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厌恨被人利用的滋味,如今又心甘情愿为他纳兵,似乎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从前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不过就是一场没有敞开心扉而导致的笑话,如今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彼此,露出了各自的伤疤。
冬夜寒风狂呼,在黎明的晨曦中隐去了张狂,归于宁静。
顾濯一大早的功夫便冒着寒气出了门,遣人将地窖里的脏东西收拾干净了,才带着热食回了屋。
谢熠秋裹在被子里,被顾濯抬起了半个身子,软塌塌又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困,再睡一会儿……”
顾濯坐在一边扶着他,“昨夜让你受了凉,先喝些姜汤,喝完再睡。”
顾濯端着碗,谢熠秋便只能听话地饮下了。
谢熠秋喝完了姜汤,身子一股暖意,也没有了多少困倦,“今日起这么早,有什么事?”
“早些料理了陈盛的尸体,总不能放在地窖里恶心人吧。”顾濯将碗放下,“通州传讯来说,观察使郑覃俘虏了重善将军。”
谢熠秋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重善?”
“就是当年的宁枕山。”顾濯道,“他当年并没有死,而是到了李南淮麾下,听从李南淮差遣。是他将李文弘被辜泽宽在西凉关堵死的事告诉李南淮的,所以李南淮一直都知道李文弘之死是因为辜泽宽和裴钱。”
“难怪当初他可以成为我除掉裴钱的匕首。”
“通州当年是置青甘于死地的一个,如今楯州不再给他运送粮食,他俘虏宁枕山,怕不是真的俘虏,而是拉拢。”
谢熠秋思索道:“没有了楯州,他怕自己孤立无援,所以拉拢对李南淮最有用处的宁枕山来自保。只要得到了宁枕山的一力支持,通州的所有罪行便能遮掩过去。”
“所以,咱们要即刻动身。”顾濯给谢熠秋披好了衣裳,“他不过是想要粮食,咱们便去做他个人情,给他足够的粮食。”
“宁枕山这种人,不会被轻易拉拢的。况且,他曾经也差点死在青甘,对谋害青甘之人恨之入骨。”
“对,可是我们会。”顾濯一笑,“与其拉拢一个‘死’了的,且在朝中无地位的宁枕山,不如拉拢我这个朝中贵人,且忠奸不分的佞臣。”
谢熠秋穿戴好衣裳,起了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顾濯脖上的伤,“你还真是佞臣。从前是,现在还是。”
顾濯一把擒住他的手,“若非佞臣,我能活到现在吗?你从前曾告诉我,悲悯之人,不适合活在帝京。可你将我留在帝京,便不要怪我失了悲悯之心。”
谢熠秋道:“我这种昏君,就是要有一个佞臣才行。”
“我在北明,本就无声誉可言,甚至这条命都是不该存在的,不知何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所以我不怕自己做奸佞,愿替陛下阻了千军万马,被无常忠奸践踏,来日身死,也可替陛下去地狱走一遭,遭万鬼唾弃。若能过了奈何桥,再去瞧一瞧不染尘埃的你。”
第88章
通州观察使这里虽是府邸, 却犹如山上的寨子。郑覃座上摆着一张猎来的虎皮,面前是装在金樽里的烈酒。
通州虽距离帝京很近,但是中间隔着一座山, 入京并不方便,且常年少雨,终日沙尘。这地方并不算富裕,但如今看着郑覃却好似暴发的商户, 一身的商贾气息。
想当初郑覃也并非如此自在,更无权无势,而后其外甥女苏氏嫁入闻家, 苏家便靠着闻家的扶持才有了些盼头。但当初闻家虽在帝京中有极大的体面, 对苏家的扶持却也只是微乎其微。闻家看重苏老将军在军中的威严, 也看重郑覃手里的兵, 因此才勉为其难结为姻亲,但此后苏家便犹如闻家的狗。
后来郑覃得知李南淮欲纳他入麾下, 他便一力助新帝登基, 自那时才有了势力, 成了从龙之臣。
他一贯行事乖张, 如今将宁枕山绑进了自己府上, 却丝毫不见紧张。
“宁大帅, 从前只听闻你身死西凉关,这不是活得好好的?”郑覃手臂撑着桌子。
宁枕山被安排了座位, 犹如受招待的宾客一般受着郑覃的礼遇,却冷着脸道:“观察使将本将绑到这里, 竟是为了请本将饮酒。”
“并非是绑, 我是在请你。若非宁大帅回京不能携带大军, 只带了一小支队伍, 凭我也请不来你。”郑覃轻笑,“宁大帅,当年你可是朝中猛将,受命驻扎青甘,却没想到天降横祸,李文弘死了,你也在不久后遭遇伏击。朝中皆道你死了。你可知当年李文弘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你也险些如此,没想到受忠帝不仅没有将你与李文弘做同样的处置,反倒给你加爵,保你的家族亲人一世荣华。你说,凭什么你与李文弘不同。”
宁枕山饮下一口酒,“我名重善,宁枕山已与我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郑覃大笑,“若真的再无瓜葛,你为何还要回京?你的一家老小都在帝京,陛下恩准你回京探亲,可你如今在我这里耽搁了这些时日,他可曾问过一句话?”
“朝中事务繁多,陛下准我回京,已是恩情。本将当年死里逃生,只不过是运气好。”
“运气是一部分,宁大帅自己的本事也是一部分。我请宁大帅到府上,是因为多年仰慕,可宁大帅受命驻扎西北,我也没有机会请宁大帅过府一叙,正巧宁大帅回京经过通州,我怕宁大帅小心谨慎不愿意来,这才出此下策。”
宁枕山饮了一口酒,“若你请本将,本将自然不会推脱,何必专程带人拦了本将的路,还说并非有意。”
“宁大帅这话可真是寒了我的心。”郑覃眉眼犹如野虎,声音浑厚。他随意散漫地举着杯,“你我皆是陛下从龙之臣,本就该如兄弟一般,那日不过是为弟者为了请兄长来此而耍了一个小手段,宁大帅何必记挂于心?我请你居于府上多日,实在是这些日子腾不开手脚,一直没有时间请大帅饮酒,直到今日才有时间,宁大帅总不会像妇人一般记恨上我了吧。”
“本将倒也不至于记恨上你。”
郑覃爽快的笑道,“那就好!以宁大帅之功,就算你没有及时回京,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本将此番回京,并无大事,陛下自然是不会催促。”
“哦?”郑覃侧着身子,“那是为何?”
“不过是京中妻儿想念,陛下特许本将回京探视。”
宴上舞女妖娆多姿,个个俊俏,郑覃扫视着它们,时不时微微眯眼。“妻儿在你我这种人身上一贯都是负累,若是一生不娶,不论如何闯荡都不会记挂着什么,像我这般,若是哪日死在沙场上,家中不必留一人寡居。”
几个舞女舞到了郑覃身侧,像蛇一般缠在他身上,他便随手端起酒杯灌进她口中,惹得她脸红口辣,他便放声大笑。“不过宁大帅定然是与我不同,像宁大帅这般死里逃生,与家中夫人的更该是彼此珍惜,恩爱非常。”
宁枕山与宁夫人成婚十几年,而他在京中时日却是少之又少,自然十分珍惜。
郑覃抚摸了几下几个舞女的脸,道:“不过,当初宁大帅险些被诬而保不住一家老小,幸好受忠帝愿意记得你为北明立下的战功,才保住了你一家人。如今宁大帅戍守西北,即便是不回京,京中也有人替你照顾你夫人与孩儿。”
宁枕山手中握筷,没吃几口东西,却因这句话而停住手。“陛下对本将恩重如山,京中家人仰仗陛下才得以安宁。”
“当然是陛下替你照顾宁家。”郑覃摸着细滑的脸蛋哼笑,一只手不自觉箍住一个舞女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当年陛下还是青甘世子,李文弘将世子丢在帝京,带其余族人在青甘驻守,不就是仰仗皇帝对世子的照顾吗?朝中皆道李文弘会反,可有世子在帝京为质,他当真能反得了吗?”
郑覃怀中得女子被挠得哼出声音,宁枕山不愿看过去,便自己喝着酒。
郑覃的脸像是喝酒喝多了而通红,喘着粗气道:“树大招风,李文弘就是一个例子。当年朝廷最怕的就是李文弘带兵回京,因为他手中的兵足以掀翻整个帝京。如今的你我回不了京,回不去的。”
“你是通州观察使,本就该驻守通州,有苏家在帝京便足矣。”
郑覃手劲忽然打了,捏的怀中的娇女疼得叫了一声。郑覃声音粗犷道:“真他娘的放屁!苏老将军老了,不足为用,身在帝京享的福,靠的不都是我在外一刀一枪的搏杀?”
宁枕山从郑覃话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京中有质,将军在外便不需回京。京中无质,将军自己便是质。
郑覃一口饮下一杯酒,“宁大帅,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名唤重善,可帝京中的人并不知道你是重善,你若回京,除非是西凉关的孤魂野鬼回来了!”他大笑,“若非如此,就是你根本没死,你身死的消息是假的。你不仅活到现在,还带着陛下在西北的军队回了京。你说京中人是否会想,陛下当初顺位也是假的?”
他眼神瞥向那边的宁枕山,“若真是顺位,留你何用?若不是顺位,而是篡位,帮你瞒天过海倒是有用处的。”
郑覃一语点破,让宁枕山忽地神色一怔,捏着酒杯沉沉道:“不该回京。”
郑覃醉于香怀,喃喃道:“不该,当真是不该。”
宁枕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就此驻在西北,再也不会京,大概会安然一生,哪怕是死于沙场。如若回了京,李南淮便不得不替他安排,让他以一个新的身份回来,到时候想瞒也不容易。
他是不该回京的。
宁枕山沉声喘了口气,见宴中笙歌艳舞,不自觉皱了眉。
这时候外面来了通传,侍卫急急忙忙进来了,道:“将军,外面来了位帝京的人,说是朝廷命官顾濯。”
郑覃醉着大喊道:“管他娘的顾濯李濯!今日我这里有宾客,叫他明日再来!”
“将军,已经在门外了。”
郑覃一拍桌子,将怀中的人推开,只闻宁枕山道:“这个顾濯确实是京中人士。”
郑覃瞬间清醒了一些,问道:“此人如何?”
“乃陛下肱骨,”宁枕山喝了最后一口酒,搁下酒杯,“不过,此人阴险狡诈,当年陛下从狱中活着出来,是因为他,后来陛下在帝京为官也是仰仗着他,再后来陛下南征,手握重兵归来,还是因为他。他蛰伏在受忠帝跟前多年,乃受忠帝近臣。”
“曾经的受忠帝近臣,如今的朝廷肱骨。”郑覃若有所思,“请人进来。”
宁枕山起了身,道:“他与我相识,我若在此处,怕是不方便你们交谈。”
郑覃派人将宁枕山带了出去。
郑覃微眯着眼,撑着头伏在桌上,见来人身姿挺拔,蜂腰猿背,看着平常,倒也看不出来是个狡诈的人。顾濯身边跟着一个身姿细瘦的人,衣着素朴,郑覃不自觉顺着那人的脚往上看,却只见一面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帽。
“这是哪家的娘子,为何不露面?”郑覃故意玩笑道。
“郑将军不是先看见本官,倒是先看见了本官身边的人。看来这酒喝的不少啊。”
郑覃张着手臂, 叫人给顾濯安排了座位,道:“烈酒!顾大人今日可要陪我喝一杯。”
顾濯瞧见了对面还未来得及收拾掉的残局,道:“将军今日家中有客, 看来本官来的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也已经来了,大不了我将那客人赶走就是。哪里的客人也抵不上顾大人尊贵。”
那位置是宁枕山坐过的地方,郑覃将宁枕山虏来,却好吃好喝地待着, 果真是如顾濯猜想的一样。
侍女给三人斟了酒,纷纷退到一边。郑覃举杯敬顾濯,道:“往日便听闻顾大人仪表堂堂, 今日一见, 确实不凡。”
“本官与将军从未见过, 将军能识得本官也是不容易。”
郑覃姿态放荡, 肤色黝黑,脸上黑中透着红, 明显就是已经醉酒的样子。
“欸, 我虽身在通州, 却并非在帝京毫无人脉。我苏家虽然不算家世显赫, 却有闻家这等姻亲, 若我想识得顾大人, 应该也不算难吧?”
“闻家在帝京虽有根基,但到底是闻家的。”顾濯瞥了一眼迷糊中的郑覃, “本官来通州自然不是为了闻家,而是将军你。”
“通州势弱, 帮不了你什么, 当然, 也不缺什么。”郑覃撑着脑袋, “通州仰仗的是陛下当初的恩惠,闻家算什么狗屁东西?”
郑覃与闻家虽是姻亲,但他一贯看不起闻家。闻家有权有势,便能随意指使苏家为他做事,郑覃早有不满,但只能忍着,直到李南淮即位,郑覃趁着那机会广纳将士。
他手里有当年受忠帝送往青甘的军械,那是一批帝京的工匠做出来的军械,有能够百步穿杨的强弩、削铁成泥的利刃、多筒火铳,多的是边境将士没有的东西。
是以,他当然敢在任何人面前编排闻家。
“闻家确实不算一个值得放在心上的,”顾濯轻笑一声,“这世上谁有兵,谁便是主子。闻家当初靠的是裴钱的提拔,后来裴钱死了,他做了缩头乌龟,侥幸保住一命,不过这条命不过是苟活而已,他与裴钱的牵扯终究会报在自己头上。”
若说与裴钱有牵扯的不只是闻家,他郑覃也是其中之一。曾经是为了能在北明有一个立足之地,后来转而跟了李南淮,也是为了自己。跟着谁有好处吃,他自己掂量的清楚。
郑覃道:“闻家苟活于世,靠的是我外甥女做了他家儿媳,更靠的是苏家手里的兵。若我苏家在朝堂之中有立足之地,还用得着闻律这个王八羔子!”
“在朝中有一立足之地并不难,有兵,有钱,足矣。”
郑覃往前撑着身子,“那我要是没钱呢?”
顾濯笑了一声,“对将军来说,钱的事情轻而易举吧。”
“通州甚穷!一不打雷二不下雨,通州虽背靠帝京,可一座山便将所有油水都拦在了帝京。你说我有钱?怕不是在说梦话!”
顾濯道:“本官是带着钱来的。”
郑覃猛然一顿,略带小心地瞥着顾濯。他知道顾濯阴着呢,他带来的钱能给谁,是真是假都说不准。
郑覃虽然狂放,但也是个谨慎的人,顾濯如此一说,他便瞬间有了戒备之心。顾濯便道:“不过,到哪里也没有白给钱的道理。本官想与将军做一桩生意。将军手里可有军械?”
他手里是有军械,不过除了当年安排他把军械掳走的裴钱,便只有楯州知晓。这月的粮楯州到现在都还没有运过来,难不成楯州当真投靠了朝廷,还把军械一事给吐了出来?
“我手下将士数万,自然有的是军械。不过顾大人并非武将,我也没听闻朝廷派你买军械,你要军械做什么?”
“本官有的是钱,就差兵。将军以为本官要做什么?”
“可你在朝中地位已是稳固。”
顾濯道:“没有人愿意安于现状,正如将军不愿屈居人下一样,本官还没有做到上不可再升。”
顾濯言语直白,他说什么便就是什么。他既然这样说了,便是要告诉郑覃,若他肯卖军械,日后必不会受亏待。
郑覃似笑非笑般打量着顾濯身边那人,哼哼笑了几声,“你打算用多少钱买?”
“本官手握裴氏在北明的所有产业,百万千万都拿的出来,就看将军肯不肯卖。”
郑覃微微眯眼,他的脑海如浪涛翻涌,许久才从口中喃喃道:“裴氏产业……你是裴钱的儿子。”
这一身的狡诈,难怪。
郑覃自跟了李南淮之后便决计不会再与裴氏沾染关系,当年与闻家结为姻亲是他走的最错的一步。李南淮痛恨裴氏一党,早晚会将闻家除掉。若他能大义灭亲,暂且苦了自家外甥女,将闻家推下朝堂,那他苏家便是一大功臣,日后在北明便是一大世家。
顾濯既然是裴钱的儿子,如今大费周章怕不是要反。
郑覃道:“顾大人太高看我了,任你有一座天宫,我也拿不出军械卖你。”
顾濯只淡淡拿起酒杯,只闻身边那位一直不语的公子开了口。“将军不缺钱,因此看不上我们手里的钱。那不知我们手里的粮食能不能买下你手中的军械。”
听闻粮食二字,郑覃醒了半分酒,他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楯州不往通州送粮食,大概不是因为楯州投靠了朝廷,而是易了主,到了顾濯手里。
郑覃道:“顾大人与我谈条件,粮食事关将士的命,你是要拿他们的命与我谈。”
顾濯看过去,淡淡道:“粮食是本官的,将士是你的,命也是你手里的命,与本官无关。这些粮食,将军不要,有的是其他人愿意要。”
奸诈,真是奸诈。郑覃大笑,“没想到顾大人竟是视人命如草芥之人。你要什么军械,我手里都有,可我并未看见实打实的粮食。你若现在就要军械,那你便要将粮食即刻运到我的面前。”
顾濯缓缓望向外面,道:“将军现在应该是能看得见的。”
郑覃喝酒喝的有些头疼,但也不算醉得厉害,他顺着顾濯望向的方向一看,只见一片茫然,哪里冒起了烟。
他寻了半天也没寻到粮食在何处,正想着顾濯这厮定是在骗他,却忽然见那烟如倒流的飞瀑一般滚滚。
他猛然瞪了眼,来人急忙禀报道:“将军,粮仓烧了!”
郑覃瞬间拍案起了身,拔出刀便指向顾濯,“我干你娘的王八羔子!”
顾濯起了身,“将军何出此言?本官一直在将军这里饮酒,你粮仓烧了与我何干,定是你手下的将士没守住。”
“你他娘的拿粮食跟老子谈条件!老子今天非扒了你!”
郑覃手上的刀子锋利,噌的一声便冲着顾濯过去,谁知顾濯身手也不差,准准地接了招数。电光石火之间,两只利刃撞在一起。
顾濯道:“将军即刻砍了本官,你手下的将士便能饿死,给本官殉葬。”
这话瞬间刺了郑覃,他手中的刀拿不稳了,见火烧得厉害,急忙埋着大步子出了门。
顾濯身子忽然一晃动,被谢熠秋扶住了。顾濯将刀收回去,沉沉喘了口气,道:“真是烈酒,险些接不住他这一招。”
“他着急去了,这粮食他不要也不行了。”谢熠秋欲放开手,却被顾濯按在自己臂上。
“宁枕山还在府上。”顾濯道,“秋玉,你我都要见他一面。他已经受制于李南淮了,郑覃也已经将他回京之利弊全都告诉他了,他回不了帝京,只能待在西北。既然李南淮疑心他,那他这把刀就一定是我们的。”
宁枕山被人带到了后门,那里早已备好了马匹。
“将军说,今日府上来了难对付的人,请大帅先行离开。待大帅行至安稳处,将军会接大帅回来。”
宁枕山看见了远处升起的黑烟,才知顾濯来势汹汹,亦是有备而来。他快速跳上了马,打马离开了。
顾濯牵着谢熠秋的手出了门,被院中事先准备的人手拦了下来,顾濯也丝毫不慌乱,等门外冲进来一队锦衣卫,将这些人逼退,顾濯道:“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将我留下,你们将军自会找我。”
顾濯手里的人不多,但是谢熠秋却从舜秦王那里带了不少人跟着。
宁枕山的马踏着尘土,寒风刺骨。通州一贯沙尘肆虐,且没有多少林木,满目皆是荒地,若要有人袭击,一眼便能瞧见。
他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急促,便急着往前赶,却没想到前面还是有人等着自己,若要不正面迎着这些人,他只能急忙掉转马头,紧接着又是一队人马。他才知道,自己被团团围住了。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听了郑覃的话跑了,无非就是顾濯罢了,并非不相识。
沙尘刮着自己的脸,他望向尘土飞烟的那边,只见两个人影策马奔来,一个壮硕,一个瘦削。
“顾大人。”宁枕山道。
顾濯拉着缰绳,“宁大帅离开的匆忙,是要躲着我?”
宁枕山忽然笑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这几天所经历的事,道:“我与你到底也算老朋友了,前些日子我被郑覃围困,今日偏又遇上了你。若是敌人,我早就杀出重围,根本不会给你们围困我的机会。”
“我当然知道宁大帅的本事,若你真是能被轻易困住的,也不会死里逃生,从西凉关活着出来。”
宁枕山不想再说往事,转了话头,道:“你烧了郑覃的粮仓。”
“他那粮仓没几粒米了。他想要你别回帝京对吧?”顾濯反问,“他说的不错,你若回京,就是死了数年的亡魂归来,即便是陛下也难以替你遮掩,你身在帝京的妻儿怕是也难过安生日子了。”
“我已不打算回京。”
“郑覃的意思是要你留在通州,可陛下却并非此意。”
“你如何得知陛下的意思。”
顾濯道:“当年你府门被烧,陛下安排你做了一件事,你手里的青甘舆图与城防图并非只是为了让你放在手里。陛下不想让你回京,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且,陛下正在筹备收复青甘的兵马,此重任离不开你。”
宁枕山知道青甘失守容易收复难,也知晓李南淮从未想要将青甘弃之不顾,即便是现在没有办法将青甘收回,也总会有那么一天。
那尸山血海的地方,终究有一天要回去。青甘虽非宁枕山的故乡,却似乎也在他的心底结成了一道枷锁。
他并未说话,只见那藏在帷帽下瘦削的人摘了帽子,他恍然愣了神。
宁枕山下了马,站定片刻,仔细看了这熟悉的眉眼,确定是受忠帝没错。
“顾濯,怪不得你举止如此反常。受忠帝竟还活着。”他看向谢熠秋。“你私藏受忠帝,此乃死罪。”
“陛下是‘顺位’,为何不能留受忠帝活?”顾濯道。
宁枕山自然知道李南淮并非顺位,顾濯的话中满是讥讽。他叹了一声,哼笑道:“那你便是要与陛下分庭抗礼?”
“俗话说兔死狗烹,你我已将陛下送进他想要的明堂,若我此刻身在帝京,早已被陛下用千万种法子送入诏狱,而你最有可能的是死于路途,他连一个入京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你。”
宁枕山半生戎马,生死都会是边疆的人,若真成了野鬼,也只能留在边疆。当初有人替他保了一家人,依然是始料未及的了,他唯有感念当初的圣恩。
他虽知道李南淮谋权篡位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却不能忘了受忠帝曾经的恩情。“陛下,江山易主,宁枕山也已死,臣今日只当没有见过你,来日若是再见,我便只是北明李氏之臣,不会手下留情。”
“大帅竟还能记得我。”
“不过是替宁枕山留下了一点记忆。”
顾濯跨在马上,马蹄往前挪了几步,“江山易主,受忠帝也已经死了,若是重善将军要对我的人做些什么,我也不会念及旧情。”
当初顾濯是谢熠秋的侍君,满帝京皆知,却唯有与他交好之人知道他并非真心,一切皆是为了李南淮。但现在顾濯说出这番话,倒是令宁枕山瞬间明白了,顾濯此人从未说过真话,连做法都是难辨真假。
宁枕山心中明了,今日一遭,便注定要将从前的一些小恩小怨都了结了,不要再左右相顾。他定是要回西北的,不论李南淮打算如何对待他,他都是要回去的,不只是因为帝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更是因为他心里有一块没有愈合的疤。来日李南淮下令收复青甘,他自会首当其冲,生死不论。
他双膝下跪,而后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算是还了受忠帝当初对他家人的顾念之情。
他上了马,道:“将士本该死沙场,诛敌寇,收疆土。江山社稷于谁手,终究皆为同池鱼。若天下不安,失地难收,我刀剑刺椎亦无妨。若天下和乐,盛世安康,我隐匿山野无功禄,亦甘之如饴。顾大人且守好你的人,我会守好北明的江山。”
他一生都不适合争权夺利,却一生都在旁人的争权夺利中奔波,或身死,或苟活,难见妻儿,亦难守山河。
顾濯拱手,“重善将军若有朝一日拿回青甘,也算不负自己重活一世。天下之辈,没如将军。”
卫军为宁枕山让开了一条路,他没有退路,那是他唯一的路了。论算计,他算不过任何一个人,便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算计中,唯靠着一口硬气活着。而今,他便是要靠着这一口硬气,不再掺和任何算计。
顾濯瞧着他策马扬鞭,湮没在飞尘中,往后看,是升入苍穹的黑烟,顾濯掉转马头,一只手紧紧握着谢熠秋的手。“秋玉,你丢失的军械,我一个不落的替你拿回来。”
还有他这么多年被谩骂与误解埋进尘埃里的尊严。
第90章
谢熠秋带了一千卫军随行, 只得找了地方安营扎寨。顾濯今日一路颠沛,又喝了郑覃府上的酒,好似喝了假酒, 一下午都觉得身子不舒坦。
这地方是一处早已空无一人的寨子,今夜却燃着篝火,在寒夜里热气腾腾。窗子四下漏风,顾濯头疼地倚靠在屋内燃起的火堆旁。
两人早已用了晚饭, 但却没有丝毫的困意,顾濯盯着燃烧的火,心想着宁枕山一生辛苦, 因为别人的争斗而令自己在生死边缘终日沉浮, 竟还能说出那般大义之辞, 实属不易。而他却做不到, 或是舍己渡人,或是头悬梁锥刺股, 又或是以德报怨, 他都做不到, 他睚眦必报, 铢锱必较。他创造出一个混乱又争权夺利的世界, 将某个人视为虚构世界里的玩物, 不过都是为了自己,而他将自己困在这里, 便是要自己承担自己做下的恶果。
月光顺着窗照进来,像是笼了一层薄纱, 盖在谢熠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他凑近到顾濯跟前, 手背轻轻抚在顾濯的额上。
顾濯抬眸看着他, 伸手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
谢熠秋与他贴的近, 就这么被他紧紧握着,好像今天白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