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遐一愣,立刻说不用,要他改签。
姜换责怪喻遐对自己太苛刻:“36个小时,坐到站以后腿全肿了,不行的。”
欲言又止地对视,感觉姜换没有和自己讲道理,喻遐屈服了。
郁闷和愉快交替着,喻遐总算没有丢了原则,他低头从随身的包里翻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堆有零有整的钞票。刚才只用余光扫过硬卧票的价格,好像是4开头,但包里余额不足。
喻遐干脆把所有都拿给姜换。
“喻遐,哎,干嘛呢。”姜换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逗笑了,说话都忍俊不禁,用喻遐两天前的原话返回去戳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想欠你东西。”喻遐说,他耳根因为姜换叫了名字而发红。
姜换收起笑意:“不是欠,也不是帮,你就当我是想这么做,不为了别的。”
那为了什么?
喻遐想着,自然而然地也问了出来。
姜换不是第一次被这么问,他做很多事都会换来一句“为了什么”,而他觉得这是最没有必要的废话,回答也千篇一律。
“不为了什么。”姜换滴水不漏地重复,“我说了,我想这么做而已。”
喻遐望着姜换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坦诚以外的情绪。
人类是自然界最自私的生物,与生俱来的利己性能在物竞天择中完成快速演化,直到现在变成了普遍认知,争议不断地驱动世界前行。为了一己私欲相互交换价值、资源、利益,甚至感情,这是物质社会运转的潜规则。
喻遐不赞同,但一直践行得很好,因为他没资格挑三拣四所以只能适应。要他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还不如姜换说是睡过他给点补偿,更符合常理。
“不至于让你这么警惕吧?”姜换问他。
喻遐沉默地收回眼光,他衡量再衡量,搁置姜换跳出普遍认知外的动作,他说服自己:姜换不是能用社会规则解释的人。
“没有,就是很意外。”喻遐低着头喝了口茶,这次是暖的,感动就一不小心与话语一起细细地流淌出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姜换无奈又好笑:“这都叫对你好啊。”
不好吗,这还不算好吗?
喻遐因为这句不成样子的感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倾诉,他想对姜换说:这段时间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能更难吗?我妈的姐妹、父母劝她和我爸离婚因为家里穷得付不起医疗费;以前的好朋友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揭穿隐私,他们看不起我或者开始讨厌我;我想回家,刚出门手机和钱都被偷,去补办卡才发现根本办不了,我处处碰壁——你对我真好,你明明才是那个最能置身事外的人,根本不用管我死活。
可是最后,喻遐半个字也没透露给姜换。
忍住再一次要决堤的酸楚,他收拾好情绪,说话时没有起伏显得好像十分平静:“那车票就谢谢你了。”
姜换受不了他:“不用,别这么谢来谢去的。”
他应该没有看出来吧,喻遐想了想,不切实际地给自己留了一线希望:“什么时候你来东河,我再请你吃饭。”
姜换没要他有零有整的钞票,他让喻遐收好,行程还长,不要再弄丢。
他说这话时多少有点调侃,喻遐边整理零钱边头也不抬地呛:“你不要乌鸦嘴,万一钱真丢了我就找你负责。”
“好啊。”姜换开朗地说,“但你又没我电话号码。”
喻遐:“……”
喝了两壶茶后好像变熟了一点,和他的对话不像朋友肆无忌惮,却也比只见过几次面、上过一次床的关系要放松。喻遐不知道姜换有没有过其他一夜情对象,但他执拗地认为姜换可能没遇到过自己这种类型的,正在新鲜期。
又穷又要面子的类型,年纪小看着还不太懂事的类型,仰望他而不追捧他的类型。
姜换帮他,应该多少有一点好奇心作祟。
承认就是比姜换各方面矮一截以后,喜欢他变得更顺理成章,和当时对袁今的好感不同,喻遐喜欢姜换,是性吸引力、感激、崇拜与追逐的综合。
所以姜换对他好一点,他开始试着找依恋姜换的意义,与靠近姜换的初衷不谋而合。
茶喝完,姜换又问喻遐现在去哪。
他如实说了不知道。
“我等下要去春明市接人。”姜换说,“车是明天晚上的,一起?”
“一起买大巴票吗?”
“找彭新橙。”姜换随手捏捏喻遐的后颈,因为身高差,这个动作他做来格外顺畅,带着晦暗不明的宠爱,“我们开车去,又不远。”
姜换什么东西都没带,直到他们找编剧彭老师要了车钥匙,拐上高速,喻遐才知道他去春明市接的人是谁。姜换说得云淡风轻,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却不知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对着他情窦初开的喻遐如遭雷劈,差点跳车逃走。
喻遐后来后悔自己多问了那句话,他不问,说不定就能装聋作哑。
他调低车载电台的音量说:“你去春明市有事吗?别说是为了送我,太吓人了。”
“确实不是专程送你的。”姜换打着转向灯,聚精会神,忽略喻遐表情变化,“明早到去火车站接人,褚红要来。”
“褚红是谁?”
“嗯?”姜换面色如常地说,“是我前男友。”
喻遐手指一紧扣住车门,上了锁,否则他刚才用力非得在高速路中打开。但幻想中自己与摔出沃尔沃无异,被这句话刺激得打了好几个滚,头破血流。
他声带发着抖,众多声音嘈杂地吵了好久,喻遐始终没再说话,或许他说了,因为姜换好像也和他聊天,只是喻遐全不记得。
为什么要接前男友?
那是谁,为什么不靠谱的八卦里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分手多久了,怎么分的,现在还见面?
你们会再续前情吗,会破镜重圆吗?如果会的话为什么前两天和我睡觉?
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
还是你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把我当什么人。
乱七八糟的杂音整整持续四个小时,在沃尔沃停在一间青年旅馆前随着刹车蓦地收束,喻遐的恼怒、尴尬、难受、委屈,汇集后竟然是一片死寂。
姜换没急着下车,转头征询他的意见:“今晚就随便住一下,行吗?”
喻遐看霓虹灯落入姜换的眼睛。
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不好看,要不怎么姜换跟摸猫摸狗一样摸了他的脸。心口郁结,身体反而诚实地躁动,他碰了碰姜换的手背,对方顺势握住他。
“别担心。”姜换终于对他多解释了两句,“我在这儿住过两个月,房间干净,也没什么复杂的客人。”
就跟真的很在乎他愿不愿意住一样。
喻遐跟着姜换走进灯火通明的旅馆大厅,登山包沉重地压着他所有抗议。
他大概半年后才知道这家青旅的老板是国内一个很有名的第五代导演,在家乡春明市做了一张压缩时代的胶片,后来还成了不少电影的取景地。当下,喻遐只惊讶于春明竟然完整保留千禧年初风情的旅馆,果然是云省最大城市。
装饰是全按着00年代来的,收拾得很干净,前台接待是个长相清爽瘦瘦高高的青年,年龄三十上下。他认识姜换,直接叫出名字。
两个人不像第一次见面,青年拿着姜换的护照调侃他:“什么时候换掉这个照片?拍得太丑了。”
姜换:“到期就换了。”
青年不予置评,低头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喻遐的证件,边敲键盘边说姜换:“差点以为你终于放弃底线向高中生下手了——大床房?”
“双床。”姜换半趴在高高的前台,垂着手,“你能不能别乱脑补。”
青年无所谓地耸肩,但也加快速度为他们办好了入住。
他对姜换提议:“等会儿请你吃宵夜?憋一肚子话,找不到人讲。”
姜换:“再说吧。”
收起钥匙,他把身份证还给喻遐前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笑了笑。进了电梯喻遐问他笑什么,姜换说怪不得别人以为你是高中生。
“办身份证的时候确实还没高考啊。”喻遐满脑子那青年的表情,莫名不爽,语气也有点冲,“你跟那个人很熟吗?”
“没认出来?”姜换说,“他是谢文斯。”
喻遐:“……啊?《清风弄》的谢文斯?”
姜换点了点头。
于是喻遐想演员滤镜真害人。
直到五分钟前,“谢文斯”这个名字在喻遐心里还是《清风弄18号》里那个少见的反派主角形象,阴晴不定,又疯又狠。哪知现实中遇见,谢文斯脸还是那张脸,气质却活脱是个爱扶老奶奶过马路的五好青年。
两年前他宣布淡圈息影,之后偶尔出现,和富二代女友在海滩度假啦,回家继承公司啦……结果跑到这儿来当青旅前台?
真任性啊,喻遐想,说:“你们是朋友?”
“不算。”姜换撇了下唇角,“《清风弄》和《云雀》是同一个时间段拍的,都在麓阳取景,他闲着没事经常过来探班。”
《云雀之死》,姜换迄今为止作为参演者拿奖最多的电影。
怪不得人家说电影是个圈,喻遐回忆刚才谢文斯和姜换说话的表情,他的桃花眼,他暧昧的打趣,忍不住浮想联翩。
“那你们关系很好吗?”进了房间,他终于问出口。
姜换看起来一下子就明白喻遐的言外之意,他倒在床上用手机看外卖,没回答喻遐,反问他:“饿不饿?饿了我们找点宵夜吃,让他请客。”
喻遐说随便,一般饿。
姜换问:“吃生的牛肉吗?特色。”
喻遐想着就不太有胃口,但看姜换好像很感兴趣就说都可以。
半个小时后姜换带他出门,谢文斯应该是交接了工作,换一身便装在青旅门口等他们。他想和姜换勾肩搭背,姜换躲了过去,他们说了几句话,很小声,说完后谢文斯回过头望向落后两三米的喻遐,突然大步向他走去。
喻遐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带着明显敌意的反应让谢文斯和他自己都愣了愣。
“看看你的小朋友!”谢文斯对姜换抱怨,“他以为我是坏人,你跟人家说什么了?”
姜换说:“你不是坏人吗?”
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微抬起手对喻遐勾了一下:“过来。”
冲动和不安驱使喻遐快步上前,抓住姜换的手。他掌心汗津津的,姜换没嫌弃他直接握住,手指被姜换全部收拢牵好。
他们走在一起,毫不避讳,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被姜换带着穿过街道,巷子,斑马线,大厦中间的阴影。
脚底是五彩灯光与泥泞,混在一起看不真切,美丽迷离又危险,就像姜换的私密世界,喻遐莫名觉得自己懵懵懂懂地朝里面踏了一步。
第11章 第二次决定离开
千禧风青旅就坐落在春明市老城区的边缘,往前走不到2公里是当地一条热闹的大排档街,过了10点,只剩宵夜还开着了。
宵夜店生意火爆,等了十来分钟才好不容易腾出空桌,挑不得环境。
他们三个被安排到角落里的矮桌,四方形,板凳差不多是儿童体型的,坐得很憋屈。但谢文斯和姜换都毫不在意,喻遐自然也无所谓了。
云省多少数民族聚居,饮食口味也复杂,和东部地区差异巨大,不少食材和做法喻遐以前根本没吃过。他已经在临水镇领教过那些热带风情的调味,当时蒲子柳拿着攻略说这边牛肉可以生吃,同学都跃跃欲试,喻遐没敢。
现在两把生牛肉和生虾裹满了辣椒酱汁端上桌,喻遐闻着香辛味道,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动,竟然有一点馋。
可能也因为谢文斯在旁边一口生牛肉一口啤酒吃得畅快,喻遐被这模样刺激,不合时宜地涌上胜负欲,即使他根本不用跟谢文斯比什么。
喻遐肩膀贴着姜换的肩膀,他一直不动筷子,姜换转过脸看他。
喻遐很纠结。
闻着馋和真的吃又是两回事,他还是克服不了心里的膈应,而且那些虾看着太像直接剥了壳端上桌了,怀疑咬一口会在舌头上滑腻腻地跳。姜换要刚才没看他就好了,他可以当做被无视然后继续发呆,结果一接收到目光,总感觉一定要有点动作,不能被谢文斯看扁。
哪怕谢文斯和姜换确实没什么,哪怕他们真的连朋友都不是。
可他和姜换,不也连朋友都不是吗?
生食仿佛成为投名状,能帮他抓住姜换的注意力,喻遐思来想去,默念三遍“也不是吃不了”艰难地把手伸向一串虾。
“别吃生的。”姜换给喻遐开了瓶可乐,塞进他伸到一半的手,“有点其他菜。”
喻遐不服气:“我想试一试。”
姜换直接地说:“不行。”
他于是像饱胀的气球被戳了下瞬间干瘪,那股勇气转瞬消失。
喻遐恨恨地咬着吸管,可乐被一口气喝掉大半时发出空气膨胀的咕嘟声。他听谢文斯左一句“姜换老师这是特色啊你不让人家吃”,右一句“姜换老师你不让尝试怎么知道小朋友不喜欢”,默认了姜换是他的监护人一样。
他今年都快21岁了,当然不愿意老被看成高中生,喻遐正要说点什么,姜换神色如常地堵上了谢文斯的胡言乱语。
“他没吃过这些,回头肠胃不舒服你负责?”
“你负责啊。”谢文斯直笑。
姜换根本不理他,低头把两个鸡翅从钢签上扒到喻遐盘子里,刮掉上面一层糊辣椒。
好吧,真的很操心很家长。
尽管他早已经过了需要监护人的年龄,也不知道姜换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不过当着谢文斯的面,姜换对他好得十分明显。喻遐太容易满足了,他的快乐像易拉罐里的泡泡,轻轻摇晃,就冒得停不下来。
看着姜换已经开始给鸡翅去骨,喻遐咬吸管的牙齿松了松,含混地说:“姜换。”
他以为姜换听不见,但姜换“嗯”了声,尾音往下坠。
原来叫名字是会有反应的啊,喻遐想,又小声喊了一句,姜换再次“嗯”,末了放轻了声音:“你吃点儿吧,晚上又没吃饭。”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算性感,但别人模仿不来他十分之一的慵懒腔调。
云省的烧烤调味都偏重口,佐以香料,十分有特色。无奈喻遐不太能吃辣,不知姜换又是怎么得知的,总之每次进盘子里的肉菜沾的辣椒都少。
即便如此喻遐吃了点后也开始觉得油腻,正想看看菜谱找点清淡的碳水随便填饱肚子,姜换从外面端进来一碗清汤面。
他放在喻遐面前,无需多言,是“吃吧”的意思。
“我的呢?”谢文斯不满地抗议。
姜揉了揉左边手肘内侧:“去旁边小吃店跟老板买啊。”
谢文斯:“……”
他故意刺姜换一句,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连带着后续荤话也不太合时宜了。
灯光微黄,喻遐正红透了两只耳朵,藏在黑发下,被照得几乎半透明,全然不懂遮一遮快溢出来的开心和羞怯。谢文斯看得太明白了,这个小朋友多半对姜换有意思,但姜换是什么人?越看明白,他越开不出那句“重色轻友”的玩笑。
他问姜换和喻遐怎么认识、怎么一起出现在春明市,等简单了解了事情经过,又感慨:“姜换老师,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善良!”
姜换听着有点要笑不笑的意思:“跟你没关系。”
“看你说的,谁想跟你有关系一样……”谢文斯一饮而尽杯中啤酒,问喻遐,“弟弟要不要我帮忙啊?你现在没有手机,很不方便的。”
“不用了。”喻遐拨弄着面条,“我刚好断网静一静。”
谢文斯没听见似的,或者两瓶啤酒就喝多了,大着舌头出主意:“可以先补电话卡啊,不然姜换怎么找你?我有一部备用手机,很新,不介意的租给你用,至于费用嘛……姜换,表示一下?”
喻遐不抱期待用余光瞥向被叫到的人。
姜换正在挑鱼刺,沉静如水的表情,不为所动。
谢文斯“啧”了一声,他向来反感姜换滴水不漏的样子,喝了点酒,刚才的担忧也变成恶劣心思开始作祟。
他对喻遐作出说悄悄话的姿态,音量却摆明了不介意被人听见:“他这个人是不主动的……他坏得很,千万不要什么都答应——”
话音未落,姜换抬起头。
“别发酒疯。”他冷冷地说,“谢文斯,你冲着我来。”
谢文斯眼神清明了一瞬,喃喃说句对不起,垂下头,直到整个人都趴在桌上。他靠着自己的手臂,字句模糊语速又快,差点都听不清楚:“冲你来?冲你来找骂啊?失恋的是我又不是你,我控制不住,难受好一阵子了……能有什么办法……”
随后他连灌自己半瓶啤酒,用力叹着气,开始唠叨他和未婚妻为什么突然分手。
听了那么多,姜换始终报以沉默,眼神近乎冷漠地、空荡荡地看向谢文斯的崩溃,好像那是一个拙劣笑话,而他不必给出任何反应。
这是喻遐第一次看到姜换的凛冽。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意外,哪怕听见谢文斯说姜换“坏得很”。
他从跟姜换上床时就知道,能纵容类似的任性要求的人,要么一夜春宵当做家常便饭,要么性与爱分得很开,笃定自己根本不动心。
姜换应该是后者,所以他才提醒喻遐,“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
作为演员的姜换在银幕上锋芒乍现但毕竟疏离,等走入真实世界以后,姜换依然像个随心所欲却无法看透的符号,阳光不能照亮他,雨水也没法淋湿他,解读不了,触碰不了,像游离于常识以外,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难题。
姜换懂人情世故,却不会在乎感情浓度与他人的喜怒哀乐,于是全世界纷乱复杂的情感对他而言仿佛只剩下一种情绪:烦躁。
面前灯影摇晃,喻遐突然好奇姜换真的会有想爱的人吗?
他忍不住笑自己太过天真。
对现在的喻遐而言,姜换最应该是个恰到好处的幻想,在现实崩塌成废墟时为他提供一处安全屋,搭建浪漫电影似的桥段逃避生活。
他最好只简单地喜欢姜换,等他来,等他走,接受他的选择。他唯一的主动就是在告别时,好感被时间淹没之前,离开姜换。
这是他第二次决定要离开姜换了。
喻遐暗自倒数,将时间终点定为那趟离开的火车。
谢文斯为分手了的未婚妻醉得不省人事,离得不远,但姜换还是打了一辆车。他没让喻遐帮忙搬人,一声不吭地把谢文斯抬到青旅员工休息室里安顿。
他仿佛和宵夜店里毒舌谢文斯的姜换不是一个人,事无巨细地替谢文斯收拾好,还帮他脱下一身酒气的衣服盖好被子,空调温度调高避免夜里吹风感冒,他甚至在床头为谢文斯放了一瓶矿泉水。
做完这些,姜换轻声关上门,喻遐坐在大厅角落,百无聊赖地抬头研究墙上海报。
都是电影海报,里面正巧有一幅《等风来》的,但和记忆里几版公映海报都长得不太一样。偏写意,一望无际的草原,少女躺倒在满地柔软中,远处,汉族青年遥遥回首。
“画的。”姜换不知何时走过来,说,“不是剧照。”
喻遐看向他,笑得温和又礼貌:“就说怎么电影里没有这个场景。”
姜换跟他一起欣赏片刻那张海报。
他记起喻遐是自己的影迷,至少他们之间第一句话是喻遐说喜欢他的电影。姜换有规矩是可以签名拒绝合照,他想了想,问喻遐喜不喜欢这张海报。
“怎么?”喻遐猜着,“你要送我啊?”
姜换没什么障碍地承认了:“看你想不想要。”
“算了吧。”喻遐出乎他意料地兴致缺缺,他站起身,抻了抻手臂和肩膀,衣服往上翻起一圈露出半截柔韧腰线,“我只想要独一无二的东西。”
“什么叫‘独一无二’?”姜换问他。
“就是你给了我就不能再给别人。”
喻遐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简单,轻易,而且异常好懂,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带给姜换的震荡不逊于当年收到《蓝太阳》的试镜邀约,阴错阳差,变成引起人生飓风的一次蝴蝶振翅。
第12章 紫夜
春明的夜晚比临水镇浓郁深沉,铁黑天幕,星辰依旧,却一点也不复轻盈了,风也更沉重些,吹拂树叶哗哗作响。
洗漱完已经快1点了,喻遐走出浴室,看见姜换踩着一只拖鞋脱掉上衣。
短短对视一眼,姜换扔开衣服把左手藏进阴影。
青旅房间用白炽灯,暖白色的光将不大的空间装满,米黄墙布好似能让空气升温,干干净净的白色四件套铺开了揉皱了。没有手机玩,喻遐局促地躺进被子里,好像真的体会到一丝时光穿梭的陈旧感。
他翻了个身,看姜换被照得清晰的后背,辨认他的发梢长度,覆盖完肩胛骨,但凌乱而且长短不一,碎得像剪头发的人喝醉了酒手一直抖才能做到。
姜换毫不在意地光着上身,穿一条短裤,被子搭在腰间,他靠在床头盯手机屏幕。
喻遐用被子挡住半张脸,瓮声瓮气地问:“你头发怎么这么乱?”
姜换习惯了喻遐冷不丁的奇怪发问,眼皮不抬:“拍《触礁》的时候有一场戏是剪头发,许为水让我自己选是做造型再拍还是自由发挥,我选了自由发挥。一把剪刀,没有镜子,拍了三四条,头发就成这样了。”
“后面没有去修剪过吗?”
很好回答的,是或否,但姜换这次迟疑了很久:“……后面我没有想过这件事。”
喻遐似懂非懂,“哦”了声。
他很希望能和姜换聊一聊刚杀青的那部电影《触礁》,网上能查到的信息很少。导演许为水,主演姜换、蔡紫桐,还有一个叫谷非雨的素人青年。许为水同时也作编剧,很多人将它看做许为水为姜换进行的第二次量身定做。
某个影评网站上这么写它的梗概:落魄的画家为了获得资助蓄意认识了一位孀居已久的富有寡妇,住进别墅,以受委托创作之名顺理成章开始两人同居。不久后资助人的儿子从海外归来,他无可救药地爱上母亲的情人。
题材看上去有太多可挖掘的空间了,但剧情走向却一点都没有透露,因而更激起了看客们的好奇心。
更别提拍摄全程保密,杀青时没有举行庆功活动,随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不时传出好像剪辑完了、送审了、审失败了,但谁也没有确定消息。
许为水拒绝接受《触礁》相关的访问,媒体随后堵截主创们,蔡紫桐虽然拿过两次金玫瑰、一次东京影后,现在却已是半退圈的状态,而那位神秘的素人演员本身就连名字都查不到,杀青后更如同人间蒸发,没有音讯。
再加上不爱凑热闹的姜换……
姜换在《云雀之死》后知名度上了一个台阶,广为人知的是,许为水是姜换亦师亦父的伯乐,是成就他的人。所有人笃定许为水很了解姜换,会宁缺毋滥地为姜换创作剧本,这次也一定能让姜换的演员生涯留下更经典、更完美的作品……
这些只是一般人的猜测,而喻遐看出姜换现在不太对劲。
虽然姜换说话一直慢吞吞的不着急,这次提到《触礁》,拖延就成了迟疑,像有什么被他挡在黑暗里,严防死守不能泄露。
难道拍《触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吗?
“不过电影都拍完那么久了。”喻遐若有所指地说,他希望姜换不要被困住。
姜换很不习惯似的抓住半截断裂的长发。
他放开手:“你说得对。”
一点浅笑好像融化在暖光中,姜换关了顶灯,床头的阅读灯成了唯一光源。他侧过身,面朝喻遐的床位,黑发覆盖上肩膀,依然在看手机。
相隔不到一米,窗帘阻隔了哗啦啦的夜风和黑暗,喻遐也跟着打在姜换脸上的橙黄一直升温。食髓知味过的身体深处有什么燥热不受控地升腾,距离太近了,他听得见姜换偶尔加重的呼吸,看得清他微皱鼻尖。
“你在看什么?”他问,不让安静空气继续烘烤自己。
“很无聊很无聊的一本小说。”姜换将手机屏幕扣在床单上,“吵到你睡觉?不看了。”
“有多无聊?”
姜换的细长眼角往下一弯:“会看睡着的那种啊。”
喻遐说给我看看。
姜换望向他,两点萤火似的微光在他瞳孔中轻轻摇晃。
他撑起身体往单人床的另一侧挪了挪,在面前空出半人位置,是很容易理解的邀请。幽深的眼睛,轻抿的唇,被他描画过的锁骨、胸口,再往下,阴影蜿蜒、收窄、聚集,蓬松的白色被褥此时成了最放浪形骸的特写。
喻遐喉头不自觉地一动。
就在前不久,伴随雨声,回忆即刻向他涌来,他觉得这是姜换对他的暗示,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再轻易受到诱惑继续沉沦了……
但这都是“理智”在自我保护。
当追逐快感的本能袭来,它们脆弱得如一座泥沙堡垒被海水冲毁。
喻遐踩在地毯上时还有一丝悬浮,脚心的凉意像一根软刺拨动神经末梢,随后脚踝就被握住。他翻过身,要去拿姜换的手机,装作只在乎那本很无聊的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第3卷 ……?
看清标题,喻遐哑然失笑,同时有一条手臂从后背绕过来环住他。
侧过头,一句“你怎么这样”还未出口,话语已经被堵得结结实实。喻遐伸手虚空地抓了一把,他再次触碰到了溪水,那缕长发在他的手心滑过,垂到心脏的位置轻抚时带起一阵火花似的触电感。
喻遐闭上眼,任由姜换从他的唇边、颈间一路吻到锁骨、肩膀。然后耳畔塑料撕扯的响动,凉悠悠的触感,姜换咬了他,手指伴随那阵痛呼又慢又焦人地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