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明天结束—— by林子律
林子律  发于:2024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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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褚红看他的表情立刻变得玩味,他始终注视着姜换,直到对方面色不善地反问:“你觉得很好笑吗?”
“姜换。”他笃定地说,“你是不是动心了。”
什么叫动心?
心脏每分每秒都在跳动,于是“动心”的修辞显得多余又愚蠢。
如果因为看向某个人的某一眼同时,心跳快了点或者慢了点,就说明这个人是最特别的?情绪,激素,荷尔蒙,压力,疾病,都能成为变量,但这些都不叫动心。
或许那不是一种感觉。
留在心里的痕迹是一个时刻、行为,一句话,一个眼神,零碎的一秒钟,漫长的数不清的时间压缩片,在瞬间凝结成一块陨石。然后正常跳动的心脏像光滑的没有摩擦力的一个球,突然被这块陨石砸了个缺口——
“轰隆”。
动心大概是这样的缺口。
从此每次向前滚动时就会无可避免地一顿,重复成千上万次。
“我不太清楚。”姜换最终说。
虽然明白有些举动已经陷入异常节奏,就像现在,戒酒多年还能凭空感到微醺。
他也想问自己。
姜换,你是不是动心了?

第15章 春雷鼓噪
姜换说完,褚红没有多问什么,只道:“反正你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根本不会去想,脑电波‘刷拉’一下,就能做决定。”
“是吗。”姜换倒是很少听他评价自己。
“别的不提。”褚红停顿片刻,斟酌该不该提这个话题,然后决定反正都放下了不如说点实话,“当时在星岛……我其实已经做好准备追不到就拉倒,结果你答应了。”
他和褚红认识是在八年前的《等风来》剧组。
那时姜换才22岁,新回国的演员,没有经验,作品还未上映,因为许为水的举荐面试入围男主角。褚红比他大两岁,入行没几年的新人摄影,在剧组里打杂工。
蓝芝桦的剧组大部分由熟人和老合作伙伴组成,他们成了这个大圈子里最新也最陌生的两张面孔。褚红自来熟,性格好,很快与前辈们打成一片,跟谁都可以聊几句,于是姜换就成了最孤独的那个。
然后褚红开始带着他一起玩,发现他就是喂不熟、不爱热闹以后,他抛下剧组其他人和姜换长时间地两人独处。当时的姜换还没现在这么个性鲜明,两个人聊电影,聊《蓝太阳》,聊过去艰辛的生活,大部分时间褚红说,姜换听得认真,目光专注又温和。
被这种眼神看久了,总会恍惚觉得好像被他悄悄地爱着。
等剧组杀青,姜换和其他人依然不太热络,但惟独留了褚红的联系方式。约莫半年后,褚红突然发信息给他,说自己到了星岛,要见他。
姜换记得是一个大晴天,黄昏,星岛的海被落日染成橘子色。
他们沿着海边走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买了便当,坐在便利店外的栏杆上吃,那条街车辆很少经过,褚红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对他告白。
面对直白诚恳的“想了半年还是喜欢你”,姜换当时没有理由拒绝。
就这么在一起了。
感情不算坏,但也始终不太浓烈,后来因为想为他争取更多试镜机会,褚红说服姜换从星岛来平京跟自己一起住。
褚红家庭条件很好,父母买的公寓都在二环内,楼下就是地铁站和商圈。
姜换在这个地方住了三年,直到他们分开。
看起来挺稳定的,但两个人都在这套公寓里的时候却没想象中多。随着《蓝太阳》收获国外影展的高口碑、《等风来》进入公映宣传期,姜换的事业毫无准备地开始进入上升期,褚红也越来越忙,一年有超过半数时间都在全球各地。
最忙的一年,褚红到挪威跟拍纪录片,误打误撞跟当地一个著名摄影师认识,和他们一起进北极圈追极光。而姜换进了《云雀之死》的组,从读剧本到训练、开拍就封闭了半年,开拍后更是几地辗转,房子几乎空置了一整年。
从2月到12月他们只见了两次,有一次还是在机场的麦当劳,简单吃了一顿饭,离别时拥抱,姜换说了句觉得好陌生。
之后可能都意识到了没办法,又同时跟对方提出,“要不先分开吧”。
这是一段持久却平淡的感情,淡到分手以后姜换往前回忆,有点怀疑自己当初点头,是因为真的喜欢,还是不想被他继续追求所以干脆答应。
现在他想得更通透些,承认自己混账。
面对褚红的难得感慨“没有等”,姜换点了点头说:“其实是不想被你追才答应。”
“啊……我就知道。”褚红故作懊恼,然后很快恢复正常,“虽然我不觉得有什么,换成别人那可不一定了,下次不想被追就要拒绝。”
姜换没有立刻有所回应。
“被喜欢”对他而言是负担,拒绝别人同样也是,他不想伤害谁,但很多时候答案是不喜欢就已经算作伤害了。
他没来由地想到喻遐和他们没有说再见的告别,闷闷的难受让呼吸一滞。
“长痛不如短痛,你们是不是都这么想?”姜换问褚红,“那要是我当时立刻拒绝了,你就能做到从听见答案起马上不喜欢吗?”
褚红一愣,他不像姜换经常思考太深沉的问题,但敏锐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词。
“你们?”褚红好笑地看着他,“还有谁啊,是最近说的吗?一而再、再而三,大家都对你小心翼翼的,姜换你要不反省下。”
姜换点了根烟,却没立即抽就放在桌面任它燃。
“可能他确实不喜欢,是我猜错了。”
大排档的桌位都在路边,他们坐最角落,褚红身后是一颗高大的银桦树。
那根烟燃到1/3的地方时褚红开了口:“能聊聊是什么样的人吗?”
“嗯?”
“你有点动心的那个。”褚红看他表情一变,改了措辞,“好吧,你有点留意的那个,刚说什么,他不喜欢你?”
动心对姜换仿佛是很严重的词似的,不能轻易用,以至于先入为主,他听褚红修改后的说法其实也有点不入耳,依然不答。
褚红于是放弃了追问:“我明白了,不提他。”
你没明白。
不是不愿提他,而是想到了太多关于他的疑惑,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换心里这么想,但没告诉褚红,沉默地继续抽烟。
他抽烟也慢,一口白雾含在唇齿间好一会儿才溢出来,眼前跟着模糊片刻。
“你这次在春明待几天?”姜换问褚红。
“半个月左右。”褚红拿出手机翻着日历,他是个特别有规划的人,这一点跟姜换完全相反,“前面跟彭新橙他们碰个头,但基本我已经确定了不会跟他们那个组,所以只是见一面聊聊天。下周倪嘉庭过来,我们有个寻访八十年代的策划。”
“无聊。”姜换一听策划主题就没兴趣。
“你都不知道别人想拍什么敢说‘无聊’。”褚红不满意了,“你最无聊。”
姜换表示赞同:“嗯,我最无聊。”
“说真的,倪嘉庭上次邀约你合作,这次也还不见他?”
“见了又劝我拍电影。”姜换干脆道,“不拍。”
“这么抗拒?”褚红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触礁》真要成你的息影之作啊?就因为那角色不好,许为水还硬拉着你去演?”
姜换没吭声。
褚红继续说道:“你要因为这个角色就转行,损失的不是自己吗?”
姜换将烟头往玻璃杯壁上一压,手指随着按上去熄了那点红光,他垂着眼,冷淡地打断褚红苦口婆心的劝解:“你别费力气了,我心里清楚不是因为角色。”
“撒谎。”褚红说,“不然为什么割腕。”
姜换站起身要走。
“姜换你不能总这样。”褚红正色道,“遇见一次不顺就要放弃了,从剧本走出来这么难吗?你有天赋,有追求,而且大家也很喜欢你……许为水拍戏对你是精神折磨,那现在起不要跟他合作,这种角色以后都不演,慢慢来,肯定会好的。”
他回头,面色不善:“你觉得很简单?”
“至少你从来没有——”
“那又怎么样!”姜换被他激得一下忍不住,察觉后压低声音,“对,我这次是走不出来,‘凌霄’跟我太像了,他照着我写的,他知道我会有什么想法!最后一闭眼都在那几天里,只想一了百了!你逼我承认了,够了吗?!”
褚红突然闭了嘴。
姜换把烟盒狠狠摔在桌上:“拿着你的摄像机离我远点。”
相安无事几个小时后,提及《触礁》,姜换和褚红还是不欢而散了。
走出角色是每个演员的基本功,做起来远比说得难。
姜换非科班出身,天赋能帮他多少同时也能害了他多少,看剧本全靠直觉,每一部作品都像换了一个人生不停透支,如此持续了三千个日夜。
以前三部电影拍得累一点就累一点,休息半年、一年或者更久,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打打零工,休息,放空自己,总能很快就解脱出来。
但这次不一样,电影里纠缠的感情让姜换精疲力竭。
自戕后的200余天,姜换养好左手的疤,然后毫不犹豫走向另一个极端,开始认为只有彻底离开电影后,他才能找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了百了”失败过一次后姜换暂时不敢再尝试,他明白哪里不对劲,像一个零部件坏了,只要换掉就一切正常。可他如同剧本的名字,“触礁”,带着坏掉的零部件朝一条岌岌可危的道路加速狂奔,不知怎么回头。
以后再别接类似角色,再别和许为水合作,再别拍电影。
他的职业生涯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虽然被一句“我很喜欢你的电影”扰乱过须臾,但现在想起,大概喻遐喜欢的、有好感的根本是被光影修饰过的角色而非他本人,所以很多决定做得随意草率……
真可惜,喻遐是200多天以来唯一让他眼前一亮的陌生人。
雨季来临第一个夜晚,他们抱着对方接吻、抚摸,四肢纠缠,紧紧依靠彼此,心跳聒噪如同春雷,随即瓢泼大雨淹没一切。
姜换想,他还是不要抱有希望的好。
有没有下一次见面都未可知。
翌日一早姜换把那辆破车留给彭新橙,自己坐高铁回建洲。他来时就没带行李,两件换洗衣服往背包里一裹,轻装出发。
等褚红发现他离开春明时,姜换乘坐的大巴在国道上驶向临水镇。
那台崭新手机他没有收褚红的,不过已经用过,说完璧归赵有点牵强。姜换撕了两张便利贴,里面那张写“改天赔你一台新的”,外面那张贴上电话号码和房间门牌交由前台转递。他猜到褚红看见时多半又要破口大骂,有些得意,回过神却又怅惘。
他又孤孤单单的了。
分手时褚红很明确地告诉他,“你需要一个能接住你的人,但我接不住。”
他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脑回路奇特,可是万一走极端就没有先兆,结束了也让人心惊胆战预料不到下次何时再来,像一颗能反复引爆的地雷,遥控器只握在姜换手中。
姜换现在记起这个评价,觉得还挺中肯的。
冷淡,薄情寡义,自我中心……
不可理喻。
靠近他的多,接触后不敢继续赶紧退缩的则更多,没几个能受得了他。姜换还是最适合被光影和各类角色滤镜包装,变成纸片,变成符号,变成随意搓圆揉扁的一个幻想去满足私欲,他的内心不足为道,他的盼望也没谁会真正在乎。
因为连姜换也说不清想要什么。
所以他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等不来能接住自己的人。

回到临水镇大概七天后,杨观凤告诉姜换,有个寄给他的快递。
镇上的快递员直接送到溪月小筑,电话留了杨观凤的,但收件人的名字却与电话不符,写着“姜换”。
他从听到就知道了快递里有什么,前阵子的失落死灰复燃,随之而来的却并非沮丧。
姜换在前台拿了快递盒,拆开好几层包装,然后看见一个端端正正的盒子。
最上方卡着一张纸,没有落款地写:“平安回家,谢谢你的手机。”
喻遐的字与他本人的气质不符,看着特沉稳的一个小青年,笔迹却出乎意料很飘逸。姜换的名字被他写得有点歪斜,要飞起来一样,最后一捺往后横拉开,与日期连成一片,数字圈圈勾勾,像想缠绕他。
姜换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把这张纸也收起来,和喻遐那张画得匆忙的素描放在一起。
手机安然无恙地躺在两块泡沫板中间,关机状态,卡槽已经为他空了出来。
装好电话卡,姜换等它完全启动,检查了一番手机里的app和相册,发现什么也没动过,只有拨号界面多出两个归属地在东河的通话记录,时间显示都在喻遐抵达那天。
看来喻遐就必要时候拿来打过电话,说不定一路都没怎么玩。
带着某种疑问姜换看了一眼屏幕使用时间,随即诧异了:监控显示,除了那两个电话,喻遐几乎连对屏幕发呆都没有过。
真没用手机干别的?连他的电话号都没留一个吗?
不是分开时故意威胁,要把短信内容和私人照片拿去卖?
姜换心情复杂。
当时把手机拿给喻遐使用,他就做好了不会物归原主的准备,那句“记得还我”也说得如同调侃,哪知喻遐按他说的一字不差寄了快递回来。
不仅还了,更从各种角度停对他印证:我对这些都没兴趣。
难道喻遐真不喜欢他吗?
人都有窥私欲,姜换将心比心他自己拿着手机不乱翻是做不到的,于是更佩服喻遐超乎想象的自控力,又禁不住怀疑对方轻易脱口而出的“喜欢”是不是真那么廉价。
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隐私没有泄露的风险对他而言当然是一件大好事,可姜换不仅不高兴,还莫名觉得失算了,他明明自诩看人很准,为什么喻遐的每一个决定似乎都落到常理推测以外。
见面时送素描,莫名其妙要和他上床,离开后却潇洒得近乎绝情。
姜换开始摇摆地想:“会不会是我心思太复杂了,别人根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就是很讲礼貌然后坐怀不乱?”
接着又否定,“应该不可能,宁愿相信我看走了眼。”
两种猜测来回拉扯着,连带心情也变得不好影响胃口食欲,晚饭时姜换不怎么动筷子,面对杨观凤的疑问,他思索半晌,略去上床那一段说了。
他问杨观凤:“那小孩儿到底图什么?”
杨观凤笑眯眯地给他夹了一块香茅鸡腿:“哟,你都看不透,我就更不知道啦。”
姜换低头开始剃鸡腿骨头,弄了两下,思绪不受控地飞到和喻遐一起吃路边大排档的那天,他递过去的东西喻遐问都不问就乖乖吃掉。
……但连谢谢都没说一句。
明显是不和他见外的,那为什么一路无聊几千公里都不玩他的手机?
姜换越想越憋得慌,很久没有类似又闷又心痒的纠结,感觉可能得去打个坐念段经才能好,随便对付了一下就收起碗筷。
正要先撤,杨观凤坐在矮桌边叫住他:“阿换。”
“嗯?”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杨观凤不等姜换回答,说,“说不定就是因为很喜欢,所以哪怕非常好奇也要克制,才能不在你心里留一点坏印象。”
姜换别过头:“莫名其妙。”
扔下这句就走了,杨观凤在后面说“哪里莫名其妙了这么可爱的”,他充耳不闻。
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不信。
姜换在溪月小筑是做义工,用干活换吃住,但没有固定工作内容,都是老板娘杨观凤指哪儿打哪儿。
这天杨观凤雇的厨娘做完饭就请假回家了,姜换自觉接过洗碗重任。
日暮时分,临水镇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雨打屋檐时有节奏感的敲击响动与洗碗池边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很多嘈杂从心底溢出来。他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三次想喻遐,半是疑惑,半是思索。
第二晚睡了以后,关系反而更疏远了,为什么?
喻遐确实不想跟自己有任何身体以外的交集?
那为什么说些惹人误会的话,不怕被他误读吗?还是说他年过而立,和Z世代的代沟就已经严重至此了?
想得混乱,没听见杨观凤进厨房时轻轻的脚步,她抱着一筐百香果在洗菜池的另一边开始冲水。姜换看她一眼,用目光询问有什么事,杨观凤却摇了摇头。
伴随涓涓细流,她这才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小喻?”
“谁……”姜换愣了愣,“我?”
“对啊。”
“怎么这么想。”
“你来我这儿也快一年了,期间不是没被认出来过,更不缺搭讪的人,但那些你从来都没理会,更别提留下来过夜……别否认,我不是瞎子,看见那天早上他从你房间出来的。”杨观凤有理有据地下结论,“所以一定有特别的原因,他让你留意了。”
姜换哭笑不得:“所以就是喜欢?”
“猜测而已,但你的反应让我觉得好像猜对了?”杨观凤说,“阿换你没发现自己有时候不太成熟么?”
姜换:“……”
然后他不情不愿道:“你是想说幼稚吧。”
杨观凤“噗嗤”笑出了声,连辩解好几句“没有”。
正当她动之以情顺势借这个拐入正题,姜换关了水流,空气安静瞬间,他低着头闷闷地说:“就算喜欢又能怎么样。”
一时只剩窗外的雨,杨观凤短暂回神,看着姜换:“真喜欢啊?”
“可能有点儿。”姜换低声说,想了想又为了避免误读,补充了一句。
“我不确定。”
他最大的优点是不撒谎,说了有点就是有点,说了不确定,也就是真没有想明白。
杨观凤闻言道:“那要不要试试追一下?”
“怎么追?”姜换说着嘴角很浅地挑了挑,不像笑,反而无奈又愁苦,很快自我否认,“算了,他肯定不想被我追。”
杨观凤不解。
“因为我特别无聊。”姜换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因为你没有尝试过选择其他的路。”杨观凤语气依然柔和,“阿换你看我,换了五六份工作才决定回老家重新经营这家民宿,老彭最初是做翻译的,现在当编剧……你不要觉得拍过许为水的电影就要定性,要么继续跟他合作要么转行,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可能。”
姜换失语:“姐,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随便聊聊嘛。”杨观凤抿嘴一笑,“老彭告诉我,你在春明又被褚红惹急了,为去年那事儿。”她边说边切开一个百香果,滴上蜂蜜递给姜换,“后来你也说,当时是脑子一轴没多想,现在还会那么做吗?所以何必。”
姜换接过去,似乎没那么抗拒听她的下文。
杨观凤问:“真不拍了,你干什么去?”
“唔。”姜换语焉不详地略过去,“还没决定好。”
“如果直接息影,喜欢你的影迷怎么办呢?”杨观凤温温柔柔,但一针见血,“《蓝太阳》没过审,《触礁》多半拿不到龙标,《云雀之死》走的艺术院线电影,国内公映的就一部《等风来》,他们都没有认真在大银幕上看过你。”
姜换挖百香果的动作停了停,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其实他不太在乎别的所谓影迷的看法,只是有一点戳中了他:电影的确是他和陌生人们的连接,如果他放弃,许多可能性也随之消失了。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想过这辈子结束在那天的话还有什么遗憾,他当时没有想到。
现在,临水漫长的雨季,姜换再一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滴了蜂蜜依旧很酸,腮帮轻轻抽搐,口腔内侧的刺痛像过分凶狠的吻。神思一恍惚,姜换突然记起喻遐那双褐色的眼睛。
形状圆,瞳孔颜色褐得偏浅,眼窝却深,所以他的眼睛从任何角度望过去都是亮晶晶噙着笑意,和冷静持重的样子反差明显,其实很招人。
但喻遐好像一点自觉都没有。
喻遐总不让他仔细看自己的脸,所以姜换也没找到机会夸他长得漂亮。
这算一个遗憾吗?
良久沉默,姜换看向杨观凤:“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天老彭带倪嘉庭一起到临水,他说倪嘉庭还是希望和你当面聊一次,那部电影不是什么无脑商业喜剧片,它的内核……你看了就知道。”杨观凤说着说着叹气,“哎,只是个传话的,别怪我啊。”
姜换笑了下,态度已然有所松动了。
“见吗?”杨观凤问。
“看明天心情。”
临水镇在山与山的缝隙中,河流蜿蜒,雨下了一整晚,晨光破晓时分终于停歇。
姜换出门很早,却不是为了去赶早集捡点雨后新鲜的菌子,拐去另一条民居集中的街。不久前他就是在这里遇到喻遐,对方表情悲伤,问了才知是和同学闹矛盾。
姜换自认记性不好,但这次却记得这么多关于喻遐的细节。
脚步停在一扇小门前,姜换无视挂在门把上的“暂停营业”径直推开,布帘动了动,里间只开着一盏灯,光线昏暗极了,长桌上的银饰因此熠熠生辉。
听见动静,更里面的工作间走出个戴围裙、手持小锤的女人,她一脸怒意,正要操着方言开骂:“瞎了啊?!门口写了——”
“我。”姜换坐到那盏灯旁边。
女人放下小锤:“哦,姜换,你来干什么?”
姜换撩起脸侧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打个眉骨钉。”
女人以为听错了:“眉骨?耳骨吧。”
因为姜换左边耳垂有一个耳洞,常年戴着一枚小小的银钉,但单边耳洞有时不方便,女人想当然地以为他要打个对称的。
很少有人知道耳朵也是姜换为角色需要才打的,拍《等风来》时蓝芝桦希望他像个草原人,专程给定做过绿松石耳饰戴到杀青。他金属过敏,耳饰用料掺了杂质,为此姜换的耳洞发炎两回,不过戴久了就好了。
后来慢慢姜换习惯了它的存在,连同习惯自己那些为了不同角色、不同作品的改变。
耳洞是的,长发也是的。
算起来,事情虽然小到忽略不计,却是姜换自“大学退学重新考去国外”“因性取向搬出家门再不回去”以后,第一个关乎自身的决定。
女人皱了皱眉:“确定?”
“嗯,”姜换掐了掐左边偏眉尾的位置,“竖刺。”
走出银匠工作室时伤口拉扯,姜换晒着太阳,一路慢吞吞地挪回溪月小筑。
就在几天前他的头发也修过了,不再乱七八糟,但剪过的地方没那么快长起来,所以看着还是参差不齐。
前夜彭新橙又发消息给他,提起见倪嘉庭的事,这次姜换没有给出模糊不清的答案。他到底把褚红、杨观凤的劝说都听了进去,干脆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眉钉抵住骨头持续钝痛,姜换伸手碰了碰,莫名涌现出一个念头。
如果有下次见面,喻遐会问吗?
他想,他所有关于喻遐的猜测好像都挺没重点的。

“子帆再见。”喻遐朝少年挥了挥手,转身关上书房门。
曹思维见他出来,起身送出几步,拿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喻遐:“小喻老师,多辛苦你了,这是预支的课时费。”
喻遐礼貌收好,笑着说了句谢谢曹哥。
“不用谢,反而是我得谢谢你,这两次上课我在旁边看了几眼也发现子帆很喜欢和你一起,所以我觉得有你在这儿,他应该能学得进去……”曹思维叹了口气,书卷气的眉宇间始终绕着一股愁绪,“自从我和他妈妈离婚后——哎,这段时间还要劳你费心了,小喻老师。”
别人的家务事喻遐无法插话,好在曹思维没继续了,淡笑着自己打断。他将喻遐送到电梯口,再次敲定课程时间。
电梯从24层一路往下,有片刻失重感,喻遐靠在冰凉的金属轿厢壁,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自禁地收紧手指攥住那个信封。
里面应该有两周的课时费,1200块。
这次的学生曹子帆小喻遐10岁,读初二,父亲曹思维本职工作是国字头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常年在项目上,刚离婚半年,父子关系因此有些紧张,曹子帆的成绩也下滑得厉害。深知儿子八成心情郁结导致不爱学习,曹思维接受朋友建议,为他找一个谈得来的一对一家教,辅导功课尚在其次,主要陪陪曹子帆。
一路辗转问到在东河大学教书的朋友女儿那边,然后蒲子柳就推荐了喻遐。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按照约定给曹子帆当家教直到暑期结束,课程涵盖物理、英语和数学,虽然累,课时费也不算丰厚,但有两点拿捏住了喻遐。
其一是小区距他现在的住处地铁6站路大约半小时,早晨没有堵车风险。
其二,曹子帆周末需要去足球队训练,每周只用上5天。省的时间喻遐刚好去医院照顾父亲,和叔婶两个换班休息。
离开小区,喻遐在街边餐馆吃了碗素面,匆忙前往下一站。
整个上午不停地说话,喻遐在公交车上眯了一小会儿,结果坐过了,下车后开了辆共享单车往回骑,奔进咖啡店时一身热汗,好歹没耽误换班。
店是品牌连锁的,不走高端路线,主做外卖单,堂食反而很少。位置坐落西城区的老牌商圈,周遭写字楼云集,每天光一个外卖软件的单子就能上千。
喻遐换了一身固定制服就投入工作,连话都没来得及与同事说。
机械地扯单子看单子、做咖啡、打包,偶尔和外卖骑手扯皮、应付纠结症顾客,一站就是七个小时,小腿酸胀,打颤,结束后领一盒快餐,喻遐才得一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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