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染了墨色,并不算澄澈,但也无风。
谢熠秋缓缓搁下酒水,“顾大人左送一点,右送一点,多少粮食也迟早送完了。顾大人手里的粮食本就不是自己的,而是朝廷的,你这样做,可是打算不给朝廷送去了?”
顾濯歪着身子,用手撑着头。“朝廷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楯州州丞给朝廷送去书信说要将楯州粮食全部上交朝廷的粮仓,但那封信件早就被拦截下来了。”他微微垂眼,脚并不老实,“正好,这批粮食,我本就不打算给朝廷,不若与张公子这般的人做生意。送出去与卖出去,可是不一样的。”
郑覃听了此话,瞬间觉得舒心了不少。这粮食不给朝廷,那这顾濯就是当真打算与朝廷分庭抗礼了。本以为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不过就是个为了一点银钱便将粮食卖出去的贪财之人罢了。
顾濯微敛着眸子,好似醉了几分,说话的语气也十分随意。谢熠秋自然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却不该这样真。他如今的情形就如一只假寐的狼,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做着散漫的姿态,都是让人在心理上不畏惧他,甚至相信他。
谢熠秋起了身,让桌子底下顾濯的腿蹭了个空,他拱手出了门,给这三个离经叛道的人留足了空间。
酒楼底下,误之趴在桌子上打着盹,听见脚步声急忙昏昏沉沉起了身,以为酒场散了。谢熠秋道:“我去药铺,若你主子喝完了,让他回车上等我。”
谢熠秋脸色不好,误之是被吓醒的,忙回了句“好。”
药铺离的不算远,他自己走着就能去。
顾濯刚被郑覃的酒伤了胃,就算今日这个酒再名贵,喝多了也定是不好受的。他买了醒酒的汤药,提在手里。
刚过了一条街到了酒楼附近,迎面便撞上了郑覃。那人明显是醉了,走路摇摇晃晃,道:“我曾听闻顾濯从前是皇帝的玩意儿,能跟皇帝混在一起,不算丢人!不过皇帝死了,你跟顾濯是什么关系?”
谢熠秋不语,冷冷地看着对面。只闻郑覃阴笑一声,“他可真是有本事,你能跟他在一块,这相貌定然是不比皇帝差的!”
郑覃身后一个声音,“郑将军醉得不轻。”
郑覃猛然怔住,转身笑道:“顾大人也出来撒尿啊!”
顾濯心底骂了一句,郑覃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身后又站了人,一下被什么东西击昏了过去,翻着白眼倒在了地上。
误之拿着棍子,瑟缩着脖子,看着谢熠秋道:“是主子要我跟着公子的,我不小心遇见……这才……”
他是一直躲在巷子里的,只是胆子不大,没敢直接跑出来一棍子抡死这人,直到顾濯过来了才敢动手。
顾濯被风吹醒的半醒了酒,将谢熠秋手里的药包丢给误之,道:“你跟他们先回吧。”
“啊?主子不回吗?”误之瞧了一眼这两人,心领神会,“哦”了一声抱着棍子和药包就跑了。
谢熠秋道:“你竟让人跟着我?”
“我若不让误之跟着你,他就要在我头上撒尿了。”顾濯瞪了一眼郑覃。
“顾大人想的真是周到,连我没手没嘴的情况也想到了。”
顾濯过去捏着他的胳膊,“你有手能赤手空拳打得过他?你有嘴能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咬他?”
谢熠秋淡淡道:“我喊人。”
“喊谁?你还想喊别人?”顾濯将谢熠秋整个箍住,推到墙根。
天色昏暗,这地方也不亮堂,谢熠秋看不清顾濯的脸,却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
谢熠秋声音沉沉,带着几分喑哑。“喊你,我就只喊你。”
“喊‘顾大人’可不算。”
谢熠秋被逼在顾濯身前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越是动弹越是被顾濯紧紧勒着。他凑近顾濯耳边,轻轻呼着气,缓缓道:“衡之,顾、衡、之。”
顾濯酒劲上了脸,热了,连同身子也是热的。他能看见谢熠秋长睫下的眸子隐匿在黑暗里,便想也不想地冲着那熟悉的地方吻过去。
他吻的热烈,像一直醒了的狼啃食着猎物,恨不得将骨头也吞进肚子里。但这猎物调皮的很,甚至敢在他口中愚弄他,他便死死的捏着猎物的腰。他手劲大,一不小心便将那人的的软肉抬高了。
谢熠秋的脚离了地,但被顾濯箍在墙上,且有一双大手拖着自己,所以根本掉不下来。
但他疼得哼了一声,因为那大手并不老实,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也像蛇一样钻进去掐他的腿,好似在报复酒桌上没能如了愿。
后面遭了手,前面更是被逼得难以抵抗。
第94章
这条街上少有灯火, 两人藏在街角拢在一起。谢熠秋知道顾濯这是吃了气,从来都是他威胁别人的份,哪成想今日叫那张文阳捏住了尾巴。这便罢了, 连郑覃那个愣头愣脑的东西也想踹他一脚。
今日顾濯没动手将人捏死,已经足够忍耐了。
谢熠秋两手抱着顾濯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好似安抚, 他被吻的喘息着,吐了一口热气。“别、别在这。”
街上提着灯路过,谢熠秋受了惊, 顾濯便抱着人转身窜进了巷子里, 那地方更是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路人听见了声音, 提着灯四处照了一圈, 疑惑道:“有耗子?”没见着耗子,倒是见着地上昏睡的郑覃, 咋舌了一下, 便急忙快步离开了。
谢熠秋被顾濯压在胸前, 手指不老实地勾着他的衣领,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碰了那人滚动的喉结, 急忙收了手。
顾濯一把将那手拉了回去, 用那冰凉的手指细腻柔和地蹭着自己的喉结。“就漏了这点肉,你也要摸?”
谢熠秋音色朦胧, “漏多了我更要摸了。”
顾濯伸手捏着谢熠秋的下巴,微微弯眼, 略显坏意。“在这太冷, 动起来也不会暖和。”
“那你还带我来这?”
顾濯笑着叹了一声, 一只手摸着谢熠秋的脸, 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却忽然转身,将人挂在了自己身上。顾濯力气大,谢熠秋瞬间高耸在了他的肩头上。
临走时,顾濯给了地上那人一脚,见他睡得熟了,才扛着人离开。
星空闪烁,万籁俱寂。顾濯牵着一匹不知道哪里来的马,将谢熠秋安置上去。
谢熠秋认得这马匹,道:“你偷了郑覃的马。”
“他想骑我的马,我总得给他点教训,看他今夜能不能冻死。”说着,顾濯跳上了上去,二话不说打马便跑。
马匹跑得快,谢熠秋在顾濯怀里迎着风,受着颠簸。他在飞驰的马匹带起的风里,只能提高了音量,“回去吗?”
顾濯呼出的热气吹在谢熠秋脖颈上,他笑了一声,道:“回!”
马匹颠簸着,谢熠秋明显感受到身后被一下一下地蹭着,偏偏他又被紧紧抱着,分不开,便只能受着。
这个方向并不是回营地的方向,天地广阔,深黑的夜点缀着忽闪忽闪的星将地上奔驰的两人笼罩着。顾濯的脸蹭着谢熠秋的侧颊,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也感受到了他的轻颤。
谢熠秋沉沉闭了下眼,呼出一阵阵粗重的呼吸,手上掐着自己的胳膊。顾濯感受到了,他身子变冷了。
顾濯将谢熠秋捏着自己的手攥了起来,死死地包裹着,侧头狠狠吻住谢熠秋,津液顺着窜风地口飞出。
这马匹难驯,极其野蛮,更是颠得两人发了抖。谢熠秋后面的衣衫不知何时窜了上去,但也不冷,因为被顾濯紧紧贴合着。
顾濯在冬夜里冒了汗,周身都是汗涔涔的,寻了一处安静地方将马匹拴了起来,之后抱起衣衫不整的谢熠秋,垂头在他怀中。
谢熠秋身子凉,紧紧贴着顾濯,他被顾濯的手擒着,口中吐着热气,欲张欲合。但顾濯并不打算让它合上。他体内有火,是数年前蛊毒种下的劣火,无法摆脱,却能被顾濯控制住。
像是终于摸着谢熠秋的身子热了起来,顾濯紧蹙的眉宇瞬间化作云雨缭绕的欲色,威胁道:“喊我。”
谢熠秋眸色朦胧地瞧着他,眼角还带着被逼出来点点珠光。“顾衡之,顾衡之……”他的声音有些哑,好似一枚钩子,让顾濯的心神难逃。
顾濯淡淡笑了,撩开谢熠秋垂顺的发,垂首吻去了他眼角的泪。
晨间的天色阴阴的,误之起了早,正打算烧些热水,瞧见顾濯披着厚重的衣袍,从屋里出来,一时愣了神。昨夜他不知顾濯去了哪里,只知道这两个人直到深夜都未归,这怕不是刚回来不久。
顾濯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韩承,道:“快马传入楯州,务必送到此木手里。”
韩承接过手,疾步上了马。误之端着盆,疑惑道:“主子是何时回来的?”
顾濯笑了一下,道“多烧些热水送进来。”随后转身回了屋。
两个人没睡多久,临近天亮了才回营。谢熠秋裹在被子里,只露个头,旁边放着烤火的炭盆。
顾濯坐到他身边,道:“昨夜你与郑覃出去之后,张文阳便藏不住话了。他要你亲自护送粮食至濮州。”
谢熠秋道:“他定然是怕你反悔,想要拿我来要挟你。”
“濮州缺粮,他以为要挟我就能解决自己的忧患,简直是痴人说梦了。”顾濯手凉,他故意将手伸进被子里,眉眼柔和,“不过,我虽并不在乎粮食,送他多少都无妨,却在乎你。”
谢熠秋在被窝里捏着顾濯的手,“我手里的兵比你多,若他想引我去濮州之后借机杀了我,在李南淮那里讨一份功劳,我定先摘了他的项上头颅。只是那时便惹麻烦了。”
“濮州可恶,你要杀要剐都行,你要报当年濮州与虎谋皮的仇,这全在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帮着你。只是仇恨无法在一刻报完,若忍不了一时之气,顿兵坚城,便要折损无数兵将。”顾濯道,“秋玉,对于仇人,损兵折将是不值得的。对于敌人,虽身死无悔。”
谢熠秋所恨的从来都是那四万亡魂皆因内忧而死,而非外患。将在外,若死于敌手,可挂功而归,英魂永驻。若遭谄而亡,则魂灵不安,国危矣。
顾濯以前不觉得谢熠秋是个懂得忍耐的人,因为他为帝王时杀伐果断,可事实上,他忍了许多年,不废一兵一卒除掉了裴钱,只是余孽未清。余孽看守的是一块守了数年的肥肉,它牵连着许多人,稍一动弹便动了不知多少人的利益。
他不可能一个人清剿了他们,即便身为帝王,也不可能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揪出。他深知一个道理,有时身处高位,往往看不见山崖谷底狂风不止,所以他一定要在谷底亲自感受一番。
谢熠秋好似安抚一般给顾濯暖手,“我自然不会亲自动手,痛恨濮州不只是我,李南淮应该恨之更甚。你既已经遣书给此木,令他准备陈粮,我便已经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顾濯轻笑着凑脸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这些陈粮大概是当年青甘失守时积压下来的吧。当年楯州不愿支援青甘粮食,许多粮食都被藏起来了,以及当年我从帝京运去青甘的粮食也被半路截走,这些粮食都去了哪里?”谢熠秋道:“就算你手里的陈粮不是当年那些,当年那些早就没有了,你也要将这些陈粮说成当年的。”
“你说了,李南淮也恨濮州,只要他能抓住濮州的错处就够了。不论这批陈粮是不是当年的,我说是它就是,李南淮信它是,它就是,濮州张氏便活该去死。”顾濯抽出手,给谢熠秋掖好了被子。“秋玉,你要安好。若有困境,来日我会为你冲锋陷阵,千万让我看见——你平安回到我身边。”
误之在门外听的隐隐约约,实在不敢这个时候进去,但又怕水凉了,纠结了半天。这时候顾濯出来了,与他对了个视,然后将水端了进去。
“这里不方便沐浴,用热水擦擦身子也好。”顾濯将谢熠秋裹着被子扶起来,笑道:“我给你擦?”
谢熠秋到现在身子还是软的,昨夜蛊毒发作得突然,若是从前只有他一人,他定是要用刀剑割破自己任血液流出的,可昨夜有顾濯在,他便在星夜的覆盖下将蛊毒驱散了个干净。
谢熠秋道:“这个时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你我做什么都是合适的。”顾濯本就是随口一说,任凭谢熠秋说什么都没事,他只管做自己的。
自陈盛死了之后,楯州无主,顾濯虽与谢熠秋昼夜奔驰至通州,但楯州也一直有此木在。
此木是个会算计的,他封锁了楯州与其他州的一切通信,唯独顾濯的消息能传来。两人返回楯州,谢熠秋携两万精锐护送粮食前往濮州后,楯州却收到了其他的消息。
此木掀帘进屋,将收到的信件交予顾濯,顾濯将其打开,蹙着眉毛,实在看不懂这是什么字。
此木坐下,道:“上面说,楯州已经两月未往西奴运送粮食,如今正是粮食短缺的时候,楯州却食言了,它暂且不会动楯州,要求楯州即刻往西奴送去万石粮食以及军马的粮草。否则,它便要跨过边疆。”
顾濯搁下茶盏,随手将信件丢开。“万石粮食,他倒是真敢想。”
“万石粮食,换取边境无战,确实是个好买卖。”
“对西奴来说是好买卖。”顾濯侧头,问道:“大师看得懂西奴文字。”
此木捻着佛珠,淡淡道:“贫僧曾在外游历多年,四海为家,略识一些,不过雕虫小技。”
“大师当真是谦虚。”顾濯喝了一口茶,“大师所游四海是多大?莫不是只在北明境内?”
此木起了身,拿起带进来的一个木制的长盒,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铺在了顾濯面前,道:“有这天下舆图这么大。”
这是一面囊括天下的舆图,山川湖海尽在其中。占据最大土地的是位于中原的北明,北明的东面和南面是一片汪洋,东北是北蛮,莽蒙如一只雄鹰一般占据整个北方领土,西奴则像一只入侵的猛虎死死咬着北明。
顾濯道:“西奴若是要跨过边境,除了楯州,便是顺着青甘再往东行进,长驱直入,不过若真是这样,除非他不怕被截断行军,困死在北明境内。”他的眼睛默默移至北明的西北,那里与莽蒙交界,同时也与西奴交界。
此木道:“西奴若真的打算从那里攻入,会威胁到莽蒙。”
顾濯知道那里,宁枕山驻守西北,若西北平安,他会一直守在那里。
“莽蒙两部内战多年,老可汗卧病,大王子身处与北蛮作战的前线,那地方正是薄弱之地。”顾濯指着那里,“况且,重善将军回京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到西奴耳中了。若趁着重善将军不在,莽蒙内战,西奴想要拿掉那里便是轻而易举。”
此木一贯消息迅疾,但顾濯的这一番话却似乎让他疑惑了。重善将军若是回京了,自会有消息从帝京传来。“重善将军回京了吗?”
“他打算回京,但是又原路返回了。”顾濯道,“西奴这次入侵,一定是要迎上他了。”
莽蒙境内冰河隘, 申时四刻,烛照西偏。
矛隼在天空盘旋,苍茫的雪原上驻扎着莽蒙科尔沁部的军队。
军医掀帘进了主帐, 见顾尔金伏在案前,将盛放着药的托盘放下,用莽蒙话道:“殿下背上的伤不合适长久坐着。”
顾尔金面前摆着地形图,他们在对北蛮与阿尔与部的追击中陷入了穷途。北蛮首领并不在他的追击中, 事实上连北蛮的大军也不在。
而顾尔金却用三万士兵追击敌方一小部分的兵马,耗费了许多粮草。他们一旦离开这里,对方便直接出隘占领大片土地, 所以他必须拿下冰河隘。但他们进不去隘口, 已经被溜了多日, 早已出现了倦意。若要不浪费这些日子的损耗, 振兴士气,速战速决, 便要赶快引对方出来。
他不能浪费时间, 卫扬被北蛮军队引去别处, 已经遭遇了埋伏。这是一个圈套, 他面对的不是北蛮主力, 卫扬才是。
“他们人马少, 能从山隘进去,引得我们在外面徘徊, 是要耗死我们。”顾尔金猛地一捶桌子,“他们主力不在这里!”
军医道:“可是不能强攻, 冰河隘险要, 易守难攻, 强攻必定要损失许多将士。”
“无法派大军攻入, 便只能遣一小队人马潜入了。”顾尔金道:“烧了他们的粮草,逼他们出来。”
顾尔金起身出了帐子,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矛隼落在他的臂上。
顾尔金方才的火气瞬间阴沉下来,抚摸着它的羽毛,道:“查干,咱们要速战速决,早日回蒙都,父汗等着咱们。”
查干在莽蒙话中是洁白的意思,因为它一身的白羽。
冰河隘内,阿尔斯愣正在帐内吃肉,他是阿尔与部首领,有一双敏锐的耳朵,好似能察觉敌军的一举一动。他极其强健,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也正是因为他野心极大,而老可汗年事已高,所以才生出了取而代之之心。
他与顾尔金周旋了数年,并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要看蒙都大乱。如若他一举攻入蒙都,科尔沁部定会一致对外,任凭他有多大的能耐都难以对抗。他要耗着顾尔金的兵力,让他们在这些年的持久战中精疲力竭,让科尔沁部内部族老生出不耐之心,这样科尔沁部便会土崩瓦解。
他是叛贼,却是一个精明的叛贼。在莽蒙叛乱必然会引起北明的不满,因为与北明交好的一直都是科尔沁部,所以他要与北蛮站在统一战线上,为的就是将来吃掉整个莽蒙之后与北明对峙。
营帐外巡逻兵扛着刀,寂静的夜星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宁静。
巡逻兵方才离开这一块地方,便能瞧见雪地微微隆起的鼓包为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下一刻披着雪色袍子的人将刀架在巡逻兵脖子上,一列人一瞬间倒了下去。
粮草距离主帐很远,他们只能隐匿在雪地里慢慢寻过去。
这时候来了一行人,是喝醉了的兵,摇摇晃晃大笑着说着一嘴莽蒙话。“等顾尔金死了科尔沁部便无人能做可汗了!咱们也能去蒙都看看!”
“他们在隘口守了半月,怕是早已没了士气,不如直接打,杀了那顾尔金!”
“不行,顾尔金是抑制科尔沁部族老的棋子,那群族老可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生了反心,顾尔金便不得不回蒙都平叛,无暇顾及咱们了,咱们就能直接长驱直入,攻入蒙都。”
那人大笑,“对!耗死他们!”
那人笑着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滚倒在雪地里,急忙起身大叫:“什么东西!”
他与周围人互相对视一眼,提着刀猛地冲着地上好似石头的东西刺了过去,却见那石头忽然站了起来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拦了这一刀。顿时周围的雪地石头皆站了起来。
“袭营!敌军袭营!”那人大叫,被一刀刺穿了喉咙,刀子连带着掀起了头颅,甩了出去。
营地瞬间亮了起来,无数火把照的整个营地犹如黎明。
刀锋出鞘的声音与如雷贯耳的吼叫在冬夜响彻,不知从哪里飞射过来无数寒箭,射倒了许多人。
白袍之下领头那人大喊道:“给我砍了阿尔斯愣的头!拿去呈递可汗!”
夜色瞬时被火光照的通红,他们手里握着弓箭,箭头点着火,冲着一个个帐子射过去,偌大的营地瞬间被烈火包围。
“找到主帐!不必活捉!杀!!”
忽然一阵马踏雪地的声音传出,马蹄激起千层雪浪。阿尔斯愣跨坐在马上举着刀,大呵道:“兄弟们!猎物送上门了,今日吃肉!”
冰河隘内火光冲天,照亮了半边天,顾尔金身着盔甲堵在隘口,身后是千军万马。
不多时,山头上涌上了无数兵马,阿尔斯愣手里提着绑在一起的许多头颅,丢下山,笑着瞧着它们滚落到顾尔金面前,染了一条血红的山路。
他冲着山下喊话,“顾尔金!徘徊数日,口中是否还有余粮啊!若是没有,我这里有刚刚炖上的人肉!”
顾尔金瞪着眼睛,他的身后是莽蒙的儿郎,面前的头颅也是。
查干的阴鸷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头颅,似乎饥渴地等着一口新鲜的血肉。
顾尔金猛地抬臂,只见查干忽然展翅,飞速地冲向山头,如一支利箭。阿尔斯愣身边的军士急忙提刀拦在他面前,下一刻却被查干啄掉了眼睛。
他眼眶中流着血惊叫着跌下马滚下山。阿尔斯愣瞬间阴沉下了脸,摆摆手,周围出现了无数弓箭手对准顾尔金,以及巨大的投石机。
顾尔金呵道:“今夜拿下冰河隘!了却战事!便可回蒙都见父母妻儿!”
他提着锋利的牛角柄弯刀,猛夹马腹,冲在最前面,身后将士挥舞着弯刀,在寒夜里冲锋,正面迎击飞射而来的箭矢与巨石。
密网一般的箭矢横扫山下军队,查干盘旋在天上紧盯着阿尔斯愣的眼睛,猛地冲过去,却被他一刀驱开。
阿尔斯愣怒气上头,恶狠狠道:“爷迟早宰了你!杀下山去,活捉顾尔金!”
他们呼号着冲下山,却在入平地的那一刻滚下马。山下设了绊马索,藏在雪地里,马匹被瞬间绊倒,顾尔金见状一刀砍了滚到地上的人,举着沾染了血色的刀,道:“给我血祭战死的兄弟!”
步兵蜂拥着爬上山,时而有被箭射中而滚落的,但却个个不怕死。阿尔斯愣粗喘着,亲自拿上了弓箭,却被早已冲上来的人一刀砍了马匹,将人摔了下来。
阿尔斯愣目眦欲裂,他无法后退了,顾尔金的人全都不怕死,他们能生生爬上山来,踩着滚落的尸体爬。
“顾尔金!你定要与我争夺这方寸之地吗!”他大喊,“老可汗此时是否将死!你即便是拿下了冰河隘,回到蒙都便能如愿以偿登上可汗之位吗!”
失了这方寸之地,便要任凭阿尔斯愣长驱直入,便要失了往西数百里,他知道。可是蒙都也岌岌可危,那是莽蒙最脆弱地方,撑不住族老之间的争斗。所以他除了即刻拿下冰河隘,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殊死一搏,但他不能死。若他死了,蒙都就真的乱了。若可汗死了,蒙都也真的乱了。
可汗随时都可能死,他早已撑不了多久了。顾尔金的额上冒了汗,捏着刀瞪着阿尔斯愣,“今夜,定要拿下冰河隘。”
他在蒙都安插了许多护卫与探子,只要蒙都有变,他便即刻回去平叛。
身后快马飞驰,传讯兵用莽蒙话高呵着“让路!”
他冲到最前面,如烈风一般,险些绊倒,急忙扯着缰绳。
“殿下!”马上人用一口莽蒙话高呼,“可汗病危!蒙都乱了!”
顾尔金猛地勒马,他扶着长刀,满面雪霜。刺骨的寒风刀刮一样刺痛他的脸,他望着对面山头上燃着的火把,血丝布满了双眼。
他要选,失去数百里疆土与失去蒙都,他要选一个。
查干雪白的羽毛被鲜血染成艳丽的红色,它口中叼着一颗粘稠下滴的眼珠子,高悬在空中眺望整个染红的雪原。
阿尔斯楞瞧着那受伤的猛虎,忽然大笑着道:“你父将死!还不滚回你的蒙都!”他要的就是这个!他要看他们互相残杀!
天黑了,他们在耻笑受制于蒙都的莽蒙大王子。科尔沁部统治着莽蒙这只雄鹰已过百年,蒙都若失,便一切都败了。他败不了,他不能败!
顾尔金抬臂,查干眼睛锐利,迅速落到了顾尔金的臂上。
“科尔沁部,雄鹰不败、不降!”
身后发出一阵铛铛的鸣金声,阴沉厚重。
闻鼓出兵,闻金收兵。这是北明作战的收兵信号,莽蒙虽为北方游牧族,却也学到了许多中原文化。
雪融了,与血交杂在一起,汇成了血河。阿尔斯愣站在山头,提着刀阴阴地笑。
暮色将天边染红, 谢熠秋和马队歇在半路。
濮州也是个粮食极其缺乏的地方,只是这几年一直靠楯州撑着一口气。顾濯虽然断了濮州的粮,但张文阳还是抓住了机会逼迫他继续往濮州运粮。
这说明张文阳的心思并不能算是深沉, 是能算是急迫。明知道谢熠秋就是活着的受忠帝,却只是拿他来要挟顾濯送粮食。
司少仓将收到的信件送到谢熠秋手中,道:“帝京出事了。”
谢熠秋淡淡拆开一看,是朝廷出事了。
朝廷对卫扬私自出兵抗击北蛮而不满, 也对顾尔金袖手旁观不去支援卫扬而不满,对莽蒙有了谴责之意。北蛮借机要挟朝廷出万石粮食将卫扬赎回去,朝廷却无粮可用。
魏霄站出说要引莫夫入北明境内交换粮食和卫扬, 也借此假意与北蛮“重修于好”, 只是需要真的筹集万石粮食才行。
李南淮对莫夫的恨意早已不止数年, 既然朝中无将可用, 他便要亲自御驾出征,拿下莫夫的首级。皇帝御驾亲征, 其他大臣自然要为朝廷出一份力, 他们手中的田产俸禄, 以及食邑, 这些都要主动掏出来, 有朝廷的人亲自去收。
谢熠秋看了一半, 便知这些人绝非真心。特别是从前裴氏旧党,手里多的是不清不楚的产业, 定然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大祸临头。
司少仓道:“魏家私卖田产,躲避纳粮, 遭到了朝中其他大人的检举, 说是魏家出了那个点子, 但是却不身先士卒, 实在难以服众,若是魏家出不了粮食,其他人也不会拿出一分一毫。”
“魏家私卖田产,定然不是魏老大人做的,更不会是魏霄做的。”谢熠秋对这句话十分肯定,好似亲眼看见了一般。
不过,这份罪名他们也定然是躲不过去了。
“但是魏同知亲手将魏老大人送进了诏狱。”
谢熠秋将信件烧了,道:“打点韩司尘,说濮州有粮,通州有兵。”
如今的李南淮就如当年的他自己一般,身上有解不开的毒,满帝京唯有韩司尘的医术能暂且控制,所以身为帝王的他们几乎每日都要见一次他,久而久之便会说许多话。
当初谢熠秋被困冷宫,伤了眼睛,顾濯经常带着韩司尘去看,虽然那时谢熠秋看不见面前之人,那人也不曾说话,但他始终知道那是顾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