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弃笑,“唱呗,这可是常州刘相国陈了八年的酒,都不必对着烛光瞧,但是倒出来就能见着琥珀的光,不唱两句,我那钱感觉花得不值。”
那人鼓掌,“还是小郡王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徐二转头端着酒来找裴弃,“来,我们敬裴小郡王,收了个好徒弟,天天都有人疼!”
裴弃挑眉纠正,“是我疼他。”
“好好好,不管细节,来,干了他!”徐二先给他碰了个杯,杯口矮他三分。
众人举着酒盏,在桌上交错着乱碰,闹哄哄地敬酒。
徐二端着酒敬了一桌的人,最后又敬到了秦叙这里,“哟,你酒量不错啊,半点没有脸红。”
“我酒量很好的,这个酒还喝不倒我。”秦叙如是说。
徐二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人先被激发了斗志,抱着酒瓮给他满上,“秦世子,我再敬你一杯!祝你和郡王……父慈子孝!”
徐二眨眨眼:“不是这么说的吧?”
秦叙摁着他的酒盏,说,“你说错了,应该敬我和我师父,阖家幸福。”
徐二再次举手,“还是不对啊,你两……怎么就阖家了?”
那人却不管,已经喝高了,端起来就是闷,秦叙依旧是仰头一口,亮出碗底,喝了就坐回去给他师父剔骨头,“醉了吗?”
裴弃摇头,单手支着下巴,眸光潋滟,“我怎么可能醉。”
秦叙点头说对,实际上已经在心里把他归于醉酒那一栏了。
“再过几天就要秋猎了,你们都要去吧?”邹嘉优雅地咽下一筷子白切鸡,看着已经不怎么清醒的众人。
“那肯定啊!”徐二喝多了,开始有点大舌头,“往年都是裴弃夺得头筹,今年不一样了,今年有了……了,了,那个,嗯……”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秦世子。”
“啊!对!有了秦叙,我们来赌一把!”徐二眼花,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拉着就要跟人打赌,“我们赌,今年谁能夺得头筹,谁的猎物最多!”
那人也有点醉了,“好,我赌秦世子!”
徐二笑,“你不许赌,我要押秦叙!”
“我凭什么不能赌?”两人吵吵嚷嚷地跌到一旁的软榻上瘫着去了,嘴上还在嘟囔。
秦叙看着面前东倒西歪的醉鬼们不禁头疼,这要怎么弄回去?
邹嘉没怎么沾酒,看到众人都倒下了,他起身端着酒盏走到裴弃和秦叙面前,“之前那事,对不住。”
秦叙背后发烫,他其实不想搭理邹嘉,可邹嘉没做伤害他的事情,他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盏,一只白皙修长突然伸过来,扣住了他的酒盏,裴弃认真地问他,“你想喝?”
秦叙转头,发现裴弃眼神迷离,脸上红得跟炭火似的,他心头咯噔一下,真醉了?不会在这里骂人吧?到时候要怎么一掌把邹嘉打晕呢,免得他跟裴弃吵架,万一喝醉的裴弃万一吵输了怎么办?
邹嘉轻声道,“郡王醉了,我是来赔罪的,喝吗?”
“你想喝吗?”裴弃鼻音有些重,虽然眼神不清明,但他还脑子还能转,秦叙要真把邹嘉敬的这酒喝下去了,就代表他原谅了宁国公做的事情。
秦叙额头又在隐隐作痛,他抿嘴看着裴弃。
邹嘉也不催促他,只是端着酒盏站着。
秦叙动了下嘴唇,他放下酒盏,对邹嘉说,“我不想喝。”
邹嘉手抖了下。
裴弃轻笑,“邹世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这是秦叙第二次从裴弃口中听到这话,这一次带着很重的警告意味,他撑着桌子起身,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上好的兰陵酒,邹世子可要好好品尝,别食之无味了。”
说完他牵着秦叙往外走,秦叙赶紧拉住他,“里面的人怎么办?”
“他们的小厮在这里等着呢,松墨会去给他们打声招呼的,走吧。”裴弃的步伐还很稳。
秦叙跟在他身后,双手放在裴弃身侧,准备随时扶着他,可是裴弃像是真的没有醉,慢悠悠的走在惜玉街上,时不时还要回头看看。
满月的光落在裴弃脸上,他突然站住了,转身抬手比了下秦叙的身高,“哦,都快要跟我差不多高了?”
秦叙在上京的这一个多月吃得好住得好,加上心情也不错,不用担心随时冒出的挑战者,也不用害怕一觉醒来躺在冰冷的雪地里,他现在已经差不多与裴弃一般高了。
秦叙屈膝,“没有。”
裴弃想不通怎么自己徒弟瞬间变矮了,皱眉问,“你怎么变矮了?”
他想什么就说什么,秦叙估摸着他是真的醉了,大着胆子揽住他的腰,“你醉了,我们回家。”
裴弃乖乖地点点头,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秦叙,你什么时候会离开上京?”
秦叙说,“大概十七八岁的时候吧。”
“哦,还有三四年,我又是一个人了。”裴弃说。
秦叙心头狠狠颤了下,“师父不想要我走吗?”
裴弃点头,“嗯。”
秦叙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下了脚步,把裴弃放到了石狮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你方才说,不想要我走?”
裴弃浅色的瞳孔在月光的映衬下看着更加温柔,他还是点头。
秦叙呼吸都有些不顺了,方才的酒在这一刻发酵,“为什么?为什么不想要我走?”
裴弃抿唇不说话。
秦叙却不放弃,把腰上的荷包取下来,拿了块儿核桃酥举在裴弃的眼前,“为什么不想让我走,你说了,这个糕点就是你的了。”
“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裴弃盯着糕点,秦叙手指微微颤抖,将糕点喂给他,裴弃却避开了,他伸手拿走糕点,转手喂给秦叙,“你吃。”
秦叙张嘴含住核桃酥,他觉得这一块儿简直甜得他牙疼,不然怎么会让他想哭呢。
裴弃不喜欢一个人呆着,所以对他很好。
夜风穿过小巷子,吹得秦叙脸上一片冰冷,温热的手掌突然包住了他的脸,裴弃的声音很低,“为什么要哭?我都没有哭,我养大的徒弟,过两年翅膀硬了就飞了……”
秦叙被他这个乱七八糟的比喻弄笑了,“我走了还会回来的。”
“哦。那我要等很久吧。”裴弃问。
秦叙沉默了下,他给不了回答,回到北境就意味着把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
裴弃幽幽叹气,“而且,你长大了还要娶媳妇,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我不是你娘,只是你的师父,你会孝敬我吗?”
秦叙无奈:“我不娶,一辈子都不娶。”
裴弃眼睛亮了下,瞬间又暗淡了,“你不娶,那谁给你养老送终?”
秦叙:“……”他现在确定了,裴弃是真的醉了,醉完了。
秦叙不想跟醉鬼胡扯,转身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裴弃趴到他背上,嘴里还在胡说八道,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秦叙,我跟你说,这条街有鬼。”
秦叙:“我知道。”
裴弃突然收紧手臂,把他勒得往后仰,裴弃声音里带着恐惧,“在哪里?”
秦叙:“……”合着你是在吓我啊。
“在哪里啊?”裴弃挨着他,滚烫的脸贴着他的脖颈。
秦叙叹气,“我背上。”
裴弃认真的看了下,“你背上只有我。”
秦叙:“对啊,醉鬼。”
裴小郡王生气了,双手收紧,死死地勒着他,“我要把你逐出师门!”
秦叙噙着笑,绕着街走了三圈,暗处的松墨几次想出来跟他指路,都被青砚一把拽住,青砚还教训他,说这是世子想和郡王多待会儿,小孩子的依赖,让他别瞎掺和。
松墨一脑门的问号,什么依赖是背着师父深更半夜在街上绕路?
秦叙并不是迷路了,他只是觉得这样的裴弃很少见,想多感受一下,就像裴弃温柔地给他讲考差了不应该打人时一样,他其实早就明白了裴弃的意思,但他就是想多看看和平时不一样的裴弃。
他想着突然轻笑了两声,真是为难裴弃了,既要顾及着自己父母的名声,又要反驳这个观点。
也是在那一次,他发现平时里混不吝的裴小郡王,他的内里是温柔又细腻的,多了解一点,他就会更喜欢裴弃一点,裴弃是他师父,真好。
秦叙把裴弃放在床上,想着太晚了,就懒得叫人给他换衣裳,自己上手去解,可他看到裴弃腹部那一条足有手掌长的疤痕时,瞪大了眼睛,但这样的伤口在裴弃身上并不少见,除了腹部这一条,还有背部和手臂上!
秦叙抓着床头茶几上的冷茶一饮而尽,裴弃是长公主的独子,又是皇帝的外甥,还是东宫太子的表弟,这样尊贵的身份,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伤口?
其实秦叙对伤痕并不陌生,甚至还算得上是熟悉,他身上有不计其数的伤痕,刀伤剑伤或者是狼爪留下的抓痕,他都有,但是裴弃不应该有,裴弃是金贵的,他应该是一尊琉璃,不应该有一点伤痕!
“冷……”裴弃蜷缩起来,往秦叙身上靠近,秦叙回神,赶紧扯过薄毯盖着他,醉酒的人更怕冷,秦叙转身出去端了水来给他擦身子,又给他换了件宽松的天水蓝的里衣。
秦叙坐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盯着他看,裴弃却不过半刻钟就翻身蜷缩起来,秦叙揉了揉眉心,伸手试了下裴弃额头的温度,确认他没有发热才起身出去,将门带上。
蹲在屋檐下的松墨低声问,“青砚,你有没有觉得……秦世子像两个人?”
青砚打了个哈欠,摇摇头,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那不叫什么两个人,那是看有没有人护着他,郡王醒着的时候是不会让世子去出头的,百般宠着,那世子他自然就温良可爱,但郡王睡了,他一个人了,那肯定就得像个大人了嘛。”
松墨似懂非懂地点头,青砚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声音轻得像是马上就要被风吹散了,“而且我觉得世子能独当一面,我前日看从北境打听回来的消息,世子常年都被国公和夫人扔到雪山里猎杀狼。”
松墨背后一股寒意直直地冲上脑门,睡意消散得干干净净,他哑然片刻,说,“难怪会像两个人,这是根本就没有人宠过啊。”
青砚点头,“所以啊,世子很喜欢郡王。”
八月的夜晚偶尔有几只雀鸟叽喳两声,很快又把头埋在翅膀里睡过去,裴弃滚到床下的时候是后半夜了,他瞪着眼睛,反手摸了下,确实是在地上。
裴弃慢条斯理爬起来坐着,垂眸看窗棂处漏进来一星半点澄净的月色,他扶着头缓了缓,想起来前日秦叙半夜坐在他门口的场景,他起身往外走,推开门只有一院月光,他想起了书上说,庭下如积水空明。
裴弃想,书上说的是真的。
“裴弃?”秦叙披着件衣裳推门出来,见着他快步上来,把自己的衣裳给他披上,“你脑袋疼吗?”
裴弃答非所问,“你在做什么?”
秦叙说,“我在看书,你头疼吗?要不要解酒汤?”
裴弃想去看他在读什么书,于是点点头,“要。”
秦叙想把他往回弄,可裴弃直直地往他房里去,他只能拿话试探裴弃,他感觉裴弃的酒还没有醒,“裴弃,你会给我娶媳妇吗?”
裴弃一脚踏上台阶,又收回来,皱眉问他,“你不是说你不娶吗?”
秦叙确认完毕,还没醒全,笑着打岔,“你听错了,我说的是给你的解酒汤放两颗酸梅。”
裴弃点头,转头继续走。
秦叙憋着笑,把人按在自己榻上,“困了就躺下睡,别出门。”
裴弃含糊地答应着,实际上想的是,你是我徒弟,你管我出不出门。
秦叙刚刚出门,裴弃就站起来凑到他书桌前看,桌上摆着厚厚的书卷,裴弃将他的注解草草翻了一遍,他皱眉,凑近烛火仔细观看,虽然秦叙现在的字能勉强辨认了,但是他下手太重了,好些墨水晕到了一处。
裴弃费劲儿辨认,发现这孩子写了无数笔记,但是……裴弃撑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这练字有什么好写注解的。
“煮好了……”秦叙看着自己的笔记在他手上,心肝都抖了下,“你在看什么?”
裴弃抬头,“你把眼珠子煮了给我解酒吗?我看什么你看不到?”
秦叙:“……先喝,好不好?”
裴弃看到了他的字,心情不好,“你哄小孩子啊。”
“没,我孝敬师父。”秦叙从来不会跟裴弃在口头上争执。
裴弃心情好了点,“哦。”
他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秦叙站在他身后,准备把东西收拾了,谁知道裴弃突然抬眼盯着他,浅色的眼眸看得他心脏乱蹦,“裴弃……”
“放下,让裴小郡王教你怎么写字。免得你出去给我丢脸。”裴弃放下碗,摁着他的手。
秦叙:“好。”
裴小郡王的字不愧是书法大家都挑不出毛病的,秦叙垂眸看着,觉得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很是到位,裴弃的字就和他这个人一样,表面看着锋利,银钩铁画不饶人,可收笔时却总觉得婉转温柔。
“这,就是你的名字,秦、叙。”裴弃念出他的名字,秦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念着口齿生香。
他想,管那么多干什么,裴弃就算是因为不喜欢一个呆着才对他好的那又怎样,反正裴弃身边只有他一个徒弟。
秦叙想着笑起来,“师父写得真好,送我吗?”
裴弃提笔写了自己的名字,左右对着烛光看,半晌满意地拿起来拿起来拍到他胸口,大方道,“送你了。”
秦叙手指摩挲着温热的纸张,刚想说话,裴弃转头就倒在了他的床上,侧身睡着了。
秦叙无奈地笑了,小心翼翼地把这张宣纸卷起来,准备明天去找荣宝斋帮忙装裱。
幸好第二日秦叙醒得早,不然他才收到的字就要被裴弃给毁了,裴弃看着桌上那笔走龙蛇的字迹,打死都不承认那是他写的,“你把他扔了,我给你写十个!”
秦叙抱着那字十分委屈,“为什么要扔?那么好看。”
裴弃对着那字都吃不下饭,他非常坚持,“你扔了他!”
秦叙使出一贯的伎俩,“师父,我想留着。”
裴弃心硬如铁,“不行!这拿出去有损我裴小郡王的脸面!”
“不会,那么好看,而且……”秦叙小声说,“而且我不会给别人看的。”给别人看了,到时候都来找裴弃要,那他那一份就不特殊了。
裴弃仍旧一句话,“扔了他。”
秦叙泪眼汪汪地抬头,“师父,真的不能留吗?我就放在自己房里,我只是想留着师父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不拿去装裱了,我自己弄也不行吗?”
裴弃有些动容,他犹豫地问,“那,你真的不会让他出这个门?”
“真的!”秦叙一看有戏,连忙保证。
裴弃面上有些扭曲,可是谁能不动容了,自己随手写下的字,成为别人的珍藏,想着心里就会有一丝窃喜漫上来。
他别扭地转头,扔下一句“爱留不留”,就红着脸走了。
秦叙长吁一口气,把字收进床下的木匣子里。等他做好了午饭准备去喊裴弃吃,结果松墨却拦住了他,“世子,郡王已经用过午膳了,现在要睡觉。”
秦叙没有怀疑,只说裴弃醒了之后给他说一声,给他留了饭。
但是晚上他坐在花厅等裴弃吃饭的时候,青砚又告诉他,郡王出门吃酒了,不必等。
秦叙这时候察觉出不对劲了,裴弃在躲他!
他想不明白,坐在府门口细细回想着自己哪里没做好,裴弃为什么不要他了。
上京的仲夏夜很是清爽,笃行院里的梧桐叶飘出来落在他身侧,秦叙随手扫落,眼神定定地看着裴弃送他的佩剑,眼眶一阵发酸。
秦叙坐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影子从右手边挪到了左手边,长街尽头才终于传来了马蹄声,裴弃困倦地扶着额头钻出马车,正好与台阶上的秦叙对视上,他迅速钻回马车,脸猛然就变红了,像是蒸笼里的大闸蟹。
“师父,我写了三十页大字,你能看一下吗?”秦叙抓着佩剑站在马车边。
裴弃恨不得马上插翅飞走,“不能,我要睡了。”
秦叙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他艰涩开口,“那明天呢?”
“你写得挺好的,不用看。”裴弃快要把手里的折扇揉烂了。
秦叙抿唇不说话了,裴弃连见都不愿意见他,可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是那一副字?
“我回去就把你昨晚写的字烧掉,你别不理我了。”秦叙不敢上前,只能低头看着脚下越来越模糊的影子,月光在他和马车的缝隙里投下清辉,如银河阻止着他的脚步。
裴弃愣了下,他捂着脸不敢下去,昨晚上他喝多了,竟然对着自己的徒弟撒酒疯,就算不是他徒弟也不行,裴小郡王要脸,今日回房小憩时突然就回想起来了,太丢脸了!!
“你想留着就留着吧。”裴弃清了清嗓子。
秦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裴弃这是要给他留一个念想吗?然后就不要他了?为什么?
“裴弃。”秦叙声音颤抖,“你不要我了吗?”
裴弃一把推开马车门,“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秦叙背过身去,抬手擦去眼泪,“你已经不要我了。”
“我没有。”裴弃叹气,跳下马车时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上,感受着脚腕处传来的剧痛,裴弃捂脸,完了,更丢脸了。
松墨从另一边跳下来,想冲上去查看裴弃的伤势,结果秦叙比他更快,已经把人抱起来放在台阶上了,松墨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退回黑暗里。
秦叙借着屋檐下的灯笼仔细查看他的脚腕,那脚腕肿胀了一圈,看着像发面的馒头。秦叙吹了半夜的风,指尖有些发凉,裴弃想要收回脚,却被他握着小腿温柔地拉过去,“别动,我看看。”
裴弃望天,没关系,脸已经丢光了,再把自己脚废了那就更难过了。
“叫郎中来,青砚,我不敢乱用药,给大夫说是扭伤。”秦叙抱起裴弃往回走,裴弃索性直接闭眼装死。
“嘶!什么东西?”裴弃脚腕被冷的东西一碰,猛然就要抽回来,却被秦叙死死攥住。
“冰。”秦叙头也不抬。
裴弃躺回去不说话了,秦叙问他,“师父不要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缠着你吗?”
裴弃怒了,坐起来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我什么时候说了这种话?”
秦叙更委屈了,可手上的劲儿却一点没松,冰块贴着裴弃的脚腕慢慢转,“师父昨晚拿鬼吓我,今早要毁了送我的字,中午和晚上都不愿意跟我同桌吃饭,不是不要我了,那是什么?”
裴弃哑然,“……我没有。”
“那是为什么?”秦叙泪眼汪汪地抬头,“师父,是不是我连师父都不能叫,只能叫裴郡王?”
裴弃:“……”
秦叙泫然欲泣,“裴郡王,我做错了什么?您不能告诉我?”
裴弃勾起他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知道。”秦叙闷声说。
裴弃惊诧道,“说说看。”
秦叙:“我现在在郡王的心里肯定是丑死了,丢了裴小郡王的脸,算了,我连你的脸都丢不了。”
他那双杏眼生得极为漂亮,包着泪水时更加可怜,无声地控诉着裴弃的“恶行”。
裴弃抬手揩去他眼角欲落不落的泪珠,指腹狠狠擦着他的眼尾,直到磨出一片红才肯罢休,“你现在像是争宠的美妾。”
秦叙呆滞了一瞬,脸颊爆红,“没,没有。”
“是没有争宠,还是……不是美妾?”裴弃这张嘴,没几个人招架得住,秦叙识相地闭上嘴。
裴弃好笑地抬起没受伤的那条腿,盘在榻上,身子前倾,单手撑在膝盖上,语调幽幽,“可是你已经争宠了。”
秦叙震惊不已,“我没有!”
裴弃歪头看他,肩侧的发丝落下来,“哦?你不愿意争宠?”
秦叙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裴弃套进去了,索性就不说话了,只是埋头给裴弃的脚腕敷冰。
“不准闷着,说话。”裴弃赤脚踩在他胸膛上。
秦叙不吭声,裴弃原本还想再踹一脚,结果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他脚背上,他瞬间懵了,捞起秦叙下巴一看,哭了!
这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不要钱地往下落,跟方才那茶里茶气的模样完全不同。
裴弃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你哭什么?你别哭……”
“我之前就问了,郡王不仅不理我,还一直让我走,我……”
裴弃听到“郡王”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心口轻微地疼了下,知道这次是把人吓到了,他强撑着面皮哄人,“我没有不要你,你怕什么,我不就两顿饭没有陪你吃?”
秦叙放下他的脚起身。
裴弃一看,了不得了,不说话了,事情大了!
他纠结了一下,究竟是面子重要还是徒弟重要,在秦叙一只脚踏出房门前,裴弃把眼一闭,心一横,出声道,“秦叙,回来!”
秦叙背对着他,声音哑了些,“郎中一会儿就来,郡王不必担心,我今晚就搬去客房住,不会碍着郡王的眼,郡王日后也不必躲着我了,我不会往郡王面前凑地。”
裴弃气极反笑,你听听这话!受尽委屈还这么大度地考虑他,实际上句句都在诉说他的悲苦!
他双手抱胸道,“行啊,你要走就走!爱听不听!”
秦叙侧身站在门口,月光落了他一身,他沉默了一瞬,“我听。”
裴弃傲娇地开口,“风声有点大,听不清。”
秦叙沉默地走回来蹲在床头,眼巴巴地望着他,“我要听,你别生气了。”
裴弃脑子里又是他昨晚说,“上来,我背你回去”的场景,脸倏尔红了,不自然地说,“你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哪里做错了?”秦叙蹲在他床边,活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裴弃满心绝望,这要怎么和徒弟说啊,他只是不好意思了……
秦叙等了半天都不见他回答,失望地低下头,却还是没有走,裴弃纠结了半晌,犹豫着说,“嗯……我没有躲你,我真的不是躲你。”
这话他自己都说得心虚,但是裴小郡王的面子大过天。
秦叙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假的,骗子,你就是在躲我。
裴弃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我有哪些地方要改,你就直说,我害怕你不要我了,又不跟我说,我只能一个人守着一桌子菜,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我了,只有我傻乎乎地在那里等着。”秦叙情绪很低落,两指捻着薄薄的袖子搓。
裴弃抓着头发,在秦叙的眼神里丢盔卸甲,咬牙说,“我就是喝醉了撒了酒疯,不敢见人!行了吧!”
秦叙万万没想到真相是这个,诧异地抬头。
裴弃恼羞成怒,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给我滚出去!”
秦叙眉眼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笑意,这是什么可爱的理由。
但他看了眼裴弃羞愤的表情,剑眉微微往下压,敛去了笑意,给他盖上薄毯,温声说,“我出去给你拿点糖,等会儿吃药的时候用。”
裴弃闷在毯子里,半句话都不想说。
秋猎在即,顺德帝大手一挥,让别念书了,回去好好练练箭术,说今年夺得最多猎物的有双倍奖赏,还能满足一个要求,于是裴弃和秦叙就成了所有人的对手。
第38章 我和太子,你更喜欢谁?
被所有人放在需要超过名单上的裴弃却在家养肿了的脚腕,秦叙原本是想让裴弃自己消化的,结果发现裴弃是真的爱面子,让他自己消化,不亚于把他扔进满是黄金的死胡同,却让他不准拿一样。
于是秦叙决定还是和以前一样,无时无刻不粘着裴弃,终于,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九月底,顺德帝和太子的旨意同时传到定国公府,裴弃才终于能直面秦叙了。
“明日我们就跟着一起去玉华行宫秋猎,你自己带上随身的佩剑,保不齐陛下会叫你舞剑。”裴弃随意翻看着太子写给他的信。
秦叙蹙眉问,“你怎么去秋猎?”
“我为什么不去?”裴弃一身反骨,甚至还扬起下巴看秦叙。
秦叙:“……你脚。”
裴弃瞥了一眼,“我觉得已经好了。”
秦叙懒得跟他争辩,裴弃这张嘴里有太多稀奇古怪的理由了,起身就往外走,裴弃喊住他,“你做什么去?”
“进宫。”秦叙把腰上的佩剑摘下来放在门后,白皙的手腕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裴弃坐直了,“你进宫干什么?”
秦叙:“跟陛下说,你脚伤了。”
裴弃:“回来!”
秦叙乖乖走回来,“那我们明年再去不行吗?你的腿……”
裴弃抬脚,撩起袍子给他看,“诺,我已经好了。看到没?好了!”
裴弃拖着调子,懒洋洋地晃着他的脚。
秦叙捉住他的脚腕,虚虚地扣着,“别动,我看看。”
“哦。”裴弃感觉脚腕上有火在燎,烫得他想缩回来。
秦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轻轻摁了下,确实恢复得不错,但是,还不能够支撑裴弃去秋猎,他张口想反驳,但他对上裴弃的眸子,话先软了三分调子,“你真的想去秋猎吗?”
裴弃今年其实不会上场去打猎,这是他早就说好的,他今年要推着方辞礼去山里转转,也好久没有见到太子了,不趁机出去叙叙旧,谁去打猎啊。
但他没有跟秦叙说,跟徒弟交代自己的行踪,裴弃觉得很没有师父的风范,所以他点头,“想啊,今年舅舅的赏赐很丰厚。”
“我去拿来给你。”秦叙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脚放下,“好不好?”
裴弃眨眼:“唔……”好像又玩大了。
秦叙从冰里捞起来一串葡萄,随手拿绢帕吸掉水,装在蓝漆描金海棠花盘里,又取了个青瓷冰纹盖碗放他剥皮后的葡萄,再把宝蓝色掐丝珐琅果叉放到裴弃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