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津对着屏幕眯了会儿眼,视线又从手机上挪开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的鸟雀停在枝头摆尾,三短一长地唱曲儿,歌颂初秋凉薄的日光里慢慢闲下来的日子。
沈问津听了一阵鸟鸣,把目光转回手机上,阖了半晌眸,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敲了几下键盘。
沈问津:行,我去。
常洛:???
常洛:哥你咋就改变想法了?
沈问津:我觉得你说得对,面子没有钱重要。
常洛:欸嘛哥,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沈问津不说话了。
沈问津没说谎,只是隐藏了一部分真实目的。钱固然重要,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他脑海中突然浮起的,四五年前的元旦前一天。
说齐客和他自高中毕业以来再没联系其实不太准确。他们打过一个电话。
大二的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院里聚餐,每桌人都抱着酒侃天侃地,喝出了半个学院的醉鬼。
沈问津酒量不太好,本只想着浅浅尝一点,但他经纪人刚帮他谈成了一部戏的消息不知从哪儿泄了出去,一时全学院都知道了,关系好的挨个儿过来和他碰杯。
他只得半推半就,把自己喝得如踩云端。
眼瞅着已然四五杯酒下肚,后头还源源不断涌人过来,沈问津心里暗暗叫苦,恨不得从没接下过那部戏。兜里的手机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响起,喜从天降,他赶紧借口接电话脚底抹油开溜。
溜到清净处摸出这救命的宝贝,却见界面上跳着的是“齐客”俩字。
沈问津像是不认识这俩字似的,瞅着它瞪了会儿眼,才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齐客?”他叫了一声。
那头静了三四秒,说嗯。
“怎么了?”沈问津问。
那头不说话,沈问津倒也不催,半倚在灯火阑珊处,看着不远处觥筹交错的人群。他们挤挤挨挨地碰杯,又挨挨挤挤地说小话,阵仗大得像是在参加什么典礼。
就这么静了许久,久到沈问津以为那人不会开口时,忽听得顺着网线传来的低低一声。
“没事。”齐客说。
沈问津:……
许是因着喝了酒,消极的情绪被酒精麻痹掉了许多,或是因着成年后曾经恩怨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沈问津忽然觉得,电话那头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厌。
细想来,高中时他俩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过节,只是一个是艺术生,一个是正儿八经文化生,可能气场不太合。沈问津觉得齐客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脸,跟谁欠他八百万似的;再加上这人总不乐意开口,锥子扎不出来一声,屡屡让自己感到万分挫败。
某次沈问津听着了一八卦,想逮人分享。好巧不巧他的好哥们没了人影,于是乖乖坐在位置上的同桌齐客便成了他的新目标。
“诶,跟你讲一事。”他拍了拍齐客的肩。
齐客此时正拧着茶杯,准备倒水喝。这人动作不停,旋开了杯盖儿,而后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像是在说:“有屁快放。”
沈问津被这似是不耐烦的视线一盯,分享八卦的热情当场被盯没了一半。他张张口,把去艺考培训机构里上课时吃到的瓜删了几个,只留了俩最精彩的,一股脑儿往外倒:
“你知道吧,我们那一块儿的学生里有个人穿aj,他说是他女朋友给他买的,结果后来发现他女朋友就是机构老师,但这aj是另一个女生送的……”
齐客支着脑袋听完,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往小杯子里倒了冒着白气的水,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沈问津:……
齐客并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和他说话,十次里有八次得不到回应。
沈问津在位置上兀自坐了半晌,散了会儿冷气,直挺挺起身,往办公室拐去。他站在班主任桌前,撸了下袖子,开门见山:
“我要换座位。”
“为什么要换?”班主任问,“是在最后一排看不清黑板么?”
“没。”沈问津说,“和齐客坐同桌,我会折寿。”
班主任是个年轻小姑娘,笑起来像是夏日里的风铃响。旁边的数学老师是个秃了一半的大叔,笑起来像是冬日里的鸭子叫。
“问津,你走艺考,但文化课不能落下的。我本想着,齐客这个班级前三在你身边,你有啥题还可以问问他。”班主任笑意还没完全收回来,弯着眼问,“怎么就能折寿呢?”
沈问津想说他踏马的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又觉得因为对面少说了几句话就跑去办公室嚷着换座位的自己多少有些矫情。
“没事。”沈问津对着桌子又散了半天冷气,最后叹了口气,“算了老师,当我啥也没说。”
他走到办公室门口,一顿,又转回来,撑着桌子说:“老师,您别和齐客讲。”
他自认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思考了会儿,觉得自己可能和同桌气场不太合。于是此后的两年间,他尽量控制住了自己的嘴,能不讲的话就不讲,实在要讲的也先做一百遍心里建设,保证自己不会被那锯嘴葫芦气到,再朝身边开口。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齐客修炼成了木鱼,庙里的和尚都没他情绪稳定。
可能是大学里来来往往的人让他有些疲于应付,这会儿的齐客反倒令他生出了几分久违的亲切感,像是名为生活的布袋子裂了一条缝,让他恍惚间回到了除学习外诸事不必管的高中,得以在日复一日的疲于奔命中喘息几口。
沈问津又看了会儿远处吵嚷的人群,而后低下头,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突然想说点什么。
“你最近在干嘛?”他问。
那头又是沉默。
沈问津习以为常,自顾自往下说。
“我最近忙死了。”他蹙着眉道,“我俩月前签上了星峰传媒,经纪人给我接了一部戏,我现在被他们轮番敬酒,快喝死了。”
“你知道的,我本来酒量就不好。”
这会儿,那头倒是即刻有了动静。
“我不知道。”齐客惜字如金。
“啥?”沈问津脑子被酒精麻痹了大半,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随即他便听懂了那边在反驳自己的那句“你知道的”,于是轻轻“啊”了一声。
“对,你确实不该知道。”他说,“你又不是周艇京。”
那头静了一小阵,忽问:“谁?”
“周艇京啊,曾经拉着你跳舞的那个。”
齐客似是想起来了,短促地“哦”了一下。
“这下知道了吧?”沈问津问。
“嗯。”齐客说。
齐客“嗯”完静了一小会儿,没静太久,赶在沈问津说话前补充了“嗯”的意思。
“知道你醉了。”他道。
“你胡说。”沈问津蹙着眉,“我没醉。”
“是吗?”
沈问津被问得一愣,张口就想说“当然啦”,随即听见电话那头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接着一字一字地往外吐:
“第一,他叫周景汀。”
“第二,从没人拉我跳过舞。”
沈问津一时有些恼,嘟囔了句:“你话怎么这么多。”
话出口,他又觉得有些可笑。说齐客话多无异于说蜗牛跑得快,怎么听怎么荒谬。
那边静了很久,久到手机渐渐有些发烫,久到沈问津差点以为,那人已经从网线那头离开,再回来也不知是几百年后。
但他依旧不太想挂,只是兀自呆在昏暗的灯火里,任由思绪东西南北地飘。
为什么不想挂呢?他想。
或许是因为电话一断,便又要戴上面具,挂上笑脸,在闹人的喧嚣里迎来送往。
忽有人瞧见了半个身子匿于暗处的沈问津,朝他挥挥手。他倏然回神,挥回去,自觉这电话打的时间有些过长,于是向听筒里说: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对面依旧没声。
沈问津等了一小阵,见齐客仍然没有张嘴的意思,手指动动,准备摁上挂断键。他垂着眸,睫毛投下淡漠的阴影,蓦听那头浅浅吸了口气,说:“新年……”
来不及了。
沈问津已经摁下去了。
那后半截话就这么被掐断,连带着齐客轻轻浅浅的呼吸都蓦地消失在了网线这头,令沈问津不得不从槛外片刻的小憩中抽身而出,看着槛内端着酒杯的人影朝自己踱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影去不闻。
那因被掐断而不得出的后半截子话很好猜,是“快乐”。
沈问津眨眨眼,恍然回神,端着那半杯酒,反身走出了大厅。身后有人跟来,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说:“我去上个厕所。”
沈问津知道齐客说得没错。
他是醉了。
可能是醉着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他总觉得齐客是有什么事要和他说,但话到临头又说不出口。
沈问津在微信列表里翻出了周景汀,想了想,编辑了条消息发过去。
沈问津:诶哥们儿,你有没有听说,齐客最近是不是碰上啥事了?
周景汀和沈问津是小学同学,俩人自小一块儿玩,玩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后来俩人好巧不巧又上了同一高中,还分到了同一班上。
这人消息灵通,和谁都玩得来,和齐客也有些浅浅的交情——指常借齐客的作业抄——齐客的讯息他说不定知道。
周景汀秒回:咋了,你咋关心起他来了,你高中不是看不太来他么?
沈问津:好奇一下。
周景汀:行。
周景汀:我好像隐隐听到过,他家里破产了还是怎么样,最近的日子似乎不那么好过。
沈问津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想说点什么锐评一下,又觉得有些荒谬。
——齐客日子不太好过的时候,给自己打了一通不知所云的电话。
——而自己接完这通电话后,居然心情还不错。
沈问津最终什么也没评价,给对面丢了个表情包,草草结束。
回忆收拢,沈问津盯着手机界面上常洛发来的“大概四五年前吧,那个时候他们团队只有三人,才小几万粉丝”,忽就想到了四五年前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那句被掐了半截的“新年快乐”。
所以齐客是因为家里破产,开始做自媒体博主么?
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他蓦地就想去松下客公司看看。
其一,那通电话莫名送他了一小段时辰的好心情,让他意识到,齐客似乎并不像他曾经认为的那么难相处;其二,没有人和钱过不去。
更深层次的原因,他总结不太出来。
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晃悠,晃得他想,啊,过去的不愉快就这么算了吧,人总要往未来看,不是么?
而当沈问津真的坐了电梯上了兴祈大厦的七楼,站在那挂着抢眼的“松下客”招牌的玻璃门前时,他皱了下眉,忽地感觉自己中了邪。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一走了之,交通费还没找人报销,此时的他承担不太起一千的机票。
前台妹妹朝他看来,问:“您好先生,怎么称呼?”
“姓沈。”沈问津说,“来找你们老板。”
前台妹妹扑扇着刷成普蓝色的睫毛,听得眸光水波纹似的闪。她打量了沈问津会儿,眨眨眼,忽冲他明媚一笑。
沈问津不明所以,也跟着愣愣笑了下,未待反应,便见那妹妹一扭头,冲里间激动地喊:“齐哥,来客人了!”
里头哗啦啦一阵响,齐客还没出来,另几个员工倒一股脑往外涌,跟看猴儿似的涌到前台旁边,四五个人把道儿堵得水泄不通。
沈问津:……
你们公司还挺热情。
前台妹妹不好意思地冲他咬了下唇,道:“上午十点才上班,这会儿还差几分钟十点,大家没在干活,所以来看看你。”
“那你们老板呢?”沈问津摇了摇头表示无妨,唇角弧度依旧,略有些咬牙切齿地问。
“喏,这不就来了。”前台妹妹冲人群的方向伸出指头。
沈问津顺着人群看去,见那波人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背对着自己,齐齐叫了声:“齐哥。”
而自己问话中的主体正一步步朝前台的方向踱来,走到他们身前时扬了扬手,把这群动物园游客赶回了座位。
前台妹妹也叫了声“齐哥”,齐客点点头,走到沈问津身边站定。
他踌躇了会儿,似乎在措辞。
沈问津对齐客这不好好说话的状态习以为常,只是看着他,静静等了一阵。
却见眼前人嘴唇翕动,良久,憋出俩字:
“刚来?”
沈问津:?不然呢?
沈问津心说你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废话,干笑两声,寒暄道:“是刚来。你呢?饭吃了没?”
齐客面无表情,片刻后指了指墙上的钟。
沈问津:……
虽以“吃了么”作为问候语是中国人的特产,但这个点问这个多少有点病。
才刚暗暗吐槽齐客说废话,现在看来,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前台妹妹不明所以,只觉俩人间气氛似乎不太对,和往常有新人来时不尽相同。见俩人干站着也不说话,她眨眨眼,很有眼力见地开口调节氛围。
“齐哥您也是。”那妹妹抱着胳膊,笑道,“客人来了,哪有让人站门口的理啊。进去聊呗。”
说罢,她扭着身子朝里头喊:“向哥,茶泡好没。”
里头飘来中气十足的一声:“老板让我们回位置呢,我哪有功夫泡茶。他要喝,他自个儿泡去。”
旁边即刻又有人说:“客人在这儿呢,你好歹给齐哥留点面子。”
大家哄笑一阵,齐客瞅了沈问津两眼,兀自提足往里走。前台妹妹目送他离开,随即收回目光,眉眼弯弯,向仍留在前台的沈问津道:
“你别介意,齐哥不是对你有意见,他就是话少,对谁都这样。”
顿了顿,她又说:“做自媒体的,都是相机不离手,估计那边正拍着呢,方才说‘给老板点面子’也是在搞节目效果。镜头外齐哥面子可大了。”
沈问津正微微晃着神,不自主地打量着周遭环境。小姑娘背后的墙上贴着各色照片,他抬头扫了下,轻而易举地从中揪出了齐客。
不是沈问津眼神有多好,而是那张出众却冻人的脸实在很好找。
像是夏天游乐园里永远化不了的冰雕。
前台妹妹的这一阵解释把他的魂从墙上召了回来。
“谢谢你,我知道的。”沈问津收回目光,调侃了下小姑娘的前半句话,“你们老板负责在外人面前装哑巴,你负责在后头圆。你这还得帮老板擦屁股,领一份工资干两份活,亏了呀。”
前台妹妹又笑起来了:“倒也还好,我们这儿一般不来新人,齐哥不咋和生人打交道,熟人也都知道他脾气,所以没多少屁股让我擦。”
说罢,她朝里间努努嘴,道:“齐哥办公室在这条道走到头左拐第二间,您慢走。”
办公室简单素净,多用黑白灰三色,承袭了那人一如既往的冷淡风格。沈问津进去的时候,那被唤作“向哥”的大块头正泡好了茶,冲沈问津咧嘴一笑,退了出去。
签合同的过程算得上风平浪静。
俩人无话,一个递合同一个看合同,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配合得倒挺默契,效率很高。
签完字,沈问津瞥了眼跟着自己一块儿进了办公室的行李箱,忽地想起了什么,问:
“你先前说,我租到房子之前,可以先住这儿?”
“不是这儿,是离这儿不远的小区里。”齐客飞速抬了下眼,复又垂眸整理文件,一面说,“屋里还剩了个空房间可以住。等会儿让向之带你去。”
“那你们都住那儿吗?”沈问津又问。
“单身男性大多住那儿。”
“那你……”
沈问津等了会儿,没得到回答,便从身边那盆长势喜人的盆栽上收回目光,朝桌对面端坐着的男人脸上看去。却瞧见齐客挑了下眉,合上嘴,伸手朝门外比了个“请”的姿势。
沈问津:……?
没事吧,这才说了几句话就要赶人了?
沈问津彻底没了脾气。
他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了下行李箱的拉杆,提着步子往外走。不想走出屋子的一刹那,那扇绘着木纹的房门便“砰”地一声在自己身后合上了,险些撞上后脑勺。
沈问津:???
这啥?以为自己嘲讽他单身,于是恼羞成怒了?
从前的齐客只是不爱说话罢了,现在的齐客咋脾气这么差了?!
沈问津满腔愤懑,正扭头朝着那扇无风自合的门干瞪眼,忽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两把,激得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这一转头,正对上了向哥弯成一条缝的眼睛。
“我是向之。”大块头笑成了弥勒佛,一面伸出手说,“欢迎加入松下客。”
向之横向纵向协调发展,身高身宽接近一比一,整个人厚实得像堵墙。
作为公司元老之一,他掌握财政大权,大大小小事务也经由他安排。因其细致周到的特点,被粉丝们亲切地称为“向妈妈”。
“沈问津。”沈问津同人握手,“以后就承蒙向哥多关照了。”
“哪里的话,你这声哥叫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向之自来熟地揽上了沈问津的肩,“听齐哥说,你俩是高中同学。我和他一届,咱俩应该差不多大。齐哥说过,先领你去家里,把行李放了。话说你们高中同学也忒幸福了,一个班俩校草级别大帅哥。”
“可别。”沈问津笑道,“那颗草不会讲话,呲呲往外冒冷气。”
“嗐,齐哥就这性子。”向之挠挠头,“不过人挺好的。”
小区离写字楼很近,走路不过五分钟路程。一路上树影摇摇,沈问津瞅准了道儿,专往树荫下钻。
向之走在他身旁,跟着他没头没脑地左右偏移了一阵,摸清了他的行走规律后,险些笑成了震楼器:“好好好,你也太讲究了,大老爷们还在意太阳晒。”
“嗐,都是一些从前留下来的破毛病,不太喜欢被太阳烤。”沈问津对着枝缝中漏出的阳光眯了下眼,也笑了,“今儿早上出门太急,没涂防晒。”
俩人开门进屋,屋里有一小厨房。沈问津见着上头样样齐全的调料锅碗,禁不住问:“你们平常在这儿开火?”
“开火次数也不算很多,大概一周能有一两回。”向之笑道,“这儿一帮大老爷们和俩小姑娘,里头只有咱老板会做饭,偶尔给我们做一顿吃。其余时间都是下楼去吃或者点外卖。大厦周围一堆店呢。”
住宿的房间收拾得干净利落,窗帘被罩的颜色恰好重上了沈问津喜欢的淡蓝色。屋内配置齐全,还有一台式机摆在书桌上,又多外接了一个显示器,桌前的椅子是人体工学椅,看着挺舒服。
床头的墙上挂着幅拼图画,沈问津扫了眼,是莫奈的睡莲。
窗外几声鸟鸣,间或树叶哗啦啦响。相伴而生的,是远处的厕所里传来的一阵抽水声。
向之倚着门,待那抽水声停,煞有介事地评价:“你这间屋子哪哪儿都好,就是离厕所有点远。”
“这会儿还没去公司的,估计是费列莱。他老迟到。”顿了顿,他又道,“也就齐哥的屋子带了间独卫,其余的都要去外头洗漱上厕所。”
沈问津竖起一只耳朵,听这大块头嘀嘀咕咕,手下收拾的动作却不停。他三五下把行李放好,抬起头问:“他住哪儿?”
向之愣了一小会儿,片刻后反应过来这新人话里的“他”指的是谁。他笑道:“你说齐哥啊,他就住你对面。”
“诶。”他忽又灵光一现,说,“你平常急着上厕所但公共卫生间有人的话,也可以和齐哥借一下,他不会介意的。”
沈问津心道要是和那哑巴共处一屋,他还不如憋着。
外头传来“嘎吱”的开门声,年岁已久的合页有些锈,一动声音就大得很。
向之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从沈问津身上飘到了门口。
“估摸着是费列莱出门去公司了。”他侧耳听了阵,得出结论,“可惜,看来你俩这会儿是见不上面了。”
“不急这一时半刻的,去公司见一样。”沈问津说,“人都迟到了,我还占他时间。”
“嗐,你都说了都迟到了,迟到半小时和迟到半天也没区别。”向之道,“齐哥不咋管迟到早退,看的是你活干得咋样。”
沈问津“噢”了声,大致摸清了松下客公司平日里的处事风格——
迟到是小事,活干完就行。
别说,倒挺人性化。
沈问津收拾完行李,跟着向之往外走。大约是不知谁家隐隐飘来的饭香勾起了他的食欲,这大块头一路上没心没肺乐乐呵呵,走到客厅时却长叹一声:
“唉,今天中午估计是吃不到齐哥的饭了,他昨天才做给我们吃。”
咂咂嘴,他眯上眼,开始回味:“是真好吃,花样也多。我们总说不知道将来是谁能有口福。”
向之刚说完,一扭头,就看见旁边的小厨房里站着个人,正拉开冰箱门,向里掏着什么。
那朝着外侧的半张脸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虽是长身玉立,但看上去和冰箱里一个温度。
向之:……才说嘴就打嘴了。
脸疼,但快乐。
向之三步两步冲进厨房,叫了声“齐哥”:“我还以为刚才开门的是费列莱,原来是你!今儿你做中饭?”
齐客挑眉看他,问:“怎么,不欢迎?”
“欢迎死了!”向之高举双手,开始欢呼,“没想到能连着两天吃到齐哥的饭,向之我死而无憾。”
“夸张。”齐客评价。
他的目光从厨房外站着的沈问津身上一扫而过,没说别的,便听向之接着问:“是不是因为咱们的新朋友初来乍到,齐哥你要给他露一手?”
齐客拿着黄瓜的手一滞,又扫了眼那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的青年,不点头不摇头,把黄瓜放进水槽里,弯腰洗了两把。
他忽问:“有什么忌口吗?”
在场三人都知道这话是在问谁。
向之扭过头,去瞅那发梢微微带些卷,虚虚倚着倚着不远处的桌台,抬眸朝这边看来的青年。
沈问津每次被问这问题时都有些头疼。他不吃的东西实在太多,又不能真给人报菜名似的报一长串。
他于是想了想,挑了几个最讨厌的,一连串往外吐:
“姜蒜香菜,萝卜木耳,山药芹菜……”
估摸着已经说了六七样,他很有蹭饭的自觉,抿唇滞住了,没继续往下讲。
齐客本是偏开了头,垂眸听着。见沈问津住嘴,他关上水龙头,掀起眼皮朝青年看去,开口问:
“没了?”
沈问津犹豫片刻,还是说:“没了。”
齐客不说话了,目光随之从青年身上挪开。他甩了甩黄瓜上的水,将其置于案板上,执起菜刀开始切片。
五指修长,手起刀落的时候很利索,刀与案板的碰撞声像是鼓点,让沈问津不知怎的,想起了八年前的元旦文艺汇演上,齐客演奏钢琴曲时,聚光灯下那翩跹而苍白的十指。
他飘飞的思绪随即又被齐客略显低沉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刚有个商单……”齐客一面说着,手下的动作却不停,“发你邮箱了,等会儿看看。”
向之道好,听着齐客继续说:“下午的视频你带他拍一下。”
老板说话的时候也不抬眼也不看人,指向性非常不明确,以至于向之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大块头应了一声,又问:“还是原来的流程么?”
齐客点了一下头,随即接了一句:“到时再细说。”
向之应好,往水池旁挪了一小步,欲往架子上拿盘子以作装黄瓜片之用,被齐客以“去干自己的活”为由往外赶。他嘿嘿一笑,随即哥俩好地揽上青年的肩说:
“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让齐哥忙着吧。既然方才开门的是他,说明费列莱还没走。我带你瞧瞧他去。”
向之块头挺大,费列莱却截然相反,瘦得跟阳台上的晾衣杆没什么两样。
他开门时,眼下乌青很深,给敲门的向之吓了一跳。
“你这是咋了,昨晚没睡好?”向之问。
“加了个班。”费列莱说话间打了个哈欠,“有个视频得剪,甲方要得急,偏偏渲染又出错。”
费列莱说完,阖了下眼,才瞅见向之身旁的青年。
“这是老板说的他那高中同学?”他问。
“对,我是沈问津。”沈问津接过话茬,笑道,“莱哥好。”
费列莱瘦,但发量爆炸,还烫了个小卷毛,头发再长一些就能染个色去演金毛狮王。
“我本名李佑云。不过在这儿大家大多叫网名。”他的招呼和哈欠一块儿打出来,又问,“向之和你说我名字啦?”
沈问津正盯着费列莱的比他发色还深的黑眼圈看,踟蹰于是否要讲“我那儿有眼霜要不要用”。听费列莱如此说,他“嗯”了下,想起什么来,眨眨眼转向大块头:
“那向哥你网名是……?”
“他网名用了本名。”费列莱说,“这倒好,不用多出一个名字来。我天天被人叫费列莱,一回家,亲戚问我‘小云呀,最近过得好不好’,我还愣半天,心想小云是谁。”
向之笑得气喘,抖得厉害,看得费列莱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笑,拍拍他的肩问:
“有这么好笑么?我都怕给你笑劈咯。”
向之摆摆手,好容易止住笑,转头问沈问津:“诶,光说我们了,你有账号么?网名叫啥?”
“津渡一撇。”沈问津一五一十道。
“一撇?”
“就那横竖撇捺的那个丿。”
“为啥加个丿?”
“喜音不让重名,已经有人叫津渡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杵在门口说小话,费列莱眼见着有些站不住。他拍了下门,又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