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一瞬间如鲠在喉,忽然想起那日自己说的话,不自觉心如刀绞。
“原来是废帝,”马车里传出一声冷笑,“刺瞎了眼睛而已,陛下若是怜悯他,让太医给他看看,若无大碍,即便是瞎了又何妨?”
外面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淡淡叹了一口气,嗤笑一声,“那玄师好走,到了清宁和晏,不要忘了璇玑宫才是。”
待马车走出百米,顾濯才微微将帘子掀了一道缝,瞥了一眼远去的司少仓。
第65章
清宁和晏换了主, 顿时气势也不如从前。以前李南淮住的时候就没有多少伺候的,基本都是些信得过的壮丁,要么是手里握着卖身契生死都是这里的奴才, 要么就是军中跟着李南淮来的。这些人没什么来头,基本上无父无母,叫人抓不住把柄,自然也叫主子用得放心。
如此, 李南淮一走,他们也就跟着升去了皇宫中任职,一下便叫这地方空了。
顾濯给了韩承一些银两, 让他带着误之去买了几个下人。
人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石板铺的大院里映着落霞, 等到了夜里又映着幽蓝的穹顶。
顾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唤了一声,“系统。”
那东西便听话地出来了。
“你所谓的大纲中有谢熠秋自废双眼的剧情吗?”
【系统只提供大体脉络走向。】
“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情不归你管?”顾濯眉头一皱, “这双眼睛瞎了就是瞎了, 跟你那什么狗屁大纲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吧?”
【宿主在元宵夜时已完成大纲剧情, 后续剧情宿主自行安排, 一切后果由宿主承担。】
这句话把顾濯堵得哑口无言, 在宫里的时候他被司少仓质问是不是因为他谢熠秋才瞎了眼睛, 如今系统又堂而皇之将缘由全都推到了他的头上。
顾濯的眼睛像是一瞬间刚觉到了谢熠秋那一刻的刺痛,才知道原来元宵夜后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是自己能预料的了, 而是自己导致的。
自那夜他与谢熠秋告别之后,他知道谢熠秋终归会走向死亡, 而自己也必须要回去, 所以自始至终到现在唯独去看了他一次, 此后再也没有机会去看了。
但唯独那一次说了些心狠的话, 就是想与谢熠秋从此山水不相逢,却没想到因为一句话,那人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已完成剧情……”顾濯独自喃喃,“既然已完成剧情,为什么还回不去?既然已完成剧情,那么让我留在这里填坑又是怎么填?”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像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悖论,像是要把他本就不聪明的大脑撑炸。
“况且,谢熠秋还没死,剧情根本就还没完成啊。”
【大纲未指明谢熠秋必须死。】
房中顿时安静,顾濯一瞬间僵住了脸色。
谢熠秋不是必须死。顾濯已在北明待了三年,自然是很难想起来自己从前都写了些什么,但却因为系统的这句话忽然醍醐灌顶。
李南淮登上皇位之后,杀的不是谢熠秋,而是前朝旧臣。谢熠秋不是死了,是成了新君的男宠。
“系统,我记得预言次数还没用完。”顾濯缓缓踱了几步,故作放松地坐在了一面铜镜前,镜中眉宇依然冷冽。“既然后续发展由我掌控,那让我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应该是理所当然吧?”
他曾以为元宵夜过后,后面发生的一切将会毫无头绪,且不能预言。但是实际上,故事还远远未完,他不仅摆脱了系统的掌控,还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可以按照自己想做的做。
【可以。】
一瞬间,顾濯看到了自己曾经忽略掉的细节。
李南淮没有新定国号,改年号为天汉。
此时已是天汉四年,李南淮登基四年后,谢熠秋还活着。
顾濯疑惑,“登基四年没有处置任何人,也留谢熠秋活了四年,偏偏在四年后处决了前朝旧臣。”
百姓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黄沙飞过,城门口上的长杆顶挂着一枚头颅,滴血斜飞。
顾濯在看到的那一瞬间,犹如万蚁蚀心,而自己就如砍掉了半个身子一般,只觉得手脚瞬间没了知觉。
那是一张被鲜血包裹着的,自己的脸。
所谓前朝旧臣,就是自己。
幻境消失,顾濯心脏砰的一声停住了,等从方才的幻境中出来的时候,只见铜镜中冒着冷汗的自己,与眉心那若隐若现的痣。
三年之中,他一直视李南淮为最值得信任的托付,从始至终为了他的登基大业,哪怕自己蛰伏在谢熠秋跟前,把自己没敢想过的事都做了一遍,斗垮了多少拦路的野狗。
直到如今才得知,自己身边竟是一头野狼。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生出一股毛骨悚然,“原来我不是岌岌无名,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注意过,我竟是城门上那死人。”
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他早该知道,能坐上帝位的人,都非善类。
若是谢熠秋不必去死,而自己又能掌控这个系统,他为什么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谢熠秋一同毁在李南淮手上?
天色微明,顾濯换了身干净衣裳,收拾得利索,与误之主仆两人钻进了马车。
误之跟在一侧,不仅疑惑问:“主子身子还没好利索,陛下说主子近日不必再去皇宫,在清宁和晏好生歇着就是。”
“陛下怜恤我,虽说不必去,却也没有歇在新宅里就忘了恩的道理。我若不去谢恩,陛下虽然不会怪罪,却容易招惹其他人的是非,叫人说我仗着与陛下交好,便张扬跋扈、没了规矩。我倒是不打紧,只是恐会让人以为陛下对臣子有轻重而不平,那便是我的错了。”
听了这一番话,误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停的云里雾里,但也大概懂了点,不禁感叹:“主子与陛下当真会为彼此考虑,这叫什么……金石之交!就像我跟主子,主子是金子,我是石头,但主子还是待我极好,让我坐在马车里,而不是像某人一样坐在外面看路。”他隔着帘子白了韩承一眼。
外面那人传来冷冷的一声,“若是连金石之交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也只能在里面待着了。”
误之立马反驳,“你的意思是主子也不懂!”
若说与李南淮金石之交,生死患难,顾濯曾经是相信的,如今看来却都是笑话。就像误之所言,他是石头,李南淮是金子,终究不是一样的。
顾濯轻咳了一声,道:“等我回去翻翻书。”
皇宫之景还如往常,却又如不同。顾濯与李南淮待了一天,直到夜色降了下来,顾濯手里的棋子久久落不下来,最后丢开一笑。“臣实在是棋艺不精,就算是比到天亮也没用,只是让陛下多赢几局罢了。”
李南淮饮了一口茶,“朕本是一介莽夫,自小不喜玩这些,本想与你切磋一番,给你找点乐子,没想到你却处处让着朕。”
顾濯道:“若说棋艺,臣才是从小没碰过这些,自然是半分的技艺都没有。”
李南淮干脆也不碰这些东西了,爽朗一笑,“你我本就不是中原的人,自然学不来这些精细活,慢慢吞吞,毫无趣味,还不如等有时间,你我去马场策马,方才配得上你莽蒙人的性子。”
从顾濯刚来到这里开始,李南淮便时刻提醒他是莽蒙人,而非中原人,就如李南淮自己一样,都是回不去的。
如今两人对坐,即便身处金银中,雍容华贵,却不似曾经那般心境。顾濯的神色跟着李南淮的话微微一动,只是心里想的却不是回到顾濯的故乡莽蒙,而是顾水的故乡。
李南淮见他似乎动了心思,唇线微启,“莽蒙内部部族叛乱已是三年,可汗年事已高,如今身边却只有一个儿子。大王子常年在外平叛阿尔与部,怕是已经与老可汗三年没有见过面了。本以为小小部族叛乱用不了多久就能平下去,却没想到这阿尔与部竟是这般不好对付。”
“莽蒙内部相争,不过看着老可汗快咽了这口气,着急重划山河。阿尔与部看中的便是大王子年轻,难以服众,又成了老可汗身边唯一的继承人。刀剑无眼,若大王子马革裹尸,这莽蒙便翻了天。”顾濯淡淡扫了一眼杯中静水,“大王子曾与陛下交好,即便内部叛乱也抽得出兵马相护。如今莽蒙在他手里,便是北明唯一的盟友,倘若有一天莽蒙换了主,即便北明不会腹背受敌,却怕分不出太多兵力。”
顾濯曾看过李南淮给他看的大舆图,如今的北明坐落在中原,西面是西奴,那里地形险要,不是能以士兵数量取胜的地方,直到如今,青甘都没能从那里拿回来。东北是李南淮一直唾弃的北蛮,即便地界狭小却擅制毒,只有这一点便足以让人束手无措。
而莽蒙便是与北蛮毗邻的一方土地,叛乱的部族阿尔与部正与北蛮相邻。
若说一个仗能打上三年,那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内部叛乱。既然顾濯都能猜得出来是阿尔与部勾结了北蛮,那李南淮便一定也早已知道了。
顾濯听得出来李南淮话里有话,他是想说,如今老可汗日薄西山,若是没有北明相助,莽蒙怕是撑不了多久。老可汗一旦死去,大王子要么打道回府,就此失了民心;要么继续打仗,不顾家中着火,定是进退两难的地步。所以这仗不能太长久。
既然已经认定了顾濯就是莽蒙的二王子,他如今把顾濯拘在帝京,为的是拿住莽蒙,就此立威。
莽蒙虽国力抵不上北明,却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王子熟知北明的一切。尚且不说莽蒙有兵马有金银,光凭这一点就比当初的李南淮好上不知多少倍,而顾濯如今的身份就如曾经的李南淮。
李南淮不得不防。
而李南淮的心思似乎被顾濯一语点破,若莽蒙翻了天,北明也会深受牵连,唇亡齿寒。
“老可汗这口气吊了三年,为的就是能看你一眼,你不想回去吗?”李南淮问。
“臣早已不知那里是何景象,年幼离开父兄,实在是臣之罪责,但若是现在回去,只怕前线上的兄长无法安心打仗。”
闻言,李南淮一笑,看了一眼窗外早已降下的夜色,“衡之,今夜你便留在皇宫,待明日与朕去马场骑马。”
灯火点缀着大理石铺成的路,来人脚步轻盈,立在顾濯身后。顾濯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只听韩承凑近声音轻淡,“陛下把受忠帝身上的枷锁撤了,准许他在宫苑中走动,主子不打算过去看看吗?”
“许久没来这里,这鱼竟瘦了些。”顾濯瞧着池中看不清的鲤鱼,“你再去拿些鱼食。”
韩承一怔,随后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顾濯眸子生冷,从前他从未感觉到李南淮对他有过这样的态度,似乎自从是身份地位一换,今时与往日便再也不同了。李南淮若要试探他,何必要用谢熠秋,将那高高在上的皇帝视为玩物。
眼下李南淮的心思已经不仅仅在于北明了,他把顾濯算计进去,就是把莽蒙算计进去。他对北蛮人的恨意无法消弭,更有意拿捏莽蒙,如今的一心所求,怕是要吞并山河。
顾濯知道李南淮是什么样的人,他的野心无人可抵,竟叫所谓的“暴君”谢熠秋也比不上半分。
风平浪静的池子扑通一声巨响,随即便传来几声叫唤。
“救命!我不会……游泳!”
“有人落水了!”
顾濯冲着小太监们急忙奔过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误之在水里挣扎,便直接拔腿往那边去。
小太监们怕是也都不识水性,只知道在岸边上打着灯干着急,有几个跑去找宫里的侍卫,人刚走,便见一个黑影跳进了水里,将人捞了上来。
误之被从池子里捞出来, 在岸边软成一滩烂泥,大口大口呛着水。
定睛一看,竟是韩承救得自己, 瞬时像是在水里憋红了脸,一言不发,直到顾濯脚步匆忙赶了过来,才一下子摊在了顾濯身上, 委屈着哭了出来。
方才顾濯那边倒是亮堂,但这里却是灯火阑珊,昏昏暗暗, 看不真切, 周围也不是什么正经路, 是一座崎岖的假山。
顾濯急忙招呼人去请太医, 要扶人起来,谁知误之似乎已是精疲力竭, 昏昏沉沉地闭了眼。旁边的韩承一瞧, 将人接过手, 像是承着什么小玩意一样, 道:“主子, 这些事情交给属下做就行。”
殿里掌着灯, 韩太医将误之口中杂物都清了出来,开了点药膳, 道:“顾大人不必忧心,他失足落水, 难免惊惧, 才昏了过去, 用不了几时便醒了。”
顾濯道:“深夜请韩太医前来, 麻烦你了。”
顾濯是李南淮留在皇宫的,他身边的人落了水自然很快就传入圣听,于是遣人来问。
顾濯叫人送韩太医一程,顺便回禀陛下没有什么大事。
顾濯把门一关,瞧了韩承一眼,道:“误之待在殿中未曾出门,怎么会落水?”
韩承瞬间冷了脸色,只见顾濯逐步靠近,淡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属下不知。”
顾濯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笑笑,“你确实不知,我让你去拿鱼食还不足半刻钟,若要拿也拿不回来,但也不至于离那池子这么近,近到他才刚落水,你便能闻声赶来。”
韩承一怔,急忙谢罪,“属下,还没来得及去拿。”
顾濯淡淡睨了他一眼,“那你这半刻钟的时间便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韩承不语,顾濯便直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更是端出了一副主子的做派。
“韩承,你与我共事多年,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帝京之中本就是虎口,稍不留意便身首异处,如今局势诡谲,我尚且半句不敢多言。你若不是听了废帝侍卫的话,怎会屡次三番试探我?”
“主子。”韩承急忙抬了头,“您都知道。”
顾濯道:“你与司少仓都曾是受忠帝的御前侍卫,受忠帝将你赐给了我,你与他见面的机会也不在少数。如今受忠帝深陷穷途,他着急,你却没有资格着急。即便是他找你,想让你说通我,让你引着我与他见一面,这也不过是痴人说梦。你应该让他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今的皇帝是谁?若叫陛下知道了这里还有一个前朝废帝的御前侍卫在皇宫中苟且偷生,不仅是他会被乱棍打死,就连受忠帝也会受他牵连,深受其害。”
“主子,属下是见了他,属下知错!”
“你与他见面,被误之瞧见了?”
“……是。”
“他藏不住事,又爱与你拌嘴,怕是会拿这说事。”
“那属下……”韩承眸色深沉。
“陛下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你应该知道暗处的探子不少,且不是我们能想杀就杀的,更无法逃过他们的眼睛。”顾濯思索片刻,“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也在探查你。”
“主子放心,属下会小心谨慎,就算是有,也不会牵连主子半分。”
“我不担心你会牵连我,反倒担心我牵连你与误之。他落了水,只怕是因为撞见了你的事情,心里害怕。陛下心思缜密,难免会有意注意,你要看好误之,别让人趁机对他下手。”
“属下明白。”
翌日一早,马场备好了东西,李南淮叫人给顾濯挑了匹骏马,一看便是莽蒙来的种,极其高大。
顾濯没骑过几次马,唯独那年冬猎忍着害怕骑了一次,还是个温顺的马,与今天这匹凶神恶煞的相比简直不足挂齿。
李南淮二话没说便上了马,俯视似的笑了笑,露出那久违的尖牙,“衡之,你若不会,便不要勉强自己。不过这可是你们莽蒙的百岔铁蹄,朕还想着若你受用,朕便赐予你为坐骑。”
顾濯一咬牙,翻身跨了上去,拉着马绳,强忍着冷汗,道:“既然陛下要赐给臣,那臣便一定要上来了。”
李南淮缓笑,“好。”
语罢,便一夹马腹,策马飞驰。顾濯在后面紧赶慢赶才赶上去。
马场引起一片尘土飞扬,却能看见帝京不远处的山上立着一座庙宇,乍看不足为奇,细看却似乎是金砖磊成的。
李南淮道:“当初受忠帝命人抄了裴家,最后不过抄出了金银万两、珠玉九车、锦绣千匹,于裴家不过是九牛一毛。那庙宇是裴家所建,说是里面供奉着佛祖,听闻连佛祖的金身都是耗费数万两黄金,百名工匠铸成的。裴贼心思深重,自知不能留太多在自己手里,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顾濯不自觉叹为观止,“用金子建一座庙宇,即便是有人敢觊觎,也怕佛祖不会原谅,遭了天谴。”
李南淮一笑,“这可是庙宇,拆不得。况且由百姓供奉香火,人人都相信自己能得到佛祖庇佑。这是真的金身佛祖,对于百姓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可以参拜的石头,更是真心守护的神明。”
“裴钱即便是死了,也由不得谁动他的东西一分一毫。”
李南淮带顾濯来马场,怕不是只是为了骑马。当初抄裴府的是他,即便金银全部收入国库,如今也都到了他的手里。
且不说潜龙之时靠了多少人,这些人不能只用一时,而是必定要升迁吃俸禄的。
苏家舅父是通州观察使,手握重兵。靖云军与清宁军皆为李南淮手里的利刃,但也是要吃粮饷的。
眼下北明有收复青甘之意,又要分出兵力助莽蒙以抵北蛮。前朝挥霍奢侈,又有阉党乱政与官员腐败,现如今都要填补亏空。这桩桩件件算下来,有多少钱能给前线的兵用?
李南淮想要拆了这座庙,却不想自己当罪人。
顾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地方,道:“但死人用不着花钱,倒不如拆了以奉社稷。”
李南淮道:“拆倒是容易,只是朕忧心的是朝中无人可用。这庙宇已被人觊觎多年,无人动它的时候谁都不敢动,可若有人做了第一个,其他人便按捺不住。且谁能保证,这风一吹便起金粉的地方,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因为误之身子还弱,又需要太医的照拂,李南淮便没着急放顾濯出宫。
顾濯回了房,便褪了外袍,由着韩承将今日皇宫中的事讲了一遍,缓缓喝了口茶。“受忠帝身子不好,若是一直拴着,怕是活不了多久。若是死了,陛下的趣味可就没了,陛下自然不会把他拘得太紧。”
“但是还是不能出宫门。”
顾濯眸子微垂,“不能出才是最好的。”
他不愿让人瞧见自己难看的样子。
韩承喉咙微微一哽,道:“听闻受忠帝刺了眼睛之后没及时医治,如今......见不得光,也从未出房间。”
皇宫之中不许流传受忠帝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退了位之后在养身子。若说韩城是“听说”,顾濯也不会相信。
只怕是偷偷去看过。
但是顾濯没直接说出来,只道:“陛下让人去医治了吗?”
“陛下不许人治。”
顾濯不语,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璇玑宫送过晚膳了吗。”
韩承道:“还没。”
顾濯起身,随手抽出了韩承腰间的刀,掀起衣衫,在自己腿上来了一道。
韩承一惊,“主子!”
顾濯看着腿上流了血,忍着疼出了门,韩承也跟了出去。
他随手拾了个硬土块,回到屋里,又照着伤口喇了几道。
直到看着那地方流出来浓黑的鲜血,周围冒出了红丝。
“你去请韩太医过来,就说我今日在马场不小心伤着了,身子也有些发冷,只怕是白天吹了风。”
顾濯说着脱了衣裳,只留一层单薄的里衣。正脱着,一块牌子掉了下来。
韩承一瞧,急忙捡起来,疑惑道:“工部的牌子。”
“陛下要拆了京郊的那做庙,今日与我马场赛马就是为了这件事。”
“陛下将这差事交给了主子?”韩承一惊,“主子当真应了这事?那可是金庙,里面供奉的是佛祖金身,即便是个雕像,也拆不得!主子若要做,恐怕没那么容易。”
顾濯道:“这差事没人敢接,实打实的金子到了自己手边,少了一分一毫都是掉脑袋的罪名。他们不敢,我敢,他们还要感谢我替他们拦下了这道杀头令。”
韩承道:“既是杀头令,主子为何要接!”
顾濯冷哼,“这本就是陛下给我的杀头令。”
他开了窗子,寒风一吹,沁人心骨。
璇玑宫外守着人,来人步子沉重,亮了一下奉命送饭的腰牌,侍卫便让开了道。
冷风伴着开门声一同灌进了谢熠秋的耳朵里,他一身清寒,看不见韩司尘在自己面前拜了又拜。
“臣来给陛下看眼睛,陛下莫慌。”
谢熠秋不语,只静静待着,直到嗅到了一股血腥气,淡淡开口道:“太医受伤了。”
韩太医慌了神,给旁边那人使了个眼色,“臣深夜赶来,不小心摔着了,只是擦破了点皮,不妨事。臣多谢陛下记挂了。”
“夜路难行,太医小心。”谢熠秋缓缓开口,“你身边这位也要小心。”
待两人走后, 韩司尘与顾濯隐在了黝黑小道中。
韩司尘道:“陛下的眼睛坏了有些时日了,只怕没那么容易治好。”
“不急,只需慢慢疗养。”若是一下便好了, 倒是会引起旁人猜测。
给谢熠秋的眼睛上药,连同着送些缓解蛊毒的药,不是一次两次就可以的。
御膳房做了新鲜的果子,都是平时宫外吃不到的, 韩承端了些给误之。
误之虽不乐意搭理他,但这送到嘴边的东西总没有不收的道理。顾濯刚到门口,便见韩承被活活轰了出来, 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韩承急忙拱手, “主子。”
顾濯不自觉好笑, “堂堂侍卫, 竟落得这种地步,被轰了出来?”
韩承垂了眸, 满脸写着“自愿”, 垮着脸, “是主子要我看着他, 侍……侍奉着他。”
顾濯嘶了一声, “我说过这样的话?”
“大概是说过吧。”
顾濯:“哦, 那我帮你说道说道,得让他看清自己的位置, 总不能生个病就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将你使唤来使唤去, 该罚。”
“倒也不用罚, ”韩承冷冷说了一声, 随后拱手离去。
屋里的人吃着倒是自在, 就是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无名之火,一边吃一边骂。“该死的韩承!别以为几个果子就能收买我!”
这一幕正巧被顾濯撞个正着,误之嘴里塞着吃食,瞪着眼瞧着顾濯过来。
“他给你送果子吃,你却在这里骂起人家了?”
误之瘪瘪嘴,倒是没想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本就该骂。”
“到现在你都还不待见他吗?”
“主子,我可从未待见过他。”
顾濯看得出来这俩人的性子水火不容,即便是不得不看在他的面子上装的相处融洽,实则就差拔刀相向了。
“那日你落水,可是他救的你。你非但不感谢人家,反倒没良心起来了?”
“明明是他没良心!我落水还不因为……他。”误之脱口而出,随后又哑了言,“他……他疏忽职守,不好好待在主子身侧侍奉,跑去角落里与小侍卫蝇营狗苟!”
顾濯蹙了眉,一字一句道:“蝇营狗苟?”
误之瞬间憋红了脸,语气松垮,闪烁其词,“就是……那个小侍卫!以前做御前侍卫的时候就时常和韩承厮混,如今他都什么样子了,还有满是心思在他身上,竟也不觉得丢人。”
“那侍卫惹到你了?”顾濯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故意缓笑。
“没有。主子问这个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误之吞吞吐吐道,“只是......他可是受忠帝的人,若是被人瞧见他跟咱们来往,那岂不是连累主子!韩承他可有想过?”
顾濯没再继续问,道:“身子养好了吗?”
误之似是松了口气,“差不多了。”
“宫里的果子好吃吗?”
“好吃啊!”误之虽有点疑惑,但也瞬间精神了,“我从前就爱吃宫里的果子,哪里的都比不上 。如今也许久没吃过了,早就馋了。”
顾濯爽快地起了身,“既然还想吃,那就多病几日。”
误之愣了,“啊?”
顾濯挂了工部的牌,只暂领拆庙这一差事的主事。朝中无一人敢言,却各怀心思。
顾濯见了工部尚书王弼高,正约在秀春楼。
隔间早已备好了饭菜酒水,来人一进门便拱手,“顾大人,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呐。从前只听说顾大人仪表堂堂,如今才知传言不比亲眼看的真切啊!”
顾濯伸手请他入座,倒了酒水,“从前我与尚书大人没什么交际,眼下陛下给了差事,这才不得不叨扰了大人。”
王弼高拉开椅子坐下,声音浑厚敞亮,“欸,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咱们虽聚在一起吃喝饮酒,却终归是公事公办。顾大人若有什么要说,尽管提出来,王某自会有话说话。”
“与尚书大人说话果然毫不费力。”顾濯举杯,“眼下新帝登基不久,边境局势动荡,又遇国库亏空。当年裴氏搜刮民脂民膏,朝廷的血也都差不多被吸食干净。受忠帝虽已彻查,却弥补不了国库的空虚,眼下京郊的庙宇过于奢靡,陛下才不得不下令拆除。”
王弼高咋舌,一挥衣袖,“国库亏空,早已有之啊!放着金碧辉煌的地方给那群和尚住作甚!那庙早该拆了!”
“这事落到你我的头上,若做好了,升官发财少不了,若做不好,掉脑袋也少不了。”
王弼高忽然哽了,本就是因为顾濯自己接下来这事他才松了口气,如今怎么又成了“你我”?
他笑笑,手里的筷子往自己面前夹了块青菜,“顾大人说的什么话?这可是陛下亲自指给顾大人的差事,哪里有我什么事?眼下工部正忙,陛下即位没多久,有的是要修缮的地方,如今我也忙得不可开交,腾不开手啊!”
顾濯夹了块肉丢进嘴里,淡淡道:“那倒也是,陛下将工部的人分给我,令其听我差遣,到时候尚书大人手里的人就不多了,分不到多少人手,自然会忙得不可开交,凡是还是要尚书大人亲力亲为。你我手里都是工部的人,这块肥肉掉不进你的口中,自然就到了其他人碗里。来日金庙拆尽,尚书大人眼瞧着曾经自己手里的人个个升官发财,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