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上京很安静,他们坐在郡王府里,喝了一整夜的女儿红。
六月初一,秦叙奉诏离京,太子送其十里亭。
“哥哥,此去千里,不知何时再见,这玉佩是北境钱庄的契约,你拿着去,我也放心些。”李怀安眉目深邃。
裴弃坦然收下,转手递给秦叙,“管家,不管了?”
秦叙接过拱手,“多谢殿下。”
李怀安没搭理他,只是看着裴弃,裴弃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见了,“哥哥,我想抱你。”
秦叙上前一把抱住他,李怀安惊了一跳,秦叙放开他后,他还一脸懵。
裴弃转身扶着柱子笑,秦叙拱手,“殿下请回吧,秦闻之,走了。”
裴弃转身拍了下李怀安肩膀,“我过两年玩够了就回来看看你,好好的啊,哥走了。”
裴弃转身上马,与秦叙比肩往前,盛夏的风吹起两人的长发,一路向北。
裴弃笑着看他,“秦小叙,此一去,便是长风万里皆自由了。”
秦叙伸手勾了下他腰上的玉佩,“你再不能不要我了。”
裴弃笑,扬鞭策马,和秦叙冲向自由。
少年策马扬鞭,意气风发,此时如此,此生如此。
【正文完】
北境来的东西都是东宫的珍宝,哪怕只是一簇枯萎的花。
李怀安搁下折子,“秦叙送来的是什么?”
福海笑,“自然是极好的,一块儿白虎玉雕,还有一串佛珠,说是开了光的,是定国公府当家人送来的。”
“佛珠放在寝殿。”李怀安起身,负手朝外走去。
太子妃端坐在红榻上,李怀安挑起红绸,捏着酒盏说,“喝吧。”
太子妃听话喝下。
李怀安看着她,浑身都要长出刺来了,他疯了一样想裴弃。
“殿下?”太子妃含羞带怯地瞧着他,抬手就要解他的腰带。
李怀安没动,他又想起了裴弃的话,他说,殿下是君,取舍早就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又怎样,心还是会痛。
颠鸾倒凤的一夜,李怀安极尽温柔。
太子妃悄悄把被子拉到鼻尖,她想,殿下也不是传言中那般冷漠,相敬如宾,一生如此倒也不错。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李怀安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无论多少宠妾,都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可长久相处,她发现殿下总会对着书房里的枯花发呆,院子里的花树也要亲自照顾,而这些,都是北境送来的。
又是一年盛夏五月下旬,李怀安照例在院中作画,画中的人只有一个背影,高挑洒脱,腰间挂着的金丝流苏在笔下飘逸。
太子妃站在廊下,她想,原来是他啊。
曾经上京中最骄矜的裴小郡王,她记得那人赠的茶,也记得那人盛夏廊下的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人重金买下的锦鲤灯。
他在院中画了一夜,她在廊下看了一夜。
“画得真像啊。”
李怀安头也不回,“是吗,我有五年没见过他了,总觉得画得不像。”
他不惊讶她的出现,也不诧异她的发现。
没有太子的应允,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太子心底那个人是谁。
李怀安想告诉全天下人,可是没有资格,这醋陈了十多年,不必开坛都已酸得人落泪。
“这样好看的人,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崔锦书说,慢慢走下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摩蹭着画中人的肩膀。
“像吗?”李怀安问。
崔锦书点头,眼里有了泪水。
李怀安收起画,“福海,有回信吗?”
福海从暗处上前,看了眼崔锦书。
崔锦书笑了笑,“殿下,臣妾告退了。”
李怀安没吭声,手上慢慢卷着画,珍贵极了。
福海从怀里摸出一份厚厚的书信,“殿下,今早刚收到的。”
李怀安充耳不闻,捏着信转身进了屋内,抖落一身霜。
裴弃在信上说,北境很好,他在这边教了不少孩子,又充作使臣与胡部交谈,边境安稳,请他放心。
又说生辰劳他费心了,那画他喜欢,画得很像,他们还收养了个小孩子做儿子。
还说太子监国极好,百姓都说好。
李怀安摩挲着最后的一句话,久久不忍松手。
苍劲有力的字迹力透纸背,写了八个字——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忽而就落下一滴泪来,若是怀念,如何不能回来探望。
哥哥,说到底,你还是怕回来了就走不掉了。
后三十年间,定国公秦叙来往上京,但李怀安却难得见裴弃一次。
又是一年进京述职,李怀安站在墙头,“哥哥还是不愿意来见我。”
秦叙解了披风,露出半块竹玉珏,“他不爱来上京,他说这里他呆了二十年,这边波谲云诡,他喜欢风,今年就不来了,过两年再来看陛下。”
李怀安与他并肩而走,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飘走,“朕已经老了,还是想见见哥哥。”
秦叙冷笑,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稳不住的小屁孩了,但对于李怀安这话,他依旧还是冷冷的嘲讽回去,“这也不耽误陛下三宫六院啊。”
李怀安说,“朕是君。”
秦叙落后半步,看着宫墙上的风卷着玄旗。
“陛下自然是君。”
李怀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想起了小时候裴弃走在前面,朝他招手,喊着,怀安,快来,我们去见皇爷爷啦!
李怀安停住脚步,福海上前轻声问,“陛下,不走了吗?”
李怀安说,“朕真的老了,不然怎么听到哥哥叫朕怀安呢。”
身后人乌泱泱跪了一片,无人接话。
秦叙冷哼,闻之才不会叫你呢,他估计逗狐狸玩得正开心。
李怀安回头,凤眼狭长,一如初见,“朕少年无畏,中年无忧,老年无悔,朕之所以有这样顺遂的一生,全是因为哥哥替朕担了。”
秦叙眯眼,“所以我不愿意他来上京,也不愿意他替谁担,我宠他一辈子。”
李怀安笑起来,他往前走,前面没有人等他。
秦叙站在古老的宫道上,屈指碰了下腰间玉珏,说,“都老了,以后就不来了。”
后两年,秦叙解甲归田,与府上从未传出过名字的当家人一道,一路南下游山玩水。
收到信件的成安帝年近古稀,他只是照例把信件收起来,夜里再一遍遍看。
再后来,他老眼昏花,经常对着满屋的画像喊哥哥。
崔锦书站在门口,慢慢弯下腰。
四十年的光阴停滞不动,他们都困在了那一年的廊下。
李怀安在画他,崔锦书在看记忆里的小郡王。
我生长于北境,遵父母之命行,按亡兄旧路走。
后十四年,匈奴进兵,父母战死疆场,东拼西凑攒够了银钱将父母下葬。
上京来了旨意,召我入京。
顺德帝说要给我选个可靠的人照顾我。
我在御书房站了一天,没有人要我。
原来我是个拖油瓶啊。
顺德帝坐在椅子上叹气,他纠结了很久,终于让裴弃进宫。
裴弃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飞扬的衣角,他说他不要我。
但是他听到我父母战死后,他说要,原来他也没有父母。
他带着我回到了家,他帮我操办丧仪,还给我办生辰宴,我好像真的喜欢他了。
我发现他很容易脸红,还嘴硬心软。
我经常半夜起来看他,他真的很好看,但他梦里也真的不开心,他经常哭。
他说,他不喜欢这里。这里不舒服,像是绳子捆在他脖子上。
我想带他去北境,但是我没有资格。
但我能让他开心,我可以让他开心,就算只是一瞬间,我也可以,我装得什么都不明白,我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千金博美人一笑。
别说千金,就是要星星都没有问题。
太子看到了我亲裴弃,他不敢等了,主动跟裴弃表白,他中计了。
裴弃不会想要这样的感情,他不愿意被拘束。
他给裴弃压迫,我就给足他空间,不会让他觉得窒息的。
他把我的名字写上了族谱,我以为他爱我。
但是很可惜,他不愿意骗我,裴弃是温柔的,也是残忍的。
他又喝醉了,他说,我迟早都会离开的,他一辈子都要呆在这四方的囚笼里,他想多一点回忆。
我认命了。
不爱就不爱吧,喜欢也行,一点点喜欢就足够了。
老天真的待我不薄,我看到了机会,我想用军功换他的自由,我找到了太子,跟他做交易,我去北境。
他答应了,他也不能接受裴弃娶妻。
我躲在马厩里吃枯草时,想到的却是裴弃的吻,好温柔啊,好像他一直都很温柔,他喜欢我,却不能爱我,因为他害怕。
裴弃真是个胆小鬼。
那一夜的雨下得很大,我终于找到机会进了单于的王帐,我在他的床下躲了一天,确定他睡熟后,我才杀了他。
本来我的计划还要更久一点,但李怀安来了,我不能让他拿走这个功劳,我要给裴弃自由。
我回到了上京,我发现顺德帝有点忌惮我。
裴弃不理我了,我很害怕,我害怕他不要我了。
我使尽了手段,他终于跟我说话了。
原来是一个假的断指在他那里,他不喜欢负担,他知道我要离开,所以他不爱愧疚掺杂,他不要我。
幸好我手指还在,幸好当时没有兵行险招,裴弃的心疼不能乱骗。
可是他还是不碰我,我心里没有底。
庆功宴我们一起去了,他终于带我看了说了好几年的鸭子,其实是鸳鸯,很漂亮。
但没有裴弃漂亮。
我又被下药了。
其实我是故意喝下去的,我知道不是太子,太子手下有人不老实,上一次查不到,这一次就算是我送他的礼物。
裴弃还是没有碰我,他去见了顺德帝。
我醒过来就接到了旨意,让我自己回去。
我知道,裴弃把我们的事情说了出去。裴弃,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吗?
我准备好了听他的胡话,但他很认真地给我承诺了,我信了。
我们见到了顺德帝,他在我们利益的诱惑下,答应了让我娶走裴弃。
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
离开那天太子来送我们,他想要裴弃的拥抱,我不愿意裴弃离开之时最后的回忆是一个带着挽留味道的拥抱,我代替他抱了。
裴弃笑了,没有抱他。
我们并肩策马离开,千里之外的北境没有人认识裴弃,未来是自由的。
裴弃,这是我送你的弱冠礼物。
你应该喜欢吧?
他在笑,他很喜欢,喜欢礼物,喜欢自由,也喜欢我。
初见那年飞扬的衣角,终于牵在我手上。
经年筹谋,终得尝所愿。
——秦叙书
第117章 北境日常·给宝贝们的一封信
“今年的雪真大,不出门。”裴弃裹着狐裘坐在罗汉榻上,声音恹恹的。
秦叙把汤婆子塞进他手里,“你现在越来越懒了,不爱看雪了?”
“不爱看,早看腻了。”裴弃顺势把人拽进怀里,轻轻捏了下他的肩膀,“啧,又硬了。”
秦叙手环住他的腰,替他垫着身后,“不好吗?”
裴弃叹气,“好,怎么不好。”
“你看腻了?”秦叙抬头。
裴弃头疼,他熟练地哄人,“没有,看不腻,一辈子都不腻,我家徒弟最好看。”
“你敷衍我。”
裴弃:“……”
秦叙还要说话,裴弃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秦小叙,闭嘴,不然我就把你踹下去。”
秦叙委屈地钻进他怀里,“哦,好凶哦。”
“我凶,你去找一个不凶的回来。”裴弃把人扒拉出去,顺便送了一脚,直接踹下去,“滚出去。”
秦叙趴在榻边,“你凶我,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裴弃优雅地送了他一个白眼,“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秦叙沉默了下,直接爬上去咬了他脖子一口,“你还是闭嘴吧,我不想听了。”
裴弃乐了,摁着他的脑袋,“啧,就这么不禁逗啊。”
“不给逗了,今晚不给你吃饭。”秦叙不满地转身,直接和衣睡。
裴弃笑着去抱他,却也不说话,暖烘烘的,像个小炉子。
北境的冬日不比上京华丽,却足够热闹,这样平静的热闹让裴弃心安。
“主子,太子寄了信来。”
裴弃懒洋洋地接了信,抬头落的是秦叙的名字,却在后面跟着朵小花儿,裴弃笑了笑。
“年年都寄,都回腻了。”裴弃慢悠悠坐起来,倚靠在窗下细看。
信上说送去的松柏长成了,说花枯了,说宫里的风依旧冷,宫灯那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式,和旧年很像。
他在信里细细回忆了那个旧年,那年的雪落在手腕上,一点都不冷,那是哥哥的爱。
“写的什么狗屎,别看了。”秦叙一身寒气进来,抽走他手上的信,随意揉成团扔进篓子里。
裴弃伸手出去接了梅枝上的雪,他垂眸看着,说,“那一年的雪应该也是这样,落了一身,我找不到了回家的路。那一年很冷,我不喜欢那一年,也不爱听那一年,以后你替我看信吧,没有那年我再看。”
秦叙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裴弃说的是那一年。
是承德元年,长公主薨逝的那一年,他在举国的欢庆里挨过了他生命中最艰难的一年。
此后岁岁年年,都没有了裴闻之,留在人间的只剩下裴弃。
秦叙心疼地抱住他,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唯有低低的啜泣声在风雪里清晰可闻。
“万幸,后来的裴弃还能眷恋这人世。”裴弃抬手拥住他,“秦叙,以后陪我过冬吧。”
“好,我们一起过冬。”
最冷的冬日已经过去了,他们还有漫长又温暖的一生,裴弃再不会看到那年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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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宝贝们:
久慕芳范,未亲眉宇。
写到这里,终于还是要说再见了,这一封信我其实很早就在写了,但是修修改改,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键盘可能都不耐烦了,你敲那么久,怎么还在第一行?
但始终想给宝贝们写点什么,大家陪伴这本书的诞生和完结,算是看着它长大的。
但我实在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说不来什么漂亮的话,想来想去,还是有一句不得不说——如果你们喜欢看,那我就会一直写,并且会让大家看到我的进步。
《逆徒》是个小甜饼,所以没有开支线,着重讲述两个男主之间的故事,宝贝们的反馈常常看得我热泪盈眶。
偶尔卡文的时候,我就会一遍一遍地翻看宝贝们的留言,都是我继续的动力。
刚开始,我很看重数据。但后来,我看着大家在讨论剧情,讨论人物,为他们之间的感情笑或是哭,渐渐的数据好不好对我来说就不太重要。
因为精神鼓励远远高于了数据,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作家助手看评论,看收到的票票,很可惜票票看不到是那些宝贝投的呜呜呜。
再次感谢宝贝们的追更,评论,好评,打赏,票票和捉虫~
本来大家没有点番外,我是不准备写的,但翻评论的时候看到有宝贝很喜欢怀安,便想着提笔写一写他,很可惜他的结局不完美。
我落笔写怀安时,我就在想,我对他是不是太狠了。
他也是我的孩子,只因不是主角,所以我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只能成为巅峰之上那个孤独的成安帝。
我总觉得,他若见到我,第一句应该问我,妈,我不值得哥哥陪我走一趟吗?
怀安这一生,若只看我给了他什么的话,他足够富足。但是若是看他的灵魂,就会发现,我剥夺了他选择的权利。
他的灵魂漂泊无依,这座宫城里,满是旧日的影子,他活在过去,可是过去早已荒芜,只有他一人还在等,等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等那个几十年只见了几次的哥哥。
缓一下,我想哭。
写到秦叙的自书时,我感觉不是我在写,是秦叙在借我的手写下他藏在时光里的爱。
他每一次藏起来的爱意被铺陈到我们面前时,我是平静的,大概是他求仁得仁吧。
后面整理的时候想着,要不给徐二和邹嘉写一个小番外,但我提笔时,他们的未来却是一片悲伤。
徐二家庭一向美满,我不敢想象我打碎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该多难受,所以我选择了让他们自己在时光里磨合。
我觉得我对这些孩子都是亏欠的,生无所依,死无所归。
……好啦,就写到这里吧。
下一本已经在开了,还是双男主,带一点灵异啦,有喜欢的宝贝可以期待一下。
在此感谢陪伴我创作的宝贝们和我亲爱的编辑大大,我们有缘江湖再见。
小鹤携小裴和小叙遥祝大家,未来顺遂,岁岁无灾!
2024.3.8
鹤归山南写于川东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