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雨明天结束—— by林子律
林子律  发于:2024年03月19日

关灯
护眼
第0章 楔子、暴雨前
窗外漏进有节奏的虫鸣,耳畔水声与无法平静的心跳交织,仿佛刚看完的电影结尾,万念俱灰的男人赤着脚踩进一片潮湿雨幕。
他仰起头,雨水淋湿乌黑的发,光裸的上身,冲掉他满身的血迹。
小腹处暗红色创口仿佛黄昏时的太阳。
呼吸渐渐停止了,他变成了一座不会动的石头,仍保持望向天空的姿势,但眼睛却不知何时已经合上。睫毛似乎还有一些细小颤动,寂静旷野中,只有雨声仍然不停冲刷天地,打在男人肩膀和胸口。
感官即将被雨声彻底吞噬之际,他突然急促地开始呼吸。
他在无人知晓的时分好像已死了一次。
男人茫然地左右看了一圈,低头凝望脚边还未彻底被雨水冲走的一丝猩红。他捂住小腹的伤口,手指很快又被全部染出暗沉的赤色。
镜头刹那间猛地拉远,地平线上,那一粒灰尘般的人影无力地倒下。
画面彻底黑暗,半刻寂静。
突然巨响。
“嘭。”
“嘭!”
木门合拢时,喻遐浑身一抖。
他坐在床上转过身,一条腿顺势压住柔软的白色被子。
浴室外的玄关只有一盏要坏不坏的白炽灯,黄得发热的光这时被电影中的身影挡住大半。他往前走,每一步都踩着喻遐的心跳。
但越往前走,面容便变得分明,脱离虚构以后没有血迹没有伤痕。
姜换在床尾坐下,顺势毛巾扔到一边去。
他留着对男人而言有些少见的长发,没擦干,也不打算吹,水滴就顺着发尾滑过后颈、脊骨沟壑,亮晶晶地一直没入腰线。
身上还是湿透的,波波的一层水光罩着他。
喻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他刚才从电影屏幕中走了出来,在雨中洗掉血腥味。眼神太过炽热,姜换忽视不了于是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本该平静无澜的,这时却透着一点亮,好像夜空深处的星子。
喉头微动,喻遐想起一小时前的吻。
开始觉得渴了。
舔嘴唇似乎不太明显但仍被发现,姜换没有别的动作,一直凝望他。
对视许久,喻遐垂下眼,默默地往前挪了几寸。
贴着朦胧白纸的窗户半开着,古镇后半夜就不开照明了,只有月光,泛着蓝,这时照亮姜换锋利尖锐的轮廓,他连嘴角都是冷厉的,惟独这时眼神稍显柔软。
他试探一般,勾了勾姜换的手指。
身体前倾,喻遐勾在脚尖的拖鞋倏地掉了,砸向木地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低频贴着地扩散开,还未触及床沿,姜换伸手拽过喻遐的衣领把他拖向自己。床单立刻卷成一团,略显粗暴地在两人间堆出层叠褶皱。
“想好了?”
喻遐点点头,他不敢说话,一开口就会暴露浑身战栗。
姜换叹了口气像责怪他的不成熟。
但他没有食言。
衬衫衣领向两边分开时,喻遐的颤抖反而奇迹般地突然平息。
心跳短暂停了两拍,接着更剧烈更慌乱地跳动。体温接触,姜换比他热,带着烘出的清爽皂香靠近,他被过重的侵略意味吓了一大跳,又再次被难以名状的期待填满。
于是所有言语都抵在了舌尖,反复缠绕,吞噬,啃咬。
喻遐抱紧姜换的后背。
窗外,盛夏的第一场雷雨轰然而至。

姜换的头发很软,从手指缝中滑过时又细又凉,像抓着一把溪水。
喻遐一愣,脑子里霎时全是空白。
整个过程里姜换始终搂着他,这时他将脸埋在喻遐的颈间,微微的滚烫的叹息差点灼伤皮肤,那里迅速升温,比连在一起的位置、缠在一起的手指更加紧密。
某个瞬间喻遐产生错觉,自己是可以拥有姜换的,他想抱姜换,在余热里继续纠缠。
但下一秒姜换撑起上半身,皮肤与皮肤就此拉开了距离。
喻遐想拉住他,手伸到一半,他被姜换按在床垫上。
并没有结束。
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时已经到了后半夜,雨声更大了,砸得棚子噼里啪啦作响。喻遐在这片白噪音里翻了个身,握住身边人。
那双体温偏低的手回握时微微用力,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他听见一声“睡吧”。
心脏一下子沉入了积雨云。
失眠是常态,可这夜的雨声有着能安抚神经的节奏感,喻遐睡得很好,像在水里肆意游走,浑身轻飘飘的,失重一般。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被笼罩在潮湿黯淡的灰色中。
喻遐坐起身。
姜换比他起得早,披着件棉麻衬衫坐在窗边。他叼了根烟,打火机绕在手指之间没点火,正在发呆。听见他醒了,姜换转过头,目光轻轻地闪烁两下,就是和他打招呼。
脑子还浆糊似的黏着,喻遐问:“几点了?”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也哑,词语又干又涩地拼在一起说不出的别扭,喻遐立刻紧紧地闭了嘴,不管刚才那句话音量够不够姜换听见。
姜换取下那根烟转过头,耐心地说了才七点,接着:“你可以再睡一下。”
窗外的风也是淅淅沥沥的,雨还没停,半边空床残留的温度在被子下面卷着手指,喻遐后知后觉,立刻不知所措。
他顺着姜换说的想了太多东西,比如昨天那场意外。
姜换问他:“你确定?”
听觉被这句话和嗡嗡作响的细小鸣叫占据,喻遐记得自己舔了舔因为干燥而略微裂开的嘴角,模糊地再次重复:“我现在就想和你睡一次。”
话音刚落,姜换右手的拇指按在他唇边,裂口的疼痛像突然触电了。
冲动占据了大部分理智,随后是欲望。
再次确认自己的决定是签了一张生死状,没有后悔的余地。起先他担心没感觉,但当姜换唇齿间的呼吸度过来,喻遐霎时什么都忘了。姜换是一个陌生的艳遇对象也好,是他仰慕已久的演员也好,他只想牢牢地抓紧对方。
然后姜换引导他开始试探,片刻加深,很投入的吻,是他以前没有过的经验,吻像两个灵魂不自禁地挨近相融,伴随爱抚、轻柔的安慰、或急促或绵长的呼吸。
梦一样的,一股潮水将他推着往前,飘飘荡荡,置身无边无际的大海。水天一色,全是深到发黑的蓝,他被吞噬,紧抱住他的救命稻草。
姜换像雨一样是微冷的,埋头安抚他,长发就落到喻遐的肩膀上。
喻遐无意识地轻轻抓一把,发尾还有一股清爽的香味,那股软绵绵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好像有点发抖,姜换进来前玩笑似的问他上次是不是挺久了这么紧张,他来不及琢磨这句话的意味就先摇了摇头,脚趾蜷缩着,等待阵痛过去。但姜换没有让他痛,只是胀,难受的那么小半分钟缓过去,奇妙的快乐朝他袭来。
姜换为他把一切都压缩在一个狭窄的密不透风的空间内,连兴奋都变得封闭。
喻遐听见自己的声音逼仄地压在喉咙里,他想这副样子一定很丑陋。
他不想让姜换看,用枕头压住脸,但姜换抓住他的手,往上,握着手腕叠在一起,吻落在他的脉搏,再定定地望他,动作却不停。
羞耻和难以自控的快感交叠让喻遐说话也在抖,半晌无法连贯,说姜换你别看了。
“很好看。”姜换轻声答,又亲了亲他的鼻尖。
临界的瞬间并不是纯因为到了那个点,姜换的声音和目光让他满足。
现在醒了,依然被他注视。
喻遐缓过刚睁眼的那阵迷茫后开始全身发热,掀开被子打算先去洗手间冷静下,用以掩饰胡思乱想带来的反应。
下床时一个趔趄,姜换伸手扶住他,皮肤接触的一瞬间他直直地抬头看向姜换,姜换也望着他,戳着衣领的碎发随动作漏出来。
浑噩又莫名其妙的,他们再次一起躺回床上。
喻遐抱着姜换凑上去不太熟练地索吻,姜换按着他的后颈,让他趴上自己身体。
临水镇的清晨本该很凉爽,喻遐浑身是汗,烧得神志不清。
“好热啊……”他喃喃地说,身体全陷进柔软的被褥,一条腿顺着床沿垂下去。
姜换还抱着他揉鬓边冒出来的短短的发茬儿,他的腿挤在喻遐膝盖之间,唇和鼻尖一起蹭他,像从他身上找什么气味似的。
像动物,喻遐荒唐地想着推了推姜换,但对方不放手。
两个人用后背拥抱的姿势混沌地躺在一起,睡意若有若无地环绕着,喻遐眼皮沉重,就要再次迷失在这个清晨,床单深处一阵一阵的振动猛地将他拽入现实。
喻遐从枕头和床板的夹缝里找到手机,看见来电他先愣了一下,坐起来背过身,下意识地想避开姜换再接。
姜换还安静地躺着,似乎对他的躲避没任何兴趣。
接起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地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质问:“喻遐你又死哪儿去了?!”
孟娆姨妈当了二十年人民教师,能盖住课堂嘈杂的嗓门却十分有震慑力,“死哪儿去”就是她能想出最恶劣的质问,穿过光缆和无线电,放大后震碎了房间里残存的旖旎。
喻遐凭空挨了一耳光,立刻火辣辣地发烫。
他压低声音:“我跟乔老师的研学夏令营,来临水……”
“夏令营?”孟娆警惕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去多久、多少钱?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临水在哪儿?”
问题太多,喻遐不知该先回答哪个,他半晌才讷讷地开口:“来之前……说过,是和乔老师一起做项目的,这次出来有补助。”
孟娆大约听出是不用出钱,火气稍平息了些,又问:“那得耽误多久?”
喻遐答:“过几天就回。”
但具体是哪天,他没说,他不想当着姜换把倒计时牌子挂上。
孟娆很不满意喻遐的回答,隔着千里之遥,喻遐也猜到她在皱眉:“放暑假了,现在这个情况不好好待在家里照顾你爸,跑那么远去什么夏令营……”教训喻遐几句,她想起了正事,话锋一转道,“对了,有个事儿我得通知下你。”
喻遐预感不妙:“嗯?”
“嗯什么嗯,不晓得好好说话的啦?”孟娆轻蔑地哼了声,说,“这事儿本来想当面跟你提的,但比较紧急,就先这么大概告诉你一声。你妈……”她顿了顿,像战胜某个心理障碍,音调再次升高,“有个小老板,在滨城开食品代加工厂的,条件不错,去年老婆死了,工厂太忙,他需要再找个女人照顾家里和孩子。这老板的朋友联系到了咱们,觉得你妈跟他不错——”
喻遐脑子里有根弦刹那绷紧:“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孟娆咄咄逼人,“你觉得呢?”
“别想!”喻遐站起身,他已经知道孟娆的暗示了,但不让她把话挑明,还留着最后的礼貌反驳,“我爸会好起来的,他们两个人不会分开!”
“不分开?”孟娆轻蔑地笑了笑,“你真这么觉得?实话告诉你吧喻遐,咱家已经商量好了,这事儿能成!”
齿间一阵细微颤抖,喻遐抓紧手机:“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孟娆冷哼一声:“你别忘了,孟妍是我亲妹妹,是我们孟家的人!她现在跟着你那半死不活的爹,负担重,辛苦,还看不到希望!我们要做她的工作,让她和喻庆涛离婚!你要真为了亲妈生活好,就去劝……”
“关你屁事!”
喻遐不自禁抬高声音,在这刻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旁边还有个姜换,全身血液沸腾,猛地冲晕了头脑。
“你他妈谁啊?!我们家的事轮不着你来做决定!”
孟娆尖利地“哟”了声,啧啧道:“行啊,行啊!翅膀硬了?别忘了,你这半年的学费生活费、你爸的医药费都是谁出的!要不是看你和你妈可怜……”
喻遐一把挂了电话掐断声音,不解气,举起手机想往地上砸——
脱手而出前一秒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现在换不起新手机。
手软弱地垂下,喻遐眼眶疼得不行,那句学费刺伤了他,振聋发聩。他心口剧烈地起伏片刻,感觉有根骨头在隐隐作痛。
这通电话让半小时前的快乐骤然不值一提,喻遐知道他迟早得面对。
现实永远随时敲打着喻遐:父亲四肢瘫康复治疗关键阶段的医药费,母亲打着几份工都无法满足的缺口,下学期的学杂费,永远还不起的人情,他愈来愈远的想要继续读书的愿望……
窘迫仿佛河滩上难看的鹅卵石,退潮后显现无疑。
这是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也从未想过能暴露在姜换面前的,失控过后捡起理智,喻遐不知道还要怎么样。
姜换会问吗,或者说姜换会在意吗?
明知就算站在姜换面前了再怎么都是仰望。
可他不想被姜换俯视,他有他的尊严。
床单摩挲间一阵雨声似的,喻遐还没回过神,有人靠上他的肩膀。
不由自主的战栗忽地被风拂过般止住了,喻遐侧过脸,刚要条件反射地说点什么,姜换用额头抵着他后颈,幅度极小地蹭一蹭。
他不用说,姜换替他表达了那句话:“没事的。”

第2章 “跟你有关系吗?”
交换过暖热的体温,姜换抱着他,另只手状似无意地拿过那支手机扔进枕头下。
就像暗示他,“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人打过电话”。
神经还紧绷着,身体却不自禁地开始放松,就算身边的人并非一个完美的依靠对象,喻遐太需要抓住谁,证明自己还能呼吸。
这次的亲吻没有任何情欲暗示,姜换贴了贴他的嘴唇,仿佛在告诉他:如果心情不好可以抱一抱姜换,如果还不能好转,那他不介意再跟喻遐做一次。
但这样一来他们成什么样了。
“……我还是去洗个澡吧。”喻遐不自然地推开他。
他不想做了,急需私人空间整理情绪。
刚才的吻过于温柔,几乎像安慰,姜换对情绪一定很敏感,刚才他的声音那么大,姜换恐怕仅凭只言片语也能推断出来龙去脉。
姜换这么做,多半看出他心里酸楚,但他不需要怜悯或者同情。
洗澡时故意把开关拧到最大遮掩崩溃,热水兜头而下时,房间内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心里随着汇聚的声响拧出一把委屈。
“喻遐,你看看你妈妈为了照顾你爸成天起早贪黑的,你不心疼她吗?”
“大家都知道你爸是英雄,是见义勇为,但有什么用啊?”
“要真为妈妈着想,你就劝劝她选择更幸福的生活……”
“那家人给过你们什么?少来那套‘礼轻情意重’,你爸为了救她儿子,可是差点命都搭进去!她除了哭,除了那几个苹果,咋不拿点钱出来,一命换一命呗!”
“喻遐,都这样了,你还要读研究生啊?”
“这孩子一点也不会体谅人——”
正月,街口的杂货店着了火,父亲路过,听见孩子哭时没犹豫多久就冲进了火海。
但他时候大约没想到会被一根烧焦了的横梁砸中后背,更没想到豁出去半条命救回那孩子,却没得到杂货店一家的感谢。那家人也不富裕,上门探望过一次后,竟然绝口不提为父亲的治疗费用全盘买单。
面对这一切,喻遐和他妈妈孟妍也没了主意。
那些造谣父亲和被救小孩的妈妈有不正当关系的流言蜚语,对喻遐的伤害对比之下已经不值一提。火灾造成父亲确诊四肢瘫,不能耽搁的手术、恢复期的住院费再加上现在的康复治疗,再加上看护的成本,半年就花光了一家积蓄,连房子都卖了。
可父亲迟迟动弹不得,虽说康复训练有一定效果,哪个医生都无法断言再次站起来的时间。就算顺利结束,父亲也肯定不再和从前一样有足够的体力与健康回到工作。
到时家里长期缺一个劳动力……
“你还要继续念书?”
“你就不知道先找个工作补贴家用?”
“你怎么一点也不会体谅父母?”
喻遐猛地擦了把脸。
淋浴间墙壁上挂着一面小镜子,他抬起头,从中看到自己红透了的眼睛。
现实重压如同一块石头,不分时间地点地朝他砸下来,轻而易举击碎他的掩饰,然后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暴露给最不应该的人。
喻遐意识到,原本就没太大希望,这事发生以后他和姜换好像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在陌生小镇偶然遇到、有所期待却没有结果的露水情缘。
他没指望姜换能有多共情,或者会由此出现什么别的想法。搞不好姜换现在正觉得这事儿像一段狗血剧情,很多琐碎与家长里短本就无法让所有人产生相同的同情。
他不能奢求任何人理解自己,比他苦的人太多了。
喻遐早在没日没夜的医院陪床时明白,救世主压根不存在,否则怎么好人没好报呢?他唯有倚靠自己寻找出路。
只是姨妈电话里有一件事没说错,家里需要钱,他明年就大学毕业……
喻遐清楚什么选择是正确的,虽然每次都不甘心。
热水冲了很久,直到指纹胀白了才停止。
喻遐擦干净后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心烦意乱,没拿换洗衣服进浴室,思索片刻,索性拿毛巾围了腰间遮住隐私,准备就这么出去。
卫生间做的干湿分离,外面还有一个隔断,没法上锁,他刚打开第一道门,姜换不知何时进到隔断处,拿着两件折得规规矩矩的衣服刚要放。
喻遐动了动嘴唇:“……谢谢。”
姜换点点头,把衣服放在置物架上,并未立刻离开,靠在门边。
喻遐迟疑一秒,还是直接扯下了毛巾。
他倒不在乎姜换面前赤身裸体,他们都做过更亲密的事了。但他嫌自己身体不好看,又经历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无法直视姜换的眼睛,对方一直没要走的意思,他想让姜换别盯着,对上目光,欲言又止地别过了头。
姜换的眼神很直白,不带任何狎昵与渴求,有种空荡荡的诚恳。好像在他面前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都能被纵容。
喻遐不知道别人,他被姜换沉默地望着时会情不自禁想到许多片段。差点被遗忘的,被搁置的,很久都不会想起的,十八年前握过一只蝉,父亲那次事故时的火焰……
姜换的眼神是一条线,将这些琐碎串了起来。
热水澡里强行整理却越搅越乱的情绪终于随着他穿上衣服归于平稳,白T恤遮盖住,让喻遐得以暂且无视那些乱麻。
衣服稍大,喻遐拽了一把衣角,姜换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叶是今年临水镇的新茶,姜换给他倒的用冷水放冰箱萃了一夜,少了那股涩,苦味反而更重,压在舌根冲向眼眶,都开始酸酸涨涨地疼。
喻遐毫无防备喝了一大口,五官差点皱成一团。
姜换给他换成清水,递给他时右手揉了揉喻遐的头发,好像是安慰。
坐在床边,捧着拿杯水喝掉,总算冲淡苦味,他看姜换拉开窗帘,外间下了一夜的雨,清晨时分,远处山脉仍有朦胧雾气萦绕,如烟一般。
“你今天做什么?”
他望着姜换的背影,故作轻松地找一个安全话题。
姜换答非所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喻遐发出个无辜的鼻音。
姜换提醒道:“电话。”
他条件反射地低下头,想要握紧手机,只抓住陌生的衣角。喻遐手指用力搓了搓,还保持着开朗的腔调:“没什么,家里问我哪天回去。”
“认识以来还没见你那么生气过。”姜换像开了句玩笑,可神情始终认真又专注,他很少主动,眼睫闪了闪才继续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提。”
喻遐一下听笑了。
荒谬,滑稽,还有些苦涩和悲哀,两种极端矛盾的情感融为一体,活生生把他最大的一道疤撤开,鲜血淋漓地晒在了漫天阳光下。
窗外的雨没有要缓和的预兆,依旧瓢泼,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喻遐眨了眨眼,轻声问:“怎么?”
姜换:“我是说经济上的——”
“跟你提。”喻遐重复,笑容骤然收作一条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姜换眉梢轻轻一动。
他不傻,喻遐反应虽不激烈,但他忽略不了其中的尖锐。
那双永远淡然疏远的眼睛短暂地聚焦,姜换难得意识到犯了错,说不出道歉的话,略带笨拙地回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图这个啊?”喻遐说得依然安静,他并不愤怒,只觉得太荒唐,这句话刚落地,就像心里有什么渴望碎了,后面拼拼凑凑也没一句完整,“你……我跟你提,我们才认识多久,我跟你——”
我跟你有任何关系吗?
他差一点这么说。
可喻遐把它压下去了,深呼吸几次,他略带生硬地说:“谢谢……但不用你帮忙。”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姜换重复了一遍。
话题带来散不开的尴尬,喻遐如坐针毡,连带穿着的姜换的衣服里都像藏着细针,偶尔扎他一下,欢愉已经荡然无存,他现在只觉得难过极了。
但他也很清楚,这些难过和姜换没有关系,他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行了,你还有别的安排。”喻遐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衣物,自说自话地打破僵局,“不是说昨天杨老板让你去县城里买东西吗?还有新预约的那些客人要来。她去了春明市里,你有的忙呢!你……”
“我不忙。”姜换解释。
喻遐无奈地看向他:“知道啦,是我在忙,好吗?”
好像被他当成无理取闹的小朋友了,姜换不吭声,靠着阳台,手指间把玩着那根早晨没抽的烟转来转去,雨声在他背后经久不息。
“我们今天要去平山村,最后一站,然后就结束。”喻遐看出他也迟疑着,放轻了声音,“而且结束后今天多半都到晚上了,同学们应该想聚一聚,乔老师早就定好烧烤店的位置……我就不过来了。”
其实姜换原本也没叫他还要过来。
欲盖弥彰地加上这句,喻遐为了自己心里不那么难过,还有想表现得洒脱点。
听了这么多,姜换没有任何异议:“好。”
笔记本,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姜换用过却属于喻遐的墨水笔,全部塞进底部沾了点儿泥的书包。喻遐速度很快,如果不是表情从容还有空聊几句不尴不尬的日常,或许任谁来看都是想要尽早离开。
孟娆姨妈打来的电话仍然在潜移默化中散发出影响力,至少伤害了喻遐的自尊,让他没法若无其事地继续平视姜换。
他把自己的东西全都装好,最后换鞋:“那我走了。”
姜换站在房间中央看完这一切,没有挽留,他的目光短短地和喻遐相触片刻,也没有说再见。
“你……”姜换似乎想最后问喻遐什么,很快地打住,“你拿把伞,雨下得很大。”
“谢谢。”喻遐笑得更灿烂些。
房间门没关紧,潮湿的风顷刻卷入,泥土腥味,柠檬树的清香。
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他们睡一次——没有约定睡了以后谁有什么义务、又有什么责任,道理都懂,喻遐却依旧难以自控地生出一些舍不得。
通常情况下他做出的决定不会更改,固执也固执得十分理智,就像喻遐认为现在不应该和姜换继续纠缠,是最好的脱身时机。
他们本来萍水相逢,姜换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而且一起待了七天。他从手机屏幕、电影银幕走到了咫尺之遥,还和他聊电影,聊临水的生活,他给姜换看了自己画的斗拱和鸱吻,姜换说他的画很美。
能和姜换有昨晚已经知足,更多的,喻遐清楚得不到。
他不想欠姜换,也不乐意姜换觉得必须给他点什么作为交换才安心。
就算以后再见面又能怎么样?
他没有留姜换的号码、微信或者任何联系方式,他觉得没必要,也不问姜换一句,“你昨天同意跟我上床,是不是多少有点喜欢我?”
过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生活,何必强行相交?
走廊的木地板咔咔轻响,雨声更盛。
到庭院时踩过一地三角梅,紫色沾了水,透出更深的蓝。喻遐拿了一把透明雨伞,撑开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二楼位置,姜换站在那里。
他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喻遐还记得它们的触感又软又滑。
他朝姜换挥了挥手,姜换好像笑了下,略点一下头。
这样很好。
如果这就是未来的最后一次见面,作为告别也很好。
即便再怎么舍不得,喻遐清楚,再过72小时他们就会天各一方了。

第3章 这是他的联结
临水镇的雨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又细又密,无孔不入,撑伞根本没用,依然免不了被淋得浑身湿透的结局。
喻遐第一天来的时候已经亲身体验过,这次也不会例外。
那把透明雨伞根本无法遮风蔽雨,喻遐回到自己住的青旅时十分狼狈,白T贴在身上,雨水浸入球鞋,小腿和膝盖上留了几个泥点子,本就摔进过泥地一次的背包湿了半截,越发看不出原本颜色。
他叹了口气,姜换的衣服只穿了半个小时就得换。
可他转念又想,姜换刚才没让自己还回去吧?那是可以留着的意思?
“喻遐!”
胡思乱想就此中止,喻遐应声看过去,乔小蝶正站在楼梯口抱着笔记本电脑。
她带的两个研究生——蒲子柳和李彬——也都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蒲子柳不耐烦地拿纸巾擦着头发,一缕湿透的黑发贴着鬓边,垂到锁骨上。
喻遐小跑两步过去,喊了声“乔老师好”。
他以为乔小蝶肯定得问自己怎么昨天晚上没回青旅,出门在外,带队老师当然最害怕出安全问题,何况喻遐还算团里的半个领队。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