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乔小蝶只问:“你吃早饭没?”
“没……吃、吃了。”喻遐小小撒了个让她安心的谎,问,“师兄师姐也吃了吗?”
蒲子柳性格外向,闻言就自顾自地开始:“今天不是要去平山村嘛,我起了个大早想去镇上看看那天说好的包车能不能坐,结果一时半会儿还要等。我就去吃了个米线,雨一直不停,那老板也没扯棚子,就一把大伞,坐在那儿被淋得……昨晚头发又白洗了!”
“等雨小一点再出发吧。”李彬看也不看蒲子柳和喻遐,对着乔小蝶说,“这会儿去,搞不好村里雨更大,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受。”
乔小蝶也点点头:“是啊,这边的雨下起来就没完……”
李彬说:“这会儿您刚好帮我看看论文吧,上次去完荆南我写了点,有几个地方要劳烦您指教。”
他们交谈几句,喻遐见话题没在自己身上,告辞先回房间。
身后蒲子柳的脚步匆匆跟来,她和喻遐一起上楼,笑道:“等等我呀!”
楼梯狭窄仅供一人通行,喻遐侧过身,让蒲子柳走在前面。
蒲子柳大他两届,开学读研二。同为队里最年长的研究生,比起话少、高傲、只会拿正眼看老师的李彬,蒲子柳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同团队里大家关系都好。或许唯一的小缺点就是太自来熟,有时少了边界感。
她从第一天认识起就很照顾喻遐,所以对喻遐而言,别人说话或许当耳边风没心理障碍,但蒲子柳无论找他有什么事,他都会认真倾听、尽力而为。
等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细窄的木质楼梯,蒲子柳拦住喻遐,略带戏谑。
“你昨晚去哪了?”
喻遐还装傻:“什么?”
“当着老师就装吧,别跟我还在这儿有的没的,问你呢。”蒲子柳笑着放开他,歪过头试图捕捉他的慌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电影演员啦?”
“没有。”喻遐没看她,兀自往房间方向走。
蒲子柳在后面说他“有小秘密了”,喻遐就跟听不见似的头也不回,打开门进去,末了不忘跟她“学姐再见”。
留下学姐在原地叹了口气。
“还是这副样子。”蒲子柳无可奈何地想,她拿喻遐没办法。
东河大学的暑期研学团统共十来人,最小的读二年级,最年长的是两个研究生,由建筑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乔小蝶带队,在“春明-临水”一线的四个城市进行相关考察,是学院保留时间最久的暑期项目。
项目需要全程自费,喻遐虽然一开始就心动,但没有报名。直到老师乔小蝶找到他,说还有一个领队名额,学校按日发补贴。
乔小蝶的出发点不难揣测。
喻遐入学三年来各项成绩都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为人谦虚、做事低调,她出于对喻遐的欣赏,不忍心对方错过这次活动。
这次进团,乔小蝶不仅让喻遐帮着带队规划路线、进行讲解,还特意安排他和李彬、蒲子柳熟悉,摆明了在替他铺路。说不定下学期,乔小蝶还打算鼓励喻遐保研,如果喻遐没有申请外校或出国的想法,她大概率会招到自己门下。
不过老师对学生的了解往往侧重不同,现在出来好几天,乔小蝶没发现喻遐哪里不好,蒲子柳倒看出来了问题。
各项安排都没毛病,行程也一团和气,可临近尾声了,本科那些人跟喻遐并不热络,甚至可说戒备和排挤,而竟然源头在喻遐身上。
处理人际关系这一项,喻遐好似有天生的屏障。
性格说好听点叫谦虚随和,说直接些是有点自我又礼貌过头,属于不会惹人生气,也不见和谁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类型,沟通起来着实费劲。
所以难怪其他人觉得喻遐高冷,默契地把他排除在了小团体以外。
喻遐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不想和大家无话不谈,蒲子柳知道她和喻遐没熟到那个程度,哪怕问了,喻遐肯定不会说实话。
她只暗自担心,希望昨天吃饭时的小风波不会引出大乱子。
研学团这几天住在临水镇一家小有名气的青旅,除了10人混住房间,也有和普通旅馆一样的单人间、双人间。
喻遐的房间是个6人间,像男生宿舍,其余5个人中有3个是他的同学。
这会儿群里通知了不急着出发,同学都在房间里休息。喻遐进屋后,他们像没看见人似的继续打游戏的打游戏、侃大山的侃大山,连一秒中断都没有。
喻遐习惯了,提着书包走到最里面。
他的床位是最差的那个,和卫生间一墙之隔。青旅的大房间条件有限,一遇到开水龙头或者淋浴,这床位上就不可能太安静。第一天来的时候几个男生谁也不愿意选,喻遐就干脆自己睡了这儿。
卫生间里正有人洗澡,水声与窗外的雨模糊边界,一股脑儿地朝角落砸下来。
身上还有点冷,喻遐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换了姜换给的T恤,放进盆里,拿到阳台上跟前一天自己穿过的一起洗。
白色和灰色互相搅弄,混在盆里搓揉时几朵泡泡膨胀、破裂,喻遐怔怔地看着,鼻尖洗衣液清香仿佛一瞬间来自姜换楼下那颗结了果的柠檬树。
想起他们交握得很紧的手指,喻遐脸突然有点热,定了定神继续机械的清洗动作。
他站着晾衣服时淋浴间的水停了,没过多久徐锐青从里面走出来,穿一条短裤,猝不及防和喻遐对视,尴尬片刻,他扭过头去。
“吓我一跳。”徐锐青嘀嘀咕咕地说,往里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
“我以为你不回来呢。”徐锐青意味不明地说。
喻遐当耳旁风,也进了屋里,顺手带上前往阳台的那道门,冷风吹得他开始头疼。
徐锐青的床位在他上铺,两人是同级,在东河大学的时候也一个寝室,这次出来,在团队里本该是关系最好的,他起先也这么认为过。
刚洗完澡去上铺太麻烦,徐锐青说:“坐会儿你的凳子。”
喻遐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行。”
他刚才压根就是客气一声,拿准了喻遐当久了软柿子不可能拒绝,闻声,徐锐青抬眼瞥过喻遐无所谓地撇嘴,也没打算把这句“不行”当回事。
像对喻遐示威,屁股快沾到椅子,他即将胜利。
就在这时喻遐突然朝那方向用力踢了一脚,把椅子踹到桌底。
徐锐青的落点扑了空,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
“噗通!”
充斥着闲聊、嬉笑和游戏音的大房间被按了暂停键,霎时一片沉默。随即两个同级的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锐青一骨碌爬起身。
他提着一口气,冲到喻遐面前伸手猛推搡一把。
“你他妈有病吧!?”徐锐青恼羞成怒,“蓄意报复,啊?!”
喻遐被他推得后背撞上墙壁拐角,痛,但没吭声,眼神里带了点讥讽,故意道:“你也知道是报复。”
徐锐青被喻遐话语中冰一样的嘲弄刺了一下,到喉咙口的脏话被强行控制。那顿饭刚过去不到24小时,他还记得当时话说完就后悔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短同学隐私,怎么着都是他理亏——
但所有人就是听见了,记住了,直到喻遐走了他们还在讨论。
现在也是,周围的目光不停地在他们之间徘徊。
因为好面子,年轻冲动立场不同,因为他和喻遐不是一类人……种种原因,徐锐青无论如何不可能当着他们对喻遐认错。
“神经病!”他大声掩饰心虚,“怎么,戳你痛脚了?听不下去了?我昨天哪句说错了?你本来就一同性恋!”
“哦。”喻遐像听了个旁人的笑话,“那你还不离我远点儿,不是怕被传染么?”
徐锐青涨红了一张脸。
他没料到喻遐会这么说,准备好的“恶心”“变态”霎时被掐断了。
“你……”徐锐青指着喻遐。
然后你了半天,终于什么也没憋出来。
喻遐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弓身捡起被踹翻的凳子放回原处。
他拿出自己的笔记,对照手机相片修改细节,就当刚才那阵冲突没发生过。徐锐青脸色由红转白、白再转黑,硬生生吞了这口气,回过身烦躁地冲别人吼几句“看个屁热闹”,自己又不知想了什么,干脆出门去了。
徐锐青走了,其余人跟喻遐不熟,这件事也不是最近爆出的惊天八卦,大家早就有所耳闻不会多问,于是他这才终于得了一刻安宁。
但冲突到底传了出去,不多时蒲子柳就给他发微信,问徐锐青是不是又找他麻烦。
喻遐回她:“放心吧。”
“你别理他了,傻逼一个。”蒲子柳说话直接,“昨天饭吃得好好的,莫名其妙提什么你喜欢男的,关他什么事……再说喜欢男的怎么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老挂在嘴边上,该不会他才是那啥即深柜吧!他们不了解乔老师,她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怎么样的……其他人要拿这个欺负你根本别往心里去,他们不配。”
喻遐看了她这一堆语音转文字,回了个“嗯”。
蒲子柳又说:“给你点了咖啡,待会儿到楼下去拿,顺便我把照片拷给你哦。”
喻遐:“好。”
消息刚发出,手机屏幕最上方恰到好处地跳出一条提醒,喻遐眼底一亮,顿时把别的什么不愉快都忘光了,迫不及待地点进去——
@姜换:临水第200天,进入雨季。
配三张图。
落了一地的紫红花朵,沾满雨水的电瓶车后视镜,一张奇怪的素描。
素描笔法十分业余,但大致看得出画的姜换,仔细勾勒出眉眼和鼻子轮廓,潦草的头发线条垂到肩膀上,画稿旁边就是姜换的手和一支铅笔。
姜换不常发微博,甚至很少登,上次已经是近四个月前了。
评论有人问“自画像吗这是”,有人问“还没从临水走啊”,还有人关心他的电影,问他“哥你下部电影国内能看吗”……短短几分钟,那些喜欢了姜换很久的粉丝蜂拥而至,照片很快就不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了。
喻遐低着头,看了那张素描很久。
最初画在咖啡店的留言本背面,后来撕下,在第一个见面的黄昏拿给姜换看,自己都问得不好意思:
“像不像?”
“不像。”姜换说,然后接了过去。
喻遐用他那个关注1、粉丝0的微博号发了一条评论,迅速淹没在众多评论中。他不在意姜换能不能看见,这是一种心理安慰,是他和姜换的联结,而非他的野望。
他评论道:“不像你。”
姜换不算明星,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但在小众又高冷的文艺电影圈内人眼中,姜换就是大明星。
话少,敬业,四海为家,背景不详,拍电影喜欢折腾自己折磨导演,但即便如此,仍然成为了不少人的白月光。
姜换的长相不是传统浓眉大眼的英俊,唇角倔强,单眼皮薄薄的,睫毛却密,瞳孔藏在里面浓黑而幽深,猫一样的神秘感,令人过目不忘。
但相比之下,外貌似乎还逐渐成了姜换最不起眼的魅力。
《蓝太阳》的导演许为水曾经参加某个电影杂志采访,他给记者看了那张让他一眼相中姜换的照片。
伦敦街头,阴天,姜换蹲在街沿,面无表情地看脚边偷食的几只鸽子,眼神像审视,又有点茫然,灰蒙蒙的一片里他的红色背包格外醒目。
“他的神态太特别了。”许为水紧跟着解释,“很抓人,忍不住想探究他到底刚刚经历了什么……孤单,冷漠,同时又很潇洒,无牵无挂,充满未知……在那一刻他和我寻找了很久的角色重合,我决定必须要说服他来演。”
许为水将《蓝太阳》的成功归结于姜换身上独一份的故事感,他和角色的契合度,以及两个演员摩擦出的火花。
类似的评价在姜换合作过的导演、演员那儿都听过,要么夸他演戏投入、精益求精,要么盛赞他与角色融合得当,还能引人入胜。
连续两部作品——《蓝太阳》和《等风来》——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前者获本单元最佳影片奖,后者国内上映,作为文艺片票房差点过亿,成当年最大黑马。
此后,姜换的名字就在国内文艺电影圈颇有分量。
媒体将聚光灯对准了这颗新星,而他们很快发现姜换的特立独行:拒绝采访,拒绝综艺和真人秀,微博更新频率极慢,仿佛只把时间留给了电影和私生活。
两次进组期间行踪不定,平时的踪迹全靠被偶遇捕捉。
不刻意回避任何人,可以聊天,但拒绝签名与合影。就是这种放在其他演员明星身上矛盾而冷淡的态度,他贯彻好几年,愣是一点差评都没收到过。
用经纪人张安妮的话说,“幸亏狗仔对你没兴趣,就是怕遇到极端粉丝。”
姜换回答她:“随便他们吧。”
张安妮说:“我开始有点担心你哪天会和某个粉丝交往过密了。”
姜换思索片刻:“不一定。”
那时张安妮被他这回答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发生什么了,姜换没听懂,在张安妮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明白了她可能担心自己睡了粉丝却在隐瞒。
姜换当即无语地否认:“怎么可能。”
“不一定。”这次换张安妮冷哼一声,“这圈子最容易和两类人搞上,业内、粉丝。你的男粉丝太多,万一哪个长得正好在你点上呢?”
事实证明张安妮在有些地方还是了解姜换的,空窗三年,最后跟粉丝睡到了一起。
姜换1月2号的生日,摩羯座,刚到而立之年。
这个岁数在演艺圈浸染了将近十年,当然不太可能完全没谈过恋爱。
第一任是和他拍《蓝太阳》的对手戏男演员,戏里互相伤害,戏外反而看顺了眼。不过两个月后这段关系就走到了头,是姜换提的,没说理由。对方现在事业家庭双圆满,两个人逢年过节偶尔问候,其余时候形同陌路。
第二任比较特别,是个圈内著名独身主义者,做幕后的。
这段关系前后保持了近四年,职业原因一直聚少离多,没听说两个人存在什么特别浪漫的回忆或者阵痛,最终在姜换28岁那年和平分手。
此后姜换就没再谈了,一副与世无争要看破红尘的样子。张安妮担心过会不会是第二次恋爱的后遗症,但姜换说和这个没关系。
为什么会喜欢,又为什么会分手,为什么选择和所有示好保持距离?
每次被问到,姜换总思索半晌,然后用他标志性的、慢吞吞的腔调说:“就是……感觉到了,不想等,也不愿意将就。”
所以当喻遐说想和他睡一次,姜换同意,也是因为“感觉到了”。
二十出头的男生想法天马行空,谈起喜欢的东西滔滔不绝。面对他时不害羞不做作,从肢体到表情、语言无不坦率,就算有目的也纯粹得近乎天真。
姜换和他相处几天,并未觉得喻遐哪里不好。
评论区那条没头没尾的“不像你”让他回忆起的接过素描草稿的时刻,他脑海中还有喻遐的眼睛,握铅笔的手指,以及接吻时翕动的睫毛。
他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
点进评论人主页,姜换带着奇妙的预感。
头像用的《蓝太阳》最后一幕紫色天幕,三天前发了一条动态说弄丢相机储存卡,配了几个可怜哭脸,心疼还没导出的照片。
姜换就此确定这个账号是喻遐。
因为那张储存卡已经物归原主了,正由他帮着找回来的。
可能喻遐走的背影干净利落,让姜换相信他没有留恋,于是这条简单评论也被解读为平常回应,在发现喻遐还关注着自己后,姜换关掉微博。
不留他联系方式是喻遐提出来的,大约怕两个人纠缠不清。
先上床的关系本就容易混淆情感与欲望,理智让位给荷尔蒙冲动,能轻轻松松让一段脆弱的感情在尚未破冰时夭折。
如果不是这条评论,他会觉得喻遐的决定超越年龄,成熟、稳重而又决绝。露水一见光就会蒸发,这么告别,对姜换也是一个不太圆满却体面的结束。
姜换把玩着手机,指腹缓缓地摩擦背面保护壳凹凸不平的浮雕。
他突然开始对喻遐有一点好奇。
临近中午,雨季的序幕才刚刚拉开,水声不绝于耳,似乎是从山谷里不断盘旋而上,盛着雾气和风一路铺到了临水镇上空。
顺屋檐滴落的水滴连成一条线,很温和的速度,不紧不慢,但雨势始终不见小。
喻遐换了身衣服,拿着笔记本电脑到青旅旁边的咖啡店找蒲子柳,这地方从他们到临水第一天就颇受蒲子柳青睐,现在已经有了固定座位。
她坐在窗边的位置咬着笔尖发呆,发梢还有点湿,胡乱地用鲨鱼夹拢作一把。
喻遐落座,喊了声“学姐”,蒲子柳回过神,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都在这儿啦。”
“谢谢学姐。”喻遐没和她客气。
在云省的研学旅行中主要经过的都是明代民居,这一片都是潮湿气候,木质结构保存完好的不多,设计也和中原、北方地区不太一样。蒲子柳带的相机配有一个长焦镜头,用来拍了不少高处的细节。
电脑是家里用旧了的,插上U盘也卡顿很久。
等喻遐开始看那些雕花和层层叠叠的装饰斗拱,蒲子柳终于无聊得忍不住找他说话。
“所以你昨天真没去找那个演员?”她不爱看文艺电影,也不记得姜换的名字,干脆用那部出名的代表作替换,“那个……《等风来》的哥哥,叫啥来着?”
“刘小凯。”
“哦对,刘小凯。”蒲子柳托着下巴,眼睛看向屋檐滴水,“当时我被室友拉着去看的呢,去之前一个演员也不认识,还以为是烂片。结果,靠,那么感人,我眼妆全花了那天,特别刘小凯把伊河尔送到车站那里……”
《等风来》是蓝芝桦的电影里公认叫好又叫座的一部,台海女导演的风格一贯细腻,讲述了特殊年代背景下汉族青年和蒙族少女产生的奇妙兄妹感情,大团圆结局中留着一根软刺,是个温情而残忍的故事。
“最后那个镜头,刘小凯帅哭我了。”蒲子柳说着说着都发笑,“当然,也确实哭了,边哭边问这男演员叫啥啊这么好看……”
“叫姜换。”喻遐说,“更换的换。”
蒲子柳重复了一遍,这下记住了,不依不饶:“那你昨天没去找他吗?”
喻遐不语,专注地选中自己想要的照片。
“说一说嘛,喻遐。”蒲子柳放下咖啡杯半靠桌面,往前倾身,“悄悄地,我又不会告诉别人,你们这几天都聊些什么话题呀?”
“没什么,就电影啊……”喻遐说,隐晦地避开她的问题,“他是公众人物,能说我上几句话我已经很幸运了。”
蒲子柳一想倒也是,又说:“他头发留得好长啊,现在好少见到长发的男演员。”
“剧本需要吧。”喻遐想了想,“他刚杀青的那部电影里,角色就是长发。”
“不戴假发或者接发吗?”
“他说,”喻遐犹豫了下觉得可能没关系,透露出一点内情,“从接到邀约就开始留了,那段时间不忙,可能前后留了两年多,到进组就合适了。不过电影还没上映,也不知道最后和剧情有什么关系。”
蒲子柳顿时咋舌:“好敬业啊……”
都市人早进入了另一种快节奏生活,背景靠绿幕,动作靠特效和替身,头发是假的,衣服也是一次性替换,骤然发现还有人坚持为了一部只拍100天的电影留两年长发,最后只演一个剪短的镜头,第一反应不是夸赞,而是震惊。
这个小细节让蒲子柳立刻给姜换加了100分,说电影上映时她一定会拖室友再去捧场。
喻遐听了只是笑,没告诉她,姜换一部电影要上映都费劲死了,这个捧场的承诺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兑现。
“你看的东西还是比我多。”蒲子柳自嘲,“能问吗?喻遐,你们当时怎么遇见的?那天你没告诉我,就说了一句遇到了他。”她兴致勃勃,仿佛已提前帮喻遐陷入一段浪漫剧情的开端,“是不是特别巧,认识以后发现他特别不一样?”
“……挺一样的。”喻遐顿了顿,“也不巧,是我厚脸皮。”
临水镇的天空蓝得透亮。
位于云省的南方,偏安一隅,人迹罕至。明清时候这里发现过银矿,当年那一批富商因此发家,在平山、白水建了两个家族式的村落。如今村落保存完好的民居出了名,东河的研学团也是冲着考察这个前来。
白水村离得近一些,抵达后,乔小蝶决定早点去。
翌日起了个大早,在白水村耗了几乎整天都没能看完一半,回来后已经下午四点。
徐锐青问喻遐一起去镇上逛逛吗,喻遐觉得累,就拒绝了。他站了一天,后面下午的讲解也是他来的,小腿、膝盖、喉咙都不太舒服,只想现在找个地方自己待会儿,或者赶紧回青旅冲个澡躺平。
斟酌片刻,喻遐选了后者。
路过一扇装修颇有复古味的雕花小门,大约出于对木质建筑的敏感、对临水民居的兴趣,喻遐脚步停了停,往那儿看了一眼,走过去。
时间不早不晚,抱着一大筐百合花的男人和他在窄门相逢。
“借过。”男人从百合花后探出头。
馥郁香气与低缓的好听男声袭了喻遐满身,他依言往后退了一步,脑内却不受控地让他看向男人。慢条斯理的咬字腔调似曾相识,百合与绿叶的遮掩下闪过熟悉的淡漠眼睛,喻遐没用半秒钟就想到了他的名字:姜换。
这两个字轻轻地顺着呼吸滑出嘴唇,像一阵微风,递到对方耳中只剩模糊尾音了。
姜换把一筐花放在电瓶车前排。
他应该听见了,转过头,看向茫然的喻遐。
正要叫他第二遍,漂亮雕花的门里追出一个高挑的碎花裙子女人,她边笑边问:“行不行啊你?要不还是我去送?”
“你忙吧。”姜换跨上小电瓶,他的腿太长,叠在上面有种局促的滑稽。
女人叉起腰:“你就把花给——”
“我懂。”姜换说这话时还笑了下,他压根没看女人和旁边的喻遐,扶了把百合花,“然后告诉他,这是杨姐专程给你的。”
女人啐了一口,脸上带着少女似的红晕:“也不是专程……”
姜换拉长声音“哎”的一句:“这么腻歪的,彭老师打算什么时候求婚啊?”
“滚吧你!”女人作势要拿水壶扔他。
姜换一拧电瓶车把,轧过碎石子路,颠簸不平地从容滚了。
女人用临水方言又小声骂了两句什么,喻遐听不懂,她转身要进那扇校门,然后就看到了呆站在她家雕花旁、提着一个旧书包的喻遐。
“哟,小帅哥。”女人的笑容标准又温暖,“喝咖啡还是住宿?”
喻遐就这么认识了杨观凤,溪月小筑的女老板。
他来不及跟本人确定是不是演员姜换,杨观凤已经把他想知道的都卖了个彻底。
说出“喝杯咖啡”后,她热情地让喻遐进院子里坐,忽悠他点单,然后在他忐忑地问了半句“刚才那个人”的时候,用小扇子扇着风,理所当然地说:“哦,姜换嘛,你没看错,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演员。”
喻遐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诧异于小镇与世隔绝,竟有人认识边缘题材专业户姜换。
杨观凤抿嘴一笑,像看透了他的疑惑似的:“奇怪啊?姐姐也是去过大城市的嘛。再说了《蓝太阳》在我们这儿取过景呢!”
对的,喻遐想起来了,《蓝太阳》里有一条河,就是临水的那条清河。
“我们就那会儿认识的。”杨观凤说,“怎么,你是他粉丝?”
“不……”
“肯定是的,提到他的时候你眼睛都亮了。”杨观凤大概心情好,继续说,“姜换去送个东西,一会儿回来。你要不急着走呢就点个喝的,等等他。这儿是自己地盘,很放松的,说不定他晚点约你喝两杯哦。”
喻遐犹豫地来回抚摸饮品单的折角,眼神闪烁好几次,最后要了杯拿铁。
百合花的香气还留在他衣领。
杨观凤说的“一会儿”显然在哄他,因为过去快一个小时,还不见姜换踪影。
溪月小筑是前院咖啡店、后院客栈,喻遐等待的时候拿出手机搜了搜,发现这里居然还是临水镇的一处网红民宿,推荐帖非常多,零星两个提到店里有个“很帅的义工”。
喻遐想应该就指的姜换,认识姜换的人远不如他想象中多。
这也许属于演员滤镜的一种,脱离角色,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看见的时候觉得面熟,但通常等到告别才后知后觉好像在哪片银幕上见过。
姜换的电影公映的只有三部,每个角色相差都很大,无怪他能光明正大地隐居。
拿铁喝得很慢,喻遐厚脸皮地占据小咖啡店最显眼的那张桌子,在心里排练好几次姜换回来之后如何跟他打招呼。
是开门见山,还是不经意间地迎上去?
他会希望被粉丝发现吗?
其实喻遐觉得自己不算姜换的粉丝,他又确实看过姜换每一部作品。他把那部《蓝太阳》来回看了小二十遍,几乎能背诵大部分英文台词。
可只看了电影中呈现的那些角色,喻遐依然对姜换一无所知,也不想只是追着他像追一颗碰不到的星星,永远遥遥地单向仰望。
或许有些病态,比起永远保持距离,他想更靠近姜换,看看姜换到底是什么人。哪怕姜换性格恶劣,天生冷漠没有人情味,也好过电影屏幕上不知像不像他的那个角色。
太阳快落山,喻遐那杯咖啡不好意思地见了底。
再赖下去没什么用,哪有一杯咖啡坐到天黑的道理。他把留言本翻了又翻,眼见无人在意,悄声撕下其中一页后叹了口气。