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锐青发微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米线,怕他饿死,喻遐回了个“去”。
起身到吧台结账,输支付密码时风铃响了响。
送百合花的姜换回来了。
喻遐抬起头,打好的腹稿霎时乱作一团。
但没等他有所表示,姜换匆匆忙忙地去了后院,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电瓶车钥匙在他指根处挂着,一走路,不知和什么挂坠碰在一起发出声响,沉闷得如同击打一根木头。
喻遐哑然站在原地,失落持续到他离开溪月小筑。
他回去以后徐锐青问他到哪儿了,饭桌上所有人都互相聊着天,喻遐没多戒备,喝了口百香果茶,说去找一个人,但是没遇到。
“男的啊?”徐锐青古怪地问。
喻遐看他像看神经病:“只是一个喜欢的演员。”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刚走,姜换就骑着电瓶车回到了前院咖啡店。
“刚有个你的小粉丝,坐一下午。”跟在他身后的杨观凤环顾四周,“诶?人呢?……好像走了,估计是等得没耐心了吧。”
“算彭新橙的。”姜换语气却没多不开心,“等他半天。”
“话说回来……”杨观凤不死心地再望了一圈,没管姜换有没有听,嘟囔着,“今天那个小孩儿长得很可爱,是你喜欢的类型呢。”
姜换反问:“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
杨观凤的大眼睛眨了眨,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穿一身学生才会买的印卡通字母的T恤和牛仔裤,乖乖的短发,看似镇定,在社会人面前却藏不住一点象牙塔里才有的青涩和羞怯。
捧着咖啡坐在桌边的时候背挺得很直,像只等待被领养的小狗,唯恐自己表现不佳。
她就是知道,喻遐身上小心翼翼的放肆一定能吸引姜换。
此后几天,研学团的足迹都不紧不慢地绕着临水镇,中间有两天去了40公里外的建洲古城,算是以临水镇这个交通枢纽为中心,将云省南边的几个古城都转了个遍。
空闲时候喻遐又到咖啡店去过两三次,不过无论有没有看到姜换,他都没敢进去,总是在外面转了两圈依依不舍地离开。
喻遐说不上自己的心态是什么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扑空不是他想要的,那天和姜换短短一句没来得及确认的开场白多少也有点打击到了他,至今没做好准备和姜换说第一句话,不知道心理准备要何时才能妥当。
可是再拖下去,他们快要离开这儿了,喻遐于是去溪月小筑附近的次数变得更多。
杨观凤无意中成为了推喻遐一把的那个人。
这回是上午,喻遐不知多少次在门外徘徊时,出门浇花的杨观凤看见他,眉梢一挑,喊了句“小帅哥”,成功地拉住喻遐。
他局促得手足无措,杨观凤忍俊不禁,接着她不吭声,单手指了指屋内,然后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音量暗示:“快去吧,他在里面看书——”
喻遐脚步一顿,错开视线。
杨观凤放下水壶盯着他,好像他不进去女人就不肯善罢甘休一样。
被她看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回过神时,喻遐听见木门处风铃传来清脆的响声。他在门口站了半秒,余光已经瞥见落地窗边的男人了。
这能算是他做过最勇敢的事之一吗?
他从来不是个擅长自我疗愈的人,但经历太多挫折,反而不害怕多一件。
“不理我就不理我吧。”喻遐想大不了说完喜欢他的电影就完了,心一横朝姜换走去。
落地窗边的小沙发是两个,喻遐在姜换对面坐下,对方察觉有人就礼貌地抬了下眼。陌生人只能占用他一呼一吸的时间,喻遐飞快地说。
“姜换老师,我很喜欢你的《蓝太阳》。”
姜换那天把长发扎成一个很低的马尾垂在胸前,遮住黑T恤上一只怪猫,他放下手里那本村上龙的小说,看着喻遐,指尖还压着书页。
审视,充满戒备,还有点儿细微不耐烦,和想象中别无二致的眼神。
一秒一秒的流逝被突然拉长,直到姜换点了下头。
“谢谢。”他说得很慢。
喻遐拽着书包带无意识地拉扯两下,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糟糕,掏遍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点东西能提起姜换兴趣。但对方也对他够意思了,被他打扰,没有像传闻中那样黑着脸不配合,没说任何的冷言冷语驱赶他。
喻遐的开头不太顺利,他结巴着“我”“你”了几句,笨嘴拙舌,逻辑半晌不得要领,却始终不嫌够似的一直牢牢地望向姜换,目光热得过分。
姜换坐在对面,眉心疑惑地一蹙,舒展开后紧跟着对上了喻遐的眼睛。
他这次把书合上了,探过身:“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我……”
特别喜欢你,的作品。
简单一句话已经被连续几次欲言又止冲散了字词结构,喻遐眨眨眼,他手指酸得握不住,脚底像踩了团稻草嘎吱作响。
他终于费劲地从书包外掏出那张折成四个方格的纸,递过去。
有什么“咔嗒”一声,好似掉落,但喻遐太紧张也太尴尬了,压根没注意到。
姜换先是迷惑,接着有大概三秒钟空白。
他笑了,细长的眼角一弯,几乎忽略不计的笑纹从鼻梁两侧浮现,旋即又消失了。因为姜换摊开那张纸放在桌面,带着不好形容的揶揄,指了指上面潦草的素描,指了指自己。
“……我啊?”他问喻遐,“你画的?”
浅笑来得快走得也快,喻遐却突然一点儿也不紧张了。
他直视姜换,那双眼睛比银幕中更黑。
他带点戏谑地问:“像不像?”
“不像。”姜换说,笑意收敛了,却依然对他十分温和,“不太像吧。”
“我很喜欢你的电影。”喻遐再说了一次,声音更轻,胆怯又直率地把最强烈的感觉小心翼翼送到姜换面前。
他只想这么告诉姜换,作品很好,你很好,你是我很喜欢的演员。他要对姜换说的话似乎还有许多,但在这一刻,除了这句俗套的开场白他好像什么也说不出。
姜换收起那张素描随手夹进《69》。
“是嘛。”他假装促狭地问,“有多喜欢,有没有排名第一?”
第6章 结果你一直没来
程式化的粉丝与偶像见面早已形成套路,姜换的反问是一个干扰因子,规整运行的代码就这么出了bug。
喻遐略一愣怔,稻草的响声徘徊在幻觉深处。
他觉得姜换有点幼稚,不确定对方是否在跟他开玩笑,这种问题非要一个排名好像挺不像姜换的作风,但他还是认真诚恳地回答。
“我看过的这类型的电影不多……”喻遐没怎么犹豫地说,“你排第一。”
姜换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不是导演。”
喻遐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他该不会在逗我吧”,然而这念头转瞬即过,他顺着姜换的回答:“我也看不懂导演什么这样那样,就是很喜欢你的一些……表达,或者说台词,虽然我可能认知特别浅薄。”
“感受是自己的。”姜换说。
他对喻遐每次的回应都十分简洁,却莫名地鼓励喻遐可以接着同他对话,而且越来越流利,越来越放松。不再紧绷后,姜换得以看清杨观凤形容的“可爱”,圆眼睛,说话时偏圆的唇,瞳孔里圆形的一点光,直视他,怯怯地笑……
有种不太容易腻味的好看。
姜换稍一分神,喻遐已经提到了他手里的那本书。
“最近我也刚看了那个电影。”说到这儿,他似乎担心自己是门外汉,不好意思地笑着擦了擦鼻尖,“后面就试着读了读小说,里面写了很多歌,基本都没怎么听过。”
“六零、七零年代的东西,你年纪小,没听过很正常。”姜换顺理成章地接了话,“许为水拍《蓝太阳》,也是拍的六零年代。”
喻遐点头,不太确定地抛出自己的想法:“但我不太喜欢里面的一些东西。”
姜换把书放到了一边,“嗯”了声,表示理解。
那部电影的剧情向来是热议话题,和导演的偏好有很大关系。
许为水作为英籍华裔,从小接受的是西方精英教育,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却偏偏热衷于拍中国题材的电影。
《蓝太阳》中描写了一个西方长大的诗人在特殊年代回到祖国,前往南方小镇寻根。
他与镇上的中学老师相识,对方是从大城市来到这里的知识青年,清高、孤僻,和原住民们少有来往,彼此之间互相看不起。两人相识后很快萌生了暧昧不清的情愫,开始一同享受世外桃源般的小镇生活。但随着斗争扩大,因为镇上的大集会,这也诱发了人性最深处的自我保护与互相杀戮,他们在土地庙里目睹了一次私刑,两个人就此走上不同的路。
最后诗人为求自保决定检举对方,计划未开始实施就被识破,死在了爱人的刀下。后者踏着紫色夕阳,即将淌过清河时,伴随一声不知来处的枪响获得了解脱。
喻遐提到的是土地庙那一幕,在原片里是很重要的一个情节。但他觉得前后衔接有问题,不少台词都莫名其妙。
“你看的是公映枪版还是电影节的版本?”姜换问。
这部电影没在国内上映。
喻遐抿了下唇:“电影节的……我找一个朋友要的,他说比公映版多15分钟。”
“多的15分钟都加在前半段了,没用。”姜换说,自嘲地笑笑,“我那会儿根本不知道怎么拍戏,许为水说什么就是什么。”
喻遐“啊”了声,他没法从这句里找到嵌入的契机。
姜换:“我电脑里有个导演粗剪版,没有配乐,你要感兴趣,改天拿给你看看。”
“诶?”喻遐又惊又喜,被砸蒙了只会反问,“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姜换说。
那天他们并没有聊太久,因为很快杨观凤就来找姜换了。
她略带抱歉地跟喻遐说明情况,表示自己得拉姜换先走了,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她一脸有难言之隐,姜换却安之若素,于是喻遐便不好多问。
姜换于是跟喻遐起身告别,他帮喻遐付了咖啡的钱,对前台戴深棕色围裙的小妹说“记我账上”,喻遐又送他到门口。
大约一个人的勇敢在每日有限定额度,喻遐这天在走向姜换的那张小桌时用光了,直到回头看了三遍,确定姜换已经进屋去,他还在遗憾没有和姜换约下一次。
哪怕只是口头约定,“我哪天过来看电影?”
他走出两三条街,手无意识地伸进口袋,抓了个空,顿时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
喻遐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相机SD卡呢?!
后来喻遐在两条街掘地三尺地走了好几趟也没找到,他疑心掉在溪月小筑了。返回去,咖啡店的棕围裙妹妹也帮他找了一遍,留了联系方式,告诉他有消息了给他打电话。
再次翻找书包、床铺无果后,喻遐几乎放弃了会找到储存卡,已经提前一步惋惜。
这次出门他只带了个挺旧的卡片机,拍照效果比他那个用了四五年的手机还好一点,但因为设备的缘故,SD卡不能长时间放在机内,否则屏幕容易花——喻遐不知道这什么原理,他通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总结出的。
卡里有不少他假期各处穷游攒的照片,不算绝密,个别十分有价值的除了这次都已经在电脑备份,说重要也不重要,但掉了总归可惜。
喻遐等了两天,悲观地觉得这张卡或许已经粉身碎骨。
然后屋漏偏逢连夜雨,同学、同寝室友徐锐青在这时给了他意想不到的一刀子:结束第一次平山村研学后的晚饭吃豆腐宴,女生们聊到各自理想型,调侃同行的男同学,又问喻遐喜欢哪种女孩儿,还未举例供他具体选择,徐锐青加入了谈话。
他晃荡着杯子里的柠檬水,笑容像从角落里挤出来似的:“问这个有什么用,你们不知道吧?喻遐不喜欢女的。”
说完这句桌上一片死寂,连老师乔小蝶都没吭声。
始作俑者无视了喻遐瞬间铁青的脸色,仍是眉眼弯弯,盯着喻遐问:“我真的特别好奇,喻遐,无意冒犯,因为我也是听别人在传……你和隔壁表演系的那个,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谁在上面?听说是他?”
喻遐放下碗,不错眼珠地凝视徐锐青,好一会儿,比起不在乎更像虚张声势的攻击。
“我和袁今不是一对。”他没有任何起伏地说。
徐锐青也不闪不躲地看他:“但我不信怎么办?不然这样吧,你以后离我远点儿,我怕同性恋有病,会传染。”
“那你还和我一桌吃饭?”
徐锐青:“……”
喻遐像姜换那样要笑不笑地朝他一挑嘴角,然后起身离开了饭店。
这天有点阴沉,西南的山像一圈围起来的手臂包裹着小镇,云层交叠流动,高空中的风有了实体,带来一阵潮湿的腥味。
他不知道徐锐青什么时候发现的,可能因为袁今来找他的次数是有点多。他们的确曾经互有好感,不过还没能发酵成实质形状,碰上了名为姜换的石头,于是暧昧像一团肥皂泡泡那样散开了。
喻遐和袁今早说清了,他也对自己的取向一直很坦然,除非别人把这事捅到父母面前——而且是在家里发生变故的情况下——他无所谓谁知道,不在乎他们怎么看。
但当着老师和师兄师姐,喻遐怀着巨大的羞耻感。
更难过的因为徐锐青,喻遐曾经把他当学校里的好友之一,与其说尴尬,毋宁形容他刚才的如坐针毡全因为“背叛”。
喻遐沿着窄窄的街道往下走,他要穿过长坡,回青旅去。
天色渐暗,似乎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他转过一个拐角,民居檐下的老式白炽灯照进青石板缝里,坡是往下的,一簇暖黄迅速像水一样地流淌出去。喻遐顺着那束光的终点,视线碰上了自行车后座。
姜换站在坡下回过头,看见他时,手指用力拨动车铃。
他们隔着一辆单车并肩而行,说完“好巧”“是啊”后就自觉成为同路人。
喻遐情绪低落,看着脚尖,不知姜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安静地走出大约三百米,姜换竟先开了口:“今天没和同学一起?”见他明显诧异,又说,“东河大学建院的研学团,听杨姐说了,两年来一次。”
“他们还在吃饭。”喻遐别扭地说,“和同学有点矛盾,就……想先走了。”
姜换不按常理出牌,对学生之间的矛盾充耳不闻,喻遐都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余光瞥见姜换扶着车把的右手撤回伸进身侧斜跨的运动包里,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防水袋。
“这个是你的?”姜换摊开手掌。
透明防水袋中安稳躺着的,正是让喻遐前几天找得快魂不守舍的储存卡。
喻遐眼睛一亮,方才的难受已经随着“遇见姜换”和“卡在姜换手里”两件事短暂地不再纠缠他,他犹豫了下拿回来。
“你帮我找到的?”
问完,喻遐自己想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那天掉在座位上,但你没看见。想着你可能当天会来拿,就先收好了。”姜换欣赏似的看他的快乐,顿了顿说,“结果你一直没来。”
喻遐把防水袋抓得很紧:“……我找了很久。”
失而复得有多珍重,他今天这才算体验了一次。
他郑重地说了好多次谢谢,姜换却像听得不习惯那样偏过头,手指摸了摸耳垂。
可能因为顺路,姜换陪他走到了青旅门口,暮色更深沉,流云聚到了房檐瓦顶,那股潮湿愈发浓郁,像春天雨后的草腥味。
“很快要下雨了。”姜换抬头看了看天色,对他说,“你们还要去平山村?”
“明天。”喻遐说,“原定计划是两天。”
姜换好像替他们遗憾,眉梢一抬,嘴角轻轻地撇:“明天不好说,下雨的时候进山容易遇上封路。”
“看情况吧。”喻遐说。
姜换说:“好运。”
话说到这一步,下一句就该是顺理成章的“再见”,姜换跨上自行车。
“等会儿!”喻遐突然喊住了姜换。
青旅门口的灯太暗,他看不清姜换表情是惊讶还是迷惑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只在一瞬间意识到:无论明天去不去得成平山村,他们都会在两天休整后离开临水镇,而姜换答应他的电影还没有兑现。
喻遐不是个非常有勇气的人,他更理智,更有计划,但与之矛盾的是执行力总是很强。
他不让姜换有迟疑,飞快地问:“我能现在去看《蓝太阳》吗?你答应我的。”
大约三秒、五秒,或者其实过了半分钟、一分钟,对喻遐而言只是短短一次眨眼,姜换重新跳下自行车,斜靠在车把头上。
“走吧。”他懒洋洋地说。
被展映版删掉的剧情出现在电影靠近末尾的地方,情绪即将推到顶点。
那个大情节里,诗人和他的恋人在土地庙幽会时目睹了一场“斗争”,最终各方讨论后,改为剪辑成一段凌乱的蒙太奇。
原版剧情是这样的:
学校里几个受欢迎的教师被他们的学生绑起来,戴上尖尖的高帽子,拖到了被打掉脑袋的菩萨像前,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牌,用红油漆写满了真真假假的“罪名”。
诗人在远处,被枪声、掌声、哭声和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吓得浑身颤抖,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最终狼狈地瑟缩着身子躲进恋人的怀里。比他年轻很多的老师相较下来冷静极了,安慰着脆弱的诗人,一边望向远处那场审判。
他的眼神从相同的震惊、害怕,转为痛心、同情、可怜,又变为漠然,最后定格成平静。
好像在那一刻就预知了未来,把所有可能性都放在脑海中筛选,在对方还没意识到时代的残酷时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远处,有个戴着星星袖章的女人尖声问:“你认罪不认罪?!”
粗剪版没有配乐,喻遐却想起了公映版的蒙太奇里旁白似的《二泉映月》,压着话语,配合砸烂的神像,像凄厉的哭声渐行渐远。
电影在那儿按下了暂停键,姜换问他:“现在看到了这段,有什么感想?”
“许导怎么把你的高光戏删掉了。”喻遐没头没尾地说。
姜换一愣,随后忍俊不禁:“什么啊。”
喻遐也知道刚才说得有点像打趣,不吭声了,低着头和姜换一样笑起来。
他坐在姜换的小屋,溪月小筑后院二楼,空间比从外面看大很多,木头地板、木头天花板和房梁,保留上世纪风格。关掉灯后,白墙成了幕布,没拉窗帘所以看得见天空一点一点变成深蓝色。
宽阔空间内,姜换斜躺在沙发上,喻遐则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他侧过头,姜换仿佛隐入了黑暗,可五官都那么清晰,或许因为喻遐不是用眼睛在看他。
“是因为这段原片拍得太尖锐,最后才用噩梦展示吗?”喻遐试探地问,“但好像整部电影争议都很大,多一段也没什么吧。”
姜换“嗯”了一声,但听不出是承认或敷衍。
“但我还挺喜欢开头的吻戏。”喻遐像回味一般,视线慢悠悠地往上飘。
《蓝太阳》以吻戏开场,两个男人饥渴地攀着彼此,舌头不像爱恋和纠缠,反而如同一场角力、打斗、争夺,他们始终没闭上眼。
等到结局时导演揭晓:吻戏之后,老师就用一支钢笔杀了他的爱人。
那个吻是血腥前奏,是告别,也是搏杀的暗喻。
姜换很头疼地揉了揉脸:“别提,那场戏拍了整整两天,我亲得嘴上全是伤。”
“所以效果很好啊。”喻遐笑了笑,话锋一转,“但是……可能是我看不懂,感觉许导要的东西太多了,不过这段其实应该保留,前后两边真的很割裂……”他看一眼姜换,对方没有要插话或者制止他,喻遐就说了下去。他聊了很多,自以为是地分析许为水,分析他什么都要,末了说“我不喜欢”。
小屋中安静片刻,喻遐喝了口瓶子里的矿泉水。
姜换还保持着半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听了这样那样的话,他问的却让喻遐全意想不到:“他想要这个、想要那个,名,利,艺术性,一鸣惊人……你呢?”
“嗯?”喻遐不解地反问,“我?”
姜换懒懒地:“对啊,你。”
他的身体莫名开始发热,耳畔嗡嗡的有好多只蜜蜂乱飞,姜换的随便和无意识的纵容让喻遐生出了过去几乎不可能产生的妄想。
毫无疑问他是喜欢姜换的,但喜欢的成分表和百分比暂时还无法描述清楚。
曾经他觉得见到姜换已经很好,等见到了,发现这不足够,他还想和姜换有所联结,最好能说上几句话;等说上话了,又发现还是不足够。欲壑难填,人心不足蛇吞象,再多的都不能形容完他的贪念。
他听见姜换问,看着姜换半躺在自己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他伸手可以碰到姜换的头发和手,他感觉得到姜换的呼吸与情绪起伏。
喻遐惊觉他要的是关于姜换的更多。
这念头一经出现就无法回避,不可抑制地飞速膨胀。
“我想……”他的眼睛明亮地望着姜换的脸,“我想和你睡一次。”
姜换先是捻着自己发梢的手指一停,初次在喻遐面前露出点不知所措来,他坐起身,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什么?”
“我想和你睡一次,真的。”喻遐说完笑了下,像掩饰心慌,居然挺害羞的,“行吗?不行我这会儿就先回去了。”
白墙幕布暂停在土地庙被砸烂的神像。弥勒的半边脸碎得看不出原本形状了,另半边脸却还慈悲地笑着,格外阴森。窗外,无形的手蘸满蓝色颜料狠狠抹上天空,尚未与黄昏融合的黑暗成了一片片流云,在风中急促地奔跑起来。
姜换站起身,往前走一步在喻遐跟前半蹲下来,平视他,掐住了他的下巴。
倏忽地,一道突兀的闪电劈开混沌,喻遐的脸被照白了一瞬。
姜换微眯起眼睛审视,试图从他们相遇的所有细节里找出喻遐接近自己的目的,但喻遐不闪不躲地任他看。
看来看去也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浅褐色瞳孔很快地收缩了一下。
可能因为情绪到了,某种狂热的献祭式追逐,但都不太合适,姜换没寻到答案,反而让喻遐的直白刺中。他放任喻遐莽撞地过来,打开投影仪,坐在自己床上,然后喻遐说想和他做爱,如果姜换没理解错误,这可以算作一种轻浮的告白。
不太庄重,也不正式,感情却并不虚伪。
拇指按在他嘴角很用力地擦了一下,磨红皮肤,喻遐皱着眉小声哼:“痛。”
“我的确对你不反感,但是也没打算现在谈恋爱。”姜换声音比动作轻,“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又不了解我,你怎么想的?”
喻遐笑了下:“就……我过两天要走了。”
姜换放开他的脸,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他,命令式的口吻:“电影还有15分钟,你看完,我去洗澡。如果你后悔了随时可以走。”
喻遐点头,胃部兴奋得开始痉挛。
等姜换关上卫生间的门,水声作响,闷雷隔着千山万水遥远地炸开,他才意识到自己手抓紧了被单差点忘记呼吸。
“……诶,他就带你去,把粗剪版的电影给你看了?”蒲子柳觉得这种情节发生在认识的人身上简直不可思议,“没有点别的什么?”
有点别的也不会随便告诉谁了,喻遐好笑地问:“你还想有什么?”
蒲子柳双手捂住下半张脸:“没有啦。”
“看完电影太晚了。”喻遐一本正经编圆了自己消失的时间线,“溪月小筑反正也是客栈啊,我就在那边住的。不然大半夜回来还打扰同学。”
想起喻遐是为了什么离开,蒲子柳就忍不了:“这帮熊孩子没怎么你吧?……算了我找徐锐青去,让他给你道歉!”
喻遐说不用了,手机跳出未读微信,还没看,对面蒲子柳已经告诉他说的什么:“诶……老师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不去平山村,天气预报明天后天都是雨,那边封路,估计都去不成了……她说后面两天大家自由活动,这什么意思?”
“之前李彬哥不是想去普勒吗。”喻遐把通知仔细看了一遍,“老师应该差不多就是提前解散了的意思吧。”
蒲子柳叹了口气:“没料到竟然是这么结束,连个聚餐都没。”
“你可以组织那几个学妹聚,她们都很喜欢你。”
“算了吧,我不当头儿。”蒲子柳往后靠在沙发里,“假期提前结束喽,我得快点回去,还有一堆图要画……你呢喻遐,你去哪儿?”
喻遐没怎么犹豫:“回东河,我家里有事。”
很快,喻遐接到了乔小蝶单独的电话,约他见面聊。他去乔小蝶的房间,两个人在走廊上简单谈了几句,大部分是乔小蝶在说。
她大概地知道一些喻遐家里情况,已经决定提前散团后猜到喻遐会立刻回去,就没有邀请他继续之后小团体在普勒的行程。这次聊天,乔小蝶主要跟喻遐沟通了补贴什么时候发,之后的打算,都是很实际的事,也为了让喻遐安心。
末了乔小蝶问喻遐:“打算高铁还是火车?最近暑假,特价机票也不少。”
“高铁吧。”喻遐笑着说,他在老师面前一向很乖,“我之前查过了,从临水镇坐县际大巴,建洲到春明市,春明每天去东河的高铁有四五趟呢。”
乔小蝶露出心疼表情:“高铁都得十二三个小时……你真是……”
“谢谢老师。”喻遐礼貌地打断她的同情,“您别担心我,火车和高铁都很有意思,我还没坐过这么长途的,可以路过好多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