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叫了人过来并非故意编排,而是实实在在有事。他叫人安排了些桌案,就摆在院子里,人一来便叫他们坐下,分发了些麻纸,旁边放着佛经。
本以为这种精细活对这群大汉来说是难事,毕竟顾濯上学的时候也不爱写字,若是要写的东西多了就花几块钱收买个人替自己抄。没想到他们竟欣然接受,老老实实坐下来开始抄佛经。
误之回来的时候,目瞪口呆,只见顾濯像个教书先生一样坐在屋檐下盯着他们抄。
他累瘫一样坐下来歇息,疑惑道:“主子,您这是……让他们抄经书?!他们这字抄得能好看吗!”
顾濯轻笑,“管它好看不好看做什么?能看就行。”
“难不成主子在拆庙之前,还要送去些经书?这庙都要拆了,还做这些事干什么?这也忒浪费时间了。”
顾濯闭目养神,当真如书生一般道:“神佛皆有灵,可不信,不可不敬。”
误之不明白,“我是不懂,既然都不信有神佛了为什么还要敬着?再说了,就他们这杂草一般的字,哪里对佛祖有半分敬意?佛祖看了气都要气死了。”
“你主子我早就把佛祖说通了,过不了多久它金身就碎成残粉了,要那么多写得好看的经书做什么,差不多得了。”
顾濯一通道理说下来,确实是这么个理,但有一点他还是想不明白。“主子说通了佛祖,也能说通这些人?”他半信半疑地瞥了一眼埋头苦抄的安江南等人。
顾濯睁眼喝了口茶,“那日他们办事办得好,我在余苗那里替他们讨了赏,只怕是感激我都来不及。”
这话说的误之云里雾里,他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怎么又办事办得好了?明明就是做事拖拉,眼睁睁瞧着图纸被抢走,竟连一个贼人也没对付成,也不知这等货色是怎么在北镇抚司混下去的,这还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见当初的北明真是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
深秋落叶已尽,半山腰也是光秃秃的,但是人来人往,都趁着金庙拆掉之前前来参拜,最后为自己祈求一个福分。
顾濯提着大袍登了上山的台阶,披着一件厚实的狐皮大氅,因人来人往,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地喘口气。
来人多带着自己手抄的一些佛经,之后再上个香。
只闻寺庙外来了一群人,顾濯虽穿的也算素净,但一眼便能瞧出来是个富贵人家,身后领着一群人抬着箱子便进来了。
来迎接的小和尚急忙叫了住持过来,顾濯见人便合手拜了一拜。
那和尚一见顾濯,恭敬一拜,道:“虽说小寺即将拆迁,但如今时日未到,不知顾大人来此为何?”
顾濯道:“本官今日来此,不是为了拆庙,是想着自己抄了些经书送进来,也算不枉这金庙了。新帝登基不久,北明正需休养生息,本官也想为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祈求一个和乐平安。”
主持看了一眼那一大箱东西,“那这是……”
“是本官抄写的经书。”
主持面色一怔,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
这箱子看起来金贵,一般是用来盛一些珠玉宝贝的,如今装着一堆废纸倒是大材小用了。这几个和尚也怕是刚开始还以为是装着金银珠宝来的,没想到竟是没用的经书,瞬间面面相觑。
当然,这经书本就不是为了供奉佛祖,而是要用做偷梁换柱。
顾濯心道,果然住在金庙里的和尚根本看不上这点废纸,巴不得里面装满了财宝。这哪里有一丁点修佛之人的样子?
顾濯心里暗自腹诽,表面还要装作一副笑脸。“今日本官不是工部的主事,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百姓,不知住持能否应允?”
“那是自然,本寺不论贫富,不论身份,皆可上香祈福。顾大人请。”
顾濯上了香,便随着小和尚的引导去了客堂,喝了碗苦荞茶。
待小和尚走了,安江南端着的架子才算终于松了,满脸的鄙夷,“这虽说是个寺庙,可怎么看都遍布物欲。那住持方才的表情怕是失望极了,瞧不上咱们辛辛苦苦写的东西。”
“近墨者黑,若生活在这等地方还能没有一点杂念,潜心修佛,那才是奇了。”顾濯道,“陛下只叫我拆庙,可没说要安置他们。要知道和尚没了寺庙,就什么都没有,除了像住持这等地位的和尚能偶尔出去做个法事,其余只能沿街乞讨,还能有什么活法?但他们却丝毫不担心,这说明他们有的是后路。别看现在他们穿的清贫,纳衣一脱,摇身一变就成了各地方首屈一指的富豪,比你我都有钱。”
安江南瞬间惊异万分,“有这好事?咱们每月拿着微薄的俸禄,还不如做个和尚啊。不过,这金庙隶属于朝廷,若是存钱,怕是也要藏着掖着吧?”
韩承淡淡道:“若把金庙当成一张饼,他们便随时可以从上面撕下一块,每日撕一点,也让人发现不了什么,何须藏着掖着存钱。但若如此,这金庙如今的分量可就远差于曾经初建之时了。”
“啊?”安江南道:“这金庙当初是用多少金子建起来的,都是有账目的,若是少了……这怎么交代!陛下追查起来,咱们任何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岂不是都有责任?特别是……顾大人。”
这也难怪了不会有任何人接手拆它,少了一丁点金子都是无从查起的,便只能查到主事头上。就算是被和尚贪了去,或是被.干活的人顺走,到最后都是要怪到主事头上。顾濯接了这桩事,就要做好被无数暗处的人一起给他安上罪名的准备。
顾濯沉沉地端起了茶盏,“我虽接了这档子事,可若给我强安罪名,我也是不能认的。这群和尚没有动手动脚最好,可若是动了,我自会叫他们自己承担。韩承,去找住持,寻来自建庙起始的所有帐本,我亲自来查。”
“主子, 首座请您过去查账。”
这是金庙专门的账房,平时不知是谁在管,但若顾濯要查, 他们也得恭敬地拿出来。只不过若是这么轻易就叫他查了,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顾濯进了账房,满满当当的账本子堆叠在架子上,那首座和尚不知在看什么, 见顾濯进来便抬了头,起身合掌拜了一拜。
顾濯自知有诈,做好了被坑的准备, 却实在没想到见着的竟然是老熟人。
但他好似丝毫没有意外一般负手打量了一圈, “管账这种活怎么也敢劳烦此木大师?你们这地方是无人可用了?”
此木合着掌, “贫僧是专门等顾玄师的, 此时应该称呼你为顾大人。”
“曾经只听闻你时常云游四海,动不动就是几年不回帝京。当初一别, 大师竟然连招呼都不打, 帝京城门口搜遍了人也不见你, 原来是躲在了这里。”顾濯轻笑, “看来这里, 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 那便姑且认为这里就是藏东西的地方吧。毕竟账簿本就不适合于摆在台面上。”
跟这种人说话很费劲,他明知道顾濯说的不是账本子。他不是吃素的和尚, 是只老狐狸,顾濯盯着他的时候不自觉在心里唾弃。
在这种人面前就是不能放低了自己, 顾濯拉开椅子, 姿态开放地坐了下来, 手指点了点桌子, 道:“既然是来查账,那便劳烦大师,将自建庙起始的所有账本都拿上来。”
此木垂眼看了他一眼,两人皆不减自己的气势,但顾濯坐着时候的姿态狠狠将他压了一头,他便只能动了身。
待一摞账本搁下的时候,一股灰尘扑了顾濯一脸。
此木道:“这是十年前建庙时候的所有账目,第一笔便是建庙所用花费。不过那时贫僧还未来此庙,大人若想问点什么,贫僧也不知。”
顾濯随着此木的声音翻看了一眼,光是这一笔钱就记了整个账本子,其中除了用黄金铸造瓦砾、金砖,以及铸造佛像这些大工程之外,还有许多琐碎的地方。
顾濯不禁看得目瞪口呆,曾经只听问“金屋”“金殿”,不过都是为了描述富贵豪华,再怎么说也不会是真的用真金白银建成的。可在北明,当真有用真的金子建成的庙,怕是连阿房宫都要汗颜了。顾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字,果然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能这么奢侈。
顾濯合上了账本,“十年前的你不知,现如今的呢。”
“大人真以为贫僧会管账?贫僧是修佛之人,最该摒除杂念,不染凡俗,更不能碰那些腌臜东西。”
顾濯哼笑地起了身,略带玩味似得一笑,“你我是旧相识了,看在本官找了你这么久的份上,你也不必再拿乔,装的累不累?你若真的一门心思修佛,也不会进皇宫在受忠帝的汤药里做手脚。你若当真躲着本官,又怎会点名道姓地只见本官?”
此木负手,不再装腔作势佯作个规矩和尚,浅笑一下, 道:“顾大人寻贫僧,怕不是为了尽地主之谊请贫僧吃斋吧?”
“牢饭也是饭啊!你若想吃,本官现在就请你吃。那里面顿顿都是斋饭,不怕你破戒。”
“大人觉得贫僧守过戒律吗?贫僧从不守戒,自然也守不住其他的东西。大人方才提到过受忠帝,贫僧只知道受忠帝本该命丧黄泉,是大人救了他一命,贫僧也知道,这几年中大人想尽了法子为受忠帝寻解毒之法。而当初莫夫出逃,也是大人一手安排的。如今的陛下对莫夫恨之入骨,若是知道此事,该当如何?”
此木先发制人,故意说了这么一茬。“论陛下与大人的情谊,此事应该不算什么大事。无非就是跑了个莫夫,无非就是活了个受忠帝,无非——”
“就是大人对金庙里的东西另有所图。”
此木长了一双细长眼睛,平时看就是和尚那副呆模样,却处处透着精明。说话时候,眼神扫在顾濯身上,像是一股无形的气息,将顾濯看了个透彻。
顾濯并不慌乱,他做了什么事自己有数,更不会躲闪。“本官自是另有所图,此木大师看得明白,要不然也不会在此与我周旋这许久,更不会帮我啊。”
顾濯说出这一番话,并不是胡乱瞎猜。从前此木倚仗裴钱,如今没有了裴钱,他便只能令外择木而栖。他手里握着顾濯的许多事,唯独顾濯能被他拿住。朝廷更迭,朝中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皇位之上的人也不复从前,唯有皇帝近臣从未换过人,一直是他顾濯。
试问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到像顾濯这般在前后两朝的皇帝面前做足了好人?只有他!即便他前主子是罪大恶极的恶人,即便他义父是祸乱朝纲的阉贼!所以此木确实在帮他,他要倚仗顾濯。
此木道:“这庙虽说是朝廷的,归根结底是从前阉党手里的,其中的东西朝廷不知,你我不知,唯有阉党知道。但如今寻常人只觉得是座空壳,无论是谁,都只见金庙,不见其里。唯有大人看得透彻,而其中的东西本就该是大人的。”
顾濯轻笑,“这话有些大逆不道,此木大师眼里可还有陛下。”
“大人以为自己做的事情还不够大逆不道吗。陛下要架空你,不予官,不予财,不过只剩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分’,大人可靠这情分在帝京享受百姓的推崇,百官的尊敬,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又或许是一个月、一日、一个时辰,唯独不可能是一辈子。”
此木靠近书案,将手搭在这高高的一摞账本上。“今日大人不查这账本,陛下也会查,若这账目与朝廷拨的银子对不上,陛下会拿住在这里的僧侣是问。可倘若陛下的目的不是处置僧侣呢?僧侣的命并不要紧,死多少个都行,但陛下会在头上多一条不敬神佛、嗜杀成性的罪名。再者,僧侣多吃掉的金银出自哪里?自然是这座庙,金庙经谁之手数不胜数,少多少分量不要紧,重要的是僧侣吃掉的金银、工匠偷奸耍滑,这其中少的分量全都能直接扣在大人你的头上。大人这么聪明,一定早就想明白了。大人今日怕不是来查账的,而是想要改账。”
此木的一番话句句戳中了顾濯的肺管子,他确实不是为了查账,金庙在这半山腰上立了十年,中间缺斤少两很正常,怕就怕李南淮不是按照正常思维办事,而是目的明确就是想搞掉顾濯,这样不论顾濯将这事办的多好,也不会令他满意。
这地方寸土寸金,用清晰明了的账本来对一团糟的账目,这本就是对不上的糊涂账。而李南淮就是要用糊涂账把顾濯绕进去。
此木分析的头头是道,但半真半假,听到最后一句,顾濯便知道,此木没有真正猜到他要做什么。
改账太显眼了,而且糊涂账怎么能改的明白?
顾濯在账房中慢悠悠踱了几步,敲了敲实木做就的书柜,似笑非笑,“倘若我想一把火烧了这些账本呢?”
此木并不意外,顾濯能做得出来这种事,既然庙都要拆了,烧了又如何。
账房若有若无的霉气中掌着一盏光亮,此木扶灯,“贫僧给大人递烛台。”
“有些地方点不了蜡烛,也燃不了火。大师若是做事仔细,最应该查查这种地方。”
碧穹之上大雁南飞,一阵凉风掠过,韩司尘裹着斜襟夹袄进了清宁和晏。顾濯请他喝了茶,便询问起了宫里的事。
韩司尘一听便能听的明白,只说了句“一切无恙”,顾濯才放下心来。
许久,韩司尘才带着忧虑的神情,道:“顾大人托付臣的事情,臣已经有了良策,只是……假死之术毕竟只是一张老方子,能否用在人身上尚且不知,不说成败参半,那也只有三成的把握,若要用在陛下身上……怕是不妥啊!大人当真没有别的法子!”
顾濯思索片刻,想不到别的。将谢熠秋悄无声息地移出皇宫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尚且不说李南淮每日都会去看他是否还活着,整个北明都知道谢熠秋如今在皇宫中休养。李南淮不会放过谢熠秋,甚至会将他折磨死,除非他真的死了,世上再无谢熠秋,一切因他而起的怨恨与纷争都会消除。
他等不及,看不得谢熠秋一直活在牢笼里,最后咬咬牙,只从嘴里冒出细微的声音。“若是只有三成,那便……再等等。我再想想。”
这是顾濯血淋淋的痛,他自己为谢熠秋打造的牢笼,只不过是借了李南淮的手而已。而谢熠秋却始终信任着他,以至于他每天想起谢熠秋的时候都在忏悔,自己为什么写下了这么非人性的东西。
他强拉着自己的思绪不去想牢笼里的那个人,镇静了片刻,只见门外韩承疾步前来禀报。“主子!动手了!”
顾濯立马起了身,在腰上别了把长刀,眸子瞬间变作阴冷,道:“请太医在此等候,片刻即回。”
韩司尘跟着起了身,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前来伺候的人安置了下去,强行端着茶盏喝了碗热茶。
“贫僧给大人递烛台。”
“有些地方点不了蜡烛, 也燃不了火。大师若是做事仔细,最应该查查这种地方。”顾濯抬眼,“这烛台不是递给我, 是辜泽宽。”
藏经阁的架子上放着一盏枯灯,只需按下扭动半圈,书架便立刻反转过去,变成了密室大门, 连着一条往下走的密道,一片昏暗。辜泽宽带人潜入,在黑暗中将灯盏点燃, 映着成箱的地契文书。那箱子叫人打开之后, 他却立刻冷了脸色。
密室大门轰的一声关紧了, 阵风袭过, 激起尘土,带着一股死灰复燃的气息。辜泽宽才慌忙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头顶上挂着的油灯往下滴油, 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不只是灯油的味道, 还有白磷的味道。
手下的人一气之下拿刀将箱子挑翻过去, 手抄的经书瞬间洒落一地, 里面夹杂着一股扑鼻的灯油和白磷味, 冒了烟。
辜泽宽急忙道:“把灯灭了!”
还未等动手,地上那堆佛经已经瞬时燃烧了起来, 地面也如蝗虫过境一般烧到了自己脚下。很显然,这地面也是被做过手脚的。
金殿中, 顾濯腰间别着长刀, 对着佛像拜了一拜, “佛经已经烧给您了, 来日拆了您的庙,千万别怪罪我。”
藏经阁冒了白烟,小和尚顿时惊叫起来,个个提着桶前去灭火。
“走水了!藏经阁走水了!”
顾濯拽住了惊慌失措的住持,厉声道:“陛下有令,金庙不可有半点差池,这火若灭不了,拿你们是问!”
“藏经阁常年有人守,不霉不燥,怎会走水啊!”只说了这么一句,所有人便急忙去了。
顾濯带人急忙赶到,藏经阁几乎已经烧了大半,隔壁就是账房,只是无人去救账房的火,眼瞧着账房的屋顶要烧塌了。
藏经阁有三层那么高,火势蔓延极快,老住持慌了神,指使着人赶紧去救火,连顾濯身边的人也要指使。
顾濯看的眼烦,一把提起住持的衣领,“榆木脑袋!经书烧了朝廷还会再替你们安置,账簿若是没了,陛下要了你们的脑袋!”
“阿弥陀佛!经书不能烧啊!”
“有什么不能烧!住持要救的当真是经书?”
顾濯抬眼看了一眼账房,一把将人丢开,立马命人去救,道:“账簿不可少一寸一毫,就是只剩残渣也给我拿出来!陛下若是追究下来,你我的小命都不用要了!”
韩承带人去救,还未等靠近,便见木梁轰隆一声掉落,火势一下便大了起来。顾濯眼瞧着账房就快只剩残渣了,急忙扶着刀柄,脸上不自觉冒了热汗。
刚往前一步,韩承便急道:“主子!要塌了!”
顾濯眉宇硬挺,眸中映着大火,“若不救火,陛下定会认为是我做的。”语罢,便冒火钻了进去。
此木赶来,立在住持身侧安抚了片刻,但这住持怕是实在没见过这种场景,便一下昏了过去。此木安排人将他抬走歇息。
这时候只见藏经阁里似乎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在嘈杂的人声与烈火中大叫了一声。“顾濯诈我!我取你狗命!”
外面救火的小和尚忽然身子一颤,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耳朵出了问题,随后又急忙跑着救火。
那影子忽然倒了下去,隐匿在了大火中,此木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静静立着。
韩司尘等的着急,眼看着天色暗了下去,天边某处冒着阵阵黑烟,怕是什么地方着火了。他急忙起身,刚要出门便被拦了下来,只得慌张地在屋里踱步。
府外嘈杂声起,韩承背着一个软瘫在他身上的人奔了进来。
韩司尘一瞧,正是顾濯,只见他半条手臂已经被烧焦,衣着杂乱地昏迷着。“他这是把自己烤了嘛!”
韩承忙道:“主子进了大火里,把自己烧着了。还请太医看看!”
韩司尘立刻叫韩承把人放到塌上,遣人去备了凉水,又急忙让人快马去太医院取药箱。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李南淮的耳朵里,夜里皇帝的舆马便到了清宁和晏。
顾濯还没醒过来,李南淮便皱着眉坐在床前。
“你是说藏经阁忽然着了火,连同着账房一起烧了,可有查到缘由?”
韩承道:“火才刚灭,藏经阁已然成了灰烬,还没查到缘由。”
偏偏是在他要查账的时候,账房着了火,又偏偏是在顾濯去拜佛的时候遇上了。李南淮沉思了片刻,下人给奉了茶。
韩司尘给顾濯诊脉起身,道:“顾大人闯入大火中,烧坏了皮肤,内力也因烟熏火燎伤了脾肺,如今已无大碍,只是要好生养着。”
“韩太医,”李南淮道,“听闻今日你一直待在这里?”
韩司尘躬身回应,“今日顾大人请臣喝茶,忽然来了人说金庙着了火,顾大人便将臣抛在了这里,说去去就回。”
李南淮撇着茶沫,淡淡点头,“劳烦韩太医多照看些了。”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门外站着都多人,虽然是在夜里也能看得清楚。李南淮忽然脚下顿住,扭头一看,道:“安江南。”
安江南近日一直跟随顾濯,几乎从未离去,这次竟不小心碰上了从前的旧主。他瞬时机灵起来,拱手拜道:“镇抚听闻顾大人烧伤,甚是担忧,这才派属下来瞧一瞧。”
“难得你们镇府有这份心。”
翌日天色阴沉,吹着阵阵微风。顾濯披着氅衣出门,遇上了刚进门的余苗。
“先生身子可还好?安江南跟我说你烧着了,连陛下都知道了,我却才知道,先生是要我担忧吗?”
顾濯脸色蜡黄,微微一笑,道:“我是不愿你担忧。”
“那先生可否告知,你为何要闯入大火中?只是为了账簿吗?先生若真有心救那账簿,定不会只身出来。”
顾濯立在门口吹着风,“我并非神人,总有失手的时候,那火势极凶,我有心去救,却无济于事。”
“可在晚辈这里,先生确实是神人。先生要我手下的人,不是为了要到自己手里玩吧,前些日子先生去了裴府,如今几天在金庙,也是他们跟着。若说是为了涨气势,晚辈是不信的,毕竟先生要的人都不算聪明。”
顾濯一笑,“他们不聪明,你却聪明。”
“先生是在用他们掩盖一些事。先生如今的算盘都打到晚辈这里来了。”
顾濯只觉疲惫,咳了两声,余苗便急忙给他披好了大氅,生怕风吹了。
顾濯转身进屋,“我略施小计,用你做了挡箭牌,你不生气?”
余苗跟他进了屋,关上了门。两人各自坐下,余苗道:“从前晚辈只会依靠先生,若没有先生,晚辈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要么被人打死,要么被野狗咬死。若有一天能帮上先生,即便先生利用我,我也能砍下自己的肉、剥了皮,为先生做一张盾牌。”
从前顾濯把他看作孩子,只因当初一眼看见他在雪中打斗,便知他是可用之才。那时候他一身孩子气,遇事绝不服输,如今明显多了几分稳重,眉眼中也多了些精明。
“若晚辈猜得没错,辜泽宽应该是死在了大火里,是先生引他去的,然后把他关在了里面,放了火,将他烧死了。”
顾濯虽是笑着,眸子里却尽是沉郁,他在心里想了无数套说辞,为自己掩盖过去,但话到嘴边,只道:“这火可不是我放的,是他自己放的。”
余苗应声,“那就是他死有余辜了。不过未免太便宜他了,他烧了藏经阁,烧了账房,就算没死,陛下也不会轻饶了他。”
“他带着糊涂账死的,日后谁也不必招谁了。陛下要查账,尽管在他这个死人头上查。藏经阁密室里的东西,火一烧,终归是一堆灰烬,什么也看不出来。”
“先生把活人死人都算计进去了,一定不只是为了摆脱这笔糊涂账。密室中的东西应该早就被先生调换出来了。”
顾濯应了一声,不自觉打了个哈欠,他昨夜与韩司尘聊了许久,听闻莽蒙骑兵已经断粮数日,又恰遇风雪,被逼在了山口,李南淮已然心急了,正在准备粮草支援。
只是北明前些年收成一直不好,又常年干旱,北明自己的兵马都喂养不好。如今总算是有了好转,若现在急调粮草,怕是会有人不乐意。
国库亏空,银钱不多,常年苛政,天灾人祸,粮食颗粒无收,养不了马,养不了兵,又在外牵扯甚广。自阉党把持朝政之后,北明算是早就烂了骨子,不是一两年就能好的。
如今这金庙不过是九牛一毛,便已经废了顾濯的半条性命,此后之路定满是坎坷。
没过几日,金庙轰然倒塌。满打满算,走了二十多车的金子,除去有些地方是用寻常木石铸的以外,果不其然,其他全都是金子。
误之看着这一车车金子离开,不自觉愣了神,木讷地道:“整个帝京都是佛光啊……”
顾濯乘轿去皇宫述职,李南淮首先问了他胳膊怎么样了。
顾濯道:“已无大碍,劳陛下费心。”
“朕听工部办差的人说,曾经藏经阁的位置收拾出来,见到了一具无臂尸骨,以及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密道。你是否知道此事?”
殿外刮起了风, 片片阴云遮盖下来。
顾濯与李南淮对弈,置下了一颗棋子,道:“那尸骨是辜泽宽, 陛下应该知道。他抢了裴钱留下来的金庙图纸,定是有所图谋的。看来他所图谋的东西就在那密室之内,不过里面的东西已经烧成了灰烬,若要查怕是也不容易。”
李南淮看着棋局沉思片刻, 久久才落子。“既然烧了,那他想要的东西也不必再追查下去了。从前他是裴钱的手下,不过是苟活着罢了, 他要去寻裴钱的东西倒也正常。”
话头一转, 李南淮道:“你兄长顾尔金驿马传书过来, 说是借粮草。眼下大旱未解, 粮仓中余下的粮食连北明的军队都难以维持,可若莽蒙困境解不开, 北明也无法自处。为今之计……”
“为今之计, 唯有纳粮入仓, 清查其中克扣, 充实仓廪。”顾濯拱手, “北明旱情久矣, 却不至于颗粒无收,更不是整个境内都有旱灾, 不过都是一些无端的夸大其词。臣时常听闻各州饿殍甚多,可见饥荒不假, 却从未见过哪里的州府上呈奏章为百姓求得一丝怜悯。朝廷曾多次赈济灾情, 就连当年受忠帝也曾开仓放粮, 不至于百姓流离失所。”
“你觉得, 这其中有克扣。”
“臣只是觉得,上呈奏章,下达旨意,尚且可能出现纰漏。任何一批粮食经过一双又一双的手,最后到达百姓手中的能有多少?”
这是北明积年的旧账,往日在一次又一次的权势斗争中被淹没,可如今金殿损毁,里面藏匿的污垢便全然暴露了出来。裴氏的产业落入顾濯手中,便不可能再是一潭死水。
他要查,却不能无端地查,唯有借清查整个北明的机会,将裴氏的东西全都纳入自己手中。
冬夜寒凉,孤月悬空。
顾濯正欲出宫,有韩承陪在身侧,幽静的夹道唯有主仆二人。
顾濯负手,道:“眼下莽蒙局势堪忧,以陛下的性子,他不会坐视不理,便必定要查粮食问题。金庙的亏空砸不到我的头上,可若是粮食出了问题,便是几条命也不够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