会儿。
清扫进度已经被推到百分之八十了,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再过十多分钟,游戏就能结束。
他将全身心都投入到电脑里,是以并没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那人蹙了下眉,站起身,走出房间,片刻后拿了什么进来。
面前忽地出现了一只手,腕骨突出,抓着一个黑色的什么东西。
沈问津精神高度紧绷,被这现实里突然出现的东西激得浑身一颤,待看清是什么后,摘下了耳机,抬起头,朝男人看去。
“喝点水,歇会儿再玩。”齐客说。
齐客的声音透过沈问津的话筒,传到了向之的耳机里。大块头摘下耳机,站起身查看动静,见着了沈问津发白的唇,心下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