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帝端坐亭中,闭上眼睛。
如果不立刻杖杀固昌伯,过后淑妃会来闹,庆王会来闹,百官勋贵不知有多少人会来闹,结果如何就难说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先打死再说。
欣欣的死,不杀固昌伯难消他心头之火!
固昌伯被推到午门外廷杖八十!
一般来说,廷杖三五十已是不少,廷杖八十这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淑妃听到风声时,拔腿狂奔去见兴元帝。
此时兴元帝已回到乾清宫。
“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淑妃推开内侍冲了进来,奔跑的过程中散乱了鬓发,狼狈跪在兴元帝面前:“陛下,求您杖下留人啊!”
她不问兄长犯了什么错,时间紧急,没给她留出弄清楚的时间。她要做的就是先保下兄长性命。人活着,才能谈其他。
兴元帝脸色冰冷:“送淑妃回菡萏宫。”
两名内侍凑过来,去扶淑妃。
“我不走!”淑妃推开去拉她的宫人,跪着往前走了几步,“陛下,固昌伯随您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求您念在昔日情分上,饶他一命吧”
负责监刑的孙岩回返禀报:“回禀陛下,固昌伯受不住廷杖,已经去了”
淑妃如遭雷击,似乎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兴元帝冷着脸吩咐宫人:“送淑妃回寝宫。”
“陛下,究竟是为什么啊”淑妃哭得凄惨,迎上兴元帝黑沉沉的眼,打了个激灵。
这么一愣神,就被宫人连扶带拉出了乾清宫。
室中安静下来后,兴元帝闭了闭眼,心情难以言表。
难过皇后的死,也有打杀了害死妻子之人的痛快,还有君臣走到如今这一步的涩然。
在固昌伯死讯还没传开之时,兴元帝传了贺清宵进宫,交代一番。
“固昌伯说向他透露皇后踪迹的是一名叫周通的锦麟卫,你可知晓此人?”
“周通原驻守宛阳,去年初进京”贺清宵说了周通来历。
兴元帝面沉如水:“朕没想到,锦麟卫也这么不可靠了。清宵,你务必肃清内部,不要再有周通这种人。”
实际上,专管锦麟卫内部军纪、法纪的是南镇抚司。可这周通是在贺清宵掌管北镇抚司之前调至京城的,可见锦麟卫内部早有问题,比起南镇抚使,兴元帝反而更信任贺清宵一些。
“至于这周通——”
“回禀陛下,周通已死。”
兴元帝面上的狠厉凝滞,等贺清宵说下去。
“去年八月,周通于睡梦中猝死,其妻白氏悲痛过度,同月病逝。”
兴元帝眼神微闪:“清宵对周通知道不少。”
贺清宵平静道:“周通在北镇抚司当差,微臣前去吊唁过。加之他壮年突然病故,微臣特意了解一番,因而印象深刻。”
兴元帝闻言点点头:“这么说,周通夫妇都已不在人世,那他们可有子女?”
“留有一女,今年十六岁,寄居在周通长姐家中”
听贺清宵说了周通长姐家中情况,兴元帝压下了心中杀机。
欣欣因周通告密而死,他不会放过周家人。既然周家只留下一个女儿,且先保持现状,一切等寻到那孩子再说。
兴元帝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他与皇后的儿子被找到。
“固昌伯府在南边的那些人秘密缉捕,不得走漏风声。山谷那边,先派人守好”
说完这些,兴元帝沉默了一下,问贺清宵:“清宵,你觉得那孩子还在宛阳吗?”
“微臣不知。”贺清宵道。
“朕觉得,他会来京城。”兴元帝说出心中猜测,目光不离贺清宵面上。
贺清宵眼里浮现几分惊讶。
“或许——”兴元帝沉吟许久,定定看着面前的青年,“他会不会就是松龄先生!”
贺清宵神色一震,微微垂眼。
兴元帝显然并不在意贺清宵的回答,自顾分析着:“寇姑娘说过,松龄先生应该是个少年,这与那孩子的年纪对上了。松龄先生了解皇后许多事,以他的年纪又与皇后如此亲近,不是那孩子还能是谁?”
贺清宵低眉敛目,并不多嘴。
“清宵,其他事交给可靠之人去办,你留在京城全力寻找松龄先生,哪怕掘地三尺,给朕把他找到。”
“微臣领旨。”
“等等。”兴元帝喊住要离去的贺清宵,“你再去见见寇姑娘,看有没有新线索。”
“是。”
君臣密谈时,固昌伯的尸首被送回了固昌伯府。
固昌伯夫人接到下人禀报,说宫里来了人,让她去接伯爷,她还觉得奇怪,等看到面色严肃的内侍与锦麟卫,才意识到不对。
“伯爷他——”难不成又因为泽儿挨罚了?
内侍看一眼固昌伯夫人,把固昌伯被廷杖的原因道明:“固昌伯与今上饮酒时,酒中失仪唤今上姓名,获了廷杖固昌伯受不住杖打,已经去了”
“去了——”固昌伯夫人惨白着脸张望,看到了内侍身后一副架子,其上蒙着深色被子。
“伯爷,伯爷!”她扑过去,掀开被角看到固昌伯扭曲痛苦的脸,哭嚎一声昏了过去。
固昌伯府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乱成一团。
戴泽是在茶楼听书时被家里下人找到的。
“世子,家里出事了,快些回去!”
“怎么了?我书还没听完呢。”戴泽不想走。
他跑出来听书,就是因为今日父亲又被传召进宫了。之前几次被召进宫都是因为他,这次估计也跑不了。
戴泽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近来惹了什么祸,但还是躲开为妙。
下人抹着泪:“世子别耽误时间了,伯爷去了”
“你说什么?”戴泽一把揪住下人,扬手打了一耳光,“混账东西会不会说话,什么去不去的——”
“世子啊,伯爷没了,在宫中受不住廷杖没了啊!”下人哭道。
戴泽愣了愣,拔腿就跑。
身后的茶楼中,隐约传出说书人的声音:“那美猴王——”
“父亲!”戴泽从马背上连滚带跌,冲进家中。
映入眼帘的是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和已换上寿衣一动不动的父亲。
“父亲,父亲,您醒醒啊——”戴泽嚎啕大哭。
固昌伯在午门外受廷杖,瞒不过当值的官员,很快又传到了各部衙门。
相比起来,庆王知道的要晚一些,是固昌伯府送的信。
他急匆匆赶到固昌伯府,拽住戴泽问:“表弟,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第207章 等
戴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是我父亲与今上喝酒时喊了今上的名字。今上生气了,父亲被廷杖八十,受不住去了”
庆王狠狠愣住,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父皇是开国之君,手段虽硬气,可对追随他打天下的老臣还是很有感情的。特别是固昌伯,是他亲舅舅啊,怎么可能因为一句冒犯就要了舅舅性命?
固昌伯行四,上头还有三个亲兄弟,二哥幼时夭折,三哥死于乱世,只有个大哥沾了小弟的光过了两年好日子,也在建国不久就病故了。
对兴元三年才出生的庆王来说,等于就这么一个舅舅。
“我进宫一趟。”庆王强压下心慌意乱,奔向皇城。
“陛下,庆王殿下求见。”
兴元帝睁睁眼,面无表情:“让他回去。”
庆王没见到兴元帝,去了菡萏宫。
淑妃哭得眼都肿了:“熠儿,你来了。”
“母妃,父皇为何要杀舅舅?”
“母妃不知——”淑妃用帕子拭泪,“太突然了,我接到消息赶过去,怎么求你父皇都没用”
之后被强行送回寝宫,她悲痛欲绝,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兄长派人去铲除后患,暴露了?
淑妃是在辛皇后出事后,才从固昌伯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兄妹见面并不方便,更多的细节不好详说,她为此紧张了几日,更多的是大石落地的踏实。
那个女人给她带来的阴影太深,这些年的下落不明犹如悬在头顶的剑,令她时而会做噩梦。
梦到那个女人回来,她失去了一切,她的熠儿失去了一切。
“母妃一点不清楚?”庆王想不通。
看着茫然困惑的儿子,淑妃压下心中悲痛与恐惧,摇摇头:“熠儿,你回去吧,替母妃去看看你舅舅,帮衬一下”
那个可怕的猜测,她不能对熠儿说。什么都不知道,对熠儿才是最好的。
庆王默默离开了皇宫。
短短时间,已有不少大臣试探着求见都被拒绝。这些人徘徊在皇城外,见庆王神色沉沉出来,下意识靠近。
庆王看这些人一眼,脚步不停走了。
固昌伯出事的消息越传越广,段少卿听到风声匆匆往家赶时,正碰到固昌伯府前来送信的人从少卿府出来。
段云华与戴泽已定亲,少不了向少卿府报丧。
“我知道了,节哀。”应付完报丧的人,段少卿去了如意堂。
如意堂中,老夫人枯坐着,好一会儿没反应了。
屋子伺候的人不敢出声,直到段少卿的到来打破了一室安静。
“母亲,固昌伯府的事,您知道了吧?”段少卿示意伺候的丫鬟婆子退下后,开了口。
老夫人转转眼珠,看着儿子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文松,你说乔氏是不是扫把星,被休了还带累子女?”
“母亲,您别这么想——”
“不这么想?如果不是她,大丫头怎么会犯下那么大的错?二丫头没被教养好不说,好不容易结了门好亲事,莫名其妙就遇到这样的祸事”
比起旁人只是好奇,少卿府就更在意固昌伯被杖杀的原因了。
“文松,你在朝为官就没听到什么风声?固昌伯到底为何遭了今上厌弃?”
“说是喝多了对今上不敬。”段少卿苦笑,“以固昌伯的身份,不大可能因为这个就丢了性命。究竟为何,目前还不清楚”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心头如压了石头。
他们担心的已不是段云华的亲事,而是会不会连累少卿府。
这一桩震惊百官勋贵的事还没在民间传开,青松书局所在的街上热闹依旧。
辛柚坐在柜台旁,发着呆。
三月了,她和小莲已商量好去一趟千樱山,收殓寇青青尸骨。
贺大人那边,把娘亲的事报给那人了吗?
胡掌柜手搭着算盘看一眼出神的少女,暗暗奇怪。
这两日东家大半时间都在大堂,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贺大人,好久不见您了。”看到一袭朱衣的贺清宵走进来,刘舟还以为眼花了,忙迎上去迸发出极大的热情。
贺清宵颔首:“好久不见。”
他的视线越过小伙计,与柜台边的少女四目相对。
辛柚站了起来。
她一直在等他,可真的等他来了,反而近乡情怯。
贺大人南行有没有带回证物?那个人知道后又是什么反应?
辛柚迫不及待想知晓,又有些怕知晓。
她清楚,她怕的是失望。
迟疑间,那个男人已从刘舟身边走过,来到她面前。
她听到了熟悉的干净微沉的声音:“多日不见,寇姑娘可好?”
辛柚稳住杂乱的心神,冲贺清宵欠了欠身:“我一切都好,贺大人呢?”
“有些事要与寇姑娘说。”贺清宵没有绕弯子。
他知道眼前看似平静的少女,定是心急的。
辛柚请贺清宵去了待客室。
待客室临窗的大肚青花瓶里插着几支杏花,娇妍明媚,春意扑面而来。
贺清宵不觉多看了一眼,才在辛柚对面坐下。
两盏清茗摆在二人面前,随着送茶的刘舟退下,小小的待客室只剩下二人,两个多月未见而造成的微妙生疏感骤然消失。
辛柚握着茶盏问:“贺大人禀报今上了吗?”
“禀报了。我从南边带回了人证物证,已呈给今上看了。”
辛柚用力握紧茶杯,等对面的人说下去。
贺清宵看到她微微发白的脸,是他从没见过的紧绷。
春日来了,她却比他离京前清减了许多。
贺清宵心头有些闷,面上却半点不露,把多余的情绪遮掩:“今上今日在西苑召固昌伯饮酒,固昌伯酒中失仪被廷杖八十,没挨过已经去了”
辛柚难掩错愕:“固昌伯死了?”
她百般思量,也不敢轻易下手的固昌伯,那个人只是一句酒后失仪,就能要了他性命。
天子之威,由此可见。
可是,那个人迫不及待取了固昌伯性命,到底是为了娘亲,还是为了淑妃母子呢?
止于固昌伯,或许才是那人最想看到的吧?
辛柚咬了咬唇,任疼痛蔓延,就听对面的人说了一声“抱歉”。
“寇姑娘,我向今上提及了辛公子。”
辛柚端起茶盏,胡乱啜了一口。
贺清宵看她的眼神藏着担忧:“今上怀疑松龄先生就是辛公子。”
辛柚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那个人,比想象中要聪明。
“寇姑娘。”
辛柚看着轻唤她的人:“嗯?”
“今上猜测松龄先生还在京城,命我掘地三尺把他找到。”
辛柚沉默了一瞬,问:“那贺大人有没有把握找到呢?”
“这也是我想问寇姑娘的。寇姑娘觉得我能不能找到松龄先生?希不希望我找到呢?”
这话如果换了别人说,辛柚只会觉得是威胁。可是对面的人神色恳切,眼神温柔,她知道他是真的问她的想法。
他知道松龄先生是辛公子,辛公子是她。
“贺大人,有个问题,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答。”辛柚没有立刻回答贺清宵的话。
“寇姑娘请说。”
“今上如此迅速杖杀固昌伯,是因为什么呢?对淑妃与庆王,他可透露什么想法?”
贺清宵微微摇头:“圣心难测,今上对淑妃与庆王有何打算,没有流露。”
“至少现在,他并没有把固昌伯府谋害辛姨的事公之于众的打算,是么?”
贺清宵面露歉意:“也许是因为今上知道了辛公子的存在,想等找到辛公子再说。”
辛柚唇边挂着讥笑:“找到了嫡皇子,或许就惩治淑妃母子。找不到,庆王这么大的儿子还能将就着要?”
还真是左右不吃亏。
贺清宵看出辛柚的恼怒,但没有完全顺着她的意思说:“可能是寇姑娘猜的这样,也可能是担心走漏了辛公子的消息,一些人会对辛公子不利。一位嫡皇子的存在,的确会影响很多人。”
“这样看来,贺大人早些找到松龄先生还是好事了。”辛柚语气淡淡。
贺清宵深深看着她,目光如春水般清透干净:“若是可以,我希望松龄先生远离是非之地,逍遥山水之间。”
做回那些证人口中的肆意少年。
辛柚听了这话,笑了笑:“可惜不可以。”
既然那个人只舍得杀一个固昌伯,那她就自己来好了。
这时的贺清宵,还不知道寇姑娘下了怎样的决定,他对这个答案有些可惜,更多的是理解。
“这京城无人知晓松龄先生容貌,一时找不到人,今上会为难贺大人吗?”
“不会。”
即便会,也不是寇姑娘该操心的问题。
“那就好。”
见辛柚一脸平静,贺清宵问:“寇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辛柚不愿把贺清宵扯进来,淡淡笑道:“先静观其变吧。看看固昌伯的葬礼,看看找不到松龄先生会怎么样。”
听辛柚说静观其变,贺清宵稍稍放下心来,从袖中抽出一个画卷铺展开。
看到画上少年,辛柚眸子微微睁大。
那是她易容后的“辛公子”。
“今上让画师根据几位证人描述,画出来的。”
辛柚又看几眼:“还真是像,画师画技精湛。”
贺清宵把画收起,委婉提醒:“锦麟卫这边,奉命寻找松龄先生的人都见到了这幅画像。”
“我明白了,多谢贺大人提醒。”
“那我就先告辞了。”贺清宵目光在少女清减的面庞上停留,默默咽下劝慰的话,只道,“寇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辛柚起身,对他屈了屈膝:“多谢贺大人,暂时没什么事。”
既然指望不上那个人,她就自己来。前路即死途,就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了。
辛柚亲自把贺清宵送出了书局外。
春光明媚,一身朱衣的男子,眉眼也如春光般美好。
贺大人可真好看啊。
辛柚深深看他一眼,笑着摆了摆手。
贺清宵颔首回应,策马远去。
见辛柚迟迟没有动,小莲唤了一声:“姑娘?”
“小莲,陪我走走吧。”
街边绿草如茵,垂柳成瀑,卖花的女郎穿行于街巷,甜甜叫卖着。
不知走了多久,辛柚停下,遥望着一座府邸。
此时的固昌伯府大门四开,一片素白,时不时有人进出。数人骑马而来,在门前停下,为首的正是庆王。
辛柚扶着那棵根深叶茂的槐树,定定望着庆王走进固昌伯府。
哭声隐隐约约传来。
辛柚默默站了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对小莲说:“等明日,我们去一趟千樱山。”
使寇青青入土为安,她就能专心做自己的事了。
固昌伯的死讯在百官勋贵间彻底传开后,人们各种悄悄打听却无法窥得什么,一时为难起来。
到底要不要去吊唁呢?
不去吊唁,等于得罪了庆王。去吊唁,固昌伯的死明显另有原因,万一惹了皇上不满怎么办?
这个固昌伯,死了还要给人出难题。
于是一些关系亲近的忐忑着登门吊唁,不远不近的就打发了家中管事过去。而这要放在如固昌伯这般身份的人正常离世办丧事,就显得寒酸太多了。
固昌伯府中人的心情,百官顾不得多想,他们很快发现街上到处是锦麟卫的身影,似乎在查找什么。
这让众人越发提心吊胆,有与锦麟卫指挥使关系不错的试探着打听。
锦麟卫指挥使姓冯,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闻言叹气:“这些事都是那位侯爷管着,我这指挥使可插不上手呐。”
找长乐侯贺清宵打听?
不了不了,万一传到皇上耳里,恐怕就是下一个固昌伯。
固昌伯之死在百官勋贵中掀起的暗潮涌动辛柚没去理会,转日一早就带上小莲,乘车前往千樱山。
如那次一样,她们先去的是那个小村庄,看望救过辛柚的那对老夫妇。
“姑娘是贵人,总来看我们两个老家伙,哪好意思啊。”
老妇人也道:“是啊,年节上姑娘都让人送米面肉蛋来,我们真是不知走了什么运道——”
辛柚握住老妇人的手:“王奶奶,别这么说,遇到你们才是我的运气。”
亲亲热热说了一阵子话,留下带来的物资,老夫妇一直把辛柚送到村子口。
马车上了官道,不久后拐了弯,直奔千樱山去了。
三月的千樱山正是最美的时候。山樱盛开,如云如霞。
辛柚与小莲却无心欣赏,留车夫在山脚守着车马,绕行去了崖底。
崖底瀑布直下,草木葳蕤,与去岁似乎没什么不同。
“还记得那个山洞吗?”辛柚侧头问小莲。
小莲用力点头:“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她的青青姑娘就安眠在那里。这深寂的崖底,隐蔽的山洞,也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二人循着记忆找到那个山洞。
堵着山洞的石头已爬上藤蔓,与山壁融为了一体。若不是当时刻意记住周围环境,实在很难发现这里另有乾坤。
小莲上前,用带来的匕首割开藤蔓杂草,露出石头的本来模样。
“我来搬吧。”辛柚示意小莲让开。
“还是婢子来吧。”
辛柚拍拍小莲手臂:“我力气大,你搬不动。”
小莲张张嘴,有些沮丧。
要是没了姑娘,她真的什么都做不成。
辛柚把石头搬开,拉住要往里去的小莲:“先等一等,散散气味。”
过了一会儿,二人一前一后钻进去。
山洞里开阔起来,借着洞口的光亮,能看到角落里辨不出颜色的布帘。
小莲捂着嘴,簌簌流泪:“姑娘——”
她一把拉住准备上前的辛柚,语气坚决:“姑娘,让婢子来吧,婢子想亲自为我家姑娘收殓尸骨。”
辛柚点点头,退至一旁。
小莲走过去,对着那处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姑娘,婢子带您离开这里了。”
她想说带姑娘回家,可这京城哪有姑娘的家呢。
小莲擦擦眼泪,手上戴好软皮套子,小心翼翼揭开了裹尸的车门帘。
红颜已成白骨,没用太长时间,小莲就把寇青青的骸骨收好。
她红着眼,抖着手,对辛柚勉强挤出一个笑:“姑娘,我们走吧。”
辛柚沉默着点点头。
二人出了山洞,辛柚想了想,重新用石头把洞口堵住,扯过藤蔓遮掩。
小莲把包裹尸骨的包袱放在地上,去潭边净手。
“谁?”辛柚突然转身。
猴子被辛柚的反应吓了一跳,往后一窜,冲她吱了一声。
看清是那只猴子,辛柚放松下来:“是你啊。”
小莲也认出了猴子,纳闷道:“不是把这猴子放到别的深山去了,它怎么又回来了?”
看着明显流露出亲近之意的猴子,辛柚弯了弯唇:“它可能恋家吧。”
“真是聪明啊。”哪怕知道猴子如幼童,小莲还是忍不住感叹。
二人往回走,发现猴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姑娘,这猴子该不会想和我们走吧?”
辛柚回头看了看猴子,居然从猴子脸上看出了几分悠闲。
这让她有了判断:“应该不会,它可能是想送送我们。”
猴子既然选择回到千樱山,可见对此处感情深厚,真要离开不会是这个反应。
听辛柚说猴子是送她们,小莲不由多看猴子好几眼,本来悲痛的心情缓解许多。
春光正好,阳光暖而不烈倾洒在山野间。山脚下静静停着的马车旁,车夫在打着盹儿。
小莲把车夫喊醒。
车夫揉揉眼,不好意思弯弯腰:“姑娘忙完了?”
辛柚颔首。
“咦,怎么有只猴子!”发现了猴子的车夫瞪大眼睛。
猴子几个跳跃上了马车,灵活爬上车顶再爬下来,又往车底钻。
车夫震惊张嘴:“这猴子真自来熟啊!”
说到这,车夫瞳孔一缩:“姑娘,这猴子该不会是美猴王吧?”
辛柚嘴角一抽:“孙伯想多了。”
看来看《西游》的人比她想得要多。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猴子吱吱狂叫起来。
辛柚看过去,就见一道黑影从车底爬出。
竟然是一个人。
车夫大惊:“猴子变成人了!”
七十二变呐,还说不是美猴王?
直到猴子随后从车底钻出,踩在那人身上冲辛柚邀功般叫着。
有那么一瞬间,小莲也被车夫带歪了,以为这人是猴子变的,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谁?”
那人狼狈爬起,从小莲看到车夫再看到辛柚,扑通冲辛柚跪下了:“求姑娘让我躲一躲,有人追杀我!”
这话一出,小莲与车夫齐齐吸口气。
特别是小莲,死死抓着包袱,心跳得飞快。
怎么突然跑出这么个人,影响了她家姑娘入土为安可怎么办!
辛柚在极短的时间回过神来,冷静道:“抱歉,马车里不方便你躲。”
就在刚刚看到的画面里,追杀这人的竟然是官兵。
画面中没有猴子的存在,他躲在行驶的马车底下,却因为坚持不住掉了下来,正好被追来的官兵发现。
一名官兵挥刀砍了这人的肩,其他官兵则围住了他们。
“追杀你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吧,路上这时候只有我们一辆车,他们定会拦车检查,到时你就无路可逃了。”辛柚一指山林,“倒不如先去山中躲一躲,或许还能逃过。”
萍水相逢,辛柚无法判断这人是好是坏,只能选择避开,至少不让自己一行人卷入什么麻烦。
特别是——
辛柚余光扫过小莲提着的包袱,俏脸微沉:“你若执意纠缠,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明白哀求无用,那人冲辛柚重重磕了一个头:“求姑娘就当没看到我。”
说完,他顺着辛柚指的方向跑进了山林。
辛柚收回目光,看向蹲在身边的猴子,若有所思。
如果没有这只猴子,画面中的事情就会发生。可猴子的出现让她发现了躲藏的人,那她本不该再看到那个画面。
矛盾,又玄妙。
与猴子那双闪着智慧的眼睛对视,辛柚想,可能有灵性的生灵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变数。
“多谢你了,快些回家吧。”
猴子吱了一声,跳跃着跑远了。
回到马车上,小莲难以心安:“姑娘,您说刚刚那人是什么人啊?莫不是劫匪之流?”
“不像”辛柚没多说。
那人虽狼狈,她留意到他的手却是细嫩的,不大像贫苦出身走上歧路之人。
“也不知什么人追杀他。”小莲摇摇头。
马车行了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近了。
面对气势汹汹的官兵,车夫攥紧了缰绳,不知所措。
为首官兵扫一眼安安静静的车厢,冷冷道:“里边的人出来!”
片刻后,车窗帘掀起,露出小莲的脸:“我们姑娘在车里,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为首官兵看了一眼俏丽的小丫鬟,再仔细看了一眼马车。
普普通通的青帏马车,看不出哪个府上的标志。
为首官兵判断马车中坐着的不是什么贵人,敷衍拱了拱手:“我等是京营统领伍大都督麾下,奉命捉拿逃犯,还请姑娘下车配合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