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就没注意主子身上还有伤吗,眼下还没有歇下便要另赴他处。权贵粮食积压,百姓穷困,这本就是数年累积的症结了,怎是一日两日就能查的清楚的。”
“陛下对我委以重任,那是因为我与莽蒙有着解不开的关系。若不是我,便不会有人对此事上心,因为谁都可能在粮食上捞油水。若我不尽心,莽蒙的将士便吃不上饭,便要饿着肚子打仗,我便是莽蒙的罪人,也是北明的罪人。”
幽蓝的夜色缓缓飘落少许盐粒一般的雪,顾濯冻得手脚冰凉,便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如今此木在何处?”
韩承道:“已经随金庙往昔的僧侣一同被安置了,陛下已派工匠为他们重建一座庙宇,只怕是年后才能完工,今年冬日,他们只能苦挨着讨生活了。”
一口热气从顾濯口中冒出,大氅掀起雪花。“找时间寻得此木,告诉他先出城等候。”
“金庙着火是他所为,他却对主子做的事什么都不过问,主子当真信得过他?若主子想灭了他的口,属下今夜便能办。”
“他当初是裴钱的手下,裴钱被捕之时定然想过要灭了他的口,他却安然无恙的活着。从前他在裴钱与受忠帝之间周旋着过活,连天子都能骗,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知是为何?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把柄,若是能杀得了他,他还能活到今日吗?”
从前顾濯小瞧了这个和尚,自此木敢在裴钱手中讨生活的时候,他就应该料到,此非善类。若是将这种人留在帝京,不知还会被谁指使,更不知,顾濯所做的事是否会在一夜之间流出。
夹道幽暗,这是一条皇宫内侍卫极少的偏僻小道,顾濯熟知这里是因为他在皇宫生活了三年,也知这里灯火稀疏。
他时常行走,似乎已经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极其熟悉,若有半点的蹊跷便能识别。高墙上的瓦砾发出细微的动静,犹如鹅毛降落,顾濯恍然停下脚步。
韩承便立刻捏着刀柄冲着黑暗处望去,一脚踏墙而上,与那矫捷的身影拳脚触碰一二,那人藏在面具下并未打算恋战,便急忙奔走,奈何韩承抽刀噌的一声划破寒风,令雪花绕刀旋飞,寒月的厉光加持到了刀面上,两人相斗,瓦上脚步声却极其细微。
顾濯却听的清晰,那人并没有继续打斗的意思。
韩承一身寒气落下,拱手道:“主子。”
顾濯眯眼瞧了一眼那逃脱的身影,是司少仓。
“他是从璇玑宫的方向过来的,”顾濯垂眸,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却犹如发现了一个终于能让自己坦然想起那个地方的理由,于是便顺势抓着,淡淡道:“随我去看看受忠帝的安危。”
韩承怔然,“那若陛下问起……”
“便说我在路上落了东西,前去寻找。”
璇玑宫犹如往常般静谧,宫门外立着侍卫,宫里点着幽暗的灯,半死不活的亮着。
若是司少仓不是受了别人指使的刺客,那就是受了谢熠秋的指使。
而如今谢熠秋正毫发无伤地在宫中待着,那司少仓便可以大概确定是他这个阶下囚派出去的了。
顾濯眸色如水,在想到这一点时忽然多了几分温存,却也多了几分疑虑。谢熠秋好似骗了他什么,瞒了他什么,可他却恨不起来,甚至觉得应该放司少仓一马。
柳絮一样的雪落在了顾濯的肩上,他不会踏足那里,便唯有在宫门外多看几眼,望着宫中灭了的灯,才知他睡了,于是淡淡道:“我还没告知他,我要离京了。”
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归,更不知他孤身一人在皇宫之中会受多少苦。
门外落着雪,谢熠秋灭了最后一盏灯,望了一眼远处的身影,待见人离开了,才上了塌。
离京的车队早已准备好,在清宁和晏清点了人数便出发了。路上积雪还没清扫干净,车队只能走的很慢。
顾濯起得早,在车里眯了一会儿,误之在一边掀着车帘子望着车队出了城门,转头对顾濯道:“近日主子忙的觉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如今出了帝京,陛下也不用叫主子每天去皇宫述职了,待过些日子到了楯州,主子一定要好好歇歇。”
顾濯被误之吵得睁开了眼,原本乖巧可人的烧鸡瞬间变成了呲着牙笑的误之,他也没听清误之说了什么,便淡淡应了一句“嗯。”
车帘外的韩承冷声道:“楯州百姓疾苦,主子到了那里唯有跟着受苦的份,哪里能休息?不如你少说几句,让主子现在多睡一会儿。”
顾濯闭着眼从喉咙中哑声道:“嗯。”
误之急忙还嘴,“可主子并非楯州官员,此番到任,是带着陛下旨意去的,总不能连个歇息的地方都没有。就算是州丞不好生招待,那县令、郡守总不能亏待了主子。”
“你也知道主子是带着公务去的,不是去享福的。”
误之急了,“那总不能……”
顾濯忽然睁了眼睛,带着一轮乌黑的眼圈,直勾勾却又神情迷离道:“我觉得你们两人说的都不错,此去楯州还需五六日才能到,还是先留着些精神,万一路上遇着什么事,也好应对。”
韩承顿时敛了锋芒,牵着马绳淡淡应声,道:“陛下此举怕是会得罪不少权贵,更不知藏在暗处使绊子的人有几何,虽然陛下准许主子带了些锦衣卫跟着,但到了关键时候,主子千万莫慌,属下定会护主子周全。”
误之这次倒是没有跟韩承反着来,反而担忧似的道:“安江南这一伙人本就是一群没用的,当初还不是主子看重他们,让他们得以跟着主子做事,还受了北镇抚的赏,如今他们怎么还恩将仇报了呢!也不知是来保护主子的,还是来让主子保护他们的,陛下就应该一道旨意将他们轰出去才是。”
李南淮用过安江南这一批人,自然是知道他们的脾性。顾濯耸拉着眼皮,道:“他们是为报恩,陛下是不是恩将仇报就另说了。你们也是。”
小太监为谢熠秋安置好了饭菜,低着头轻声道:“陛下,顾濯已经离京四十余里。”
谢熠秋蒙着眼睛,接过司少仓手中的碗筷,道:“楯州有他要找的东西,也有朕的。朕将他送出帝京,便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朕要的药呢。”
司少仓道:“陛下,这药伤身,且不会万无一失。假死一事本就有违人伦,若失了手……陛下便是真的活不成了。”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计。朕身在此处,本就是一个死人了。要么被他关到死,要么就是朕自己寻死。可朕的死若是能换取李南淮被世人指摘一生,便不算枉死。”
谢熠秋若无其事地用饭,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也还是自己端着碗,“李南淮若是知道了当年青甘一战到底是因为什么,裴钱为何会着急将李文弘置于死地,他便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虚妄。来日见到朕,他若是能安心,便不是李南淮了。你要将当年所有的折子、书信,都让他看见,他坐到朕的位置上不就是为了弄清楚青甘到底为何沦陷吗,朕便让他亲自看,他所守护的子民,他所享受的江山,到底是值得的吗。”
“当年青甘王给朕书信,多次询问他的境况,即便自己身处险境。朕派去了援兵,送去了粮草,可若有人有意舍弃青甘,仅凭朕一己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
谢熠秋放下了碗筷,紧闭着自己早已被顾濯偷偷治好的眼睛,可他还是要将白绫戴着,忍下去。
若要死,便只能由李南淮将他活活逼死,让他一辈子愧疚着才好。
若要看着李南淮愧疚,便要好好活着,眼睁睁看着他愧疚才好。
一行人被大风阻了行程, 只得先找个客栈歇下来。
韩承在店家买了热菜烧酒,端上了楼。这客栈紧闭着窗子,生怕风沙飞进来。
韩承坐在火炉子旁边暖了身子, 道:“主子,从这里往西北方向三百里,就是西奴与北明的交界之处,再往行进百余里走进了西奴境内, 便是当年青甘王战死的西凉关。”
火炉里的炭烧的旺盛,顾濯道:“楯州距离青甘这么近,裴钱怎么会将庄子建在此处。”
“当年青甘一战, 死了四万多将士。听店家说, 当初朝廷的援军迟迟未到, 西奴攻入了西凉关后便把青甘占为己有, 或许是兵力无法再支撑,便没有继续深入, 若不然, 此地便早已成了西奴人的囊中之物了。”
“怕不是兵力无法再支撑下去的原因, 而是与裴钱的约定已经达成, 便没有资格再深入了。”顾濯喝着烧酒, “此地曾是裴氏的封地, 有裴家最大的庄子。即便裴钱没有手握重兵,也会有北明驻守在附近的军队护着, 若西奴敢打到这里,结果一定是落荒而逃, 毕竟若真打起来, 可不像在西凉关有北明的叛军相助。”
须臾, 顾濯问道:“误之和安江南那屋送酒菜了吗?”
韩承道:“已经让店家送去了。”
“这地方不比帝京, 不仅冷,还多风沙,便先歇上一日不急着走了。”
门外“扣扣”响了三声,顾濯让人进来,只见此木端着茶水进来了。
顾濯道:“酒水已经给你备好。”
“贫僧是出家人,即便是旅途在外,也不能如顾大人这般潇洒。”此木说着坐下倒了茶,一股氤氲热气扑面。
此木道:“裴氏将庄子建在楯州,是因为这片土地本就是裴家世代留下来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们如今所在之处虽已在楯州境内,但距离庄子还远,需过了西南方向那座山。如今我们所见的风沙,到了那边却没有这等景象,不然如何成为庄子?”
顾濯明白此木的话,毕竟山前山后不一样,山后或许是一片沙漠,山前便可能是一片绿洲。裴氏既然能在那里发展成一个庄子,便一定是有优势之处。
顾濯知道当初青甘甘愿成为北明之臣,便是因为闹了饥荒,如今看来楯州倒是一块宝地。
此木道:“顾大人难道不知裴氏当年为何急着置李文弘于死地?”
“楯州是裴氏的庄子,但实际也握在朝廷的手中,只要朝廷一言,楯州作为青甘的后方便必须拿出点东西支援。”这是顾濯的猜测,但绝非胡说。
此木道:“当年青甘与西奴皆是受困于饥荒,青甘有北明的扶持,可是西奴却没有。但受忠三年的时候,朝廷内忧外患,受忠帝身中蛊毒,又遭阉党把持朝政,北蛮刚刚被降伏不久,李南淮势力正盛。那时的受忠帝便已经沦为阉党手中的棋子了,即便是有心往青甘运送粮草,却也已经国库空虚,且身边再无信得过的人,皆是一群趋炎附势之徒。”
从前李南淮与谢熠秋一同长大,心思几乎都是极为缜密的,对待彼此也是绝无二心。可后来李南淮被派往临牧受尽苦寒之后归来,便全然变了一个人,他手握大权,倚仗着皇权桀骜跋扈,而谢熠秋因为对他的亏欠处处纵容。李南淮势力盛极一时,更甚曾经。而正是这时候,谢熠秋与李南淮之间出现了裂隙,谢熠秋被裴钱死死拿住,一时沦为傀儡。
当青甘的战报传入帝京,谢熠秋派人运送军械与粮草,派去援兵,却得知这些全在半路卡住,后来就不见了踪迹。对于粮草与军械的追查,一查就是数月。后来朝中权贵一致认为这是李文弘的奸计,极言是李文弘私吞的军械与军粮,又嫁祸于押运的官员,意欲谋反。
一股对李文弘的讨伐的声音在朝廷掀起。
顾濯道:“所以裴钱是为了躲避灾祸,生怕青甘的饥荒由他楯州承担,其他权贵官员都是怕连累到自己。”
“他们与裴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裴氏撑腰,他们便有胆量对青甘言辞声讨。”此木淡淡喝了口茶,“只要青甘亡了,楯州便可以安然无恙,朝廷也不必再费口舌商量怎么援救青甘。”
且那时候,谢熠秋已经身中李南淮带来的蛊毒,与他心生芥蒂,若是再加一条“李文弘叛变”的罪名,李氏便瞬时落入尘埃。
“为了一点粮食,舍弃整个青甘。”韩承不自觉沉了口气。
此木道:“他为的不是一点粮食。粮食给到青甘,不会为自己带来一点好处,且楯州与青甘毗邻,青甘势力太强,便会将楯州压一头。若是这批粮食送到其他州去,解决其他州的困境,那些州丞便能成裴钱的走狗。若是再分点粮食给西奴,告诉他们攻占青甘,便能保西奴此后数年不必再受饥荒与战乱,那西奴便能成裴钱的另一只走狗。顾大人以为,此举如何?”
顾濯清楚青甘一战是裴钱一手促成,却不曾想过竟是因为楯州的这点粮食。若是楯州实在穷苦,大可求朝廷一个怜悯,并不是一定要援助青甘,可他却直接设计了一场战争。
足见裴钱要的并非是粮,也非楯州的庄子,而是这些忠诚的走狗,是朝中万人之上的权力。
顾濯捏着酒杯,“此举,毫无人性。”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人性,裴氏是其中之一。而那些追随他的官员、权贵,甚至他国,皆受制于这非人性的权力,这便是权力的好处。难怪了,所有人都想往上爬,顾大人也是如此,否则也不会从帝京脱身,远赴楯州。”此木捻着佛珠,“曾经楯州在裴钱手里,虽然只是一个州,却能靠它得到莫大的权柄,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用,唯有他能,而你是第二个。”
“或许曾经楯州是一颗足以制衡青甘的棋子,而如今也已经不是了。”
此木道:“可顾大人到此处,应该不是来游玩的吧。既然楯州不必再用来制衡青甘,那便成为顾大人手中的刀子。待明日到了地方,顾大人大可亲自看看,这刀子称不称手。”
帝京皇宫。
天色阴沉,阵阵呼啸在斗拱交错的廊间游走。
夜行刺客上了梁,与莫影交了手。此时阳神殿传讯,“陛下,典籍司进了贼人!”
李南淮恍然拍案,拖着衣袍出了门。
顾濯才刚离开帝京不久,便有人敢闯入典籍司,自是里面装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待他到了那里,侍卫齐齐跪下,只见莫影死死地按着一个蒙面游侠。
李南淮走近过去,傲视着他,道:“典籍司所盛之物,无非就是经年古籍、帝王书册,和朝廷奏章与来往书信,你要寻何物?”
那人不语,只是露着一双冷厉的眼睛。莫影一把将那张面罩扯下了,确实是一副生面孔,或许是皇宫中人,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找寻到这里。
地上已然死了一片,唯独留了这一个活口,若是他不肯说,便只能杀了。
李南淮从不需要留活口才能查到什么,但他们既然敢冒着杀头的风险闯入典籍司,便一定是受了他们主子的指使为了寻得什么重要的物件。他给了莫影一个眼神,示意他将人留着审讯,莫影刚将人架起,便见那人口中冒了血,瞬时死了。
李南淮盯着他沉了一口气,这竟是个死士,那典籍司里的东西便不得不查了。
典籍司的司长以及部下被连夜召进宫中,个个跪在殿中,听闻李南淮要将其中的东西全部查一遍,大惊道:“陛下!司内不说典籍书万卷,就是累世的折子书卷,臣司内百人,查上十天半个月也查不完啊!”
“那便给朕查上十天半月,如今有贼人敢进,便是瞧上了这其中的什么东西。你们若是偷奸耍滑,让贼人有机可乘,哪天让人取了脑袋怕是也不知道。”
司内小官面面相觑,就连司长也犹疑不定,只知道自己典籍司这些年忠于职守,绝对不可能得罪了什么人,更不可能藏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
司长冒了冷汗,便干脆说:“既然贼人是近些日子才开始觊觎其中宝物,臣等便先从近些年的开始查起,请陛下应允。”
李南淮料想也只得如此,只是那里要派更多守卫护着了,扶额道:“允。”
他们一个个恍惚了神情,只知道陛下要找,却不知要找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翌日深夜,典籍司灯火通明,李南淮喝着浓茶,道:“金庙的账成了死账,如今无可查起,偏偏这时候典籍司进了贼人。”
王宏坐在一侧,道:“陛下怀疑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可若是一定有什么关联的话,也只能是想进去销毁些什么。听闻北明的典籍司记录本朝所有事务,任何可以书呈纸上的东西全都事无巨细,包括历代皇帝的一言一行,史官也会将其奉入。”
李南淮捏着杯子凑在嘴边,“也就是说,任何有关北明的账务都在其中?”
王宏似乎意识到什么,压低了嗓音,道:“莫说金庙的账,就是历代水利民生花费、宫廷用度、军队用度,皆在其中,莫不在档。这还只是账目记载,若要找有关军政的也是能找得到,小到一郡一县之更名,大到一场战争。”
李南淮忽然抬了眸子,茶杯也稳稳地放到了桌案上,忽然起了身,赶去了典籍司。
一推门,他们便急忙下跪,李南淮带着寒风进去,冷声道:“给朕找受忠三年的案卷。”
司长忽然呆愣住,急忙爬起来在架子上翻翻找找,这时候一个小官看了一眼自己手里,忽然发现正是受忠三年的军政案卷,便急递到了司长手中,那司长又躬身奉到了李南淮面前。
王宏给了莫影一个眼神,令其他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唯李南淮一个人端坐在案前翻阅了起来。
受忠三年,青甘王书信呈递帝京,求援兵相助,问世子安康与否。帝急调粮草军械,派援兵西去,三日内不见踪影。朝廷臣子随总管奏言,青甘王割据一方,求兵求粮,似无底之洞,吞之再求,求之再吞,不日后便有叛变之力……北明总管之权自帝登基之日始,自受忠二年北蛮归降之时更甚。其后,帝权降,阉权升……受忠五年,青甘沦陷,青甘王悔恨自戕,误四万军士,舍百里疆土,乃国之罪人……
烈风刮开了璇玑宫,谢熠秋被一脚踹了命门,还未完全苏醒便吐了一口鲜血。
李南淮一把挑起他的头,狠狠捏在手里,犹如要吃了他一般目眦欲裂。
“你终于要杀了朕吗?”谢熠秋露着沾血的口一笑,“已经留朕活了这么久,何必深夜造访,不若明日再杀。”
李南淮的手往下一滑,到了他的脖颈上。“朕从未听说过你曾赈济过青甘!当年我父向朝廷求援,朝廷可有理会半分!你又何来的脸面说送了粮草,运了军械,又哪里派了援兵!当年是你们不救,说我父造反,待青甘沦陷,又说我父不顾国纲!置百姓、将士于不顾!你们倒是有着两副面孔。”
“玉衡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必提及当年之事。”
“青甘没了,这恶心的位置给你坐便罢了!”
“玉衡要,朕便给。”谢熠秋哼笑,“朕还能告诉你,阉党本不会执政,他们畏惧青甘王,若帝京有任何不测,青甘王便会带兵入京。百姓曾言,世子同朕与天齐,唯世子与朕能保天下,此言并不假。一旦世子与朕心相悖,帝京便不再属于你我,阉党由此把持朝政!”
他呛了一口血,脸已经被李南淮掐的通红,还是忍着一口气说了下去。“自你知道北蛮归顺的不是北明而是裴氏的时候,你就该料到了,裴氏有意将你我分开!既得大权,何不除掉青甘!”
李南淮与北蛮一战之后回来便对谢熠秋怀恨在心,只知自己在外受尽苦楚,却从未想过为何自己会受了北蛮人的挑拨,与谢熠秋有了贰心。
他当真是没有想过,如今忽然知道了,可所有都已不可挽回。
他忽然一声笑了出来,将谢熠秋死死按在地上,任其大口大口流着血。方才那一脚定是踹中了谢熠秋的要紧之处,他本就身子单薄,在被关押的这几个月更是已经残破不堪。
“你若当真有意!你所派去的援兵怎会莫名其妙消失?谢熠秋,你当朕是傻子……”
谢熠秋口中的血顺着脖颈流下,重重的喘息着,“玉衡……可有后悔?青甘已破……你我何必……”
谢熠秋最后咳了一口血,将那人的整双手都玷污了。
李南淮瞪着眼睛,手指瞬间僵直,看着谢熠秋瘫在地上抽搐着吐着浓黑的血。冷风吹进大殿,谢熠秋犹如风中残烛,渐渐没了生息。
呜咽的寒风如鬼魂哭泣,点点残灯孤寂。
李南淮的眼眸泛着赤红的血丝,嗓音粗哑,“朕从未后悔过......本就是你负我,是你亲手将玉衡杀了。”
皇宫当夜便封锁了消息。
天色微明,阳神殿外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李南淮扶额抬眸,只见莫影跪地道:“陛下,首辅率诸大臣已至殿外!跪求......面见受忠帝。”
李南淮眸色深沉,一瞬间犹如弑神恶魔一样盯着殿门,好似要穿过这扇门杀了所有人。
门外首辅大喊:“臣等跪求面见受忠帝!”
狂风呼啸,殿门轰隆一声敞开,李南淮一身厚重的龙袍俯视着众人,许久才开口,“受忠帝身子本就不好,暂不见人,朕早已吩咐过。”
“受忠帝因身体抱恙让贤于陛下,如今已近年限,臣等只为看受忠帝一眼,也算尽为臣的本分!”
“你们如今,是尽了为谁人之臣的本分?”李南淮冷着眸子,“若要为受忠帝之臣,便逼朕的宫,那朕便可以摘了你们的头,让你们去陪他。”
阶下臣皆冒了冷汗,闻律开口,“陛下之意,是受忠帝与片刻过后的臣一样,已经没了首级?”
卷三 衡之
谢熠秋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帝京, 那日飘着雪,百姓陈列在常街两侧,叩首相送。
白帆与飘扬的阴司纸混迹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狂风呼号。谢熠秋以先帝礼制葬入帝陵。
典籍司内的文书案卷堆叠着,司长终于知道了李南淮要查之事是什么,周身都冒了汗。
当年无人知道那一批兵马去了何处,青甘久久没有等来援兵, 更没有等来一点粮。那时候受忠帝查了半年之久,其中揪出了多少人,可拿下的不过是一些岌岌无名之徒, 谁人都能知道, 他们不过是被推出来抵罪的替死鬼。
谢熠秋残暴无常, 那一遭砍了多少人的首级。背后之人自然害怕, 便抱成了团,即便是从前没有想要除掉青甘之心, 那时也有了。只有如此, 朝廷便不会再想着那批粮、那批军械, 援军到底是被谁人拦下也不再重要。
“陛下, 当年之事已过六年, 若要查也是无可查起了!”典籍司长跪在殿上。
当年在其中做手脚的人不知还有多少苟活至今, 青甘已亡,他们便可以安安稳稳活着, 可若这事再重现查起,他们火烧眉毛, 便不可能再安稳了。
上一次是舍弃青甘, 灭亡整个李氏一族来保命, 那这次呢?
可是李南淮忘不掉曾经所受屈辱, 李文弘被构陷谋反的屈辱,整个李氏被屠杀的屈辱,青甘落入他人之手的屈辱。他不曾见过那场灾祸,却深知自己后半生都是活着仇恨的阴影里。
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插足当年之事的人。
王宏跪在一侧,道:“臣当年死里逃生,一路流离,方至帝京,臣所受苦难心中自明。可陛下如今已然不是当年的世子,由不得自己的性子,陛下若是要大张旗鼓地查,得罪的便是当年所有插足其中之人。如今受忠帝方死,陛下根基不稳,更有人从中挑拨君臣关系,唯有暂且忍下。”
李南淮抬了手指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唯独留下来王宏。
谢熠秋到死的时候才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告诉他他们都被裴钱耍得团团转,反目成仇,失了权柄,甚至因为自己而致使贼人有机可乘。如今这些事全都落到了李南淮这个唯一还活着的人身上,他恨不能杀入地狱将裴钱千刀万剐,恨不能提着谢熠秋问他当年为何不说。
他的眼睛里已布满血丝,目光如火烧,可当听到王宏的话又逐渐松垮了下去。
“王叔,朕到现在还时常梦见青甘的将士被堵死在山谷中,被活活饿死,被一剑刺死。朕只恨还不能将西奴人手刃,恨就算自己位极明堂,也无法挽救那四万将士的性命,无法将青甘拿回。”
“若将军知陛下整日消沉,必不会安心。”王宏拱手,“陛下可知,位极明堂,便不能再只记得自己蜉蝣一般的事。陛下如今不是青甘世子,是北明的君父。臣曾言北明积贫积弱,已然没有了曾经的大国风姿,本就是一滩脏水,随便一搅便成乱世。若要为自己曾经的失去而不顾忌当世便是大错特错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南淮厚重的衣袍下紧捏着手指,“朕做这皇帝,却也由不得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王宏道:“可陛下做不到的事,自有臣下去做。陛下手上沾染的只能是上阵杀敌的血,余下的血便由臣去染。”
顾濯一行人声势小,也没有打算让州府来接,便独自穿过了山谷。
误之掀开帘子往外看,不自己冒了冷汗,急忙缩回了车里。“不是说楯州山清水秀吗……怎么看着就连穷乡僻壤都不足以概括。”
顾濯道:“若当真是个好地方,也不会麻烦咱们到这里来。”
他掀帘瞥了一眼外面,只见穷困潦倒的人家坐在路边个个面黄肌瘦,看着路过的马车不自觉抬头发呆,似乎对突然造访的人极为好奇。
顾濯没打算直接进城,便叫人寻了个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顾濯下了车,只见不远处的小道上走着一行衣着破烂的人,抬着一堆堆稻草往山头上去。
此木独自找了个干净的石头,在上面打坐。
误之蹲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打了个喷嚏,叫道:“主子为何不直接进城,偏要在此受冻。”
顾濯示意韩承进车里拿了件氅衣丢给了误之,“直接进城,城中之人岂不是没了事先准备的机会?”
“主子还说自己不是来享福的,难不成还要他们准备着敲锣打鼓迎主子?”虽然误之也在这一行人之列,却说话毫不避讳,好似敲锣打鼓迎接的不是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