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叙攥着的手指微微松开,那就好,那都是梦。
“怎么,还没有拜师就先吃上醋了?”裴弃调子懒散。
秦叙瞪大眼睛,什么?他还不是裴弃的徒弟?不是?不……不是?!
裴弃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回话,转头就看到揍人不眨眼的秦叙眼睛眼尾都红了,极黑的瞳仁盯着他,下睫毛上还挂着颗泪珠,裴弃慌了神坐起来,“你哭什么?我不就吓了一下你吗?”
“我为什么不是你的徒弟?你昨天,你昨天还说,说,师父带你回家,今天,今天你就……”秦叙一抽一抽地说。
裴弃都心被他哭疼了,收了折扇起身,坐到榻上,长指微屈,抬起秦叙的下巴,“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徒弟啊,你哭什么。”
秦叙哭得更厉害了,裴弃怎么可以这样对他,说话都不算数了。
裴弃问,“是谁说的不会再叫我师父?”
秦叙瘪嘴,“那是因为……你欺负我。”
裴弃:“……”好像是真的。
他咳了下,抬手给他把眼泪擦了,“你哭什么嘛,我不就说你不是我徒弟吗,你又没有拜师,怎么能算是徒弟。”
“我拜了!”秦叙抓着他的袖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裴弃问,“你是说你在御书房的时候,被我逼着叫的那一声师父?”
秦叙急了,“嗯!不,那是我自愿的!”
裴弃故作为难道,“你也知道我金贵得很,那个怎么能叫拜师礼呢?”
秦叙傻乎乎地顺着他的话问,“那要怎样才算?我可以去做!”
“现在,起床,收拾自己,然后跟着我去前厅吃饭,给我敬茶,这事就算成了。”裴弃在心底长舒口气,不愧是他一夜没睡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没有发生两人对坐无言的尴尬场面,幸好没有。
秦叙眼睛瞬间亮了,翻身爬起来后脸红了,“我,我怎么在你的床上啊?”
“某人昨晚死活要跟我睡一起,我能有什么办法?”裴弃有模有样地叹气。
秦叙脸爆红,迅速夺门而出,钻回偏房收拾自己,他特意选了件水玉色浮光锦直裰,推开门才发现今日裴弃的衣裳也比往日的正式不少,宝蓝色金丝滚边长袍,竹纹鎏金缠枝腰封,双手背在身后,更衬得他腰身劲瘦。
“看什么,小爷帅得你走不动路了?”裴弃的嘴一如既往。
秦叙心情大好,果然还是那个裴小郡王。
两人穿过长长的游廊,秦叙惊诧,这花厅才是真的的花厅,当季的花摆了满满一厅,席上还坐着个翻看画本子的方辞礼。
方辞礼听到声音抬头,“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小子又新学了恶毒的招数害我。”
裴弃笑着落座,“我怎么害你了?”
“诺,把一堆好吃的摆我面前,却不给我吃。”方辞礼控诉他。
裴弃捻了颗瓜子囫囵塞进方辞礼手里,“娇贵得很,还要本郡王亲自喂。”
方辞礼捂着嘴,“裴弃,你大爷!”
他二人一来一往,气氛渐渐活跃,秦叙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裴弃,我什么时候敬茶?”
裴弃支着下巴说,“这么着急拜我为师吗?”
“嗯。”秦叙红着脸点头。
裴弃逗他,“可是我好饿啊,想先吃饭。”
“我不急,你先吃。”秦叙眼巴巴地望着他。
方辞礼揣着袖子笑骂,“裴弃你个畜生,就知道逗人玩。”
松墨端着个托盘进来,跪坐在裴弃身后。
裴弃颔首道,“秦叙。”
秦叙从没听过他如此认真的声音,不由得抬头看他。
裴弃坐在主位上,“今日是你正式拜师的日子,我本来想大操大办,再邀请一些朋友,结果发现我只有方辞礼一个朋友,所以就有些简陋,你若是觉得委屈,现在说。”
秦叙嗓子发紧,他摇了摇头,“我喜欢。”
裴弃不知道被戳中了什么笑点,莞尔一笑,“喜欢就好。”
青砚端着茶进来,跪在秦叙身侧,“世子,端上这盏茶敬郡王,再磕三个头,这礼就算成了。”
月白茶青的瓷盏,七分满的茶水微微冒着热气,秦叙双手捧起来,走到裴弃跟前跪下,裴弃单手接过,秦叙当即磕头,眼眶泛着红,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失态。
秦叙声音轻颤,“师父。”
裴弃搁下茶盏,把人扶起来,浅色眼眸温柔地注视着秦叙,“我呢,是个生性散漫的人,也说不出多正经的话来,但有一句必须要说。”
秦叙作洗耳恭听状,仰着脸,眼里都是信任。
裴弃沉默了下,像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今日之后,你我就是师徒了,进一个家门,吃一碗饭的亲人,简而言之就是,从今以后,我俩同分责难,共担荣耀。有问题吗?”
“没有,我会的!”秦叙恨不得把心剖开给他看。
“还有一点,不必客气疏离。”裴弃补充道,伸手在他眼尾轻轻蹭了下。
秦叙微微偏头,想让裴弃的手停留更久,他其实是害怕的,他害怕和裴弃相对无言,害怕裴弃不要他,害怕裴弃觉得尴尬就回避他。
他被人挑了一天,这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会做,他可以做得很好的。
但是所有的不安都在裴弃伸出手的那一刻消解。
裴弃说,不必客气疏离。
秦叙眼里蒙上了雾气,他扑进裴弃怀里抱着他,“裴弃……”
裴弃被他撞得闷哼一声,轻车熟路地拍了拍他的背,“急什么,还没结束呢。”
秦叙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还有什么?”
“你拜师了,我自然应该给你一个拜师礼,诺,你方叔也带了个好东西来。”裴弃拿着桌上的白绢给他脸一顿乱擦,“丑死了。”
方辞礼原本在安静喝茶,结果一听“方叔”两个字,直接呛到了,“咳咳咳……等会儿,我怎么变成了叔?”
裴弃白了他一眼,“行啊,叫你方哥呗,你改口叫我叔。”
方辞礼恨不得扑到裴弃身上,把他打一顿,“裴弃,你个狗东西!”
“看,怎么样都不满意,谁乐意管你啊。”裴弃颇为嫌弃地问,“那请问五岁在明德大街给人背千字文的方大少爷,你喜欢什么样的称呼。”
方辞礼无语,方辞礼抓狂,方辞礼抓起一把瓜子朝他撒过去,“裴弃,你把嘴缝上就是完美的!”
秦叙在心底默默赞同。
裴弃抬手,宽大的袖子挡住了瓜子,裴弃挥了挥手,“小样儿,这一招你来来回回十几年了,不腻啊。”
方辞礼:“……”想打人。
裴弃转头拿过松墨手上端着的剑,郑重道,“秦叙,这是我给你的拜师礼。”
秦叙接过来,抚摸着上面的花纹,眨巴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他本来不爱哭的,可是遇到裴弃之后总爱哭,“我很喜欢,谢谢你。”
裴弃半点不谦虚,“嗯。我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方辞礼打开桌上包装精美的木匣子,“哼,花孔雀。小秦叙,来,你方叔叔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不过时间仓促,我昨晚上大半夜被人从床上拽起来……”
“咳!”裴弃耳尖红透了,还在强撑。
秦叙疑惑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都是你昨晚上弄好的?”
方辞礼挑着桃花眼笑,“哎哟,裴小郡王,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大半夜把我拽起来的人不是你啊?”
“闭嘴。”裴弃总觉得做了一件事就去跟人说,有邀功的嫌疑,他不爱说,“那是我无聊了,昨天骂人的时候没有骂爽。”
方辞礼点头,“对对对,你无聊得睡不着,所以你大半夜跑到惜玉街去买礼物?哎哟,你什么时候无聊了也这样对我啊,给我买啊。人家老板都说不开门了,你生生用钱把门砸开了,一千两黄金,什么砸我身上啊……”
秦叙两眼泪汪汪,裴弃对他真好,“师父。”
裴弃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别说话,我怕肉麻。”
秦叙:“……”
方辞礼点到为止,笑着抿了口苍梧酒,幽幽叹气,“秦叙,我可真羡慕你啊。”
秦叙点头,“我知道师父对我好,我也羡慕自己。”
“我睡不着而已。”裴弃收回手,脸上泛着红,台子被拆了个干净。
秦叙抱着剑,“你之前还骗我。说抱着我睡的。”
方辞礼:“噗!”
裴弃麻木了,抓了个小糕点塞进秦叙的嘴里,真是的,看人家拆台还不够,还要自己上手!
顺德帝说让他们俩幽闭在府,裴弃当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快乐乐地呆在笃行院里吃吃喝喝。但不过三天,在这个微风和煦的下午,裴弃看着国子监小厮送来的等级册子陷入了沉默,他想,书上常说乐极生悲,果然是这样的。
他从第一页翻下去,直到最后一页,他才看到了秦叙的名字,裴弃“嘭”的一声把册子关上,深吸一口气,他扬声道,“秦叙!”
凉亭外的秦叙麻溜地收了剑钻进来,随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一脸隐忍的裴弃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裴弃没说话,把册子塞进他怀里,“给我念。”
秦叙有种不妙的感觉,一看那等级惨不忍睹,决定先念好的,“御射数甲等,”
裴弃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不错,再念。”
“礼,丙等……”
裴弃手上的茶水抖了下,他安慰自己,“你自幼长在边疆,没事没事。再往下念。”
“乐丁等。”秦叙的脸都要埋进册子里了,好丢脸。
裴弃额角青筋跳了跳,“没关系,这不是意料中的事情吗?哈哈……”
秦叙目光挪到最后一个,“书,丁等。”
裴弃:“!”
秦叙把册子合上,慢吞吞地放在茶几上,“念完了。”
“我知道。”裴弃没好气道。
秦叙蹲下来,真诚地问,“要拿鞭子吗?”
裴弃:“?”
“不打吗?”秦叙歪头,练武后鼻尖上的红还没有消退。
裴弃:“?”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我从进入国子监念书起,从来没有考过这样……的等级,你总要给我一个接受的时间吧。”
秦叙皱眉,“我知道你生气了,你不用鞭子,那用什么打?”
裴弃喝了口茶水,“不打。”
秦叙皱眉,“可是我这么差,你不打我吗?”
“我打你做什么?”裴弃消化了自己徒弟的“书”拿了个丁回来,心平气和地把手里新贡的常州阳羡茶喝了个干净。
秦叙不解道,“打了才有记性啊,这样不是为了我好吗?”
裴弃一脸的震惊,远比看到秦叙的等级时还要震惊,“你说什么?!”他伸手去碰秦叙的额头,“没中暑啊,怎么青天白日就开始说胡话了?”
秦叙仍旧满目认真,裴弃回忆起来徐二说要被他老爹上家法的话,“你别听徐二胡说,他爹根本打不到他,他家老娘和大哥可疼他了。”
“不是啊,本来就是要打的。”秦叙歪头,他感觉两人说的不是一个东西。
裴弃蹙眉,感觉自己碰到了一个阻隔在两人之间的铁块头,“你,那你说一下,我为什么一定要打你?还要拿鞭子抽你。”
秦叙掰着手指给他讲,“以前我在北境时,若没有练好剑,就会被抽的,我爹娘都说,那是为了我好。如果练了很久,去跟人比的时候还是输了,那就会被扔进雪山,要杀死一头狼才能回家。我的字你教了,还让我练了这么久,我还是只拿了个丁回来,你为什么不打我?”
裴弃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不能去批判定国公夫妇的行为,他们生在那个环境之下,可能需要一些……非常的方式帮助孩子们成长,但是秦叙是个人,不只是为了北境而生的,如果他愿意选择的话。裴弃也会很开心。
“秦叙。”裴弃轻声唤他。
“嗯?”
裴弃坐起来,把人拉到自己面前,声音轻柔,“我接下来要给你说点东西,可能会跟你听了十四年的东西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要听。”
秦叙点头,伸手去碰他的眉心,“别皱眉。”
裴弃放松眉心,任由他抚平,“秦叙,以前你在北境,你爹娘说,打你是为了你好,可能是害怕匈奴入侵,而你们不能保护自己,他们才用了这样……偏激的手法。”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秦叙说。
裴弃有一种拳头挥到了棉花上的感觉,解释不通,只能换个方式问,“那我为什么要打你呢?因为打了你,这个册子上的等级能变高吗?”
秦叙:“会发奋图强。”
裴弃连连反问,“那如果我不打你,你就不会学了?就不会发奋图强,不会为了你的目标去努力了?”
秦叙沉默了,裴弃知道沉默是好的,是思考也是反思。
“我还是会努力的。”秦叙半晌后抬头看他,给出了坚定的答案。
裴弃循循善诱道,“那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打你呢?”
“为什么……”秦叙喃喃重复。
裴弃也不催促他,耐心地等着他,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秦叙在他面前总爱哭了,原来是个没吃过糖的孩子啊。
秦叙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
裴弃笑了笑,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有事师父,没事裴弃。”
“师父。”秦叙低头,声音里透露着弱小无助的感觉。
裴弃把人拽过来,并肩坐着,“秦叙,打你不一定是为了你好,比如今天,我若是因为这几笔字就打你,目的其实不是为你好,而是因为你丢了我的脸,让我觉得抬不起头来……嗯,还是不太对。”
裴弃感觉这个话说起来很绕,他果断换了一个方式,“我这样告诉你吧,如果是为了你好,我应该教你,然后让你每天练习,在下一次考核里得到一个进步的等级,这才是为你好,明白吗?”
秦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裴弃再接再厉,“为你好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们没有必要选择一种会让你受伤的方式。”
他嗓音温柔,身边是只比他小两岁的徒弟,桌上是等级册子,他浅色的眼眸就这么看着秦叙。
秦叙伸手抱住他,闷声回答他,“知道了,你对我真好,我会好好练的,不会让你继续丢脸的。”
裴弃忍住了继续说下去的想法,小孩子没有必要知道太多,只要抛弃那个什么用鞭子抽的想法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他裴小郡王还不相信了,他连自己都能重新养一遍,还养不好个秦叙。
“所以,自己去练吧。”裴弃说着继续躺下去,秦叙拿起册子,准备从第一页开始找裴弃的名字,结果在第一页第一个就是。
门门功课甲等,是第一名!
秦叙咂舌,不愧是他师父,真厉害。
裴弃再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黄昏时分了,他懒懒地滚了一圈,拎着掉了一半的薄毯,准备躺会儿出去吃饭,却嗅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屈指在茶几上轻扣,松墨从屋檐上跳下来,“主子。”
裴弃打了个哈欠,“光给我闻饭菜香,不给我吃饭?”
松墨:“世子在做饭,说要等……”
“裴弃!吃饭了,别睡了!”秦叙提着飞鱼绣金灯笼跑进来。
裴弃颔首,“行了,没你事了,回去吧。”
松墨:“……”
秦叙在他面前刹住脚,满脸的笑容,“裴弃,吃饭了。”
裴弃起身嗯了声,“跟谁学的?”
“自己摸索的,厉害吗?”秦叙仰着脸。
裴弃挑眉,“厉害。”
花厅里饭菜摆了满满一桌,王太守八宝豆腐,蓬蒿菜,素烧鹅,石发,三笋羹,配雪花糕和百果糕,看得裴弃食指大动,端着碗开始吃,秦叙发现他与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吃得更慢,他忐忑道,“不好吃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裴弃优雅地咽下一筷子笋。
秦叙端着比裴弃碗大一翻的海碗,“因为你不如在宫里吃得快。”
裴弃一愣,“你观察得还挺仔细。”说着他摸了下秦叙的头,“别学我吃那么快,对身体不好,宫里那个你别管。你做得很好吃。”
“郡王,您有了新欢,怎么就把旧爱忘了个干净?”一道略微粗狂的声音夹着嗓子,带着一把幽怨。
裴弃差点咬着舌头,回头呵斥道,“青天白日的,那个装鬼?”
“郡王。”一帮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站在花厅下,个个都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裴弃头大,“你们不好好呆在厨房,出来装鬼吓人做什么?”
大厨抹了下眼睛,“郡王,我们厨房要呆不下去了。”
“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小,我记得那厨房挺大的。”裴弃边说还不忘给秦叙夹菜。
大厨指着秦叙控诉,“世子根本不让我们给您做饭!我们就要在这府上呆不下去了,听打手兄弟们说,世子还想代替他们的位置,为什么先来抢我们厨房的位置啊,呜呜呜!郡王,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呜呜呜,郡王,您要给我们做主啊!”
秦叙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厨房,僵硬地转过脑袋,看着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在下面装模作样地抹眼泪。
裴弃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瞪了眼秦叙,“不就做了两顿饭吗,你们至于吗?”
大厨悲愤道,“自从来了这边,我们一共就做了两次饭!”
裴弃:“?”
秦叙不好意思地说,“我看师父挺喜欢我做的饭,所以每天都去做了。”
大厨们继续呜呜呜,裴弃头疼,“好了好了,你们做你们做,秦叙,别去抢人家的饭碗。”
大厨们心满意足地走了,秦叙抱着碗开始演上了,“我也想给师父做饭。”
裴弃:“……”
裴弃扶额,想了想,“我想吃的时候让你做,你平时就用这个时间练字,学习乐理和礼仪。”
秦叙干巴巴地哦了声。
裴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秦叙这才翘着嘴角抬头,“都听师父的。”
原本裴弃以为册子那事就算过去了,白日里见着秦叙也很是刻苦,结果在他们闭府的最后一天晚上,裴弃吃多了,睡不着,披衣起来准备出门赏个月,结果发现秦叙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
裴弃一脚踹在他背上,“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睡?”
秦叙把东西往袖子里一塞,含糊着说,“现在回去睡。”
他走了之后裴弃脑袋不清醒地坐在他方才的位置,支着下巴看了半宿秦叙房里亮着的烛光,最后还是他撑不住了,推门进去把人摁床上,威胁人赶紧睡。
裴弃似乎是困倦极了,把灯吹熄后就躺在了秦叙榻上,秦叙大气不敢出,生怕惊醒了他,伸手搭在裴弃的腰上,却发现裴弃小半边身子都在外面。
他赶紧坐起来,手绕在裴弃的腰下,一手抄起他的膝弯,轻而易举地把人抱进床,轻轻跳下床去找青砚搬了两铜盆的冰进来。
但他忘了,裴弃睡觉喜欢蜷缩起来,后半夜的时候,秦叙睁开眼,对怀里蜷缩着的师父表示震惊,裴弃似乎怎么都睡不安稳,梦里有事在缠绕着他,眉心紧缩,秦叙伸手也抚不平。
“裴弃,我们现在算是在相依为命了吗?”秦叙的声音很低。
窗外的蝉突然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又归于漫长的黑夜。
裴弃刚一回到国子监,以徐二为代表的一群人就开始起哄,徐二爬到桌子上坐着,“裴郡王厉害!”
裴弃扫了眼,他这一次和徐尚书结的梁子有点大,这徐二还能继续跟他称兄道弟?
“我把你爹骂晕了。”裴弃嗓音微凉,他昨夜更深露重的时候坐在屋檐下吹风,后面又去抱着火炉似的秦叙睡了一晚上,结果那屋里还有三盆冰,冷热交替之下,他今早起来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徐二拍手,“骂得好!”
裴弃:“?”
徐二看着一旁警惕的秦叙笑了,“你还不知道我啊,我爹最不开心什么,我就越要做什么,他其实就是怒火攻心,太医给他开了个方子喝了就没事了,没死。”
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裴弃也不去纠结,上前跟他勾肩搭背,“今晚大家有空吗?我请客,把之前的兑现了。”
“有!”
“必须有!”
裴弃笑着转身,跟人三言两语把御书房的事情交代了,“当时我被叫进去,一脑门官司呢,我就说那些事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翻出来骂我,结果是要跟我抢孩子!”
“骂得好!”徐二激动得抓耳挠腮,好像裴弃骂的不是他爹一样。
裴弃边说边揪秦叙的脸蛋玩,“我最喜欢小孩子了,尤其是这样听话懂事又乖巧的小孩子,结果这老头说要跟我抢走?那不可能!我当即就抱着秦叙哭,我那么乖的孩子,怎么能给坏人!”
邹嘉坐在后排听到了他的话,眉心微微放松,裴弃没有把他家带进话里,还好。
众人眨了眨眼睛,看着裴弃的脸,半晌有人后问:“你抱着秦世子痛哭?”
裴弃点点头,“是啊,我就像那个寡妇一样,抱着自家儿子苦苦挣扎。”
众人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苍天,想象不出来啊。
秦叙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恨不得钻进地缝,但他只能抓着裴弃的衣袖,小声喊,“师父。”
“啧啧啧,别的不说,我是真羡慕裴兄你有了个徒弟啊。”徐二看着软软乖乖靠在裴弃身边的秦叙,满目的艳羡。
裴弃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羡慕吧,但是你不可能有这样乖的徒弟的,我昨晚上热了,他去给我拿冰。我冷了,他就抱着我睡,今早上还给我做饭。”
众人:“……”
秦叙一动不敢动,把脸深深埋进裴弃怀里,胡说八道才是裴弃的本色!
恰巧外面的瓦钟被撞响,原本围着的众人都散开了,裴弃顺手将秦叙推进去坐着,这一坐就是一个早上。
中午照例让醉仙楼送了饭菜过来,邻桌的人看着不由得吞咽口水,虽然裴弃脾气不好,但裴小郡王实在有钱,还舍得给身边人花钱。
“清蒸鲥鱼是醉仙楼的招牌之一,鱼肚最鲜,只可惜每天只上三道,要约好些天才能等到,还是跟着裴小郡王好啊!三条全在我们饭桌上了。”徐二眯着眼睛享受,还不忘转头问一下别人,“哎,你们怎么吃还是烧排骨?这玩意儿没滋没味的,吃起来多没意思啊。”
旁边的人:“……”然后一桌人全部端着餐盒走了。
徐二:“真是经不住打击。”
裴弃没说话,他专心地挑着鱼刺,却发现秦叙把小瓷碟推了过来,“剔好的。”
徐二羡慕惨了,“裴弃,你是真的好命啊!这样的徒弟,不,就算是媳妇都不一定能做到这样合心!”
一桌的人纷纷点头,手上却半分没有停下,都挑着刺。
裴弃得意了下,哼,有个徒弟还不错。
下午是方老太公来讲六书中的假借,裴弃头有些发晕了,他支着胳膊,低声说,“好好听,我睡了。”
秦叙察觉他有些不对,“你是不是不舒服?
裴弃嘴硬,“没有,困了。”
但他此时面色酡红,双眸微微眯起,却没有半分攻击性,眼尾朝下,看上去还有些……
秦叙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脆弱。
“我睡了啊。”裴弃脑子疼,不想说话,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手肘,半个身子都贴在墙上,远远看上去,只是困倦的时候垂眸看书。
直到下午课业结束,裴弃都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秦叙心急,他轻轻拍裴弃的肩膀,“裴弃,回家了。”
裴弃低声应了下,把下巴抬起来,手却依旧麻木了,一动就钻心的酸涩,“等我下,我……麻了。”
徐二挑眉,“你这是睡了一下午?”
“嗯。”裴弃感觉睡了一觉,脑子清醒多了,也不糊涂着疼了。
徐二无话可说,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一行人到了醉仙楼,可把掌柜的乐坏了,恨不得变身八爪鱼招待他们,五花八门的菜色流水一样地送进雅间。
年纪小的时候都爱喝酒,好像端上酒杯,说两句祝词敬一下人,就能像个大人一样游刃有余地推杯换盏。
裴弃看着推进来的三翁酒,嘴角抽了抽,“谁点这么多酒?”
“我!”徐二举手,嘴里还塞着半个鸭头。
裴弃坐在靠窗的位置,“行,你们喝完啊。”
“我们喝?那怎么成?裴小郡王不会不敢喝吧?”说话的人看着很眼熟,但裴弃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不重要,但是不敢喝酒那就是关于男人脸面的事情了,裴小郡王是一步都不能让,“谁说我不能喝?我是怕小孩子看着我喝嘴馋!”
秦叙原本在专心地挑鱼刺,闻言抬头,“我能喝。”
裴弃磨牙,“你能喝什么?”
众人:“啊?”
徐二吞下鸭肉,飞速擦干净手,给秦叙倒了满满一盏,“你喝烧刀子能喝多少?”
秦叙想了下,“不知道,最多的时候喝了三海碗。”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裴弃抿嘴,“他在北境,那边要喝酒取暖,忘了?”
“啊,对对对,忘了!”徐二摸脸,跟着众人笑起来,“来,我们敬秦世子,拜了我们裴小郡王为师!”
秦叙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还亮出碗底给他们看,“多谢。”
一群京中的贵公子哪里见过这般潇洒的模样,当即都埋下头,准备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口闷。
结果好些人被呛得趴在桌边咳嗽,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有人端着酒开始唱。
徐二最听不得这些文邹邹的话,当即叫起来,“大爷,别念了!小的脑子疼,喝酒就喝酒,整什么诗句啊!”
那人捶了下他的肩膀,笑骂道,“你个俗人!喝酒不知典故,哪里有什么趣味,是吧,小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